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题)

2022-10-26 20:21孙昌华
辽河 2022年8期

孙昌华

厚山和薄兵一块进的局机关, 彼此各把一摊, 工作都很出色, 颇得领导赏识。山大兵小,两人哥弟相称,自然和气。

平日里,无论因公还是因私,只要席间凑一桌,总是山在上,兵在下,紧挨一起。 同事眼里,这是一对天设地造的好兄弟。

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这哥俩积极要求进步,几次升职机会,都让他俩给逮着了,一起提副科,又一起升的正科。

若干年后, 单位空出一个副处岗,同事们都说非这兄弟俩中的一个莫属。两人好像压根儿都不知道这事,见面一如既往地哥好弟好,即便这期间两家的女人曾相约碰了个头,两人也好像一无所知。

不久,兵接到正式任命,同事们见了面都热情道喜。 山不想在人多的场合表示,也不想主动上门,他想在很随意自然的见面中道声祝贺。 兵似乎不想给山机会,偶尔打个照面,就匆匆走开,也喊老哥,但声音很小很模糊。

于是,有人私下里说:“今后再想听他俩那种热情称呼,怕是难喽! ”

“兄弟,可算逮着你了,哥衷心祝贺你进步! ”一天下班后,空旷的走廊上,兄弟俩终于走了个迎面, 山疾步上前,一把攥住兵的手。

“哦,哦哦! ”兵急忙抽手,很是关心地说:“老厚啊,怎么又加班了? 可要注意身体哦! ”

山惊呆地张大嘴巴, 不知如何回答,一直看着兵慢悠悠踱进电梯。

山默默回到家,说起这事,妻子说:“人家挺在意称呼的,今非昔比了嘛,兵夫人前几天还托孩子老师捎过话,叫我提醒你,改口吧。 ”

于是,俩人再碰面,称呼就都变了。一声薄处, 叫得勉强滑稽, 有人说,这“处”的发音像极了“牲”前面的那个字。一声老厚,沉闷中夹杂一丝生硬,有人说,这“厚”的发音听起来挺像“猴”。

不几年后,兵升任处长。 山再喊他薄处的时候, 他就显得很不耐烦,“嗯嗯”两声,或干脆不予理睬。

“都是场面上的人, 对领导起码的尊重还不懂吗? ”某次散会后,山被兵喊住,冷冷的语气蹿着火苗:“不会叫那个字,今后就不要叫了! ”

一晃若干年,山退休了,在家研习琴棋书画,也常跟着一帮退休老干部搞些娱乐活动。 宿舍区建起门球场后,他就成了老孩王。

“闪远点儿,别碍我进球! ”有天早晨,山正在聚精会神调球线,忽听得一声呵斥,抬头看时,竟然发现了兵,尴尬地抱着一柄木槌,茫然地站在二门处。

山就直起腰喊:“薄处, 到我这边来! ”

一旁就有人说:“他是大领导,哪能跟咱小兵一块玩儿? ”

一连好几天,山发现兵呆呆地站在球场的二角或三角处, 也不带球槌,只是默默地看他们击球, 偶尔也拍下手,但无人理睬。 他这才恍然想起,兵也到“站”了。

好几天不见兵的影子了。 这天傍晚,兵夫人来到厚家,搁下一袋水果,红着脸说:“他厚哥啊,看在多年叫哥的份上,救救你兄弟吧,他这都好几天不出门了,在家老看着天花板发呆,啥话也不说,再这样下去,我怕……”

第二天一早,山一边打球一边跟众人说:“大家都是敞亮人,抬抬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

“怕没那么简单吧? ”老罗、老谷、老郝异口同声地说。

一夜春雨淅淅沥沥下过,太阳冒红了。 山和老伙计们提着木槌奔向球场,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弓着腰,挥着胳膊,卖力地拉着碌碡碾场地。

山笑眯眯在开球角上站定,等那身影转过来时,大喊了一声:“兄弟,来得挺早啊! ”

“老哥——”对方抹了把汗,扔掉绳索,几步奔过来,一把抓住山的手,使劲儿地摇,摇着摇着,就低下了头……

郎怨

梁红玉十八岁上嫁到红土岭,男人宋宝柱是个念过私塾的小石匠,会唱一些老戏文。 她最爱听他酸溜溜地唤着娘子,表演书生赶考离家时的那段戏。

抗战最吃紧的一九四一年春,老六团开进红土岭,村子霎时过年般热闹起来——刷标语、烙煎饼、做军鞋,满街满巷活跃着“妇救会”、“青抗先”的身影。村前还搭起大戏台,宝柱成了台柱子。

一天刚麻麻亮,夫妻俩套上架子车摸进西岭谷。 天傍晌,两人“吱扭扭”拉着一方红岩石回了村。 在村口,梁红玉刹住车,推开宝柱,往掌心吐口唾沫,掀起车把,“嘿呦”一使劲儿,就把石头卸在了路旁。

“老少爷们瞅好了, 这是块上马石! ”梁红玉抹把汗,一步跨上去,朝看戏的人群扯开了嗓子,“戏文里都是假把式,杀鬼子还得上战场,青壮年参军吧, 打这儿上马, 你就是抗日的武状元! ”

宝柱一愣怔,拔腿就要跑,梁红玉“噌”地跳下来,一把扯住他裤腰,说:“报名参军,你算头一个! ”

“你疯了! ”宝柱急赤白脸地喊:“俺走了, 爹娘和俩娃咋办? 还有这苦力活? ”

“不赶走小鬼子, 能有安生日子过? ”红玉照男人屁股踹一脚,“上去,家里有俺! ”

夜里,春雨“沙啦啦”拍打窗棂,宝柱抱膀子靠床尾上, 任凭媳妇怎么逗他,就是眯眼不说话。

粱红玉自觉无趣, 便脱下小肚兜,找来针线,在那对蝎子的大爪和眼泡上添了几针,又接上两节背带,说:“小神兽,上了战场要紧睁大眼睛,好好护着你主人啊! ”说完,硬扒下宝柱的贴身坎肩,连哄带吓,把肚兜给绑在了他的腰上。

朝霞满天,锣鼓喧天,五名后生披红戴花,在“妇救会”会长梁红玉和姐妹们的簇拥下到了上马石, 送进大队伍。宝柱走在最前头,有人说,他回头对媳妇那一笑,比哭还难看。

这年春上,红土岭先后有九条汉子参了军。 秋上,高粱羞红脸的时节,队伍上托人带信说,他们在沂蒙山腹地撕开一道大口子, 粉碎了敌人的合围扫荡,还捎来两张立功喜报,有一张是宋宝柱的。

梁红玉手捧喜报, 满脸乐开了花:“俺就说嘛,小石匠会调石线,眼神贼得狠,枪法保准也不赖,这不,还真就成了武状元! ”

转眼腊月底,她在村头等来一队人马,从里面走出俩后生,都是本村的。 她犹疑着迎上去,小声问:“宝柱呢? ”

“俺柱哥可不得了, 十天前调团部宣传队啦! ” 个矮的手舞足蹈比划着,“那家伙,小曲儿唱得滴溜圆,快板敲得震山响,鼓舞士气作用大,见天被些女战士围护着,怪馋人的。 ”

个高的咳嗽一声,打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梁红玉,说:“宝柱说,自己是被婆娘赶鸭子上架参的军,人脸前抬不起个头来,戴这个更丢人。 ”

“哦, 这贴身物件, 哪个又能看得到? ”梁红玉眼圈一红,几滴眼泪“吧嗒”砸到上马石上。

抗战胜利了,当年参军的后生有八个探过家, 其中有俩来家就躺下了,躺的是山坡上的衣冠冢,还有一个,杳无音信。 此后每当夜晚,人们常听得村头隐约有人哭,天明起来看,上马石上落了零星的霜。

大儿子定亲那年秋天,新中国成立了, 梁红玉依然没有打探到丈夫的下落。 有好心人帮她分析:“宝柱文武全才,怕是打过长江,又组建了新的革命家庭了吧? ”

“小石匠,你可真行,看来是被山外的花草迷了眼,看不见上马石上这片天了! ”早晚的光景里,梁红玉去村头跟那块大石头唠叨,“便是俺低估了你的思想觉悟,你怨恨,可总得想孩子吧? ”

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不久,梁红玉收到一封寄自上海的信件, 撕开信封,是张公函。 很快,乡亲们就都知道,区公所梁区长的爱人不但活着,而且还当上了文工团团长,如今又踏上了保家卫国的新战场。

抗美援朝胜利了,梁红玉在上马石旁又等来一封信,拆开一看,是男人的笔迹,毛笔小楷,乍看起来一笔一画很规矩,也很劲道,细瞧,总觉得撇撇捺捺里有股子怨气——吾妻红玉见字如面,见信速去前左山村找李掌柜,叫他开张当年俺们一起当地下交通员的证明,摁个手印,办妥寄来,俺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