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凯
黄土上正预谋下一场暴雨
四舅妈守着药罐,村庄被焦虑煮熟
坚强如山脊间的铁轨
无数节车厢、无数张面孔,重复着
刺青动作。被按捺的土地发出阵阵哀号
乌云不能再低了,再低
就要遮住所有的阳光了
这对卧病在床的弟弟而言,是场噩梦
送信的燕子忍不住先哭了
列车呼啸而过,忐忑的铁轨
被热泪浇灌,身体颤抖、滚烫、癫狂……
我深知被疼痛掠过的地方,趋近娘胎
枕木下,晃动的生命
期待被一个平静的轮回,认领
并非所有未安置的行李箱都在车里
假期第一天,车流堵塞城市血管
火车站外,我接到妹妹,她已很久没有回家
出租车蹭过来,那些炙热的目光
被我们一一回绝。当踏上通德大桥时
对流层刚好喷出火焰
行李箱如骆驼表演踢踏舞
发出“咯噔咯噔”声响
忘我般唠叨琐事,眼前的大桥竟幻化为沙漠
那就让茫茫路途拖延住转瞬的温暖体感
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舅舅蹲在山坡上
在暮色中等待回村的母亲
那时我还很小,乡道上的客车也少
我只知道在舅舅起身的地方
一定有十几根烟头圈起来的明亮王国
车辙是这片河床上最后的泪痕
那天,夕阳与故事一起跌倒在大山深处
痴坐在河边,两块鹅卵石在手中被我把玩
传说数亿年前曾有块棱角分明的巨石
在与冰川长相厮守中,倍受苦刑
泪水在巨石上搜寻呼吸空间
那些疤痕被反复冲刷,撑开爱的枷锁
最终散落成无数颗星星:圆滑并有颜值
或许有一天,我也将成为这片星系中
一块新的成员:接受曝晒、冰冻以及孤独
而内心坚硬的基因,将会成为我
日夜默念着的母亲
听说,每当扛过一次寒冬,身体就能
更结实一点。在春天,新泥以俯瞰的角度
体恤水泥地。屋廊已将燕子认作家人
矢志筑巢,偶尔吹几声口哨
此地房屋规矩的坐南朝北
像是特意为这些燕子们而建
担心它们迷路,就像担心健忘的父亲
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日渐稀薄的心愿,如今只能藏在
一朵喇叭花里。怕黑夜,怕未知的寒冷……
忧虑在春天面前,总会保持缓慢的节奏
我不悲哀冰雪曾传染给我几根白发
就像抱薪者坚毅的心上
不知承受过多少钉子冷漠的敲击
想到这,一股使命感让我多了些打算:
我要给春天腾出更多的空间
好让北归的燕子,飞得再从容一点
蔚蓝色的眩晕通常只有目光才能解释清楚
关于潜水本领匮乏,我并不惆怅——
梦会斟满所有好奇的酒盅
管眼鱼被马里亚纳海沟认养
替幽暗收集光线,这是对深沉最好的回应
而我是那靠近海底的失魂水母,从一出生
便忘记了月亮以及故乡的模样
我的泪水上常常堆有冷色调的悬光
这里是人心追逐不到的地方
没有盘算,没有妒忌,更不会有泛滥的谎言
我迷惑于那些善良以外的事物
只有在面对孤独时,我才会奋力施展
嬉戏取乐的本事
布偶嘟囔着域外方言跑出商场
记忆的年轮上,童年仍旧借宿
天空中,白云们反复彩排
行道树迈着盛装舞步紧跟左右
蹄声中有词,按下生命的琴键
玫瑰花沉溺于被目光灼痛后的陈列
巧克力轻吟赞语,化妆间屏住呼吸
任由唇膏、面膜、香水来铺设浪漫音色
整个大都市,不过是小意愿的供给仓库
此刻她骨中渗入泪水,墙壁上挂满留言
红酒与诗,在杯中一同摇晃
溢出那部分,替她治好独处的焦虑
339 塔顶终于等来稻穗的替身
他目光自觉向下拨动
修复因仰望而堆积在额头的伤痕
夜幕曾公开叫嚣要和雨水共谋
对大地施以重压
淹没热忱、勇气以及温度
火山沉寂已久,等待一次冲天机遇
星星是岩浆在黑暗冷冻中打磨出的艺术品
在高处弯腰,眼泪令雷电觳觫
坠落的凡尘只不过是这座天府之国里
被回放的情绪
我将右手轻搭在他的左肩,瞄向远方
此刻,我们的心很低很低
我们的灵魂很小很小
地平线上,鸳鸯衔着绣球花撩拨扬琴
从内卷中抽身,该有多大勇气
不远处,双脚在你侧影里渐渐酥化
我的眼里飘满风帆
夹菜是我与爱情间的试探性动作
在交谈中萌生情思,不舍中舒展期盼
我曾被一株四叶草蹂躏
升腾的气流也拥有广袤的危机
平凡更像是我背井离乡后的亲人
令人心安。爱的伟大源于朴素
是时候加快进度了。怀旧是一场麻醉
在你的完整生命里,我要永远保持清醒
暴风、降温、骤雨都会使我揪心牵挂
我要做你第二颗心脏,相依陪伴
月亮是圆的,火锅是圆的,盘子是圆的
我们的故事,也是圆的
我站在崖顶,看一列火车远去
车厢装满我贫瘠的愿望
山坡上,迎春花有着浸骨的清爽
我熟谙风的世故,却无法在新绿的地皮上
参透轮回。那些被我赞美过的小草们
都能在春天找到体面的富足
这一次我想赞美自己,好让春天
发现我的善良,在我醒来后
也能拥有,一颗露珠的陪伴
于她而言,春节是春天最好的说辞
面对而立之年就已双鬓长满银丝的归乡客
年迈的母亲收住眼泪,加快做饭节奏
花馍、碗坨、抿圪斗、莜面栲栳栳……
仿佛这些食物,才不会让远去的人走丢
多少年了,路标箭头在地图上来回穿梭
南方的油菜花此时正日益拥挤
地表升腾起清香的温度,那是执着的确认
更是美的召唤!我在南北穿梭间
找到距离的平衡——
从南方回到北方过年,春天刚刚开始
从北方来到南方打拼,春天刚刚开始
我该如何平复眼下这场忐忑呢
隆冬不肯接纳蝴蝶,子夜前咳嗽声不断
小城喑哑地眨着微光。但我不忍开灯
父亲的隐疾,已渗透出墙壁
抵近我急促的呼吸与心跳
这些年陪伴的赤字,该我去填补了
我奢望时间就此冬眠
那样我就能以修表工的名义
偷偷把时针拨回到几年前:
那时,父亲眼中的月亮还不会颤抖
我们与灰暗之间,尚有着很长的距离
当一头犟驴被蒙住双眼
石磨便成为它的太阳
犟驴渐渐接受这个孤独星系的运行法则
它依然很犟,开始挑战自己体力的极限
石磨也沉浸在“驾驭者”的身份之中
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如此舒适、简单的关系
也让人们误以为,它们是一对母子
时间与记忆在远去的浪花中
达成了和解,欣喜而难过
凝固的夜幕用腹语
向群星传达希冀的指令
乱石滩上的父亲,目光
与蒲公英紧紧贴在一起
他屏住呼吸,生怕松口气
就会拆散一个家庭的团圆
岑寂间,肃杀的晚风已夹带旧事
迅速混入父亲体内
他皮肤开始生锈
尽管想起数十年摸黑起早的线索
尽管扛满汗水的肩膀
早已将子女的柔水覆盖
顾不得须臾间的丝毫困顿
又有谁的人生
生来就能用视线平扫江河?
在堆压日子的皱纹里
我依稀看到他的平静
那淡然的哲学——
由重复的苦痛,一点点熬成
她的春天从一座江南水乡开始
含苞的木船遵循理性脚步
替老树镶上怀旧滤镜
此时仍旧忐忑,船夫讲着故事
倒影捶捣着水面
闭上眼,平静替她诊治了
所有在城市患上的疾病
下坠的灵魂得到遏制
身体渐渐轻巧,欲望随波远去
燕子教会她飞翔本领
被启蒙的身体获得浮力
在天空扎下营寨
她安然享受着候鸟群的欢呼
一个陷落尘埃的女人,从此拥有
与白云讨价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