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智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七年了。十七年来,我的人生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间的起起伏伏、风风雨雨、悲悲喜喜岂止能用文字表达清楚?但是与父亲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在我的记忆深处越来越抹不去,忘不掉!
我的家在陕北黄土高原的农村。记忆最深处,最难受的就是没有平道可走,一出门,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一年四季干农活离不开牛驼人背,走一段平路是大山里孩子的奢望。
改革开放后的那年,村里最早做生意的那家,第一次买回了一台四轮拖拉机。每天把车挂兜放在汽车能来的地方,把四轮拖拉机头开到他们家里。因为上坡,车速慢,又加之大家对这个洋玩意太稀奇,于是八岁的我,每天都要去看看,在平地上追着车跑,上坡时,乘司机不注意,还要爬上去“享受一下”!那种对机器的渴望和对现代化的构想真的是到骨子里了。但是时间一长,影响了人家的正常工作,也被父亲知道了!那天,母亲叫我回家吃早饭,刚“享受完机器”的我哼着小曲回到了家,大人们还在吃饭。一进家门,感觉家里的气氛已经凝固了,我还没有走到窑洞的中间,父亲就站立起来,没来得及穿鞋,便像一头狮子扑向一个小动物一样,向我扑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拔腿就跑。父亲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紧紧追出了院子,我为了不被追上,拼命从出门下坡跑向沟里的方向……深秋的早晨,光着脚在外边跑,或许是凉着了,也许是一些棘针蒺藜扎着了父亲的脚,父亲追了一段后停下了,反正是感觉自己跑得特别快,没有被父亲追上!跑到快到坡的底部,远远望着父亲,就像一只羚羊没有被狮子抓住的那种感觉。其实,后来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打我,为什么父亲没有追上我……
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总是不完整的角色,不是经常不在家,就是要赌博输钱。有那么些时候,甚至恨父亲,很是羡慕别人家勤恳劳动在家的父亲。
其时,已经是改革开放,激活了经济。父亲看到了商机,买了骡子和一架自带手拉刹车的架子车,把周边村子里的农副产品收购卖给盘塘(农产品集散地),再把盘塘镇的化肥和日用品返程拉回到周边村子卖给农民。那个时候我们家也是最早吃上挂面的人家。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父亲读书少,收购葵花籽的时候,需要我跟着去算账。
那天又是一个深秋,我帮着父亲算完账,我们收了满满的一车葵花籽往回走。当初的土路汽车是走不成的,其中从邻村回我们村要走一个非常陡的下坡。下坡的时候父亲要我拉着“手刹”,他拉着牲口。他一再叮嘱我,一旦放了刹车,连人带车都会翻到沟里去,不仅要赔一车葵花籽的钱,而且会血本无回。我死死拉着刹车,在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硬是没敢放弃,几乎是一只脚和一个膝盖蹭着地皮下去的。下到沟里的时候,我的裤子都被蹭破了。我和父亲都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赶路。当走到上坡的时候,父亲硬是把我放在高高葵花籽麻袋上,我估摸着是对我的奖赏,让我坐着车,他赶着牲口。那天的星星特别的亮,我平生第一次有成就感地坐着车,特别满足。当时父亲对我讲的事我已经很模糊了,但我却清楚地记着:我当时想的是数星星的孩子(张衡)的片段。
初中的日子渐渐远去,每次见父亲,都是每周回家。而与父亲的交流依旧很少。那时候只有拿着奖状的时候才会去给父亲报告。
初中升学考试后,我的成绩是够着上高中的。那天下午,下了一场雨,我确认完成绩后,也慢慢地冷静下来。下午雨停以后,父亲忽然叫我回家,因为他赶着牲口,说路上有一个照应。我忽然之间感觉到了父亲的不容易。于是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出发了!车子上拉了一些城里收的旧衣服,那时可以在农村卖。因为害怕再下雨,用油布包裹起来。沿着汽车路走,要走六十多公里的山路,爬夜是注定的,但就是害怕下雨。秋天的太阳说落就落,我们走了二十多公里以后天就全黑了。太阳一落山,浓密的乌云又起,父亲看看天说没事,又开始上路,其时正逢道路进行乡村路改造,旧路被推土机推掉了,新的路还没成型。我和父亲完全失去了对道路的辨识能力,全凭着牲口的记忆,一脚泥,一脚土,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相当艰难。晚上大约10 点,天又下起了雨,虽然是小雨,走了约莫一小时,道路开始泥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只听见牲口的走路声,因为路滑,好几次上坡时骡子是跪着上去的,下坡时它的屁股是溜在地上下去的。我早已恐惧到头发竖起来,又被雨水淋下去。内心深处对牲口的那种感谢与超人的力量油然而生。我感觉父亲也有些害怕了。他开始给我讲述他小时候拉骆驼走夜路的经历,也是只能听到驼铃的响声,给我描述着驼铃有多大。其时,我却没有心情听。我只是盼望着能早点回家。漆黑的雨夜、漫长的雨夜,任凭牲口走,好像我们把一切都交给了它。大约凌晨4 点,终于走到了申家焉道班(为养护道路的工人准备的几孔窑洞)。摸黑进了没有安装门窗的窑洞,总算能避避雨了。然而里边更加漆黑,父亲有抽烟的习惯,从内衣里摸出了火柴,连划好几根都没有划着,剩最后一根了,或许是上帝的怜悯,终于火光亮了,借着微弱的火光,找了一块地方,火光很快就熄灭了。凭着刚才对亮光的记忆,摸黑把牲口卸了车。脱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简单地拧掉衣服上的水,靠着平板车子就打盹睡着了。目前想起来,大概是一生中最为惬意的一次睡觉。
第二天,雨停了,大清早我们回家了,但是车子上的故衣还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件也没有湿,母亲翻着车子哭了!
高中三年很快就毕业了,我的成绩并没有达到全国的普招分数线。1994年,高校改革刚开始,如果有条件,可以在下沿的分数线内读自费大学,专业和毕业证都和普招的一样,只是学费自己掏,要比公费的贵好多倍。父亲拿着那份西北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看着后面的每年4800 元的学费,手不停地抖,能听得见自制烟袋的烟嘴和牙齿碰触的响声,母亲也到一边生火做饭去了。其实我心里边最清楚,家里是拿不出100 元钱的。但我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大,我还想补习一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父亲没有吭声,拿着锄头走了。
快开学的前几天,家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买骡子的。讨价还价是我见证的,本来那头骡子可以买到700 元左右,但对方硬是压价600 元,一分不多,不管父亲再三央求,对方不松口,最后父亲还是以600 元的低价卖了那头骡子。因为第三天我就要开学,我半年的学杂费为600 多元。第三天,我们凌晨4 点钟,又从家里出发了。父亲背着我的铺盖,我背着书包和生活用品,我们要走三十里的山路到贺川镇坐班车,因为下雨周围的土路被冲垮,附近无法坐车。
一年的补习日子难熬。1995年我终于考上公费的大学。当我光着脚步走一百二十里雨后泥泞的道路,把录取通知书交到父亲手中的时候,父亲终于开心地笑了!第二天,父亲走在村里都背着手,全村人都知道了消息,人人向父亲祝贺,父亲只是咧着嘴笑。尽管,也有人说考上也念不起之类的风凉话,尽管上大学的费用也是父亲领着我借来的,但父亲的眼睛一直是眯着的。
四年的大学生活,几次断炊,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工作、结婚,我都是自己借钱,但希望已经有了,底气就有了。父亲的干劲也很足,要把三个弟妹培养出去。这些后来却成为父亲的遗愿。
2002年,在我的生命里注定是最不平凡的一年。父亲得了胰腺肿瘤。我一时接受不了,我总感觉那不是真的,包括现在都是。我请了假,又找来我姐夫,出发去了陕西最好的医院——西京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后,对方竟然没有了结论,只是让我们回家疗养。从五月份到八月份,尽管疼痛难忍,但他还是等着秋天的到来。每次回家除了给他输液减轻痛苦,就是搜集一些好吃的。
但是父亲还是走了,是痛苦地走的,和他的一生一样,没有好好享受一天幸福日子。
出殡那天,我抱着灵柩号啕大哭到瘫软。那天,我才真的认为父亲再也不会追着打我了,也不会背着铺盖陪我上学了,更不会和我一起忍受黑暗的恐惧了,更不会要骂着我等天气凉了陪他到北京看病了……
父亲走后的三个月内,我大病一场,并做了一台手术。2002年,在我的心灵和身体上永远留下了伤疤。
父亲走了,但我感觉父亲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