了小朱
我出生在陕北窑洞里的那一年村里刚刚通电,电流非常不稳定,经常断,巧的是那一天晚上也正好停电了,全家人手忙脚乱地生火烧热水,家里有表的人也不多,所以我出生的具体时间一直就成了一个谜,据说将刚出生的我冲洗干净大家都能松口气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间是凌晨两点多。在整个童年时光里我好像几乎没有什么准确的时间概念,农村里的小学上课时间下课时间很马虎,只有老师掌握着尺度,所以我们并不晓得什么时候上课什么时候下课,只有个大概的时间。冬天天亮得晚,有时候钟坏了停在那不走,大家都没发现,竟然以为时间还早,就继续睡了,因为时间控制得不精确并不影响大部分人的生活,村里绝大部分人务农为生,迟到或者不迟到几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母亲不认识字,经常看天色,但是天色也往往不准。她早期的生活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有时候晚上七八点钟我打电话过去她早已睡了,睡得早起得也早,尤其是夏天,每天四五点钟就起来忙里忙外,仅仅是因为天亮了。母亲仿佛是一位可以脱离电而生活的人,做饭都是拿干柴黑炭生火,她不看时间也不看书不看电视,现在我回家少了,在家的那几天我基本上就是坐着和她聊天或者看她做一些家务,她也从来不会要求我跑东跑西帮忙。有一次小学作业特别多,从下午放学到晚上我一直在写作业,电却忽然停忽然有,让人好不烦恼。其实就是电线连接处的接点不稳定,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容易断开,家里常备着蜡烛和基本上已经弃用的煤油灯。煤油灯是个木制的灯台,用得很旧,有一次,家里来了油漆匠人,还顺便把灯台漆了一遍。电不稳定,但是又没有人去好好修理,总是三天两头断一次,母亲有一次很生气,拿了把镢头,直接将电线砍断,这样就不得不有人去彻底治理了。镢头是放在房子里的,母亲知道干的木头不导电,对于砍电线是安全的,这个观念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大人灌输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电对于父母和村民来说还是一个新鲜的事物,它有能量,能帮助照明,同时又有点危险,因为电可以对人造成伤害,村里也有人家因为电线失火将水泼上去反而导致电线烧得更多的先例。村里连接主干线路的电线杆是水泥柱子,至于通到每家每户的电线则基本上都是用高大的木杆来充作电线杆,电线的质量也不好,用了一段时间就变得很陈旧,加上经受日晒雨淋,线就特别容易漏电和短路,而村里懂电的人不多,导致大家经常在晚上看书或者做事情做到一半的时候就到处摸黑找蜡烛找油灯。窑洞是一种文明,但是到了九十年代它就成了落后的产品,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种居住方式颇有些原始的味道,就是在墙上挖一个洞,大家住在里面,有钱人家的洞挖得更深,有的还挖了不止一层,里面有套间。我曾经去过一个有套间的窑洞,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主人端着蜡烛颤巍巍地带我们进去拿东西。为了窑洞稳定,防止坍塌,每户人家屋子内部、房顶的两侧会用一根很粗的木棍顶住,这根粗的木梁上面每年春节都会重新贴上崭新的“抬头见喜”。为了窑洞外观看上去好看,有的人家会“包门面”,父亲当初也是费了很多力气将三孔窑洞的门面用青蓝的砖头包了起来,显得与众不同。虽说是三孔窑洞,但是我们就住一间,这一间内墙壁是拿石灰粉刷过的,光滑透亮,另外一间则是泥糊的墙面,用来堆放杂物,以及夏天的时候在里面生火做饭。如果夏天在居住的房子里生火的话,一天三顿饭下来房子里就太热了,晚上的炕也会滚烫。而第三间一直没有挖开,只是有个简单的轮廓。窑洞的土质并不是很松软,所以挖起来很费劲,挖好两间之后父亲想缓一缓,没想到这孔窑洞就再也没有挖开过,几年后父亲就准备开始建造新房子了。
我在这个窑洞里生活了八年。窑洞处在山坳里,光线并不充足,阳光都是斜斜地照进九宫格的玻璃窗户,每块玻璃的边长也不过三四十厘米。我记得窗口有一个木台子或者柜子,那时候就经常在上面写作业,父母亲对我的眼睛保护很看重,每当天色暗下来接近黄昏的时候,他们就叫我别看书别写作业了,他们认为晚上在灯下写作业对眼睛的伤害甚至不及在昏黄的自然光下写作业大,这个观点至今也没有得到验证,但是对眼睛的重视却像一颗种子种在我的心里,后来到了高中和大学我成了班级里少数几个不需要戴眼镜的人。除了这九块不大的玻璃窗,其余的窗都是拿纸糊的,每年春就会全部撕掉重新贴一遍,父亲还会买一些窗花贴在上面,然后把部分窗户小格子搭配上红红绿绿的颜色,这个工作很繁琐,需要一整个上午来完成。刚糊好的窗户还是非常漂亮,五彩斑斓,等到冬天的时候有些窗纸就裂开了或者有了缝,经常在寒风里呼呼直响,这时候父亲会再糊上几张大的白纸挡风,玻璃窗户上则挂一块厚厚的类似棉被的东西,早上一醒来,玻璃上积满了冰。绝大多数时候我会拿手指头在上面写字,随着屋子里温度升高,这些冰会化掉,水就顺着玻璃流到了窗台上面,很不幸的是,有一天最右下角的一块玻璃坏了,那个时候换玻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要去县城里买玻璃;如果正好家里有一块玻璃,大小不合适也不行,因为没有裁玻璃的工具。就这样,这个小窗在那个冬天就一直没有重新装好,拿一块厚棉布盖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竟然经常会有一只野猫来造访,而这个小窗成了它的大门,每天夜里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到屋子里来,我们之间互不打扰,有时候有剩菜就给它提供一点。父母亲说有这只猫出没,可以把老鼠震慑住。家里堆了一些粮食,在农村老鼠经常会在房间或者粮仓里出现。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那只猫突然就不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窑洞里的不速之客除了猫和老鼠,还有一些其他小动物。比如蜘蛛、蚂蚁和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夏天的时候蜜蜂和蝴蝶也会在门外环绕。但是最令人胆寒的是蝎子。窑洞的门窗都是木制的,时间久了因为变形或者其他的原因,就会有些小缝隙,而且窗都是拿纸糊的,我猜想像蝎子这种动物甚至可以把纸窗戳开一个小洞进来。蝎子的行动很隐蔽,它们不喜欢光亮,被光照射就会迅速跑开。有段时间村里来了几个远方的亲戚,每天晚上都会和好几个小孩去捉蝎子,有时候我也会跟着去。他们拿着一个手电筒,搬开那些很久没有被挪动过的石头,手电筒一照,蝎子就四散逃开,这时候就会用很长的钳子将蝎子捉起来放在瓶子里,这是一种药材,可以拿去卖钱。蝎子非常喜欢沿着墙根爬行,而我观察到更多的时候它就一动不动地躲在黑暗里,那时候虽然有电,但是灯泡的光线总是很昏暗,我记得家里有那种大瓦数的灯泡,但只有过年那几天父亲才会换上,然后挂在院子里,通宵开着,特别地亮,平时用不着那么亮,省电就是省钱。只要有光照射到蝎子,它就会跑,爬到一个暗的地方躲起来不动。它喜欢屋子里的感觉,冬天的时候屋子里生火,比较暖和,夏天的时候窑洞里又比较凉爽,它们也会造访。我每年都会被蝎子至少蜇一次,我印象中的第一次被蜇就是在这个窑洞里,那天晚上正好停电,那只蝎子竟然沿着墙角爬到了炕上。村里窑洞的炕上都会铺一种羊毛毡,毡差不多厚一厘米到两厘米,蝎子就沿着这个边爬过来。由于是油灯,整个屋子都很暗,当手掌撑到一个地方,突然像被针刺了一样,我哇的一声大叫起来,以为母亲将缝衣服的针别在什么地方忘记了,后来油灯一晃,蝎子很快动了起来,爬到了墙上大约一米高,捕捉它的过程还有点手忙脚乱,大人也不确定是不是还有别的蝎子,端着煤油灯到处照。母亲十分心疼我,将这只蝎子踩死扔掉了,后来又仔细搜寻了每个可能的角落,才彻底放下心来。出于对蝎子的恐惧,父母亲从来不会直呼蝎子的名称,他们叫它“先生”,我一直不知道这个称呼来源于什么。他们要检查门缝墙角的时候,会说看看有没有“先生”。
居住的窑洞这一排都是向南的,方便太阳照到一点,对面还有几孔窑洞,它们面北,终年照不到太阳,在寒冷的冬天里它们就是一个大冰箱,肉类都储存在那个房子里。门口周围的墙上布满了绿绿的苔藓,软绵绵的,摸上去很好玩。窑洞所在的院子是土质的,只有门口有水泥铺出来的两平米见方的台子,稍微高出院子一点,这个地方会晒晾一点谷物玉米或者豆子一类的农作物。虽然说是院子,但是没有围墙,周围如果一段时间不清理就很容易长出各种各样的杂草。我记得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杏树,杏树不是垂直向上长,它总是向四面铺开,因为树不高,并且到处分叉,这样小孩子有几岁了就可以很轻松地爬上去,可以乘凉,可以摘果子吃,基本上除了最高枝上的杏,大部分杏等不到成熟就没有了。由于房子都是建在山下,北边和南边都挖出窑洞,所以整个房子就处在一个山沟里,能抵达这个院子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牛车,而且出门都是上坡,回家都是下坡,小时候经常看到老黄牛拉着满车的东西上上下下。对于没有经验的牛来说,下坡远比上坡难,上坡只管使劲,下坡需要练习。出于交通便利的考虑,也是大势所趋,村里的人逐渐开始盖新房子,父母亲就在窑洞上面的平地上建造了新的房子,是砖瓦房,但和城市的房子也不同。不论是窑洞还是新房子,房顶都是拱形的,做成拱形有利于砖块把压力向外向下传递,从而能承受更多的重量。关于旧房子我觉得有一件挺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就是烟囱,窑洞的烟囱不是垒起来的,应该是从上钻下来通到土炕的,但是没有很先进的机器,我也不知道他们是靠什么工具完成这项工作的,而且有的烟囱很深很长。烟囱对于很多孩子来说颇有一些烽火台的味道,因为农村每顿饭都必须要生火,所以在外面玩的话,远远看到自己家烟囱冒烟就知道该回家了。火刚燃着的时候冒出的烟比较浓黑,很容易看到,这像是一个时间信号。
搬到了新房子之后,烟火还是烟火,每顿饭都需要生火。新房子的烟囱是做炕的时候就留下了通道,因为这种砖房子都建在地势比较高的地方,所以烟囱并不很长。拿木材和煤炭生火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几乎隔两年就会听说有因为炉火出现危险的事情,那就是煤炭的不完全燃烧。煤炭不完全燃烧会产生一氧化碳,这是有毒气体,有不少人就在沉睡中故去,因为睡觉的时候火还没有完全灭,到后面,炭火不完全燃烧就会导致房子里的人中毒,这虽然是小概率事件,但是也时有发生,有时候回家过夜我还会担心这件事情,但是父母亲总会轻描淡写,他们看这种炉子的燃烧就能判断出安不安全,但其中的窍门我至今也未掌握,最安全的做法也许就是在晚上的时候少放些炭,在接近深夜的时候就让它燃烧殆尽,成为一炉子死灰。
新房子的建造我是全程参与的,那时候每天放学回来都要搬砖,把集中在一起的砖搬到匠人需要的地方。小孩子搬不了太多,记得那时候一次搬四块砖就到极限了。这些砖是自己烧制的,小时候几乎不记得需要花钱买什么东西。对于人们来说,花钱买的东西就是珍贵的,因为钱来之不易。村里有个专门烧砖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圆坑,越往上直径越大,像是一只正放在地上的碗。烧砖的时候需要连续三四天火不能灭,所以晚上父亲就会拿铺盖睡在烧砖的那个小房子里,那次烧出来的砖是蓝色的,但是后来逐渐地大家开始烧制红色的砖了,这种颜色的区别在于烧制的过程中是否完全氧化。单就砖的质地来说,青砖的密度没有红砖的大,青砖比较松脆,后来我见到的砖基本上就是红色的了。这种房子的建造方式其实是从窑洞演变而来,所以房顶依旧是拱形,打好外墙地基之后,就在一块大的土地上挖出拱形的土堆,然后将砖块摆放在这些拱形土堆上面,砖之间用一些沙灰和水泥浇灌。等到这些砖紧紧地连接成一块、不会坍塌变形的时候,再将上面填平,然后铺一层砖或者水泥,这样整个房顶就是平坦的,但是进到屋子里屋顶其实是拱形的。平坦的房顶有一个很大的作用就是收集雨水,下雨的时候将房顶的雨水全部收集到院子里的一个水窖,所以房顶有一个小小的坡度前低后高,这样可以让水流迅速集中。
等到整个房子的外结构完全稳定的时候就可以挖去外结构下面的泥土了,这和挖窑洞有些类似,但是这些泥土的土质没有那么坚硬,相对好挖一些,当时是雇了一个傻子来挖的,大概这是他唯一能干的活。挖土这件事比较简单而且是机械的重复,他带了一个小本子,每挖一天就会在本子上画一条竖线。同样地,这次父亲还是只把我们要居住的那一套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剩下的那几间就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新的房子像是窑洞的高级版,但是光线确实好很多,因为前面没有遮挡,窗户也变大不少,望出去就是绵延无尽的山,一直到天的尽头。房子里还分了很多套间,用来区分各种功能。睡觉的地方依旧是一张炕,但是这次炕和厨房并不连通,厨房在另一间屋子里,它们中间有通道,生火的烟会经过炕,这样在冬天可以保证炕的温度。厨房正上方的屋顶开了个洞,能放走做饭的水蒸气。我在这个房子里真正居住的时间并不多,十一岁的时候我就开始了住宿生活,一开始一周回一次家,后来半年回一次家,所以每年在这个房子里居住的时间也就三个多月,到后来就更少了,但这里像是我生命的根,永远与我连接。父母亲还住在这里,我回到家里也会住这间房子。
这间房子的重要性在于它第一次为我打开了外面的世界,因为生活在这间房子的时候家里第一次有了电视机,当时买一台电视机就花光了全家所有的积蓄。第一台电视机就是彩色电视机,因为在黑白电视机时代家里根本没有钱去买一台。在有电视机之前我只能在村里别的小孩家零零星星地看一点动画片,动画片播出的时间基本上是六点钟左右。看好动画片,到了晚上七点钟大人们准时收看我丝毫不感兴趣的新闻联播,然后七点三十分看天气预报,也是在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家乡在地图上面的位置。看了天气预报,村民们第二天仿佛因此有了些谈资,比如甲说今天会下雨,乙马上会问甲是不是看了前一天的天气预报,有时候干农活的人们忘记了看天气预报,就像忘记了一件什么大事懊悔不已。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相比,他们也许更关心天气,天气相对而言和他们更加息息相关。然而对于一少部分村民来说新闻联播比天气预报更重要,他们更关心国家领导人的各种状态,今天出访了哪个国家去了哪个地方,哪些领导可能进入下一届常委班子,新闻联播里出现的主要国家领导人他们如数家珍。相比于自己的命运,他们更关心国家的命运和未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回到村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在村里待的时间越来越短,因为每次到村里感觉村里的变化越来越大。现在汽车可以直接到达这所砖瓦房的院子,父亲为此还专门在院子外面建了一个很大的车库。火车前两年通到了县城,但是有一个消息也许更让村民们期待,就是国家“十二五”计划新建的五十个机场其中之一选址就选在村里,而我住过的两所房子就是跑道中心所要经过的地方。旧时的窑洞多年没人管,早已破败不堪;夏天杂草茂密经常长到半人高,秋冬季节枯草看上去稀疏不少,但是依旧没有人们踩过的痕迹。新房子还可以继续居住,周围的杂树每年都会开花,冒出新叶,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然后在秋天树木周围落满了各种颜色的叶子,冬天则在枯枝上随处可见细细的雪小心翼翼地堆积着,仿佛风一吹就要落下来。这两所房子的修建虽然没有耗费太多金钱,但是耗费了很多人力物力:窑洞的门面是拿青砖包起来的,是三孔窑洞的整个门面。母亲常常感叹说都是白花力气,因为没住几年就荒废了,没想到赶上农村拆迁,这些旧房子拆掉都会有补贴,包括包门面的砖都会有它们的价值,而父母亲现在居住的房子如果不拆迁也特别不值钱,可能也不会有人买。村里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房子,何况是已经快三十年的自建的房子,但是拆迁的补贴远远高出了它本身的价值,为此父母亲还特别开心自己多年前花的心力总算有了一个让他们较为满意的结果,因为这两所旧房子如果拿经济来衡量,价值是很低的,甚至可以忽略,但是拆迁的补贴可以让他们拥有更具有交易价值的房子。在更新的房子里生活也会方便不少,一拧就有水一拧就有火,不需要大清早起来就在炭堆和柴堆里扒拉东西。
2020年疫情的影响让新机场建设的进度放缓了,但是可以想象的是这些房子树木在不远的将来都会成为平地,变成一条长达几公里的坚实的跑道。农村的城镇化让世界趋于同质,我没有悲伤和遗憾的地方,因为拆迁对于父母来说就是给他们最好的一种回报,这些曾经付出的艰苦劳动兑现了,成为他们可以支配的东西。对于他们更重要的一点,是出门变得更方便了,他们和我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而我,心里也有一点点小的期待,期待有一天可以在低空仔细打量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许这一次的变化是那么地巨大,曾经的一切全部消失了,只留下一条长长的发白的纽带永远牵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