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在教学系统上登记完所有的考试成绩,积蓄已久的疲惫沸腾起来,身心呼唤彻底的休息,最好有一场远行。2020年初春之后,几乎没有离开过京都半步。眼下本地刚刚开始接种第一针疫苗,暑假已经开始,拖延了一年的东京奥运会据说即将开幕,空气早已松动。起身到地图跟前,“北自北海道,南至冲绳”——这里的人喜欢以此形容范围之广——寻觅可能的旅行地。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因为旅费昂贵。一个人花钱总觉得有些惭愧,奢侈的游乐应和家人一起。不能去纯为美食或温泉的享乐场所,总要有些名目,比如有可供我立起访古名目的古迹,又或者有旧书店。过去不少旅行计划都在这样的犹豫中搁浅,结果“不如在家待着吧”。好在这次旅行的心意很坚决,视线最终停留在和歌山县最南端,一个叫“串本”的小城。
和歌山县在纪伊半岛西南端,1890年初秋,驻日公使黎庶昌乘商船从神户出发,出大阪湾,驶入太平洋,沿纪伊半岛的勺状轮廓由东南转向东北方向,停靠在如今和歌山县新宫市的三轮崎海港。登岸后入山行十余里,又翻过一座山,抵达传说中的徐福墓地。当地有所谓徐福遗物,黎庶昌认为荒渺不足道。他当时已游历日本各地,感慨平原广泽甚多,为何徐福偏偏要来到和歌山?或许是当日风漂所至,无暇细择,又或因为此地距京都不远,虽然留下十来首纪事诗,但他对这个缺乏实据的传说显然并不太热衷。
和歌山大部分地区都是山地,与京都、奈良这些古代都城隔着险峻的峰嶂,陆路交通很不便利。在纪伊半岛最南端的近海区域,古时有海盗出没于风波。德川幕府初期,半岛境内尚有许多不服统治的浪人武士。对于把据点安置在东国江户的幕府而言,要有效控制西国形势,就必须将西国的经济中心大阪作为军事要塞。那么如何控制大阪?和歌山的地理优势就变得很醒目。幕府将德川家康第十子赖宣封为纪伊和歌山藩主,纪伊藩(也叫纪州藩)成为与尾张藩、水户藩地位同等尊贵的“御三藩”之一,可以使用“德川”的姓氏与纹样,还拥有输送幕府候补继承人的资格。
纪州藩确实出过一位幕府将军。1716年,年仅八岁的幕府第七代将军德川家继夭折,二代将军秀忠一脉从此断绝。御三家经历了一番激烈的继承人争夺战,最终纪州藩第五代藩主德川吉宗胜出,出任幕府第八代将军。他在位的近三十年间,恰是我国的康熙后期至乾隆初期。当时中日两国虽无正式国交,但民间不乏商船往来,每年有几十艘至上百艘“唐船”载着大量中国书籍、器物乃至珍奇异兽渡海而至,成为地方大名争相搜罗、进献幕府的宝物,以及读书人、市民阶层消费与享用的珍玩。
有时会在此地山中遇到红嘴相思鸟,朱红的喙,金黄的胸脯,柳黄色毛茸茸的脑袋,翅膀上有鲜丽的朱红或宝石蓝。这并非日本原产的鸟类,而是江户时代作为观赏鸟引进后野化的外来种。在《唐兰船持渡鸟兽之图》《外国产鸟之图》之类当时留下的图录里,可以见到笔笔生动的相思鸟。这位吉宗将军或许受到邻国盛世明君传闻的启发,也有成为明君的愿望,展开了各种政治文化工程。其中有一个项目,是将本国一位青年学者的经学著作刊刻出版,令停靠长崎的商船带回清国,递至京城,也好让清国的皇帝了解海外小国的学术水平。
这部著作叫《七经孟子考文》,作者山井鼎的故乡在和歌山县北部的沿海小城海南,那里盛产柑橘与枇杷。他少年时曾步行来到京都,在当时京城著名的学者伊藤东涯门下求学。后来读到江户学者荻生徂徕的著作,大为倾倒,又步行千里拜访徂徕,成为他的门生。
吉宗大力推崇这部书,倒也不是因为真正读懂了书中的内容——或许是格外照顾来自故乡的学者,毕竟以中国儒学经典为研究对象的考证学研究在当时的日本完全冷门。但山井鼎写完初稿后不久便病逝,并没有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政府出资印成精美的大册。这部书也没有像吉宗期待的那样,很快被送到清国皇帝的跟前。最早接触到这部书的,是浙江沿海地区的学者。起先人们对书中记载的古籍信息将信将疑,也有人怀疑是伪书。但学者们最终认可这部书的价值,认为书中记录的校勘信息正来自中国已亡佚的经典。一时清国学者们纷纷传抄、求购此书。在乾隆年间的四库全书编纂工程中,浙江地区进献此书,成为四库全书收录的唯一一部日本学者撰写的专著。
但山井鼎的事迹却渺然湮没,连他确切的生年都不可考。他的故乡有一座叫善福院的天台宗寺庙,那里有他和妻儿的墓地。我曾去探访过几回,若不去亲见他故乡的山与海,仿佛写论文时也有些心虚似的,尽管我知道并不会发掘出什么新资料。
善福院从前是禅寺,如今留下一座禅宗样式的国宝释迦堂。老住持一家住在释迦堂旁的小院内,他的儿子是现任住持,前几年刚从本地小学退休。日本地方上许多寺庙的住持都需要找其他工作,因为人口减少,信众的香火并不足以维持寺院运营及日常生活。现任住持的儿子在东京工作,据说尚未有继承寺庙的想法,在人迹罕至的海边小城做住持并不容易。
和歌山县境内没有新干线,从京都出发,去善福院单程至少需要三个多小时。先到大阪市内,转乘南海本线到和歌山市,再转乘纪国线至加茂乡,之后是漫长的步行,穿过大片寂静的橘林。山井鼎在徂徕门下时,母亲曾从故乡寄去橘子,感谢徂徕的教养。徂徕有诗记录,“乃以陆郎怀里物,殷勤千里馈吾来”。加茂乡只有半小时一班的慢车才停靠,有一回访墓结束,住持说电车班次太少,坚持送我去稍远处快车也停靠的海南站。途中路过名叫盐津渔港的小港口,澄明的大海就在眼前,沿岸是丰茂的灌木丛与芦苇。住持停下车,让我去小山坡上看个够。
这片海叫和歌浦湾,自古便是人们歌咏的风光明媚的胜地。《续日本纪》说,神龟元年(724年)冬十月,天皇来到纪伊国,有诏语曰:“登山望海,此间最好。不劳远行,足以游览。”随行的大臣山部赤人有歌咏之:“潮来满若浦,露角无岩硵。遥指芦苇边,鸣鹤空中渡。”(钱稻孙译)
“若浦”就是“和歌浦”,皆读作“wakanoura”。山井鼎离开或回到故乡,都会看到这片碧蓝的海波。我对和歌山的感情即来自于此,因几百年前的人物和他的作品。不过如今和歌山县人口连年减少,出生率持续走低,财政状况十分严峻。我几次去善福院,对途中萧条的街区与村落有深刻的印象。正午时分想在街上找一家餐馆,走了两三公里才终于遇到一家开着门,便利店也非常少见。据说这里的年轻人大多去大阪、神户工作,留在故乡只能种地。
和歌山还有人们熟知的温泉胜地白浜,我的大学在那里开设了水族馆和学生临时宿舍,每到夏天总有不少人申请那边的房间去度假。从前一放暑假,多半早早回了北京,因此还没有去过这海滨胜地。从京都到串本有一趟叫“黑潮”的特快列车,途经大阪、和歌山、白浜等地,我决定从串本回来途中在白浜小住一晚,充分利用这趟出行的机会。不过新型疫病流行以后,游客剧减,黑潮线的始发站改为大阪,班次也减少了很多。我迅速订好车票与酒店,几天后就踏上了旅途。
黑潮线车身绘有大幅憨态可掬的熊猫,这是白浜的明星——白浜野生动物园拥有的大熊猫头数是海外各动物园之最,那里与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合作繁育的历史始于1994年。而熊猫最早来到和歌山,是在1988年9月。那年三月,为纪念连接本岛与四国的濑户大桥开通,冈山的池田动物园与中国西安动物园联合举办“中国珍兽展”,请来了大熊猫、小熊猫与金丝猴,轰动一时,那年也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十周年。这两头熊猫叫辰辰和庆庆,在冈山展出三个月后,被送往北海道参加博览会,最后来到和歌山。它们无论在哪里都极受欢迎。
当时,中国野生大熊猫种群繁衍出现危机,全国上下号召“保护大熊猫”。和歌山野生动物园在繁育珍稀野生动物方面积累了不少成功经验,他们向中国提出共同繁育大熊猫的申请,最终获得许可,迎来了年轻的熊猫永明与蓉浜。不过蓉浜几年后病死,2000年,园内又迎来了熊猫梅梅。白浜政府与市民在机场组织了热烈的欢迎仪式,挥舞着中日两国国旗,横幅上写着大字,“欢迎永明的新娘梅梅”。在中国已有身孕的梅梅两个月后生下良浜,此后至今,园内顺利繁育了17头熊猫,其中11头已返还我国。它们的父亲都是永明,母亲是梅梅与良浜,和歌山县政府给这三只熊猫颁发过功勋爵位,表彰它们生育的贡献。
白浜高度依赖旅游业,2019年的游客有345万之多,而白浜市区人口仅仅两万。2020年,游客数减少了三分之一,旅游业受到重创。黑潮线座椅后的网袋里放着和歌山旅行说明小册,配有中、英、韩三语译文,可以想见这趟线路曾经的热闹。而我搭乘之际,车厢内只有寥寥数人。八月初的阴雨天气,天气预报说台风云团正在某处海面上空聚集。沿途偶尔会看到窗外颜色温柔的太平洋,更多时候是无尽的山地,穿过许多隧道。
日本四面环海,北侧是日本海,南面是太平洋,气候风光迥异。每一块通往海岸的陆地尽头,都会形成海角,日文中叫作“岬”或“崎”。海角给人无限遐想,意味着陆地上的人们最远可以抵达的边界,也意味着通往外界的起点、与外部世界的邂逅之地。古代中央政权将罪人流放至远离京都的沿海诸地,又或更遥远的海中孤岛。也有偏航的船只漂流至海岸,有时人已不在,只留下舢板残迹;有时载来言语不通的外国人,多半来自朝鲜半岛或大陆,人们通过笔谈交流,获取锁国时代难得的外界信息。奈良时代的学者吉备真备曾两度担任遣唐使,第二次回国时偏移航线,漂流至屋久岛,又漂流至纪伊国的牟漏崎,也就是和歌山的太地町。这里距传说中徐福登岸的地方大约二十多公里,但更有名的是因为捕鲸的恶名——电影《海豚湾》的拍摄地就在这里。捕鲸是和歌山县充满矛盾的传统,一边是捕鲸带来的经济利益,一边是捕鲸饱受的争议与谴责。当地政府表示,这里交通不便,农田稀缺,淡水资源匮乏,祖先们为了生存,才开始捕鲸,因此这是一项传统。不过据一则最近的街头采访显示,日本年轻人对捕鲸的态度较之上一代稍有改变,一般不坚持认为这是一项必须延续的传统。
列车行走的路线与窗外风景是生动的地理教材。海南市的下一站是有田——这里从江户时代起就是柑橘的著名产地,今天在日本的任何一处超市都会看到“有田蜜柑”的商标。车从山谷中驶入一边临着海岸的地段,车轮与铁轨咬合的声音突然变得空旷。有时海滩上腾起一群水鸟,浩浩荡荡在远处的空中,仿佛与车同行。
天气转晴,担心的台风暂时没有到来。车窗外有时忽然掠过寂静的站台,写着全然陌生的地名,印象深刻的是“芳养”,奇妙的汉字组合。上网搜索,不出意外又是以音选字。日本传入汉字之后,不仅接受了汉字词汇本来的意义,也将汉字当作表音符号使用,对应本土古来的读音。“芳养”之地自古读作“haya”,因而曾经写作表意的“早”,又或表音的“羽屋”“羽野”,最终确定为“芳养”。这种以音选字的做法在日本叫作“当字”,比如近代日本曾将咖啡音译作“可否”“可非”,后来定为“珈琲”,但今日多数直接写作片假名。曾在一家小店看到菜单上写着“芽新”,也是店主小小的文字游戏。日文“菜单”直接音译自“menu”,以片假名表示。这家店主以“me”对应“芽”,又将“nu”转化成读音相同的“new”,意译作“新”。近来在居酒屋遇到一幅大德寺真珠庵住持的书法,“胡漏难退散”。“胡漏难”,竟是“新冠”外来语音译对应的汉字,在喜用片假名音译的当代,真是别致的汉字趣味。
车一路南行,海上云层缓缓移动,筛下丝缕阳光的金线。植被渐变,野地里逐渐出现成片的原生种百合,花筒较长,花瓣略呈淡粉色。铁道旁的树丛里闪现醒目的扶桑花,花叶上还滚动着雨滴。山谷中偶尔有大片池沼,碧叶间缀满雨久花,宝石般晶莹的蓝紫色飞快过去了。我从未看过那样大的一片雨久花,后悔没有及时掏出相机。待我把相机在窗边搁好,却再没有遇到这样的风景。
接近中午的时候,列车抵达串本,车厢内只剩下我一人,站台上也没有等待的乘客。车站很小,人工检票口的工作人员穿着印有扶桑花纹样的夏威夷衬衫,想来是招徕游客的工作服。疫病流行以来,日本各地的应对方策很不相同,据说地方城市的居民对大城市的外来者非常警惕,担心他们带来病毒。起初我略觉忐忑,很快就知道这是多余的。
“本州最南端的车站”,站内站外立着醒目的宣传语。酒店离车站很近,正午的街道空无一人,空气闷湿,阳光很强烈。早上出门时京都下着大雨,因而忘带防晒霜。视野里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一家阔大的药妆店,进去后发现居然可以使用微信支付。2015年之后,来和歌山旅行的中国游客连年增多,2019年更是比前一年多出三成,接近15万人次,远远多于其他国家的游客。
酒店比我想象中大得多,矗立于海边,入口处有一条蓝鳍金枪鱼雕像。我兼课的一所大学在串本的水产研究所成功实现了世界最初的蓝鳍金枪鱼养殖,金枪鱼成为这所大学的骄傲,校内超市可以买到各种金枪鱼主题的商品。酒店工作人员也穿着夏威夷花衬衫,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还没有到入住的时间,我把行李先存放在柜台。
酒店面朝大海的落地窗外开满扶桑与百合,柔蓝海波中浮起的离岛是纪伊大岛,这是吉野熊野国立公园的一部分,金枪鱼养殖研究所就在岛上。我没有制订具体的旅行计划,串本没有旧书店,只有三两家新书店。忘记工作,什么都不要想,在自然中休憩身心——我告诫自己。
我搭乘酒店的摆渡车回到车站,那一带餐馆较多。按照地图指示,找了好几家评分很高的餐馆,无一例外都因为特殊时期关了门。想起2021年三月中旬去日本海沿岸的天桥立,昔日繁盛的景区很冷清,正午时也难找到一家开门的餐厅。
大约走了一公里,终于看到一家餐馆门口挂着“营业中”的招牌。菜单上都是鱼类套餐,请店主奶奶推荐,她肯定地说,最近鲣鱼很肥美,就吃鲣鱼茶泡饭套餐好了。很快上来一大碟肥厚的鲣鱼片,一半直接蘸酱油和鲜芥末;剩下的码在米饭上,底下铺一层海苔,浇热茶水拌着吃。后来才知道这是本地名店,从前门口总排着长队。墙上挂着的小电视正播报新闻,每日最新感染人数与当日奥运会的赛事安排。我打开刚从车站旅游中心取来的观光地图导览,餐馆一公里外有一座无量寺,位于串本站西南方向。这是临济宗东福寺派寺院,隶属东福寺,与京都渊源很深。我觉得亲切,想去看看过去都城的僧人在纪州最南端留下的痕迹。
我照着手机地图提示的路线穿过民居之间窄窄的小道,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味,随处可见文殊兰、扶桑与百合,只是没有人。道路尽头出现一片墓地,绕过墓地,一座小小的寺庙就在眼前。
寺门外种着几缸红白莲花,山门左侧挂着“纪州串本无量寺”的木牌,寺内有高大的棕榈与铁树,一派南国风光。无量寺山号锦江山,据说由虎关师炼禅师开创。宝永四年(1707年)秋,和歌山县南部海域发生巨大地震,史称“宝永地震”,被认为是有记录以来日本最大级别的地震,近畿地区受灾非常严重,无量寺也在这场地震中荡然无存。明和六年(1767年),东福寺派出文保愚海到串本重建无量寺,并担任新住持。据寺内保存的愚海禅师亲笔记载可知,本堂落成距地震发生已相隔近八十年。
据说愚海在京都时,与当时名满京城的四条派画家圆山应举关系亲厚。应举曾向愚海许诺,他日重建寺院,自己一定不惜笔墨,挥毫赠画。天明五年(1785年),愚海与信众合力建成本堂之后,果来向应举求取张贴于本堂纸门的绘画(襖绘)。应举亦信守诺言,在天明六年初冬完成十二幅障壁画《波上群仙图》,派弟子长泽芦雪与暂时归京的愚海禅师同行,代表自己将这些绘画送往串本。
长泽芦雪是丹波国筱山人,年轻时来到京都,后来成为应举的弟子。他的生平事迹多不可考,但这年冬天,32岁的芦雪的确踏上了一路向南的长旅,抵达无量寺后的整个冬天到转年春天,都在寺内创作,留下了四十二幅障壁画为证。
与今日芦雪被抬高至“江户奇想绘师”的地位不同,他在江户时代虽也有名,却被评为“览古未博,不能拔俗”、“乏气韵”。因为在当时的评价体系里,南画与文人画才是正统。就算是民族主义勃兴的明治、大正年间,芦雪依然没有得到足够关注,只作为圆山应举的弟子在四条派的谱系里被提及。直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京都博物馆才举办了一场搜罗丰富的芦雪专题展。真正对他展开研究与重新评价,还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
1961年,无量寺新任住持与几位近畿地区的学者决定营建“应举芦雪馆”,当年夏天在寺院内建成一座小小的纪念馆。新住持来自东京,原本是画家,或许是他的人脉影响,无量寺的藏品很快吸引了东京美术史学界的注意。当时辻惟雄等青年学者对伊藤若冲、曾我萧白等昔日未入正册的“中流”画家寄予了绝大的兴趣,提出“江户奇想派”的概念,反思既往“狩野派”等正统流派代表的贵族审美,尝试挖掘所谓的市民趣味、庶民喜好。这正与战后日本人文科学领域盛行的平民主义思潮同调。
很快,东京著名的美术杂志《国华》决定做一期芦雪特辑,请关西珂罗版老店便利堂到无量寺拍摄高清图像,并邀东京艺术大学奈良研究室的山川武同行调查。1963年11月刊出的《国华》特辑上,山川武写下有关芦雪生平、创作的考证长文,为之后的芦雪热潮提供了基础资料。从此,芦雪也被归为“奇想派”的一员,评论家们说他虽然出身武家,却属于最下层阶级,天然亲近庶民,博得早已厌倦停滞和陈腐风气的新型市民阶层的喜好。“南纪的芦雪”,人们这样称呼,惊叹他在偏僻之地留下的大量作品,它们在海隅寺庙熬过了战火与天灾。
进得山门,前方就是应举芦雪馆,售票处的工作人员说,可以先看常设展,再看本堂的复制品,最后去收藏库看原件——啖蔗式观展法。本馆斜对面的白色建筑就是收藏库,又名禅心堂,上世纪九十年代新建,陈列寺内所藏应举、芦雪的襖绘原件。
常设展有一批本地出土的文物,大多是土器与木器,还有一些贝壳、碎瓷片与疑似船体的碎木片,没有任何农耕时代的痕迹。解说词引用《魏志·倭人传》中的“无良田,食海物自活,乘船南北市籴”,与出土物对照印证此地先民的生活方式。
展厅内还有一些室町至江户时代禅僧留下的书法与绘画,工作人员见我已看了个来回,问我要不要去本堂;便跟随她出门,本堂在不远处,是一座歇山式建筑,面广三间,檐下挂着“锦江山”的匾额,廊柱与墙面已十分老旧。工作人员打开门锁,堂内光线幽暗,过道里放着盂兰盆节用的白纸灯笼,还有施饿鬼用的纸幡。
七月半快到了。日本大部分传统节日都改换新历,比如端午是公历五月五日,七夕是公历七月七日,名目与原本的节令已然错位。唯独盂兰盆节大多配合旧历改到了新历八月中旬,因为纪念祖先、告别亡者的仪式更牢固地留在人们的生活里。客居多年,这时节最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旅人身份。扫墓的人渐渐多了,秋虫与蝉鸣交织,超市里摆出祭祀先祖的蔬果,寺院里点着供养亡灵的白纸灯,夏天不可挽留地远去。
工作人员打开角落里的旧电风扇,拉开内间纸门,正面是一座覆着幡盖与经幢的佛坛,左右两边的纸门上分别是巨大的龙虎图复制品。原件早已被评为重要文化遗产,存放于条件更好的收藏库。为了让观者理解图画本来的位置与布局,在本堂内依原样安置了复制品。那虎图非常有名,此前在图录里应该不止一次见过,但无论说明文字何等详细准确,都很难与亲临其境的感受相比。若离开创作背景与所处环境,作品便只剩下技巧。远道而来的绘师带着师傅的嘱托,背负住持与信众的期待,究竟以怎样的信念与想象力,成功驱使了笔墨,唤来这禅堂的守护者?可惜复制品不算精细,已有些褪色,这一点遗憾留待在收藏库弥补。又或者这种不完满恰好平衡了绘画的神秘力量,可以使人尽情接近芦雪的笔墨,而不必战战兢兢收敛视线。
老虎占据了六面纸门的当中三面,它前爪并拢,身体微屈,后足牢牢踞地,虎须根根竖起,长尾绕圈,呈蓄势待发之态。角落竹枝低垂,被它卷起的疾风压低。日本自古没有老虎,但大陆与朝鲜半岛传入大量与虎有关的传说、绘画,偶尔也有实物——关在笼内供观赏的珍兽,贵族们喜爱的虎皮。对于画家而言,虎与龙一样,都需借想象完成。因而不难看出威风凛凛的虎图身上某些熟悉的影子,像一只伏击中的大猫。而芦雪确实留下不少猫图,无量寺就有一幅纸本淡彩四面《蔷薇图》,画中三只猫,一只黑白花卧在水畔石上抬头看栖在蔷薇花枝的雀,旁边一只狸猫团着休憩,还有一只小猫在水边凝神看鱼,跃跃欲试抬起一爪。这是他在串本亲见的恬然春景么?
1981年冬,伦敦皇家艺术研究院举办了“大江户展”,举办方指名要展出无量寺这幅虎图,而日方有人犹豫这幅作品不足以代表江户时代的最高艺术水准。无量寺方面则积极回应,最终芦雪的虎图渡海出展,被安排在应举的作品对面。事实证明举办方的判断很正确,这幅虎图大受英国人欢迎,毫无东洋美术史基础的观众被这只庞然大猫吸引,全然冷落了对面更典雅蕴藉的应举。从此,“南纪的芦雪”升格为“日本的芦雪”,成为美术馆与收藏家的宠儿。
工作人员终于领我去最后一站的收藏馆,推开沉重的大门,走过一段过道,迎面赫然就是虎图的原件。顶灯的柔光之下,墨迹仿佛刚刚晾干,画家还没有走远。芦雪的画确实没有深邃的意境,也不是精确细致的写生。若与应举作品同观,这种差别更是一目了然。应举画中的山石、波涛、松影、群鹤,无不有中国画深刻的影响,称得上格调典雅,笔致不俗。而芦雪不太受这些格套约束,比如《蔷薇图》的花枝自由蔓生,近于恣肆,不知是本来就开得这样好,还是因为在远离京城、朝夕看海的芦雪眼中,万物显得格外欣悦?那几只看花看鱼的猫也不受画题约束,或许它们曾经真的住在无量寺,不仅供芦雪写生,也为他提供了虎图的灵感?
收藏库不大,将要逛完的时候,工作人员关心我接下来是否还有安排,因为观光小巴班次很少,千万不要错过。我说想去纪伊大岛看海,她看看时间,认为我应该出发了。库门将要闭拢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纸上跃然欲出的老虎。
观光小巴起点仍在串本站,乘客只有我一人。年老的司机与我聊天,问我从何处来,是不是还在上学,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云云。他非常热情地介绍一路的风景,说从前这时节游客很多,小巴人满为患,出租车也多。眼下大家都赋闲,旅馆餐馆无不惨淡。车穿过跨海桥梁,驶入离岛,窗外是无论哪一帧都可以印在明信片上的风景。岛上遍布密林,风吹过时,叶片背面闪烁的银光与海波同色,偶有一些粉红与玫红,是夹竹桃和九重葛。司机将我放在离岛的第一个景点,这里可以远眺海中奇石。他反复叮嘱我下趟车出发的时间与等待的地点,说是另一位司机运行的小巴,已向他打过招呼,如果我迟到了也会一直等我上车。
后来才意识到和歌山海岸线不少景点都是自杀圣地,当地人看到独行的游客会格外紧张,酒店也会特别关注,担心是临别前最后的享受。观景台四下无人,我在树林尽头的小亭内眺望涌上断崖巨石的周而复始的海涛,不久感到近于恐怖的寂静,早早回到车站等待。果有一辆中年人驾驶的同型号小巴过来,载我去下一处景点,一座矗立于海角的石造灯塔。1890年,土耳其一艘军舰曾在这一带海域触礁沉没,又遇到台风,有587名船员死亡或失踪。离岛的村民积极组织救援,打捞沉船。今天这里建成了一座纪念馆,串本也因此成为土耳其的友好都市,据说这里有很美味的土耳其餐馆,饭毕主人会帮客人用土耳其咖啡占卜。
天热极了,想找一处咖啡馆歇脚,但到处都关着门。最后在灯塔下方发现一家小店还挂着“营业”的门牌。店主是一位中年女人,正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说着急去镇上打第二针疫苗。但她想了想又放下包,说可以给我做一碗刨冰,别的没有了。我很感激,在柜台边坐下,看她打开制冰机,用大纸碗接碎冰屑。她与我闲聊,说如今岛上大约住了两千人,年轻人多数去了大阪或名古屋工作,她的孩子也在外地,现在她有两只猫。
起先我不舍得吃太快,浇在冰上的蜂蜜与抹茶糖浆味道很好。但冰迅速融化,甜味也消散,只剩下无味的水。晴空下浓蓝的海面上浮起一座洁白的灯塔,盘旋在风里的鹰看起来十分悠闲,还有大群吵闹的海鸥。
依然没有人,灯塔附近有一家不在营业的土耳其风情店铺,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五彩的挂毯与瓷器,还有土耳其冰淇淋制作台。有一瞬感觉自己已出来了很久,置身于意义不明的陌生空间,尽管离开京都就在这天早上。
好在土耳其纪念馆开着门,冷气非常充足。柜台内有好几位工作人员,不愁生计似的。纪念馆陈列着当日海难打捞上来的各种遗物,还有一些政府文书,解说词很细致。有一处窗口,正对着海难发生地。玻璃上标注着触礁处,看起来是很小的一块礁石,离海岸似乎也不远。纪念馆外的天台上安置了长椅,起起落落的海浪仿佛跳动的火焰,令我着迷,又令我陷入异样的困倦。不知不觉卧在长椅上,视野里的海不见了,只剩下天空与耳边海浪的咏叹。待被海鸟叫声惊醒,以为过去了很长时间,其实只过去十五分钟。
观光小巴准时出现在纪念馆附近,这趟司机仍是先前的老人。他听说我打算回酒店休息,建议我去酒店不远处另一个叫桥杭岩的景点,那里是看日出的胜地,黄昏风景也不错。我对于旅行地的景点并没有一定要去的执着,但还是接受了他的提议。路上他询问我明天的安排,帮我规划行程,如何没有遗憾地把串本所有值得去的地方都看一遍。
“桥杭”即桥墩,在串本伸往海中的尖端的东侧,耸立着一片姿态古怪的石群,仿佛桥墩。据说古时弘法大师与恶鬼打赌,比谁能先在天亮前完成横跨串本与大岛的桥梁。弘法大师以法力迅速完成桥墩,恶鬼眼看要输掉,便学鸡鸣。弘法大师以为黎明将至,遂飘然而去,只留下这桥墩。当然按地质学的解释,应该是地下涌出的岩浆侵入泥岩层,日后较为柔软的泥岩很快消失殆尽,留下岩浆凝固的坚硬的流纹岩,又经风吹海蚀,形成这样的景观。我被小巴放在景点,落日已沉没于西侧的建筑群,东边的怪石与海滩有些冷清,泊在海边的渔船在颜色转深的海水中轻轻荡漾。终于看到阖家出行的游客,正从沙滩撤离,拿着救生圈或冲浪板,驱车离去。海边的小酒馆都不开门,黄昏萧条的海岸似乎不适合独自闲逛,身后的巨石仿佛即将复活,我按捺着突然涌起的不安,飞快奔回了酒店。
次日上午离开串本,搭黑潮线原路返回。昔日芦雪离开无量寺,在归途中的几处寺院也留下了作品。也许那年春天,南纪的人们都听说京城来了一位厉害的画师,纷纷向他求画。车内乘客寥寥,报站仍用日、英、中、韩四语,此前国际旅行热潮的寂寞余音。列车沿海岸线缓缓西行,仿佛在测量陆地的边界。极晴的天,软云群岛一般浮在海上,波浪闪着无数耀眼的银斑。风摆弄草丛,压弯柔韧的草叶。长叶背面银光跳动,有时突然静止片刻,是风稍歇了一瞬。沿途零星有村落,却几乎见不到人。穿过隧道与密林,来时那片雨久花池塘梦一样消失了,我没有再看到。岩石之间偶尔露出一小片碧蓝的海,无尽的太平洋。黑潮带来的鱼群对岸上的先民而言该是多大的刺激,因而并不畏惧遥远的航行。19世纪至20世纪中期,串本有不少渔民冒着巨大的风险,去澳大利亚北部的阿拉弗拉海采大珠母贝。这是他们的地理观,为了谋生,迢迢穿越赤道,直抵南半球的海域。
我按计划在白浜下车,这里游人众多,公交车异常拥挤。照着观光地图去了附近的南方熊楠纪念馆,却因体力不支而无法细细游赏,只是在馆内呆呆看海。纪念馆在植物蓊郁的小山顶,开满艳山姜美丽的花串,令我想到冲绳。天台上有一些指示牌,“此处距纽约某某公里”,“此处距加利福尼亚某某公里”,都是南方熊楠曾经去过的海外城市,以此说明他一生见闻游历之广。我喜欢这种观察世界的方式,顺着指示牌望去,与遥远国度的距离仿佛无限缩小,自然生出探索世界的热望与勇气。
南方熊楠总令我想到高知出身的植物学家牧野富太郎,二人几乎是同时代人,都成长于黑潮流经的海岸,都痴迷植物学研究,都不在所谓正统学术机构之内,彼此也有交游。这不得不让人思考,相似的风土是否真的会孕育相似的人格。
白浜的自然与历史人文比串本更丰富,然而我有限的精力已留在串本。这种过于短暂的旅行是现代人的悲哀,时间被工作绑架,旅行沦为潦草的路过。去安排好的景点,拍差不多的照片,买与别处大同小异的纪念品,再匆忙回归工作。坐特快列车的我,与昔日芦雪步行兼乘船所感受到的一切必然天差地别。那独一无二的虎图,当时只有亲去无量寺才能见到。他的师傅不清楚,京城的评论家们也不知道。与其说是他留在无量寺的作品,不如说是无量寺与南纪风土给他的礼物,他也把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寄存在纸墨里,那是他与这座寺庙、这片土地订立的契约。
我早早回到酒店,巨大的房间面朝西边的大海,正好可以看落日。海水中有许多嬉戏的游客,有人在海中拥吻,电影般的画面。天色逐渐变成璀璨的金紫色,海中巨兽奋力吞下了滚烫的太阳。飞溅的火焰烧红了天与海,终于缓缓熄灭,巨兽潜回海底。海滩上偶尔升起几朵烟花,旅行已近尾声。电视里仍在播报每日感染人数与奥运实况,网上争吵的话题飞快更迭,蓬勃而突然的爱与恨,像盛夏突如其来的暴雨与迅速切换的烈日。我已没有体力去看熊猫,次日上午就收拾离开,中午回到京都,甚至下午还去了研究室。没有人知道我刚从一场旅行中归来,立秋快到了。
很快,我生活的城市因为感染人数飙升而迎来了新一轮松弛的封锁——这里叫作“紧急事态宣言”。有时会突然想起南纪的海浪,想起特快列车窗外油翠的绿与温柔的蓝,还有那片惊鸿一瞥的雨久花池沼。它必然会在我记忆中停留很久,不可避免地被我的想象润色,成为我在这段仓促旅途中留下的隐秘地标。
新学期开始后,繁重的工作将时间切割得七零八落,远行带来的兴奋早已沉积到身体最下层。九月末的一日,远在北美的友人发来链接,说是便利堂即将发行的贺年片,有不少可爱的虎图。“可以买一些留着新年用!”
有一幅如此眼熟,我从前必然见过。前爪并拢、身体微弓、双目炯炯、尾巴画圈的大老虎——在各种明信片和图录里见过,也在无量寺亲眼见过。这是便利堂为迎接虎年特别拍摄的底片,又或是多年前为《国华》杂志拍摄时留下的珂罗版图像?便利堂库房存储着大量玻璃板片,保存了各种文化遗产的图像资料。1949年,奈良法隆寺金堂不慎毁于火灾,直接受到敦煌莫高窟壁画影响的金堂壁画化为灰烬。而便利堂此前恰好为金堂拍摄过高清图像,今日的金堂壁画即据此复制。芦雪留在南纪的部分灵魂,也以这样的方式保存在京都。而作为物质的作品比人们想象中脆弱得多,无论怎样郑重地保存,都只可能稍稍降低物质灭失的风险,这种脆弱令人长怀恐惧与眷恋。
我买下一叠无量寺虎图的贺年片,在岁末寄了出去。
“时间过得真快,这一年过得都好么?卡片上的这幅老虎我很喜欢,过去的暑假曾在和歌山南部的无量寺见过原作,画家叫长泽芦雪。祝你虎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