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簌
我注意到一尾红蜻蜓,栖在
荷杆的风影上,我们离得多么近
近得好似,要抽尽彼此微柔的呼吸
喜树坠满果实的枝桠,垂悬于溪流
远处的村舍在晴空下,像一匹寂静的牧马
我垂涎着,一枚肚底微黄的青柿子
忍不住摘下了它,一位陌生老人
在路边停住他的助力车
告诫我,那枚尚未成熟的果实万不能食
那种关切的告诫,宛若对自己的孩子
坐在溪水中掰吃着一只小秋瓜
用瓜皮在水面,打了一个完美的水漂
枯荷丛中,一只白鹭投进又飞离
它展开阔大的双翅时,我想投入一个人
虚无的怀抱
梦里我赶了很远很远的路
长亭短亭跋山涉水
来到一个古镇,你好像就住在
古镇上的一间屋子里,我又累又乏
我问,能否在你的床上躺半个时辰
(为什么是半个时辰,而不是更久?)
梦里有一个纯棉的声音,给了应答
我睡在铺着暗绿色床单的旧木床上
被褥是那种被洗旧的、熨帖的纯棉
床垫的柔硬度适中,恰到好处地贴着我的脊椎
我在那值得信赖的床上,睡得酣畅而安宁
梦里还有你的母亲,一头银发
坐在黯淡的走廊边,很和蔼的样子
深夜,坐在徽派建筑的木阁楼上
用一钩晚清的弦月,佐饮一瓶低度酒
吹拂着光绪三十七年的晚风
泠泠水声,从花溪
从马头墙,高低错落的魅影中
飞升至我的周身,濡湿我的衣裳
一对吉兽,立在飞檐打了一个哈欠
石雕门坊以及木格窗子边
茂密的乌蔹莓,爬上我冰凉的手臂
今夜,我的灵魂孤独而干净
古街巷的每一片灰砖瓦当
以及覆于其上的苇丛与青苔,都是我的远戚
今夜,一梦到徽州
但我迟迟不忍睡去,好似等待她
在探访的喧嚷中,彻底冷却下来
以她别有的静美,嵌入我心灵的镜子
溪水是一面流心不倦的镜子
两片柿子叶飘落水面,打着旋儿
尔后被推远,傍山荷塘堆叠的褶皱里
众荷梗着美颈,在静谧的逆光下
通透得弹指可破。美呀,美到词穷
只剩下静默与目光凝视下的心颤
静静倾听溪水潺潺声,弯曲的鸟啼声
风吹过枳椇,再依次穿过竹林
与乌桕树的飒飒声
坐在木桥上小憩,晃荡着双腿
剥吃着莲蓬的时刻,是幸福的
当一枚青柿子,从背后高悬的枝丫
跳入水中,仿佛刹那间
每一个美好的瞬息,都有了回声
我们因此,坐拥了整个旷野
拄着拐杖的老人,在搀扶下佝偻行走
一个中年妇女在树荫里的轮椅上
微微张口,一双呆滞的眼睛有云般的安详
美团外卖的配送摩托车
与另一辆摩托车发生追尾,没有人观望
从馄饨店出来的年轻夫妇
挎着白色帆布包补课的小学生
穿55 号球服的大男孩
在尘世活着,行色匆匆
在斑马线上,我与他们同行了一小段路
而后像潮水,朝着不同的方向消失
我静静站在街道拐角处
看见文化路旁的一排栾树,在风中
开着安静金黄的花朵
江面阔远,煮着一江斑斓静寂的暮色
天边由渐变蓝、玫瑰红过渡为
橘红的晚霞,让人恍惚坠入幻象
在此刻,我暂时原谅了
高耸的烟囱,把弯曲的灰霾吐向天边
我们在人群中穿行
若有若无的低语,水波纹中扩散
偶尔擦碰的手臂,湿冷黏稠
风从江面来,吹散行人掺杂的汗味
浮桥嘎吱作响,像是在暗地里
紧了紧身上的钢缆
几只蝙蝠,从半空迅疾俯冲江面
夜色黯淡下来,江水变成致幻的墨蓝
月光抚摸着一匹江水,在墨蓝的底色中
那么多的星粒,密集温柔地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