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俩
暑假里的南京也太热了点,袋鼠在门外被太阳晒得舌头哈巴着,夏天的中午路上没有人,安静得只有热浪和虫鸣。沈妍心扒着巨大的防盗门与袋鼠对视,她知道门被锁了,晚上爸爸下班回来才可以开。锁门这个决定爸爸是和她商量着来的,主要是怕她丢了。
沈妍心走进爸爸妈妈的卧室,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又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里面是一盒薄荷绿的粉饼,也是妈妈唯一的化妆品。薄荷绿的小盒子上有一个烫金的人鱼,打开里面有一小块粉扑子。上面是镜子,下面是粉饼,粉饼上也按压了一个人鱼的形状,粉人鱼很完整。这粉饼很香,沈妍心近乎贪婪地在闻,甚至用粉扑子去沾粉,然后抹在自己的手背上,手背立马白了一竖条,人鱼却残破了。她又去闻自己的手。沈妍心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的鼻子靠着手背,脑子里浮现自己亲妈妈脸的画面。
妈妈在哪儿呢?
沈妍心回过神看见粉人鱼残破的尾巴,哭了。妈妈会怪我吗?她这样想。沈妍心流着眼泪上床睡觉,想着妈妈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睡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人鱼姬粉饼。一闻到粉饼的味道她就能想象埋在妈妈怀里的感觉。
“妍心!沈妍心!快开门!开门!”
沈妍心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她,慢慢走到大门口,一看是魁哥儿和洋洋。
“门锁了,我出不去。”
“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等我爸爸回来。”
魁哥儿和洋洋走了。沈妍心又回到房间,她坐在书桌前发呆。粉饼她还捏在手里,香气总是悠悠地钻到她的鼻子里。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去翻柜子,找出了一张相片,相片里有四个人:沈妍心和妈妈、表哥、小舅妈。看着照片里的妈妈沈妍心又哭了,泪眼婆娑中她忽然看到窗台上的脚印。再回过头去看床铺,床铺上也有脚印。一个黑色的皮鞋的脚印,男人的。
“妍心!”
沈妍心一惊,回头发现魁哥儿一个人站在窗外。她顺手将粉饼装进短裤口袋里。
“洋洋回去睡觉了,你陪我玩吧!”魁哥儿又发出邀请。
“可是我出不去啊!”
“翻窗户不就出来了吗?”
“我不敢。”
“没事,我在外面接着你。”
魁哥儿隔着一道窗给沈妍心做了很久的心理疏导,沈妍心才扭扭捏捏先上了板凳,又踩着书桌翻了出去。魁哥儿接着她的时候,她眼神斜了斜窗台上的男人脚印,魁哥儿一脸茫然。
魁哥儿拉着沈妍心去“沙漠”,那是为了建港口从别处运过来的沙子,堆放在村子以北的地方,连成一片广袤的沙地。魁哥儿大跨步走在前头,沈妍心则心事重重地跟着。“怎么了?不想去沙漠?”魁哥儿停下来回头看她。“不是。”沈妍心还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蓄不了力。魁哥儿回头去拉她,抓着她的手臂往前赶:“那我们就快点。”她抬头看看魁哥儿,他总是那样潇洒的样子,笑起来嘴角斜斜,眼睛看人总带着情。沈妍心这下才万般温柔冲上心,她想起来自己是喜欢魁哥儿的,而今天又是两人难得的独处时间,要放在平日,不是有洋洋就是有雯雯,不然还有琪琪,她曾为之痛苦不已,每次看电视剧的时候总想着把自己和魁哥儿带入剧情里,就是临睡觉的时候也要时时想着魁哥儿,只要意念够深,那么魁哥儿就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他们先来到沙地里的水塘边,魁哥儿之前带领着“娘子军”们在这里埋葬过一只晒干的青蛙。前日刚下过雨,水位又涨上来点,总有蜻蜓在上面飞。沈妍心捉住了一只蜻蜓,并例行公事般准备肢解它,先从撕翅膀开始。
“妍心,不要!”魁哥儿叫住她。
沈妍心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魁哥儿,这时候蜻蜓的一侧翅膀已经被拽了下来。
“我看下学期的课本里说了,蜻蜓是益虫,我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伤害它们了。”
沈妍心把那只可怜的还剩一边翅膀的蜻蜓给放了。蜻蜓落在塘面上却很难保持平衡,歪斜在那里,开始还挣扎两下,后来单侧翅膀完全被塘水打湿变得奇重无比,它也就不坚持了。沈妍心在塘边坐了下来,用沙子埋自己的脚。魁哥儿看她这样玩,也过来帮她埋脚。两人先开始也不交流,认真埋脚,等沈妍心的脚完全被埋住以后,魁哥儿便用手沾了塘里的水往沈妍心脸上溅。
“别弄了。”沈妍心双腿直蹬,想把脚拿出来,两条手臂挡在脸前,手臂的颜色在短袖处分界。
“那你叫我一百声‘大魁哥哥’我就不弄你了。”
沈妍心的动作停下来,脸憋得通红不说话。其实平时几个小女孩也都不会吝啬叫魁哥儿“大魁哥哥”,但他今天这样命令,沈妍心就不想叫了。魁哥儿见她不愿叫,向她跨了一步,两只手去抓她的脚踝。魁哥儿的湿手将沈妍心脚面上的沙子打湿,沈妍心被这突如其来掠夺性的动作给弄得惊慌失措。
“叫不叫?叫不叫?不叫我可要拖着你走了!”魁哥儿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可偏偏沈妍心向来要强,嘴上更是不会饶的,魁哥儿的话有很强的威胁性,她对于他的威胁感到愠怒,不屑地哼了一句。魁哥儿被她那股倔强劲儿激起了斗志,微微笑了下,然后便双手发力,抓着她脚踝倒拖着她走。沈妍心原本也只以为魁哥儿跟她开个玩笑,没想到魁哥儿使的力道还不小。她因为受力而整个上半身躺在沙地上,腿就这么被魁哥儿拖着走。沈妍心内心感受到一种莫大的耻辱,又因为脚踝敏感而不停踢着腿想挣脱。她嘴里哼着也嚷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魁哥儿却因为她的哼嚷声而更加大了力度。就这样二人僵持了一会儿,以粉饼从沈妍心的口袋里掉出来为终止。
魁哥儿松开一只手捡起粉饼:“这是什么?”沈妍心羞得扑过去要抢,可另一只脚踝还在魁哥儿的手里,魁哥儿只整个身子往后一仰,手里再一使劲,沈妍心整个人就被制住了,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魁哥儿身后就是池塘,沈妍心看准了时机奋起一脚,把魁哥儿踹进池塘里。粉饼掉在沙地上。沈妍心看着落汤鸡似的魁哥儿,在岸边直笑。魁哥儿从水里冒出头,他像个水人似的从塘里走向岸边。沈妍心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不知道他想干吗,谁知魁哥儿一到岸边就朝自己扑来,沈妍心吓得一直叫一直跑。可她终是跑不过魁哥儿,那湿漉漉从她的脚趾攀援到她的小腿再到屁股再到腰,然后一直向上。今天的打斗是之前一直没有过的,不管是洋洋、雯雯、琪琪都没有过的。魁哥儿今天也像是玩脱了似的,就非要沈妍心向自己求饶不可。她不像别的小女孩那样乖巧且好控制,说几句俏皮话就能骗句“好哥哥”。两人一路跑一路打,魁哥儿终于是没有追跑的耐心了,便使了劲儿把沈妍心按倒在地,然后去挠她痒痒,沈妍心笑得肚子痛,终于挨不过连声叫他“大魁哥哥”。
沙地上偶尔吹过风,扬起一层薄薄的沙雾,夕阳向晚,照得沙子暖暖的。魁哥儿和沈妍心两人躺在那里,魁哥儿的短袖脱下来在一边晾着,他问沈妍心要不要晾,沈妍心一口拒绝。魁哥儿笑盈盈地看着夕阳,阳光晃晃,他眼前出现黑斑,黑斑里是去年那个不穿上衣在村里疯跑疯玩的沈妍心。魁哥儿沉浸在回忆中,就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忽然鼻尖一阵熟悉的异香,原来是沈妍心把粉饼打开,凑在魁哥儿的鼻子边。
“大魁哥哥,香吗?”
“香。这是干吗的?”
沈妍心羞着不说话,魁哥儿坐起来又问了句。
“是我妈妈的化妆品,我看她是涂在脸上的。”
“涂了是会变白吗?”
“嗯。”
“那我帮你涂。”
魁哥儿的这句话像是拉了一下沈妍心的心,她背过身去佯装不理他。魁哥儿一头雾水,也没力气去和她闹了,兀自躺下继续晒太阳。沈妍心见他不再搭腔,反而转过身去看他。魁哥儿将双手枕在头下眯起眼睛,大咧咧地跷着二郎腿,阳光将他照成金红色。他可能也只是不经意朝她看一眼,她却看见瑰丽绚烂的珊瑚。沈妍心又想起粉饼上的人鱼,她突然觉得珊瑚和人鱼是在同一世界的。
“我好久没看到我妈妈了。”
魁哥儿舒适惬意的表情瞬间消失,整个人一下子就泄下来。世界安静了会儿,他才开口:“我妈半个月没回家了。”魁哥儿自嘲般地笑了一下,便又回复到之前的样子,太阳还剩下半张脸,云朵被染成了彩色。沈妍心也躺下看云。
“你看天像不像海?”魁哥儿问。
沈妍心想了想:“我看不出来。”
“不是,你看!”魁哥儿拉着沈妍心的手臂,“那个是水母,这个是鲨鱼。”沈妍心顺着魁哥儿的手看过去,思绪在大海里徜徉。
“我帮你涂粉饼吧。”
沈妍心没再拒绝魁哥儿,她还是保持躺的姿势,魁哥儿小心翼翼地用粉扑子蘸着粉往沈妍心的脸上抹,先拉出一长条再慢慢揉开,脸色立马就白皙了很多,慢慢地就涂好了整张脸,从脸再蔓延到脖子。
“大魁哥哥你知道吗?我妈一直用这种粉饼,她的气味就是这个粉饼的气味。”
“我们整个镇的女人都用这种粉饼。”
“那你妈……”
沈妍心话还没说完,魁哥儿的鼻子便凑到她的脸上,她一下子像被冻住了似的,后背发紧。
“我就是想闻一下,我妈妈也用这种粉饼。”
魁哥儿贪婪地嗅着,沈妍心一动不敢动。
袋鼠刚到沈家不到一星期,瘦瘦小小的一只,圆头圆脑可爱极了。初到的那天沈妍心特别想亲近它,但是袋鼠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在玄关的杂物堆里东躲西藏。那天晚饭之前袋鼠还没有名字。
晚饭的时候,爸爸沈正辉和沈妍心在客厅对坐,吃的是昨天剩下的。沈妍心端着碗来到玄关处,把自己的食物分了一些给袋鼠。袋鼠一听到人的动静还是在躲在叫,只不过从狂吠变成呜咽了。沈妍心觉得自己更靠近了袋鼠一点,于是蹦跳着回到餐桌,这一幕几乎是这个没有母亲的家半个月以来最轻松的时刻。
“爸爸,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沈妍心语调活泼,但是任何话语打进沈正辉这一汪深潭之中都不见回响。沈妍心想让爸爸开心点,也想让家里的氛围轻松点,她脑子一转,脱口而出:“我想想,那它也要和我们一样姓沈……”谁知沈正辉一把拍下筷子,厌恶和愤怒的表情挂在脸上。沈妍心一怔,赶紧埋头吃饭。等氛围再缓和点,沈妍心试探地问道:“不如爸爸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沈正辉饭到嘴边略停了停:“叫它袋鼠吧!”
三天之后,袋鼠便真当沈妍心是自己的小主人了,她们此时都是瘦瘦小小、圆头圆脑。沈妍心三年前养过一只黑猫,那时候还在祖屋,小堂哥沈研宇养的是一只白猫。沈妍心的黑猫怎么也养不熟,在家里不管黑猫白猫都唯沈研宇马首是瞻。为此沈妍心还踢过黑猫一脚,黑猫自那以后更是对她不理不睬。现如今袋鼠的到来给了沈妍心极大的心理安慰,也部分消解了没有母亲的苦闷。沈妍心在卧室叫袋鼠,袋鼠在玄关听到,便会屁颠颠摇着尾巴来到她的旁边,沈妍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不管她在村子的哪里,只要呼唤袋鼠的名字,那么不消一会儿袋鼠便会来到她的眼前。
这天沈正辉在厨房把一只老鼠踩得奄奄一息。沈妍心和袋鼠一齐看向老鼠,老鼠刚刚也就是过个马路而已,想从门后窜到米缸,谁知事故就这样发生了。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足够将它踩得肝胆俱裂,它虽然没有即刻死亡,离咽气也仅仅一步之遥。沈妍心和袋鼠看着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们互相之间看了一眼,又再一同看向死鼠。
沈妍心捏着鼠尾巴,把死鼠提溜出家门,她带着死鼠和袋鼠赶到李家的时候正是饭点。李妈妈很生气沈妍心带着死老鼠过来,不让她和袋鼠进门。沈妍心不想离开,就一直在李家外面徘徊,她想有个朋友能第一时间分享自己的情绪。袋鼠待了一阵觉得没意思,便和其他家的狗玩去了。
沈妍心在门口小声叫李雯婷:“雯雯,你出来一下。”
李雯婷年纪尚小,说话做事向来没有主见。她慢腾腾走到玄关处,倚门看向拎着死鼠的沈妍心:“我妈让我别出去。”
沈妍心继续怂恿她:“你妈说什么你就听吗?我想把小老鼠埋了,我们需要给它举办一个葬礼。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第一个来找你。”
李雯婷不答话,抠着玄关处的内门门框,这时候夏沅琪正好来了,夏家开饭早,夏沅琪是吃过之后来的。夏家和打场上的五户人家只有一塘之隔,沈妍心和李雯婷搬过来之后,夏沅琪主动来找她们俩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以前沈李两家还在各自祖屋的时候,情况是相反的。
“雯雯,你出来,小老鼠需要我们的祝福。”夏沅琪在帮着沈妍心说话。
李雯婷很是为难,但是也经不过两个小姐妹的劝,她不情愿似的跟着她们两个姐姐。沈妍心和夏沅琪发现李家的屋后檐廊下有一小堆沙子,便决定要把死鼠埋在这里。
“能不能别埋在我家后面?”李雯婷没有攻击性地恳求道。
“不行,我们已经打算埋在这里了。”沈妍心总是一副不可商量的样子。夏沅琪毕竟大一些,也没有沈妍心那么轴,心还是软一点,不过一般李雯婷没有反抗,她也并不会帮着多说什么。
她们把死鼠放到廊角,用沙子把它的身子盖住。运沙子的工作又自然分配给李雯婷。李雯婷本身就不乐意她们把老鼠埋在自家屋后,自己一会儿又要吃饭,怕把手弄脏被父母说,所以一直不动。
“你怎么还不动啊?”沈妍心的轴劲一上来,就很强势。李雯婷心里觉得委屈,低着头不说话,重重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正好这时候李妈妈叫她回去吃饭,她丢下一句“我走了”便回家吃饭了。这大概是第一次李雯婷有自我意识地在反抗沈妍心和夏沅琪。沈妍心感觉有些凄凉,夏沅琪却在一旁说道:“没事,我来帮你运沙子。”夏沅琪帮沈妍心埋好了老鼠,沈妍心看着夏沅琪努力作业的样子,顷刻间觉得两人之间特别亲密。她们蹲着看埋死鼠的小沙丘微微出神,这时候李爸爸来到屋后轰走了她们俩,让她们把死鼠带走。
“一定是雯雯告诉她爸的。”夏沅琪说。
沈妍心把死鼠提到自己家旁边的池塘边,又挖了个坑。“她可真讨厌,再也不想带她玩了。”
说着说着,魁哥儿来到她们俩身后。夏沅琪比沈妍心先察觉了魁哥儿的到来,她掸了掸手上的土站了起来,这之后便再也不去碰死鼠和泥巴了。
沈妍心还一心在死鼠身上,丝毫没觉得这里多了个人。“琪琪,你说我们要不要插根树枝在老鼠的坟上?”夏沅琪并没有接话。“琪琪?”这时候沈妍心回头,才看见魁哥儿,她先是一愣,随后慢慢站起来。夏沅琪在魁哥儿身边总是显得和在她们身边不一样,简直是要把她自己身上那后天培养出来的零星的文静气发挥得淋漓尽致。
夏沅琪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去采一些花来插在小老鼠的坟上。”
魁哥儿忍不住赞赏:“我觉得琪琪的建议很好,嗯,怎么说呢?”他在脑子的词库里拼命搜索:“很浪漫!”
沈妍心觉得牙齿发软,“浪漫”是在电视里才能听到的词,但是与此同时,她又开始有点羡慕夏沅琪。
“琪琪!来家喽!毛笔字还没写呢!一会儿你爸爸回来又要发火了。”三个人同时抬头朝池塘的另一边望过去,夏沅琪的外婆站在石榴树下,叫孙女回家。
夏沅琪走了,就剩魁哥儿和沈妍心,二人一时无话。
“大魁哥哥!”一声甜美的呼唤从身后传来,不用回头沈妍心也知道是洋洋。
“洋洋,是你啊!”魁哥儿的语气里掩不住的开心。
“是呀,一天没见你,好想你。”
沈妍心觉得好像有烟熏自己的眼睛。洋洋今年才四岁,奶声奶气的,柔软的头发留得很长,在脑袋后面束成一只马尾。魁哥儿很喜欢揉洋洋的头发。沈妍心有时候看不惯洋洋的娇气,魁哥儿却总是会说:“洋洋年纪小,我们都应该让着她。你是姐姐啊!”每每这时候,沈妍心只会更加讨厌洋洋。有一次明明是洋洋的错,沈妍心只不过没顺着她而已,洋洋居然大发脾气,然后一个人跑到自家后院水门汀的角落里哭。沈妍心让魁哥儿别管她,说她自己会好的,但魁哥儿就是放心不下洋洋,跑过去逗她哄她,不一会儿洋洋就又开心地和魁哥儿玩了。沈妍心心里不是滋味,于是后面被洋洋欺负的时候她并不为自己辩解,而是忍着委屈去自家后院水门汀的角落里哭,但是和洋洋不同的是,魁哥儿并没有来找她,她自己待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没劲,就又跑过去找他们。沈妍心问魁哥儿刚才为什么不找自己,魁哥儿说以为她累了想回家休息呢。很长一段时间,沈妍心把李雯婷、夏沅琪和洋洋都视为情敌,敌对程度按照前面这个名单的次序依次递增。
“洋洋,回来洗澡了!”
洋洋的妈妈在叫她,但是洋洋想和魁哥儿玩,一直敷衍着家人,赖着不走。洋洋外婆麻利地烧好了热水,把洗浴用具全都拿到了门口水门汀上。
“洋洋,快来哦,婆婆把水都烧好了。”
“我不要洗澡,我要和大魁哥哥一起玩。”
“洗好澡换上漂亮裙子,再和大魁哥哥玩吧。”
“我不嘛!”
魁哥儿看出大人们的难处,于是蹲下来捏了捏洋洋的脸蛋:“洋洋,我们去洗澡好吗?洗完澡了再一起玩。”
“可是我想和大魁哥哥在一起。大魁哥哥能陪我吗?”
“那行,我陪你。”
沈妍心的心像是在极寒的冰水里涮过一般,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应该跟着魁哥儿去陪洋洋洗澡,还是一个人回家待着。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跟着魁哥儿。
洋洋的澡盆是个粉色的大圆盆,拼色的浴花浮在水面上,就像一朵安静的睡莲。洋洋妈妈不知道哪里来的魔法,才小一刻儿的工夫洋洋的澡盆里就变成了泡泡的海洋,洋洋此时像个小天使似的被泡泡包围着,夕阳的余晖把这一切照成金色。魁哥儿和沈妍心就坐在一旁看着。
按照辈分,沈妍心叫洋洋妈妈姐姐。“姐姐,这是什么肥皂?哪里来这么多泡泡的?”
“不是肥皂,肥皂出不了泡泡。”
“那是什么?”
“沐浴露。洋洋舅舅在日本买的。”
沈妍心不再问下去了,她此刻只希望自己是那个被观看者,自己是那个被泡泡和夕阳包裹着的人。这沐浴露应该也和肥皂差不多吧!哪有她说得这么夸张。沈妍心这样想着。以前还在祖屋的时候自己也在前院的水门汀上洗澡,虽然只是自己一个人。
沈妍心决定复制洋洋的光环,她一个人跑回家从床底下拖出爷爷奶奶淘汰下来的长木盆,自己打水烧水,又从电视柜最下面一层拿出了一块新的肥皂和一条新的毛巾。一切准备就绪,沈妍心把沉重的木盆拖到自己家门前的水门汀上,这时候隔壁的洋洋已经洗好了,她外婆给她套上了一条白底粉花的裙子,又拖出插线板插上电吹风,帮她吹头发。沈妍心盘算着自己的战场,这时候太阳已经渐渐下山,沈妍心此刻毕竟不是一两年前了,也觉得在水门汀上洗澡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把木盆放到水门汀下的池塘边,这样高出来的水门汀还能为自己遮挡遮挡,池塘那边是夏沅琪家后院的果林,一般不会有人。沈妍心两只手拎着茶吊子,可怜那茶吊子都快有她半个人那么高了,她把热水一股脑全倒进澡盆里,还溅出来许多。她摸了摸水温发现太烫,就又兑了很多凉水,最后温度合适了,她便开始洗澡。因为羞耻感,洗澡的时候她保留了一条内裤。沈妍心努力地用毛巾搓肥皂,但是怎么也搓不出泡来,没办法她只能按照洗澡的流程继续洗。而那边洋洋已经吹好了头发,和魁哥儿玩闹了。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大半,她的洗澡水也开始越来越冷了。魁哥儿和洋洋来找她,她在老旧的木澡盆里,显得很狼狈。
“妍心,你还要多久才能洗好?”魁哥儿站在水门汀上低头问她。
沈妍心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湿漉漉的毛巾盖在身前:“你们先去玩吧,我洗好了去找你们。”
“好的,那我们就先去我家了。等你洗好再说吧!”说完,魁哥儿看向身边的洋洋,用手摸了摸她蓬松柔软的头发,眼神充满了宠溺,“洋洋,走,去我家吧!”
“好的,大魁哥哥。”
魁哥儿和洋洋一路蹦跳着朝刘家走。
沈妍心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手背,一阵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沈妍心从澡盆里站起来,身上内裤哗啦啦往下落水。
沈妍心套上T恤和短裤走进父母的卧室,她打开那个只有八个台的黑白电视,现在这个时间段都是些无聊的新闻节目。她又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找出那块人鱼姬粉饼。她躺在床上把粉饼紧紧握在手心里,时不时还会放在鼻子下面闻,闻着闻着她就在眼泪中进入了梦乡。
临江洲村靠着龙潭港口很近,走路不过一刻钟,骑车也就七八分钟而已。夏日的白昼里,村子几乎是孩童的世界,大人们都在上班。在龙潭镇,普通的家庭里,男人通常在港口工作,女人则在金箔厂。
又是一个普通的晚上,沈正辉的饭已经吃完了,沈妍心却又剩了大半碗。
“快点吃!磨什么呢?”
沈妍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筷子翻着昨天的剩菜,实在是没有食欲。沈正辉气不打一处来,拿自己的筷子狠狠抽了一下沈妍心的手背。
“不吃就不要吃了!”
沈正辉一把夺了沈妍心的碗,把饭直接倒进了垃圾桶,然后又以粗暴且迅速的手法收拾餐桌。沈妍心嘤嘤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沈正辉听到这话更是怒火中烧,往沈妍心脖子里抽了一巴掌,沈妍心立马感到脖子像火烧似的,哭声戛然而止,短暂的停顿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大哭。
“要老子天天伺候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一点!”
沈正辉端着碗筷进了厨房,只听得厨房一阵“叮叮哐哐”。沈妍心无比伤心,感觉再也不能在这个家待下去了,她说了声“我要去爷爷家”之后便出了家门。袋鼠的窝就在玄关处,看着小主人受了欺负也跟着她出了门。今夜无月,也不见星星,是个阴天,在这样黑洞洞的虚空里沈妍心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此刻虽然身后是亮堂堂的家,但是她怎么也没有力气转身进去。她走下水门汀,看着魁哥儿家前厅的灯亮着,便朝那边走了过去,袋鼠摇摇尾巴跟上来。
今天魁哥儿的妈妈于小娥终于回来了。于小娥消失了大半个月,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去哪儿了;有人说是回娘家了,有人说是和情夫私奔了。刘家的前厅装的是白炽灯,昏黄的灯光洒下来充盈着整个前厅,一家三口此时正围坐在灯下吃饭,又甜美又伤感。沈妍心站在门口的黑暗处朝里看,饭桌上的魁哥儿笑得很开心。这时候袋鼠汪汪叫了两声,引起了刘家人的注意,魁哥儿走到门前一看,发现了沈妍心。
“妍心,你怎么在这儿?快进来吧。”
刘树声忙着要给沈妍心盛饭,沈妍心推辞说自己吃过了,他也就不再勉强。于小娥倒是一直很安静,给沈妍心倒了杯糖开水,别的也没多说什么。袋鼠则一直在桌下等着吃点剩菜剩骨头。过了一会儿他们一家吃完晚饭,于小娥收拾好碗筷进了厨房,刘树声则去后院整理起了他的捕鳝篓子。竹编的篓子排成一排,打头的几只表面还泛着青色,应该是新做的。刘树声每天凌晨四点半就会起床,赶在上班之前去河塘里捕黄鳝、抓龙虾,有时候是给家里增添伙食,更多的时候是拿去集市上卖。
“门口小桌子上有我在小卖部买的零嘴,大魁你拿点给妍心吃。”于小娥在厨房里说道。
魁哥儿并没有答应得很勤快,拆包装的时候也是慢吞吞的。他抽出一根王中王火腿肠递给沈妍心,沈妍心很开心。“叮铃铃铃”,听到闹钟响的一瞬间,魁哥儿和沈妍心几乎是第一时间冲进卧室,打开电视丽达女王刚钻出来,开始哈哈大笑。刘树声和于小娥的卧室,不大的一间却堆满了衣服,这是一个久未收拾的家。时间慢慢过去,收拾完的于小娥来卧室找换洗衣服,毫不避讳地站在床上脱丝袜。她是一个高肥白的女人,两条腿又长又粗,有一种原始的力量感,站在高处的她在沈妍心的眼里特别像金箔厂二楼的那尊大理石女神像。刘树声此刻仍在后院做他第二天捕鳝作业的准备工作,沈妍心感觉时间不早了,于是提出了告别。她没告诉他们自己要去爷爷家,只说回家。魁哥儿把她送到了玄关,和她告了别。沈妍心先假意往自己家走,等到了以后又借小道穿了出去,袋鼠摇着尾巴,一直跟在她身后。天实在是太黑了,没有一点光,让人感到害怕。沈妍心边走边啃着她还没吃完的火腿肠,黑暗中也只有袋鼠的喘息声和火腿肠的味道能让自己感到安心。走到桥边,沈妍心停了停,把火腿肠揣进裤子口袋里,人和狗过桥的时候几乎是脚不离地地向前蹭着走,害怕踩空。她们俩摸黑来到临江洲村的中部,这里是沈家的祖屋,自从分家之后,祖屋也就是爷爷和奶奶长期住这里了,二伯和二妈他们最近两个月不需要去鱼塘,所以也在家。
沈妍心轻轻叩响堂屋门的同时想再吃一口火腿肠,却发现没了。
“哪个啊?”爷爷的声音拖得很长。
“是我。妍心。”
开门的是奶奶,她在里面下了锁链,又上下拔开门销,拉开了大门。门一开袋鼠就溜了进去。
“奶奶。”
“嗯。怎么这么晚跑过来?我和你爷爷都睡了。”
“想爷爷了。”
沈元吉躺在床上,心里像是有蜜糖化开一般。沈妍心爬上床,和沈元吉一头睡。第二天一早,沈妍心便醒了。没等着吃早餐,载着清晨浓重的雾气,她和袋鼠往打场走去。又到了村尾的桥上,沈妍心发现了自己昨天吃剩下的火腿肠,她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分了几口吃掉了。回到家的时候,打场的五家都醒了,一派忙碌的样子,沈妍心看到于小娥在她家水门汀前的鸡冠花丛旁刷牙,吐出来的白沫混着血色。此时沈正辉正要出门去上班,父女二人打了个照面却并没有更多的言语,他们交错着一个出门一个进门。
等消息传到打场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了,这时候沈妍心、魁哥儿、洋洋、李雯婷、夏沅琪五个人正在一块玩沙子。秦嬷嬷快速迈着短而粗的腿,屁股和肚子上的肉左右甩动,她看起来十分着急。
“不好 !不好 !丢东西了!昨晚上村里来贼了!”
临江洲的各家开始派出代表来清点自家丢失的东西,有些人还在单位,但是由于龙潭人的上班地点非常集中,通知工作开展得非常便捷,所以不到九点大家也都回来了。村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大的集体性事件,可把小孩子乐坏了,他们走街串巷去搜集大人们的那些窘迫、谩骂的瞬间。他们打听各家丢失钱财物品的情况,然后再把这些一一学给不知情的人。总的来说每家每户损失都不算太大,除了开收购站的张家。小偷来的时候张家大伯在主屋路对面的厢房角上茅厕,人还迷迷糊糊没睡醒呢,等到回去睡过回笼觉再醒来,听说村里招了贼,他一摸自己的西服口袋,果然手机和钱包都不见了。钱包里有一千三百块钱,这是全村丢东西总金额最高的一家,其他人家丢的都是些小东西。小偷虽然说是洗劫了整个村子,但是只开明锁不开暗锁,所以打场五家和沈妍心家祖屋的房子都幸免于难。除此之外,傅家太太的房间上了两把锁,贼撬了一把发现还有一把,也就放弃了。沈元吉住的堂屋因为有老式的门销加锁链,也被放弃。李雯婷家的祖屋厨房遭劫,菜刀只剩下刀把,还丢了两只炒锅、一只锅铲以及油盐酱醋。李雯婷的奶奶抓着没有刀片的刀把和别人攀谈起来都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上午十点,警察赶过来做笔录,地点是沈家祖屋隔壁的胖大大家。胖大大人高马大,豹头环眼,是全村唯一一个与贼正面交锋的人。当时天刚蒙蒙亮,视线还不是很好,他走下自家主屋高高地基的水门汀去猪圈后面解手,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立即大喝一声,那几个人登时吓到腿软,但双拳难敌四手,胖大大脸上挂了彩,最后是村里好几只成年狗闻声赶来齐喝,才吓退了众贼。胖大大虽然长得彪悍,但是平时对人非常亲切,又因这次的退贼轶事,在小孩子的心中成了英雄,老人们对他也是连连夸赞:“小胖子真是不得了啊!”人们对英雄都有采访欲,警察走了后,好多人围在胖大大的家里,希望可以从英雄嘴里再听到一些英雄事迹,但是秦嬷嬷出现,赶走了众人。
“没事别瞎打听,一切交由警察处理。”
小孩子们觉得怏怏,听大人说秦嬷嬷是怕说多了贼来报复。经过这件事之后,村里养狗的人越来越多,锁也大部分从明锁换成暗锁。
吃过了中午饭,临江洲就又恢复了平静,魁哥儿带着洋洋、沈妍心、夏沅琪、李雯婷四个女生去钓虾子,他指挥大家挖蚯蚓、做虾竿、下饵……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日头很晒,但他们在溪边的大桑树下等待虾子上钩,倒也舒适惬意。老钓不上来虾子,渐渐地,女生们的意志开始动摇,魁哥儿只得在一旁哄。李雯婷是彻底自暴自弃,把虾竿踩在脚下,不承想再拎起来的时候,却钓上来一只红艳艳的大龙虾。
“雯雯真厉害!”魁哥儿说着摸了摸李雯婷的头,李雯婷有些害羞地低头笑了笑。她本身长得不好看,小眼睛鹰钩鼻,这样的少女姿态在她身上反而显得有些讨厌。其他三个小女生把这一情形看在眼里,都沉默了。再也没有人喊累或者喊着要回家,大家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自己的虾竿上,甚至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因为你只要发出一点动静,旁边就会有人说是因为你的动静把自己的虾子吓走了。一旁的魁哥儿泰然自若,他钓虾经验十足,一会儿一个,桶里的虾子大半都是他钓的。渐渐地,天暗了下来,虾子钓了大半桶,烧一顿都够一家五口人吃个痛快的了。
五人走回打场,魁哥儿让大家各自回家,但除了夏沅琪回去了以外,另外三个都不想走。魁哥儿没办法,只能让她们跟着自己去后院。她们三个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魁哥儿。魁哥儿打了一大盆水清理龙虾,她们年纪太小不会弄,但是帮着魁哥儿递这递那。过了一会儿,于小娥下班回家,她放下包换了拖鞋来到后院,儿子魁哥儿忙得头都顾不上抬。
“婶婶好。”沈妍心叫了声,魁哥儿这才发现妈妈回来了,他嗓音有些发涩:“妈,你回来了啊。我今天钓了好多龙虾,晚上吃。”
于小娥扶着门框欣慰地笑了:“好啊!”
到了饭点,家长们都来叫孩子回家吃饭了。沈正辉还没下班,沈妍心落了单,但是于小娥和魁哥儿并没有留她的意思。走之前她看了看铝箩里被剪掉虾头的龙虾,想起来几个人一下午的钓虾经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沈妍心又往祖屋走,到的时候爷爷奶奶刚准备开饭,看见孙女儿过来,赶紧盛了饭。沈妍心帮着爷爷把小饭桌挪到后院小天井的柿子树下,夏日的傍晚这里很清凉,今天的沈妍心也意外地吃得很香。
“哟!吃着呐!妍心今天来家了嘛!”
沈妍心回头一看,是隔壁的秦嬷嬷,她的身后站着她那个在城里上初中的小儿子陈益清。陈益清皮肤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个眉弓高高的,眉毛又黑又粗,眼窝深陷,平时很内向,不怎么笑。
爷爷客气道:“是啊。益清也回来了么!都长成大小伙子咯!”
秦嬷嬷笑开了花:“是啊!小孩这个年纪长得就是快,上次走,脸上还是白白净净的呢,这次回来连小胡子都长出来了。”
“随你家人。今儿个要不是你家小胖子,那几个小偷还不知道怎么无法无天呢!”
秦嬷嬷的那张胖脸简直要盛不下她的喜悦:“哪里哦,三大大过奖咯!”奶奶这时候从墙角拿出两张小板凳,秦嬷嬷虽然沉浸在对话的快乐之中,却并不坐下,显然这次来并不是为了找爷爷:“哎对了,三大大,你家老二在哪儿呢?”
爷爷举着筷子朝西边指:“昨儿个前老洲他家姨妈码猪囤,去帮忙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哦,这样啊,那我也不打扰了,本来还想找老二吹吹呢!既然这样,那我改天再来。”
奶奶这时候发话了:“坐坐再走哎!”
秦嬷嬷客气又热情:“哎呀呀,不坐了不坐了,你们先吃吧!改天专程来看三大大三嬷嬷。”
秦嬷嬷带着陈益清走了,陈益清走之前朝沈妍心深深看了一眼,沈妍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发呆。
“快吃饭咯!”奶奶用筷子敲着沈妍心的碗。
陈益清有个姐姐叫陈益娣,右手先天性残疾,因此上面允许陈家生二胎,这才有的陈益清。陈益娣文静懂事,在村里看见熟人老远就会打招呼,因此长辈们都对她格外喜爱;而陈益清和姐姐却截然相反,他从小被家人格外保护,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也不怎么和村里的孩子玩,他就像一潭很深的水,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
陈益娣一直对沈妍心很好,以前沈妍心住在祖屋的时候,陈益娣经常带着她写写画画,还会给她零食吃。沈妍心也很喜欢这个姐姐,所以也经常去陈家玩。陈益娣的房间在陈家主屋的二楼,中间需要经过陈益清的房间,以前沈妍心每次去的时候偶尔会朝里面看一眼:他的房间靠西,东边是走廊,因此屋内除了傍晚那一点点时间,通常是没有阳光的,和他人一样显得阴沉沉的。墙壁也没有粉刷,是最原始的灰黑的水泥色,在靠近门的位置贴了一张古天乐和李若彤《神雕侠侣》的剧照,1995年版《神雕侠侣》一直给沈妍心气氛诡异的感觉,应该是从这里就埋下了种子。而沿着走廊再往里走,就是陈益娣的房间,这里的窗户朝东,一直都是亮堂堂的。沈妍心家打场的房子建好后,陈益娣也去区里念高中了,这之后她们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沈妍心很少再去陈家了。
暑假很快就过去一半了,八月初的某天,沈妍心在村头小卖部买零食,她和其他几个别的村的小孩挤在冰柜前纠结到底选哪种冷饮的时候,柜台外面来了一个女人。
“老板,阿有粉卖啊?”
“什么粉?”
“搽脸的粉。绿盒子的,上面有个美人鱼。”
“那没有,我这儿只有面粉,你要买,得到街上去看看。”
沈妍心朝女人看过去,她戴着一顶可以遮脸的大檐帽子,但即使这样,也能从她露出的小块眼周皮肤看到她有着暗沉的肤色和黄斑。
“那行吧,我去龙潭看看。”
女人推着自行车,左脚踩在踏板上向前滑行,右脚借着力一蹬就上了车,朝龙潭街方向骑去。
沈妍心最后选了一根草莓味的棒冰,付完钱后往回走。八月的太阳比七月还毒,路上的石子被烤得烫烫的,隔着凉鞋的鞋底也能感受得到。还没走到王医生的家,就看到他家门前那几块预制板,沈妍心还记得去年夏天最热的那几天,妈妈带着自己坐在那里吃冷饮。那天她们买好冷饮走回去,走到王医生家附近的时候,沈妍心突然对妈妈说:“妈妈,我想过一种想在哪儿吃就在哪儿吃的生活。”赵皖玉并没有因为是童言就选择忽视,而是认真地回应她说:“那我们就在这儿吃吧!”那天母女俩欢欢喜喜地坐在王医生家门前的预制板上吃完了冷饮。但是此刻路上就只有沈妍心自己一人,她想着一会儿走到预制板那里,要坐下来把棒冰吃完再回家。
“怎么搞的啊?不是好好去上高中的吗?怎么回事啊?”
“还说呢!吃饭吃饭插我们小益娣的队,洗澡洗澡也要把水洗完了不给她洗,明里暗里地讲小益娣的坏话。”
“那不告老师吗?现在学生真是无法无天咯!”
“还告老师呢!老师能怎么样?这边刚说完,那边该欺负还是欺负。”
“那我就搞不懂了,这是为什么呢?她们这样对小益娣有什么好处呢?”
“唉。我家益娣是残疾欸!她们瞧不起她。”
最后一句扎了沈妍心一下,她跑到王医生家门口,向院子里大树下乘凉的几位妇人问去:“益娣姐姐怎么了?”
陈家已经在商量要把陈益娣的学籍转到龙潭街上的职高了,原因是陈益娣受不了在高中被宿舍其他女生排斥和针对的压力,而这些女生霸凌她,仅仅是因为她的右手残疾。沈妍心觉得心内大痛,跑到陈家找到了陈益娣,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和眼前的姐姐说什么,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觉得姐姐是残疾,只是知道她和平常人不一样,右手用不了用左手写字罢了。
沈妍心到陈家的时候,陈益娣正伏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窗外的树枝被风吹动着,她脸上的斑驳也随之变幻,沉默着不发一言。
“姐姐?”
陈益娣转过头来,粉紫色框架眼镜后眼泪早已经泛滥。“嗯?”眼泪顺着脸蛋流了下来,她又赶紧取下眼镜擦眼泪。
沈妍心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默默走到她旁边,用手轻轻拍她的背,陈益娣却反而哭得更严重了。
“姐。”
背后传来冷冷的一声,沈妍心转头一看,是陈益清。
“爸在楼下等你。”
陈益娣抹了抹眼泪戴上眼镜:“马上就来。”
今天胖大大要带陈益娣去拜访龙潭职高的校长,等他们三个下楼的时候,胖大大早拎着几个礼袋在楼下等着了。
“快点吧!别磨蹭了,约好的下午两点半。你妈在前头等着呢!”细密的汗珠布满了胖大大的额头。陈益娣走到爸爸身旁,回头看了一眼沈妍心和弟弟。胖大大拉着女儿欲走,想起来沈妍心还在这儿,就叮嘱了儿子两句,随后便领着女儿到王医生家去找妻子。
沈妍心粗粗地叹了一口气,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陈益清依然是冷冷地在一边,没有任何行动。后院的墙垣上摆着几株仙人掌,翠绿多刺的掌肉上开着几朵淡黄色的花,沈妍心走过去摸了摸刺。
“啊!”登时沈妍心的手指就被扎出了血。一旁的陈益清还是一言不发,沈妍心不停地用手擦血,但是并没有什么作用。
“用水冲冲吧!”沈妍心抬头看见陈益清指向一旁的水龙头,他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房间里有创可贴。”
沈妍心也没多想什么,跟着陈益清进了屋子。
胖大大和秦嬷嬷的房间在一楼靠东的一侧,但是由于窗外是檐廊,所以依然是没有什么光线照进来,阴沉沉的。沈妍心总觉得这里的某些角落是发霉了的,霉菌会沿着人的四肢攀援,在心上结几块不大不小的霉斑。房间里有一台只有八个台的黑白电视和一张简易拔步床,两个物品对角而置,确保了看电视的人有足够的观看距离。陈益清在电视柜最下一层抽屉拿出创可贴给沈妍心包上伤口。沈妍心看着棕色纹理的创可贴,说了声谢谢。陈益清打开了电视,随即坐在床上,沈妍心坐在床边的一张小板凳上。电视里在放《风云》,沈妍心特别喜欢这个电视剧,所以她准备看会儿再走。但是好巧不巧电视演到步惊云把淋雨的孔慈抱回屋子,然后发生了关系。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电视里的背景音乐,沈妍心觉得脊柱发直,一动也不敢动。等到这个片段演完,沈妍心和陈益清作了告别。
一走出陈家,外面明晃晃的大白天,沈妍心都有点恍惚了,感觉自己在陈家待了好像有一个星期那么久。等沈妍心回到打场的时候,发现大家在魁哥儿家门前的水门汀上丢沙包,于是迅速加入了队伍。玩着玩着,她觉得内心的菌丝好像被太阳杀死了。
在打场还是打场的时候,夏沅琪、沈妍心、李雯婷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和另外两个小伙伴,她们彼此之间各差一岁,从小一起长大。夏沅琪的家境最好,她的妈妈虽然也只是一名金箔厂女工,但她的爸爸却是中学教师。临江洲是个半封闭的村子,外面的世界遥不可及,而夏沅琪家却总能出现一些不属于这个村子的东西。夏沅琪也总是穿得很漂亮,像个小公主。有一年初夏的午后,沈妍心和李雯婷加上她们各自的妈妈,四个人一起去夏家玩,夏妈妈正好在前厅。
“哎呀,你们来了啊!琪琪在换新衣服呢!”
“呀,又给琪琪买新衣服啦?”
“是啊!刚才上街才回来,买了一条白色连衣裙、一条白色长筒袜,今年好流行长筒袜哦!”
初夏的午后,人们昏昏欲睡,眨眼之间都有热气。“新衣服”三个字倒像是一条界限分明的河流,把夏沅琪和沈李二人阻隔开来似的。穿过夏家前厅便来到了后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洗菜池和晾晒场,墙角是兔子窝,各色的月季种满了整个后院,层层掩映下有一条鹅卵石小径,以前沈妍心问这些是什么花,赵皖玉说是月季,夏沅琪却立马纠正道:“我爸爸说了,我家种的是玫瑰。”沿着花径再往后面走是菜园,菜园边上还种了一排栀子花,主屋楼房就在花径通幽处。在众人好奇且期盼的目光中,夏沅琪终于出场,她穿了一身白,那条白裙子蓬蓬的,点缀了很多蕾丝,泡泡袖的设计一下子让整个人都挺拔起来。阳光被白色的布料反射着,在夏沅琪的周身围着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她那缀着白色蝴蝶结的娃娃鞋踩在鹅卵石花径上,两边是大丛大簇的月季花。除了夏妈妈,其余人都有点泄气了似的,沈妍心偶然想起来自己之前看过的一部电视剧里的台词:美好的瞬间在下一秒可能就消失了。结果她刚回过神来,夏沅琪就摔倒了。夏妈妈从刚刚的喜悦和自豪立马变了脸。夏沅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夏妈妈也不去扶她。
“这小孩老是这样,一买新衣服就要跌倒!一买新衣服就要跌倒!你自己给我站起来,我是不会去扶你的。”
夏沅琪依然只是哭,听到妈妈的指责就哭得更凶了。
“小孩嘛!走路还不稳的。”赵皖玉准备走过去扶夏沅琪,这时候夏妈妈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夏沅琪的两条胳膊,一把把她拉了起来。沈妍心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膝盖处磕破了,里面受了些皮肉伤,微微渗血,长筒袜刮了丝,被血染了几点红渍。沈妍心想起那年生日被大伯碰坏了的草莓蛋糕。
临江洲原来就她们三个年龄差不多,在世纪之交的前几年出生,所以不管如何打打闹闹,总还能在一起玩。只是夏家对子女的期望颇高,夏沅琪经常被锁在家里练大字,要么就是被她爸爸带到中学里去。沈妍心还是和李雯婷玩的时间更多一些。
这一天,魁哥儿又带着四个女孩儿玩。暑假实在是太长了,该玩的都玩过了,于是魁哥儿又想到了一个新游戏——探险。在临江洲这里,所有的人家都在两条河之间排成一条线,而家与家之间有的是隔了一块林地,有的则仅仅是一墙之隔。魁哥儿开始只是想试试是不是每家和每家之间都可以走通,所以发起了这场“探险”。
村尾是夏沅琪家,但是夏沅琪的外公不太好说话,因此大家也不敢进她家。所以计划只能从李雯婷家祖屋开始。李雯婷家的后院很秃,几乎全部被垦成菜地,视线上没有什么遮挡,和邻居傅家也就一墙之隔,时间再往前推一推,其实连这一堵墙也是没有的,因为这两家实在挨得太近了。但没有距离却仍是两家人,自从两年前的那场大吵之后,两家之间就开始建起了围墙。李家和傅家的那道围墙并不算难过,因为围墙之下就是河滩,泥土虽然略微松软,但是几个小孩子抓着岸边的树枝也就过去了。等再来到傅家,那光景与李家截然不同。傅家的后院种了许多高大的水杉,笔直修长,还有不少芭蕉和杏树,你都可以想象到梅雨季节里雨打芭蕉的意境。傅家的门都是旧式的红漆门板和铜门环,沈妍心摸着泛绿的铜环,想起傅家嬷嬷以前带着她去教堂做礼拜的场景,那是她第一次听说耶稣的故事。她只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他会流血会疼的啊。这几乎是沈妍心有关血和暴力的最初印象。五个人在傅家静谧幽深的后院话都变少了,像是睡完午觉之后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再往前进就来到了陈家,傅家和陈家中间隔着一块空地,原先是荒废的,后来傅家在靠着自家的这边种了一小方阵的樱花。春天樱花开放的时候,远远看过去,像一片绮丽的低云。陈家对这块地没有那么多诗意的想象,在傅家种了樱花之后便在靠着自家地基的这边码了一个猪圈,因为这块空地本身杂草众多,猪圈被茂盛的野草和藤蔓遮掩住,也没有过多破坏傅家那边的诗意。穿过这一片杂芜之地便来到了陈家,陈家的后院和别家不同,他们的房屋和生活区都在地基之上,地基之下也都垦成了菜地,但是陈家的菜地有条有整,这边种瓜果那边种蔬菜,不像李家那样疏于整理,满溢着原始的功能性欲望。沈妍心抬头望向地基之上的陈家,未粉刷的红砖矮墙被瓦匠砌成很多镂空的菱格,矮墙之上是一盆盆形态各异的仙人掌,远看碧绿一片。绿色本身就让人感到鬼魅和不安,像是一条条小蛇一般攀援,沈妍心又想到那天下午,心像是被仙人掌扎了一下似的。陈家再向前就是沈家了,陈沈两家中间有一道砖墙,这墙虽然不高,但也有一个成年女性身高那样的高度,对于他们几个小孩来说还是有点高的,且这道墙下方的河滩并不像李傅两家那样延伸出去一块,而是直接断崖式地接着河面。那就只能翻过去了。他们几个四处找可以垫脚的东西,堆堆叠叠出一个勉强可以踩的平台。魁哥儿先探路,他踩着小平台很轻松地就骑到了墙头:“没事儿,很轻松。”魁哥儿说完又往沈家那边望望:“不过这边有很多柴禾,你们过来的时候千万得小心,每一脚都要踩在柴禾上,别踩空了。”四个女孩齐声道:“嗯。”魁哥儿点点头,随即发出了邀请:“那么谁第一个来?”这时候大家都有点犹豫不敢上前。
“我!”沈妍心自告奋勇,略带试探性地举了手。
“好!”魁哥儿投以欣赏的目光,“一会儿妍心爬的时候我在上面拉你,你们三个在下面扶着点,防止她摔跤。”
“嗯。”三个女生答应道。
沈妍心踩在小平台上,两只胳膊刚可以搁到围墙之上,下面三个女生怕她摔了,都拉住了她的衣角。
“别拉我衣服啊!”沈妍心有些费力地说道。
魁哥儿朝下面三个女生说:“妍心说得对,你们别拉她衣服,应该把她往上推。一会儿她准备好了往上撑,我就把她往上拉,你们几个就托住她的腿和脚往上送,知道了吗?”
“知道了。”三个女生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魁哥儿问沈妍心:“准备好了吗?”
沈妍心点点头:“嗯,准备好了。”
此时三方面同时使力,慢慢地沈妍心终于把手肘撑到了围墙之上。此时她的脚已经悬空,她又通过慢慢地蹭,使自己的肚子抵在了围墙上,紧接着再调整位置,她整个人就像魁哥儿一样骑在了围墙上。大家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除了洋洋以外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你下去的时候就注意不要踩空就行了,这边的柴禾堆得还是挺高的。”沈妍心点了点头,然后就自己顺着柴禾堆下去了。魁哥儿又转向墙那边的三个女孩:“下面谁来?”
陆续地,夏沅琪和李雯婷都按照一开始的办法过来了,那边就只剩洋洋一个了。当李雯婷也骑上墙头的时候,洋洋“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魁哥儿又心疼又难受,根本也不顾着李雯婷这边怎么下去了,直接从墙头上跳下来,蹲在了洋洋面前。
“怎么了洋洋?跟大魁哥哥说说。”魁哥儿拉着洋洋的两只手急切地问道。而洋洋只是哭,不说话。围墙那边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还不知道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沈妍心一脸疑问看向墙头上的李雯婷,李雯婷耸耸肩膀做出“不知道”的口形。
洋洋哭声不止,魁哥儿更是心急如焚。洋洋哭的时候手容易抽筋,魁哥儿便搓着洋洋的手:“怎么了洋洋?跟哥哥说,没事,哈。是你刚才磕到哪儿磕疼了吗?”
洋洋抽搭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气:“不……不是……”
“那是怎么了呢?”魁哥儿的眼睛一直很温柔很坚定地看向洋洋,“洋洋有什么都可以跟哥哥说,不要怕。”
洋洋已经是满脸泪痕,但是在魁哥儿的安慰下她的情绪逐渐稳定:“就是……就是你们……大……大家……都过去了……而……我……我……”
魁哥儿释然地笑笑:“没事儿洋洋!我们都比你大,所以容易点,但是这不代表你不可以。一会儿哥哥就把你托过去好不好?”洋洋还是有些抽,呛住了几次,一直咳嗽,而魁哥儿一直很耐心地在安慰她,慢慢地洋洋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李雯婷这时候仍然在墙头,魁哥儿让她一会儿在上面拉洋洋,而自己则在下面先是把洋洋抱着上了小平台,然后让李雯婷拉住洋洋的手,紧接着他又抱住洋洋的腿想把她往上送,就在这时候洋洋又哭了。
“哥哥,我不敢……呜呜呜……洋洋不敢……”
洋洋丢掉了李雯婷的手,又自顾自哭了起来,魁哥儿心疼,把洋洋抱下去哄她。李雯婷撇了撇嘴,那边沈妍心和夏沅琪也开始不耐烦。
“洋洋,那这样吧!如果你不敢翻的话,哥哥陪你从前面大路绕过去,好吗?”魁哥儿此话一出,骑在墙头的李雯婷表情怪异,夏沅琪则是发出了轻轻的“呃”的声音。沈妍心是最不会掩饰情绪的,她气不过便要说出来:“我觉得既然大家一起来冒险,那么完不成任务的那个人就要自己努力完成任务,我们都这样过来了,为什么她就不能?”
洋洋听到围墙那边沈妍心的话又哭了起来。魁哥儿这时候也憋着气:“妍心,洋洋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你作为姐姐不应该让着妹妹吗?”
沈妍心想想自己从小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永远是那个最被兄长谦让的小妹妹,这时却听到围墙另一边的魁哥儿这么维护洋洋,心里一阵酸楚,登时脸上流下泪来,声音都有些哑:“谁说我是她姐姐了,那都没有亲的。”
魁哥儿最在意的依然是洋洋,他继续逗洋洋说笑,试图让洋洋的情绪平复下来。“我觉得这样吧,这个冒险游戏到此结束吧!前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我们现在回打场玩沙包,比这个好玩得多。现在我带洋洋往陈益清家前面走,你们到妍心家的前面,我们在路上会合。”
沈妍心此时已经泪流满面,小声嘀咕道:“你以为谁都想和你玩啊!”
魁哥儿这时候已经拉上洋洋,准备往前走:“我并不是强求大家。愿意来的来,不愿意来的,随你。”
骑在墙头的李雯婷一脸无语,她在夏沅琪的帮助下到了围墙那边。魁哥儿此时已经带着洋洋走了。
“怎么讲?我们去前面吗?”李雯婷试探地问道。
夏沅琪看看满脸泪痕的沈妍心,低着头说:“走吧,沙包还是挺好玩的。”
三个小姐妹来到了沈家门前,魁哥儿牵着洋洋的手早在门口等着了。洋洋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朵蓝紫色的喇叭花。看到这样的场景,沈妍心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妍心?走啊!”夏沅琪问道。
“我不想去了。”沈妍心攥紧自己的衣角。这时候李雯婷却蹦蹦跳跳地朝魁哥儿和洋洋走去。沈妍心更是觉得心中一阵寒。
夏沅琪依然在劝:“走吧!妍心。”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远处走来几个少年,其中一个手里抓着红白机。他们的年纪普遍大一些,个头已经接近大人了。等走近了一看,原来是陈益清、沈研宇和村头那户安徽人家的孩子。这样一对比,魁哥儿简直还是个孩子。
沈研宇看到妹妹哭得满脸是泪,有些打趣地问她:“沈妍心,你在这干吗呢?”
沈妍心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安慰:“没干吗。”
“在大马路上哭成这样丑不丑?好了好了,别哭了,跟我们去打游戏吧!”沈研宇摇了摇手里的红白机。其余的孩子此刻都对沈妍心有着一丝羡慕。“去哪儿打?”
“二大大家不是有彩电吗,去他家啊!”“哦,好。”
魁哥儿装作并不在意那几个少年的样子,帮着洋洋理了理领子:“走,我们回打场。”而夏沅琪、李雯婷自觉这块没有自己的位置,也灰溜溜跟在魁哥儿后面走了。看着魁哥儿他们的背影,沈研宇冷笑道:“这小孩儿谁啊?”
安徽少年:“好像还在上小学吧。原来是苍头洲的,后来去的打场。”
陈益清:“你们看看人家,小小年纪就一群女朋友跟着。”
沈研宇拍了一下陈益清的肩头:“你怎么搞的?每次就你想法跟别人不一样。”
在沈家二伯的卧室里,三个少年杀疯了;刚才虽说是给沈妍心解了围,但是她一个小小孩怎么和这三个大小孩一起打游戏,一开始他们还让她玩两下,到后面就直接剥夺了她玩的权利。沈妍心这时候又开始想魁哥儿了,虽说魁哥儿平常最护着洋洋,但是对其他人也还是很关心的,所以大家都爱跟着他。沈妍心觉得越来越无聊,屏幕上的图案逐渐变成红红绿绿的色块,她的头越来越重,不停地点,“哐”的一下磕到了床边。沈研宇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电视,随口问了句:“怎么啦?”沈妍心叹了口气:“没什么。”
沈研宇和陈益清杀到最后关头,三个少年又都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游戏。“啊啊啊啊啊!”沈研宇一个大招击败了陈益清。电视机里传来“K.O.”的声音,陈益清操作的角色倒在了地上。沈研宇玩了十多局了还没败下阵来,完全顾不上管沈妍心。沈妍心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待下去了,于是便出去了。
沈家二伯现在住的是南侧的厢房。从南侧厢房出来,是一个小天井,中间种了一棵柿子树,爷爷奶奶每天都要在这棵柿子树下吃饭。沈妍心穿过天井来到主屋楼梯,想到二楼去看看,但是中间往上的几级台阶已经风化腐烂了,往下看都能看到一楼的储物间。大概也就是两年前,沈研宇有一次上楼的时候,因为动作比较大,楼板直接断了,他整个人掉到了储物间,幸好储物间都是一些装满粮食的蛇皮袋,人只是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从这以后,大家就都不住楼上了。沈妍心还是尝试着向上爬,有些单级腐化的楼梯跨过去就好了,但是等快到终点的时候,有两级挨着的楼梯都腐化了,沈妍心跨不了那么大的步子,就只能作罢。但她又确实不想再下去,左右一看,发现楼梯左手边的耳房就是三伯家厨房的屋顶,于是她顺势就爬了上去。她小心翼翼地踩在瓦片上,生怕踩空。天井中那棵柿子树的部分枝干正好伸到了屋顶上面,沈妍心朝着柿子树那边慢慢挪动,在阴凉处枕着手躺下,偶尔风吹过,有些阳光漏下来浸着她的眼睛,她抬起手沿着叶脉一片片摸过去,却偶然间抓到了什么东西。她松开三只手指一看,原来是一只蜻蜓。“蜻蜓是益虫……”沈妍心喃喃念着,然后便慢慢张开了手。安徽少年从南厢房出来上厕所,他绕过厢房来到后园,径直朝厕所走去,不一会儿却又捂着鼻子退了出来。他四下望了望,便在墙角自我解决了。沈妍心把头偏了过去。此时的天光越来越软了,沈妍心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每周五的傍晚,Moon Glow的铃声就像一柄大勺搅动整个宣闸小学,沈妍心走在二(1)班的第一排,但她却并不那么期待走到校门口,因为每天她都需要在校门口等沈正辉很长时间。校门口,人头攒动,家长们都在踮着脚往前挤,希望学生队伍过来的第一眼就可以看到自家孩子。沈妍心一脸平静地走向校门口,虽说不期待,但她的眼睛还是拼命在人墙中搜寻沈正辉的身影。
“妍心!”
沈妍心循着声音看过去,是妈妈赵皖玉。赵皖玉笑着向沈妍心招手,她皮肤白皙,在阳光下好像闪着光。看到是妈妈来接自己,沈妍心开心之余更多的是诧异:“妈,怎么是你来接我?我爸呢?”赵皖玉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她挽着沈妍心的手朝人群外走去:“今天我下班早,所以我来接你。”
赵皖玉问沈妍心想吃什么,沈妍心说:“油炸的。”母女俩蹦蹦跳跳跑到学校对门的油炸摊,放学时间,这里总是很多人在排队。
“想吃什么尽管拿吧!”赵皖玉弯下腰,和沈妍心一起看玻璃箱里的炸串。
沈妍心一边拿着炸串一边觉得这个时刻不真实,因为妈妈出现在校门口的次数实在是太少,而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又总是物质最丰饶的时候。更多的时间她要面对沈正辉这个贪玩又挣不到钱的父亲,一个为了不让自己买零食可以绕远道的父亲。油炸摊的老板熟练地把排队的炸串们放入那个沾满陈年油垢的铁锅里,黄油围着炸串噼里啪啦地冒着细密的油泡。老板用夹子翻着它们,稍等一两分钟就可以出锅,油炸摊的四周长着一颗颗小脑袋,他们总是要挤在最前排看老板炸串。
沈妍心从老板手里接过自己的炸串,先是吹了吹,然后吃了起来。赵皖玉骂她是“小馋猫”。母女二人走到了摩托车前,赵皖玉踢了车撑,推着车掉了个头,然后坐了上去,沈妍心则很熟练地踩着踏板骑在了后座。
“妍心,妈妈有个事要和你商量下。”说完,赵皖玉便启动摩托车。
沈妍心的声音被发动机淹没了大半:“啊?什么事?”
赵皖玉踩下油门,摩托车窜了出去,沈妍心小小地后仰了一下。
“就是,今天晚上我们先不回家了。”
“不回家去哪里?”
“去龙潭镇上我一个朋友家。”
“什么朋友?”
“一个加油的朋友,她在龙潭开了个加油站。”
“男的女的?”
赵皖玉半是玩笑半是惭愧地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沈妍心很讨厌妈妈的这种反应,心里厌恶起来,紧随着嘴里便一直“突噜”着,像只愤怒的小兽。
“女的,当然是女的。”赵皖玉说。
摩托车停在通往龙潭镇的马路边,这里周围都是荒芜,就只有这个加油站。两间小平房的前面搭着一个简易的油棚,汽油被装在一个个碧绿的雪碧瓶子里,刚下车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一个女人在门前的水池洗菜,水池边长着几束紫红的鸡冠花,赵皖玉和她打了招呼,她并不回头,而是冷冷地应了一声,让娘俩儿进去坐。
这是一户普通且陈设简陋的小镇人家,却依然在堂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万年历、一只山水电子钟。那钟上绘制的是贵州黄果树大瀑布,主家为了省电并没有接上电,不然会有瀑布奔流的动画效果,最底下也会显示红色的时间。电子钟的前面放着一张简易八仙桌,桌子的两旁各放一把椅子。椅子后方的香案上,左边放着一只白猫囍镜,右边则放着一只塑料花瓶,里面插了一些假的腊梅。
沈妍心坐在右首第一座,半转头就能透过后门看见后院的鸡群。鸡们昂首阔步,一步一亮相,看准了虫子便猛啄下去。她觉得有点恶心,每吸一次气,鼻腔里都发干。没有娱乐,沈妍心只能写作业。堂屋前后连贯,风过处,一片清凉。一直到吃完晚饭,沈妍心都没有看到她想象的那个男人出现,她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她说她想看电视,可是主家没有电视,于是她也只能乖乖去洗澡,然后准备睡觉。
沈妍心和赵皖玉的床榻就是一张铺在卧室水泥地上的凉席,在南京不这样睡是挨不过夏夜的。沈妍心洗完澡躺在凉席上吹电扇,不经意间却看见化妆桌上放着两个崭新的包装盒,她走过去一看,一个是人鱼姬粉饼,一个是口红。
“妈!你买化妆品啦?”
只听得赵皖玉在后院倒洗澡水的声音:“嗯,是啊!”
沈妍心拆开粉饼盒,掏出那块绿色,大拇指摩挲着表面的纹路,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还是那样地香,母亲的香味。转过身,她流下泪来,又重新躺回凉席。这时候赵皖玉忙完回房,她直接拉熄了电灯。黑暗中沈妍心攀住她的脖子问她:“我们睡觉了吗?”她回答是的。黑夜寂寂,无月无风,沈妍心的心却如火焰般明亮着,因而假寐也做得比真的还真,借着翻身将手臂从母亲的脖子上拿下来,再等下一次动作将腿放到她身上。果然,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赵皖玉终于拿开了她的腿,轻轻放置,然后自己再蹑手蹑脚地出门。锁舌轻轻舔住门扣的那一刻,沈妍心的心一下子就瞎了,淅沥以萧飒。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澎湃,在黑暗中等待赵皖玉的回归,但是她又怕自己随时睡着。渐渐地,睡神的魔咒淹没了她,她为自己未等到日出而即将溺死流下了眼泪。后来在睡梦中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压了她的脚。第二天她早早醒来,一切平静而正常,告别了女主人,赵皖玉送她去了学校。在路上她们大吵了一架,沈妍心骂了赵皖玉好多肮脏下流的话,那都是她在一些都市情感剧里看来的词汇。赵皖玉气得哭了,在半道上停了车只顾哭,这时候沈妍心也哭了,嘴里却继续谩骂不止,边骂边说自己上学要迟到了。赵皖玉忍着伤心把沈妍心送到学校,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妍心的腿突然一蹬,一片瓦应声落地,这时候正赶上沈研宇和陈益清出来。
“怎么回事?”
“也许是猫。”
沈妍心躲在柿子树枝叶丛中一动不敢动,沈研宇往屋顶上看,没发现什么异样,摇摇头道:“还是等我爸回来再说吧!”二人向茅厕走去。沈妍心流了一身的汗,汗又流到瓦上,她屁股那块全湿了。太阳透过树荫照到她脸上,她突然觉得很冷,全身的毛孔紧缩着。
沈妍心失了魂似的踏上了主楼的廊阶,右手边是太爷爷的房间,她好奇地趴在平开木窗上朝里看,里面堆满了新弹的被褥,从那张繁复雕花的拔步床一直到柜子上、地上。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沈妍心推了门进去。拔步床上放了五层褥子,看起来像是软绵绵的天堂,沈妍心脱了鞋上床,一个人蹦了起来。
陈益清打不过那两个人,所以提前告辞。他出来觉得丧气,于是在沈家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后窗看见正在拔步床上翻滚的沈妍心。他绕到主楼前面,从正门进来了。沈妍心依然在自顾自地翻滚着,直到她注意到已然在房中许久的陈益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继续翻滚,一个跟头两个跟头她就这样翻着。他顺着床榻的沿儿摸上去,手中是一阵温软。沈妍心因为他的到来动作开始有些僵硬,他觉得这是她害羞的开始,因此再大胆一些。沈妍心此刻有一种自毁的心态,她并不知道这个熟悉的邻家哥哥对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不由得想起在阳光下奔跑的魁哥儿,他总是那样潇洒的样子,笑起来嘴角斜斜,眼睛看人总带着情,大家都喜欢他,每天都追着他。陈益清干燥的手指摸索着,沈妍心的两颊泛起红晕,一种悲哀的情绪围绕着她,她脑海里的魁哥儿身边出现了一条白底蓝碎花裙,那是洋洋,有着蓬松而柔软的头发的洋洋。慢慢地,远处又走来穿着蓬蓬公主裙的琪琪,就连跟在琪琪身后的雯雯这时候也穿上了条粉色的小裙子。他们四个人拉着手唱着跳着,太阳的照耀下他们被金色的光芒包围,沈妍心浑身发冷,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这一切。她像一具尸体似的躺在那里,看向拔步床的顶部。雕花的回环角落处,尽是些陈年老垢以及一些蚊子的尸体。
一切的开始和结束都是以一种寂静的氛围作为前奏的,当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屋内的二人也没有说话。沈妍心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她的嗓子像是被粘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妍心?妍心!”
外面沈研宇的声音一下子把陈益清拉回到了现实,他端坐在床边:“我们去找你哥玩吧。”沈妍心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陈益清见她不动,自己起身准备出去,推门之前好像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对她说:“对了,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谁也不可以。”
沈妍心依旧直直地躺在那张垫了好多层新被褥的老式拔步床上,窗外是陈益清和沈研宇的声音。
“你看到妍心了吗?”
“没有啊。”
“你刚去哪儿了?”
“哦,我回家了一趟,刚出来的时候才想起来家里有插头没拔。”
“好吧,妍心这个死丫头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对了,你还玩吗?”
“玩啊。”
两人走远。
沈妍心像是被压住了似的,怎么也不能从那张床上坐起来。一直到太阳西斜,室内的光线越来越弱,夕阳的余晖从菱格雕花的后窗射进来,橘黄色的光柱里满是翻腾的浮尘。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爷爷奶奶将小木桌从堂屋搬出来,他们路过窗前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孙女儿就躺在里面。沈妍心安静地听完了这一场关于傍晚的交响,当一切再次归于平静的时候,她才走出太爷的房间,此时四下已是一片漆黑,巨大的蝉鸣声显得很是凄厉。她摸黑回到打场,每走一步背都直直的,严肃又凛冽。回到家的时候房间里空空的,沈正辉应该又去喝酒了。袋鼠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呜咽着跑到沈妍心的脚边摇着尾巴,沈妍心已经无暇再管这些,一头栽进枕头里昏睡过去。
第二天中午沈妍心才醒过来,这时候沈正辉已经出去上班了,家里空无一人。她有些饿,熟练地从厨房门后的泡面箱里拿出一袋红烧牛肉面,又用茶吊子烧了一壶开水。她搬了一张高凳子到后门走廊,又搬了一只矮凳子,然后撕开泡面袋子,把面饼调料一股脑全下到蓝边碗里。她吃力地提着茶吊子往碗里冲水,有几滴蹦到了手背上,痛得她直叫。突然有个身影熟练地坐在了她的对面,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那人就开口了:“倒碗水给我喝。”沈妍心这时候抬头看到了那张让她讨厌的脸,那张脸朝她笑了笑,她看到两排黑黄的牙齿。
殷成理所当然地坐着,他岔开的双腿还要抖动着。夏天他也仍然穿着长袖衬衫,袖口敞开着,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手腕上那个青色的符号若隐若现,沈妍心后来把那个图案画给她认为不属于这个镇子里的人看,但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恨意就是慢慢地长到人的脸上的,不用教也不用模仿,恨意此时就长在沈妍心的脸上。
“做我女儿怎么样?”他不管沈妍心的愤怒也不顾她要怎样回答,“我肯定比你爸爸对你好。”
殷成像在自己家似的,拿起桌上那只本来要用来分装泡面的小碗,他向沈妍心伸手:“来,把茶吊子给我一下,别拎着了。”
这一刻屈辱感混杂着仇恨在沈妍心的体内集结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她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量从嗓子的最深处发出了一声怒吼:“滚!”
殷成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愣住了,在一段死气沉沉的寂静之后,沈妍心的眼泪和哭声也一齐出来,轰天动地。殷成还想说点什么,但只要他一有朝沈妍心靠近的趋势,沈妍心只会用更大分贝的哭声来回应他。殷成没办法,悻悻地走了。他夏天还穿着大皮鞋,铁掌落在水门汀上叮叮作响。
殷成走了之后,沈妍心哭得更厉害了,她明镜似的心里好像被踩了一皮鞋的黑印,由此她立马想到窗台上的那个黑印。她放下茶吊子奔回房间翻箱倒柜,翻了半天东西倒是没少,那为什么会有那个黑印呢?沈妍心瘫坐在沙发上,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妍心!妍心在家吗?”
门外传来了魁哥儿和洋洋的声音,沈妍心明明听到了却并没有答话,直到魁哥儿和洋洋走到她眼前。
“妍心,叫你怎么不答应啊?”魁哥儿打趣道。
沈妍心用一种出奇的冷静语气回答道:“我没听到。”
“那么大声你还没听到?”洋洋和魁哥儿相视一笑,“我们俩叫得好大声音。”
“哦。”
沈妍心冷漠的态度让他们觉得有些奇怪,还是洋洋更细心,问道:“妍心,你刚才哭啦?”
沈妍心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并用一个平静的眼神回应他们:“没有啊。”
魁哥儿和洋洋也不再多问,隔了一小会儿魁哥儿说:“我们出去玩会儿吧?”
“好啊!”洋洋应道。
两人正准备往后门走,沈妍心却幽幽地来了一句:“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魁哥儿和洋洋互相看了一眼,随即魁哥儿又看向沈妍心:“那好吧,你先在家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玩。”
“好。”沈妍心微微勾了勾嘴角。
魁哥儿跟洋洋低声说了句“走吧”,二人便迎着光朝着后门走去,沈妍心看着二人即将到达外面光明世界的背影,心中忽然痛了起来。
他们走了,这座楼房又重回寂静。沈妍心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屋子里只听得时钟“滴答”的声音。她的眼神和思维似乎凝固了,她什么也没在看,什么也没在想。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魁哥儿又回来了。
“妍心,你怎么还坐在这?”
沈妍心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地狱里听到了这来自天堂一般的声音,她赶忙转身看向魁哥儿,两只眼睛已全是泪水。
魁哥儿看着有点心疼,走过去用手替她揩眼泪:“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沈妍心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泪水一颗颗都被甩了出去。
“要不然你去我家玩玩?你一个人待着不行。”
沈妍心依然是直摇头。魁哥儿没了辙,只能在她一旁坐下来陪她。沈妍心先是自顾自似的大哭了一会儿,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的情绪也开始稳定下来。魁哥儿不住地“点头”,结果头往下一冲就清醒了,他一看沈妍心情绪已经平稳,便起身要拉着她去自己家玩。
“我不去,我不想去。”
魁哥儿只觉得她是不好意思,一边拉起她一边嘴里盛情邀约:“来嘛来嘛!没事儿,现在我家里也没人,一会儿把洋洋、琪琪她们叫过来,大家一起玩啊!”
“不去,我真的不想去。”
两人就这么处于僵持的状态,谁也不愿意放手,这边魁哥儿拉她,那边沈妍心往后挣。随着两边的力气越使越大,双方心里也都憋着一股气,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沈妍心的心中突然涌上来无数疲惫和冷漠。
“你以为谁都想跟你去你家啊?”语句的末尾带着一丝冷笑。
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让空气都凝固了,等魁哥儿反应过来,他什么也没说,而是慢慢放了手,又轻飘飘地走出了沈家后门。这时候太阳西斜,橘色的阳光照得人通体呈黄,一座巍峨的大厦就此倾塌。当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沈妍心也并没有过多地自责,她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了。
魁哥儿走了以后,沈妍心继续枯坐。这天晚上沈正辉又在外面和朋友喝酒,很晚才回来。当他走进家门的时候,沈妍心已经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沈妍心每天都能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下午,起来以后泡一碗泡面吃下去便又躺回床上,有时候会盯着屋檐发呆,有时候会拿着沈研景的语文书读。沈研宇比沈妍心大六岁,沈研景要比沈研宇再大六岁。沈研景每每升学都会把自己以前的教科书全卖了,但是唯独留下每一年的语文书,这些语文书原本在沈研宇家,现在在沈妍心家。沈妍心看书只看古诗词,这些天她已经把小学部分的都看完了,于是开始翻中学部分的,翻着翻着从书里掉出了一张折成四折的试卷。沈妍心将试卷打开,这是一张138分的试卷,红色的对钩充斥着黑白纸张,似乎她自己的心情也跟着这样的符号和色彩而雀跃起来。沈妍心试图在这张试卷上找到古诗词部分,终于在阅读理解部分找到了,是李白的《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的节选,这一部分的三题沈研景全部答对,满满的红钩。起始一句从“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开始,十四个字沈妍心只认识“金”“白”“一”“月”“王”五个,但是发散性的想象力和红钩正向的驱动力使她开始坐在书桌前翻字典,阳光透过窗子洒在桌子上,起始还有些热有些刺眼,等她全部查完并标上拼音和释义后,日头早已隐了去。沈妍心将沈研景的试卷全铺开,两只手拿起来抖了抖,清脆的声响回荡在整个屋子里。由于长时间低头查阅字典,她的喉头有些紧,沈妍心清了清嗓子:“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在一阵长久的寂静之后,沈妍心才反应过来,她又念了一遍:“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忽然地,她便落下泪来。沈妍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单纯觉得这十四个字连在一起念很好听,至于是什么意思也不太清楚,“黄色的金子白色的墙壁买了歌,大家在笑,月亮喝醉了累了王侯便轻了”,她查出了每个字的意思,然后再把所有的意思串在一起,但这显然也让她难以理解。“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她自己嘴里又喃喃道,思绪飘得很远。
“妍心!妍心在家吗?”
听着是夏沅琪的声音,沈妍心回过神来。走到玄关处,巨大的防盗门外是抱着满怀风铃草的琪琪。
“琪琪,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玩啊!”甜净又热烈的笑容在琪琪的脸上绽开,沈妍心也跟着笑了。
夏沅琪将满怀的风铃草放在堂间的餐桌上,随意抽出了一根撕了起来。这风铃草还是沈妍心取的名字,它本身就是一种无名的杂草,一根笔直的主茎缀着一层一层的风铃枝,把风铃枝半撕下来,再捏紧主茎根部搓,放在耳边就会听到声音。夏沅琪撕好了一根,伸到沈妍心的耳边搓了起来:“好听吗?”沈妍心点点头。她们在一起,也不说什么话,就撕风铃草玩,一根一根探索着。不一会儿,李雯婷也过来沈家加入了她们。三人渐渐地也厌倦了这个游戏,于是夏沅琪提议去她家玩,她爸爸是宣闸中学的体育老师,最近带了一张训练用的垫子回来,那张垫子足以让她们三个人坐在上面玩。
现在临江洲的人都在谈论拆迁的事,谈着谈着语言就变成了行动,人们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竖起许许多多新的平房和楼房,短短的半年时间,临江洲的房屋数量足足多了一倍。孩子们是打心眼里讨厌这些新建的房子的,因为原先那些一块块宽敞的用来玩耍的水门汀上现在尽是这些水泥怪物,本地人是决计不会住这些房子的,它们通常用来放杂物和农具,或者租给外地人。
对于沈妍心和李雯婷来说,夏家原先就是一片禁地,但因为水泥怪物们的建成,她们来夏家也变得自由得多;只要不去逾越月季花园那道雷池,怎么着都行。夏沅琪去后院主屋拖出了那张墨绿色的垫子,沈妍心和李雯婷就在前院等着。她们三个抬着垫子走进水泥怪物里,最东边的那间屋子是空的,夏沅琪指挥着把垫子放在了北窗之下。窗外紧挨着就是河道,堤岸边杂树丛生,枝叶被朦朦胧胧地画在玻璃之上。夏沅琪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跑去后院,等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只黑色的盒子。
李雯婷直接上手去摸,却被夏沅琪打了下手。李雯婷触电般地把手收到身后,脸像一只烂透了的苹果。
沈妍心问:“这是什么?”夏沅琪这才打开那两只黑盒子,一只是粉饼,一只是眼影。沈妍心和李雯婷从来没见过眼影:六个不同颜色的方块整齐地排列在那只小黑盒子里,颜色都掺着暗调,并不讨孩子的喜,有的珠光带闪,有的哑光雾感。沈妍心拿过那只粉饼闻了闻,一种甜腻的幽香,和人鱼姬那种明朗清冽的味道非常不一样,她当即对此失去了兴趣,而夏沅琪却将二者视若珍宝,并当着她们的面用了起来。夏沅琪先是用粉饼将整张脸涂白,紧接着用眼影里自带的小棒蘸着彩粉在眼皮上涂抹起来,等她快涂完的时候,两个眼睛又青又红,在沈妍心的眼里好似电视开机时出现的那只熊猫。
沈妍心觉得坐得有些累了,双手往后撑了撑,垫子海绵松软,手掌陷下去一些。
眼影涂好后,夏沅琪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细管口红,旋转,抹开,抿抿嘴,这才算是完成了。夏沅琪闹着要给沈妍心画,沈妍心坚决不肯。夏沅琪拗不过她,便转向软弱的李雯婷,李雯婷从不会拒绝。
显然,夏沅琪给李雯婷画就变得随意得多,粉饼也不涂,只给她涂眼影,选的还是湖蓝的那一块。李雯婷本身是单眼皮肿泡眼,又是个黄黑皮,涂完以后整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夏沅琪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为了增强滑稽感,她又旋出自己的口红,用手指蘸了点膏体,抹在李雯婷的嘴唇上。有了对比以后,这才发现夏沅琪是美的。
妆也画完了,她们三个玩了会儿拍手游戏,又开始玩护士与病人的游戏,夏沅琪演护士,沈妍心和李雯婷演病人。夏沅琪和李雯婷让出一块空地,沈妍心躺了下来,开始也就是像往常一样“望闻问切”,翻翻眼皮打打针把把脉。一切惯常的玩法都玩遍了以后,三人又陷入了沉默,无聊起来。忽然地,夏沅琪一把掀开沈妍心的裙子,吓得沈妍心赶紧坐起来拉下裙摆,夏沅琪嘴角微微带点鬼魅的笑意。
“干吗?”
“护士检查啊。”
“检查什么呢?”
“你把裤头脱了。”
“不要。”
夏沅琪习惯性地又转向李雯婷:“雯雯,你来吧。”
沈妍心以为李雯婷会拒绝,但没想到她竟然慢吞吞地脱了下来,夏沅琪掀开她的裙角开始检查,左右看看,又在大腿上摩挲了几下便结束了。
“你看,也没有什么,就是检查一下。我也可以被检查。”夏沅琪说着便躺了下来,让李雯婷学着自己刚刚的样子检查自己。
沈妍心将信将疑,但刚刚的过程也看见了,确实没有什么,大家又都是女生,小时候一起在水门汀上撒过尿的。又僵持了一会儿,沈妍心同意检查,但是前提是不脱衣服。她趴着躺下,夏沅琪掀开她的裙摆,提溜起她内裤后面那只拇指大的小尾巴。
“我妈说,我属鼠,这就是我的小尾巴。”
“你妈最近回家了吗?”李雯婷问。
沈妍心像是被井水激了一下:“还没呢。”
话音刚落,夏沅琪便和李雯婷一起脱她的衣服,沈妍心赶忙反抗,但是因为本身就趴着,又双拳难敌四手,给她们拉住了裤腰。
“没事,我们就看一下,再说我们刚刚也都检查过了不是吗?”夏沅琪说。
沈妍心彻底放弃了抵抗,翻过身来,她们像刚才一样给沈妍心检查。时间好像一下子就变慢了,沈妍心心里直打鼓,她总觉得一会儿要发生什么事。
“快好了吗?”
“等会儿,很快的。别急嘛!”
她们俩仍然在重复刚才的步骤。四周静悄悄的,好像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们在干吗?”
三人惊觉,都僵在了那里,沈妍心坐了起来。
“没……没干吗。”沈妍心答,眼前是愤怒的夏妈妈,她的木偶纹从嘴角咧到下颌,脸上白得像死肉。气氛就这样凝固了。四个人对视着,沈妍心心里不断拉紧警报,等待夏妈妈爆发的那一刻,但没想到的是在一段沉默之后,夏妈妈转身离开了,三个女孩终于松了一口气。
很快她们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继续玩起别的游戏。
这个假期末尾的某一天早上,沈妍心套上自己一直穿的T恤,还没走出后门就被凉意劝回,她从衣橱里找出了一件长袖换上。沈正辉这时候早已出门上班,沈妍心看着蓬勃的朝阳,心里想着和魁哥儿他们几个人玩闹的场景。已经在家看了好几天的电视了,今天也该出去玩了,她有种预感,魁哥儿他们几个今天就会来找自己一起玩。带着这样期待的心情,沈妍心给自己泡了一碗面。吃完后她把碗筷清洗归置好,又回到卧室打开电视。一共就八个台,又因为是早上,其中六个台在放早间新闻,一个台没有信号全是黑白的雪花,还有一个台在放1995年版的《神雕侠侣》。当发现只有这一个台在放电视剧的时候,沈妍心还是又顺着把八个台都按了一遍,最终又回到了《神雕侠侣》。她躺在床上开始看电视,电视里欧阳锋在教杨过武功,沈妍心自觉无聊,又拿出人鱼姬粉饼。她右手捏着粉饼盒子,用拇指摩挲着表面的纹路,电视里镜头一转转到被点穴的小龙女这边,眼看着尹志平的出场,沈妍心的心突然紧张起来,她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尹志平吻下去的那一刻,沈妍心开始缩紧,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她的两条腿蜷着,用了全身的力气在相互摩擦,她的心跳很快,嘴微张着发出痛苦的声音,她的脑子异常清醒,灵魂像是跳出来审视此刻趴在床上如同一条蛆虫蠕动的自己。她忽然想起来《还珠格格》里正在戒毒的尔康,她觉得自己罪恶极了,想要立刻停下来,而欲望却驱使着她继续,这时的她可能没有想过未来这种罪恶感会一直伴随着她到她的青年时期。
杨过揭开了小龙女的面纱,此刻沈妍心一边继续与罪恶感作斗争,一边盯着屏幕,小龙女竟然一改往日的冰块脸,温柔了起来,那种温柔简直让她愤恨,她心里又痛又悔,心里学着前几天看的另一部电视剧里的人骂了句“婊子”,也不知道是对谁。
然而就在这时候,屋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妍心!开门!沈妍心!快开门!”
是魁哥儿、洋洋,还有琪琪和雯雯。沈妍心还没把恶魔打败,她的喉咙除了哼唧,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们四个还在外面叫她,已经过去两分钟了,沈妍心依然没有回应。门外的四人只能看到开着的电视,他们知道沈妍心一定在里面,但是为什么不回答呢?
对,已经过去两分钟了,这个时间已经很久了,沈妍心心想这时候已经错过了答应的时间,那么就更不能答应了,不然一定会遭到伙伴们的责怪,而自己这个样子也确实不想让他们看到。那么就装睡吧!开着电视睡着也不是没可能,沈正辉就经常这样。想到这里沈妍心索性铁了心不应答,为了不露出破绽她也慢慢减小了自己磨腿的力度,调整了呼吸,慢慢地她才平静下来,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四个小伙伴叫了很久的门才离开,这个时间长得让沈妍心感到害怕。
等到下午沈妍心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再出来找大家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大家了。她找遍了整个临江洲,又去隔壁几个村找,那四个人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她丧气地走在回沈家祖屋的路上,路过陈家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她:
“妍心!”
沈妍心抬头一看,高高的地基上那个中正的大门前立着一个阴郁的少年,门两侧贴着一副对联:幸福家庭龙虎卧,文明宅第子孙贤。上头的横批是:满门才俊。那少年整个人都荫蔽在前廊的阴影之下,他的眼睛又埋在深深的眼窝里。
“来看电视!”
沈妍心飞也似的跑了,被吓出一身冷汗。今天爷爷去村头小卖部打麻将了,不在家,她到祖屋的时候,奶奶正在为一个月后的中秋节舂芝麻。沈妍心跌跌撞撞地进了堂间,走到爷爷奶奶的床边就立马爬了上去,用被子将自己裹住。天气渐凉,爷爷奶奶前几天就将夏凉被换成了棉被,此刻沈妍心觉得被子特别地温暖,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儿她又觉得渴,她气若游丝,轻轻呼唤:“奶奶,我想喝水。”奶奶隔了好久才听到,走到床边一看,沈妍心的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汗。
奶奶先是倒了一杯白开水给沈妍心端了过去,然后又剥了十几颗桂圆,下锅熬了一碗桂圆水给她喝下。等爷爷回来的时候发现大孙女儿这个情况,把奶奶说了一顿,然后又让刚从田里回来的二伯给沈正辉打电话,不久沈正辉也回来了。
这时候天色已晚,奶奶又忙活着做了一桌饭菜,快要开席的时候沈妍心醒了,开口第一句便是要找妈:“爷爷,我妈呢?”
爷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背着手朝后门走去。
“小辉,给皖玉打电话。”
沈正辉嘟囔着却不应答。
“听到啦?”
“这都一两个星期了,打也打不通,她关机哎!”
“让你打就打。”
电话拨过去了,沈正辉把自己的按键手机拿到沈妍心的耳边,在“嘟嘟”几声之后,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彩铃声——《挪威的森林》。
沈妍心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思念,她开口第一句就“哇”地哭出声:“妈!你什么时候来家?”
沈正辉只听得电话那头一个女人抽泣的声音。
第二天赵皖玉就回到了打场,一家人又像以前那样过生活。
三年后,沈妍心来了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