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霜
四十岁那年冬天,我被肖军拉进了初中同学群。 我很意外,更多的是惊喜,主动跟肖军说了句谢谢。
“不存在,同学之间,多交流! ”
肖军的回复两小时后我才接收到,客气周到,却有几分生硬。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副样子,高高在上,故作神秘。也难怪,肖军是我的发小兼同窗及远房亲戚, 现在是州城地产界的风云人物,视线里自然容不下我这捏笔杆子的寒酸文人。 所以,几年来,肖军一直“躺”在我的通讯录里,从没说过话。 他能带我回归失联二十五年的同学群,已是莫大的情谊了。
同学群基本都一个样, 刚进群时很热闹,一大帮人如鱼儿一般涌来,围着你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最大程度地刷存在感,人生回望,在一堆含义不明的网名中拼贴记忆的碎片,发旧照、发红包……热络过后,除了几个话痨,大部分人又疏离起来,安静地潜水。 再有新人进来,或者有红包抢,群里又热闹一下,然后回归沉寂。
说真的, 我很反感这种交际方式,一般进群不出三秒就闪退。 但在这里,我安静地待了下来, 并非顾念同学情,而是为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杜晓霜, 是当年的班花,也是我心中的一朵黄玫瑰。
杜晓霜是初二时从城里转学来的,长得漂亮,有一副好嗓子,唱起《娜鲁湾情歌》,声音比高胜美还要甜,学校每回歌唱比赛,都是她独揽冠军。 多才多艺的杜晓霜自然是男生们关注的焦点,据我所知,班上的男生几乎都将杜晓霜当成梦中情人。 胆大的公然买早餐、送礼物、献殷勤,像我这种自卑胆小的就只能归入递纸条、写情书之列了。
杜晓霜很傲气,似乎青峰中学的任何人她都看不上。 平时,除了和她姨父有点儿亲戚关系的小铃铛,她不跟任何人往来。 听小铃铛说,杜晓霜的理想是考音乐学院、做音乐人。
那时, 我们不懂什么是音乐学院,更不懂什么叫音乐人,只知道杜晓霜很时尚。 她爱穿鹅黄色衣衫,侧扎高马尾,额前留一绺长刘海。 女生都争相效仿,写字时头伏下来,面前就挂着一绺绺黑色软帘; 男生则喜欢学她唱的新歌,扯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唱得鬼哭狼嚎。
也许正因为这些,我们才对她入迷痴狂吧。
尤其是大胖,明目张胆地给杜晓霜送零食和小礼品,还公然宣告,说,谁要追杜晓霜,得先过他的迷踪拳。 大胖仗着老爸是乡政府的官员, 平时很骄横,不仅我们怕他三分,任课老师都对他睁只眼闭只眼。 杜晓霜却不给他面子,一次次当着同学们的面扔他的东西。 这令我暗暗解气,也更加欣赏杜晓霜。
那时,杜晓霜坐我左侧,隔着过道,她抬眼举眉尽收我眼底。 上课时,我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从黑板上折回来,斜斜地粘在杜晓霜身上。 我尤其喜欢看她的手——白皙、修长、细嫩,水葱一般,无论是握笔疾书,还是托腮沉思,总散发着一种诱惑力,让我忍不住想轻轻地摸一摸、捏一捏。 但是,我不敢造次。我这个黄布胶鞋鞋尖烙着千层饼,绰号小不点儿的山娃子,是懂得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这个道理的。 我把这份情愫偷偷藏在心底。
肖军不一样。
肖军虽然跟我来自同一个鸟不生蛋的穷山村,但他长得帅气,脑子又灵活,很有同学缘。 这也可能是他后来跻身州城地产界的先天优势吧。 那时,肖军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大球小球打得溜溜转,风头十足。 每天早自习前,他喊着“一二一”的口号带队晨跑,挺拔的身姿是全班同学的风向标,也是女生目光追逐的焦点。 不过,肖军也有短处,那就是学习成绩不咋样。 尤其是语文,作文从来没超过三行半,语文老师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三行半。 这样,想给杜晓霜写情书的肖军就找到了我。
我自己一肚子话都没写呢,我当然不会写。 我唯唯诺诺地拒绝了。
“帮帮我吧,大才子。 你诗写得那么好,写情书就是小菜一碟! ”肖军说。
从小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肖军居然求起我来了,并且把我那狗屁不通的打油诗叫作诗,我有点儿飘飘然,不过还能清醒地意识到笔迹会穿帮。
肖军接着说:“放心! 你写了我再抄一遍就是,没问题的。 ”
我再度拒绝后, 肖军拿出了一套《多情剑客无情剑》, 说只要帮他写,就借给我。 那个时候,我痴迷武侠小说,成天在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江湖里遨游。《多情剑客无情剑》 只有镇上唯一的书店有,我无钱租书,只能在晚自习前去蹭两页,很吊胃口。 最终,我经受不住诱惑。
虽然情书是肖军修改了五遍才定下来的,署名也是肖军,我却觉得它们都有我的气息。 我怕杜晓霜看破了我的龌龊。 我正在犹豫时,后脑勺被一个纸团打着了——肖军在催我了。 于是,阴差阳错, 情书变成了几何作业的解答题。
从那以后, 杜晓霜对我热情起来,时不时递纸条问我作业,在教室外碰面也会低下高昂的马尾对我点点头。 那个年代,男女生之间都比较保守,极少在公众面前互动。 所以,我和杜晓霜的微妙关系一直隐秘地保持着,如两条并行的铁轨,彼此相依而不相交。 我很满足于这种状态, 只希望一直保持下去,一起读高中,上大学。 我收了心发愤学习,在初三时由班级二十名提升到了前三名。
进群后, 我把每一个诸如玛丽、幸福女人、素心如云之类女性化网名的资料都过了一遍, 没对得上哪个是杜晓霜。 我留意每一条信息,期望下一个新入群的人会是她,结果却是枉然。 有同学晒出毕业照,那上面自然是没有杜晓霜的, 同学们也似遗忘了这个人一般,没人提及。 如此一来,我也不好公然在群里打听了。
我怕大家会把当年那场风波翻炒。
那是初三下学期,学校新来一名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头发很长,微卷,总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服。 帅、潮、酷。 他手抱吉他在讲台上演唱《北方的狼》,侧影,像极了齐秦。 音乐老师还会跳霹雳舞,“擦玻璃”“踩钢丝”等动作,成了我们课间争相模仿的热点。
自然而然的,音乐老师成了女生们追捧的偶像,也成了我们男生羡慕和嫉妒的对象。 女生们空前热爱港台流行歌曲,每个人都有本贴满不干胶的胶皮笔记本,里面抄着各种曲谱和歌词。 我们男生虽然表面不屑,却一个个偷偷梳起了中分, 时不时吐点儿口水在掌心,把发型固定。
自从音乐老师来后,杜晓霜找我问作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她走路时总是低着头, 鼻子里哼哼着不同的调子,碰到我也不会抬头看一眼。 音乐课上,她特别专注,眼波流动,如水般泅游在音乐老师身上。 我不喜欢音乐课。 一上音乐课,我就把书垒在课桌前方,后面放本小说看。 但我根本看不进去,我的眼睛填满了杜晓霜的侧影,看到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我越发讨厌音乐课。
五四青年节到了,学校要排演《青苹果乐园》的舞蹈,音乐老师负责编排,杜晓霜自然是主角。 那时已进入中考冲刺阶段,作为尖子班,学习比较紧。 老师不给杜晓霜请假排练,杜晓霜又执意不放弃上台的机会,就得开小灶。 也不知是因了杜晓霜小姨一家都在学校任教的关系,还是杜晓霜的美丽执着,总之,杜晓霜成了音乐老师家的常客。
那时候, 我堂叔在学校教体育,分了一间宿舍,我就跟他搭铺。 堂叔是个闲不住的人,放学后,不是去镇上打球,就是去茶馆打牌,到了周末,课一上完就溜到城里去看未过门的堂婶。 于是,我经常以复习功课为借口留校,逃避回家干农活。 在宿舍里,捧着《侠客行》《平凡的世界》《水浒传》,一看就是通宵。
说巧不巧,音乐老师的宿舍就在堂叔的隔壁,隔着薄薄的墙壁,皮鞋铁掌叩击地板的声音像重锤一样钉在我头上,十分难受。 好在,音乐能对抗噪音。当时流行歌手的磁带他几乎都有,每天晚上要放到熄灯时分。 这中间,还穿插着吉他、口琴、竹笛等乐器的声音,极大程度地启蒙了我的乐理认知。
那个周末,我因为头天晚上通宵看小说,饭后就睡了个午觉。 迷迷糊糊醒来,夕阳染红了嵌木格子的玻璃窗。 隔壁房传来小虎队的歌声,我想起堂叔走前交待我把《爱情宣言》还了,就拿着磁带去找音乐老师。 门虚掩着,敲门没人应,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立时,两个交缠的身影扎进了我的眼里,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狼狈地逃了。
然而,那朵黄和那抹蓝,还有那只覆盖在卷发上的手的白,却如一枚彩色回形针,深深地扎进了我脑子里。
黄玫瑰谢了, 我心中的圣像斑驳了。
那段时间, 我心里住进了一匹野马,横冲直撞,肆意践踏。 我搬出堂叔的宿舍,跟肖军一起挤大通铺。 我也不留什么中分了,攒了一周的早餐钱去理了个平头。 我还申请调换座位,乐得大胖坐到了我原先的位置。
那是我一个人的战斗,一个人的突围,我怕别人介入又渴望得到解脱。 所以,当肖军再一次央求我帮他给杜晓霜写情书时, 那股邪火终于引燃樊篱,燃烧成一种恶毒。 我把那天看到的和我心中猜想的,统统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 我不愧为一个虚构的天才,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把自己都唬到了,别说肖军了。
我以为肖军会跟我一样难过,我都伸出了手准备与他抱头大哭,把积压在心头的抑郁清空,甚至想向他坦白掉包的事。 但是,肖军只是“呵呵”干笑了两声就走了。 我从这笑声里捕捉到一丝阴冷,但我并没往心里去。
不久,学校就传开一个消息,说是有人匿名举报音乐老师和女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 五四青年节那天演出时,《青苹果乐园》的舞蹈被取消了。 接着,音乐老师的宿舍空了。 尔后,杜晓霜请假了,再没回来上课。
我发现,肖军变了。 下了课不再第一个冲出教室,而是坐在座位上,对着黑板发呆。 放学后,他也不往操场跑了,而是窝在宿舍里啃书本。 其实他并没有看书。 我观察过他,他捧着书本,目光聚焦在一个点上,老长时间不见移动。
对于发生的事, 我隐隐有些恐慌,又有一丝侥幸。 毕竟,匿名信不是我写的。那么,信是谁写的呢?我一度怀疑过肖军,因为他从小有点儿阴,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但我认为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不好问他。
中考很快来临, 考场设在市一中。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得到城里找亲戚借宿,一早赶到考场集合。
就在第一天集合时, 很意外的,杜晓霜来了。 那天下着小雨,她穿着淡黄色连衣裙,撑着淡蓝色的雨伞,衬得她披散的秀发有着锦缎般的幽冷。 她脸色苍白,两眼无神,病恹恹的,像一朵打蔫儿的黄玫瑰,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显得愈发孤单。 我想跟她打个招呼,但碍于人言,只得匆匆走进了考场。 等到考试结束,她早已飘然离去。
初中毕业后,杜晓霜就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是城里人,又不爱跟同学们往来,自然没人知道她的消息。
在城里上高中时,我经常去南外晃荡。 我只知道杜晓霜是南外的,但不知道她家的具体地址,也不知道见到她该怎么做怎么说。 那期间,我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冰天雪地里,一朵盛放的黄玫瑰,风过处,花枝摇曳,像纤纤玉手在白色的琴键上跳舞。 我迷醉了,想把它攀折。 然而,就在伸手的一瞬间,花瓣骤然凋落,狠狠地扎痛了我。 我醒来,第一个闪现的念头居然是杜晓霜。 我被这个梦纠缠,想见她又不敢见她,一晃三年过去了,终是一次也没遇见她。
关于她的消息,还是上大学前听堂叔说的。 堂叔说,当初杜晓霜从城里转学来乡下,是因为父母闹离婚。 堂叔还说,那个音乐老师其实挺坎坷,大学毕业,家里没钱打点,就分到了乡下。 没想到, 因为一封匿名信就丢掉了铁饭碗,不得已去了南方打工。 “那杜晓霜呢? ”我赶紧追问。 “听她小姨说, 初中毕业后,她也去了南方打工。 ”我心里一咯噔,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脚底嗖嗖直往上蹿。
以后的岁月里, 在跟老婆吵架之后,我总是会做那个梦。 梦中,黄玫瑰开得那么热烈,又那么孤绝,让我的心揪作一团。 杜晓霜现在过得怎样了? 是和音乐老师一起在酒吧歌厅卖唱,还是嫁得金龟婿,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我得不到她的消息。 因为我早已与同学们失联,成了故乡熟悉的异客。
我没想到,率先打破僵局的居然是大胖。
那天,同学群空前热闹,大家七嘴八舌地规划着年底的同学会,计划联系全班同学和任课老师参加。 大胖突然蹦出一句:“同学会,还是不要缺席了班花哟! ”
大胖现在是区委领导了,还跟当年一样,行事风风火火,说话大声大气。 但是,同学们很买他的账,只要他一冒泡,就会有一帮人围着他转。 所以,他此言一出,群里立刻响应热烈——
“啊,班花,我美丽的黄玫瑰……”
“杜晓霜,快出来说话! ”
“哎,啷个搞的哦,居然班花都没请进来。 ”
当年全班四十六人,群里有三十五人,剩下的十一人,有五人不幸早逝,另外六人下落不明, 杜晓霜就是其中之一。 遗憾的是,居然没人知道杜晓霜的联系方式。 好在,远在新加坡的小铃铛经过一番周折联系上了杜晓霜,杜晓霜没有加群,但答应来参加同学会。
同学会是在州城唯一的五星级酒店帝都酒店举行的,请了当年的任课老师和学校领导,还请了专业的演出队助兴,很是热闹。
说实在的, 无论是小学、 初中、高中,还是大学,所谓的同学会都一样,不过是一些人打着同学情的牌,名正言顺地结交人脉、攀附权贵罢了。 整个会场上,焦点都集中在肖军、班长、大胖等成功人士身上。 像我这种穷瘪三,就只是个陪衬。 虽然也有几个嘴唇涂得猩红的女同学围着我打趣,要我以班级原型写一部青春成长小说, 我却没有多大热情。
“杜晓霜会来的。 ”
这是没回国参加同学会的小铃铛的承诺,也是我心上的一枚钉子。 我虽然不露声色, 眼睛却锁定了大门方向,心里暗暗期待着那一抬头的惊喜。
如果说,以前在文字中引用“岁月是把杀猪刀”只是图吸睛的话,杜晓霜的出现才让我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理解。
“大家好! 我是杜晓霜。 对不起,我来晚了! ”
如果目光能当子弹,我相信并不强大的自信心能被瞬间打成筛子。 那一刻,在同学们审视的目光中,那个自称杜晓霜的女人蜡黄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僵直的双腿在轻轻打颤。 我赶紧把自己旁边的座位拉开,等她落座后,同学们才爆发出了掌声和欢呼声。 这时,我发觉大胖收回了目光,而肖军一直在跟学校领导谈话,根本就没看这边一眼。
杜晓霜又坐回了我左边, 围着圆桌,我眼角的余光能看清杜晓霜右脸的雀斑。 她穿着姜黄色的棉服,背有些驼,五官模糊,整个人就像一朵泡过水的黄花菜,令人一见就产生疲劳感。 她的头发没有染也没有烫,随随便便地扎了个马尾,更增添了一股土气和油腻味。
她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不过已不再明媚,倒使得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 看得出来,她很想和同学们说话,可是礼节性的寒暄后,穿金戴银的女同学自发地抱成一团,只有她落了单。 她的手夹菜时打我眼前晃过,我却无法直视。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大的关节如膨胀螺丝钉,手背的皮肤如同松树皮,即使在灯光下,也清晰可见指甲里乌黑的污垢。
那曾是一双可以弹钢琴的手,我的心一阵疼痛。
杜晓霜是饭局结束前走的,说她还有事,心急火燎的样子。 看着那道姜黄色的影子消失在门口, 我也没了兴致,谎称要赶新闻稿,随后也走了。
酒店左边是公交站,我走到站台的时候,杜晓霜也在。 街头的路灯魑魅迷离,她的脸就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显露在灯影下,有些恍惚。
“你怎么走? ”我哈着气,尽量以轻松的口气问她。
“哦,我坐18 路车。 ”说完,她把头扭向道路深处,避开了我的目光。
“是回南外吗? 我也往那边去,一起走吧! ”打开手机滴滴软件,我准备叫车。
“哦,不,我不在那儿。 别管我,车马上就来了。 ”
此时,已是夜里十点,站台上没什么人。 风从街道那头吹来,干冷干冷的。一股海飞丝洗发水和麻辣烫的混合气味钻进鼻翼,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 没事吧? 我看你喝了好多。 ”她终于面对着我,平淡的声音有了弧度。
“没事。这点儿酒,不算啥。”我揉揉鼻子,把衣领立起来,试图寻找她的目光。 然而她已转身,又向着马路那头的昏暗。
“好想唱歌。 ”我心血来潮地说。
“哦? ”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我借着酒劲儿,调动起先天发育不全的嗓子,唱起了她当年在课堂上自我介绍时唱的歌, 那时我不知道叫《光阴的故事》。
她没有出声,然而,我明显感觉到了她呼吸的粗重。
“对不起。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及时刹住,舔舔干裂的嘴唇,慌乱地组织语言,“那个,信……”
“其实……” 她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今天不该来的。 ”
“说啥话呢? ”我粗暴地打断她,“同学情一世情,二十五年了,多难得才团聚……”
我话还未说完,18 路车就来了,她匆匆说了声再见,就跳到了车上。
杜晓霜依然没有加群,只是在会餐时留了个电话号码, 说她平时不上微信。 我不信邪,试着加了她几次,结果都没接受。 这年头,居然还有不玩微信的人,简直是外星人。
昔日的班花变了模样,这令我很是唏嘘,想起那个困绕多年的梦,心里更加不安。 然而,杜晓霜就像一团雾,一块冰,看不清,冷冰冰。
同学会后,群里清静下来,杜晓霜再一次被集体遗忘, 连大胖也不再提了。 这也可以理解,过年了,一个个忙着走亲访友,自是没空神聊了。 借着这股余热,我携妻儿回老家过了个年,到初六才返回重庆。
在这期间,很难得地和肖军聚了一次。 我拒绝了肖军在酒店做东的安排,随便选了个大排档喝啤酒。 说实话,不是一类人不拜一尊神,我和肖军走得太远了。 若不是还有童年的点滴回忆,简直喝不完一瓶酒。 酒至半酣,我把话题引向杜晓霜,想探探肖军的口风。 然而,他像局外人一般“哦”了几声,并不接招, 搞得我准备好的话一句也问不出口。 这个人,城府太深。
关于杜晓霜的生活,我是死缠烂打从小铃铛那儿知道的。
她说,当年杜晓霜去南方,最开始跟她通过一阵子信,后来杜晓霜因工作变动频繁就失联了。 “你也晓得,我们只是沾了点儿亲,隔得很远的嘛。 ”小铃铛说。 等到多年后她大学毕业,杜晓霜已经结婚了, 嫁到了县里最穷的一个乡。“据说音乐老师也去了南方。 ”我假装不经意地说。“哦,那不晓得。不过,晓霜那时好像喜欢你。 ”我心里一颤,不知如何作答,小铃铛转移了话题,“不晓得哪个挨天杀的搞的鬼! ”我脸一阵发烧,又听小铃铛说,“她也真傻, 为了那个瘸子,卖掉了刚买的房子,还借了一屁股债。 ”后来又嘘唏道,“真是红颜命薄,谁曾想一朵鲜花,会辗落成泥呢! ”我问我该怎么帮助杜晓霜,小铃铛又阻止我,叫我最好不要去打扰她。 她说,杜晓霜心性很高,受不了别人的施舍跟同情。 现在,她在老城区夜市开了个麻辣串摊子,养家糊口还是不成问题的。
回来这么久, 我也大概摸清了方位。 老城区在二十多年前属于州城的黄金地段,随着城市行政和商贸中心的迁移,如今已成了城中村。 原住民迁去了开发区,留下的建筑还是20 世纪70 年代的,秃鹰一般匍匐在山脚下,等待着拆迁。 倒也有些人家往来,不过都是些租房的民工,所以很冷清。
初夏时节,我在文学院的创作申请终于审批下来, 我想回州城住一段时间,搜集一些素材,把我的长篇小说《巴山魂》写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大半生里,虽然身子不停地逃离,心却逆流回归。 所以,这些年来,我就以州城为背景,写了一部乡土题材的长篇小说。
回到州城, 我谢绝了弟弟的邀请,在靠老城区最近的朝阳路租了间旅馆,白天搜集素材,晚上写作。 但是,杜晓霜的影子时常出来干扰我,尤其是那双皴裂、粗糙如老树皮一般的手,像一只耙子,直挠我的心窝。 我决定去看看杜晓霜。
要找杜晓霜也容易,就那么大块地方,一问就知道了。
我第一次去时, 天色还未黑透,杜晓霜穿着肥大的灰色T 恤,正在摆弄桌子。 她把一层层堆叠的矮方桌从屋里搬出来,支在店铺门前的空地上,架好汤锅,摆上绿色的塑料凳子。 一个男人坐在轮椅里,正在穿豆腐皮。 男人留着平头,衣着整洁,脸色红润,头勾得很低,背显得特别厚。 男人面前的桌子上,小山样堆满了肉、菜和竹签。
我的出现显然令杜晓霜吃了一惊,她站定身子,愣了几秒后才接过我手中的黄玫瑰,放进屋内一张堆满了杂物的桌面上,才转身给我端凳子、倒茶。 凳子递过来时,她看了看,忙用手掌去擦面上的污迹,很拘谨的样子。 那双手因为常年劳动,又粗糙又厚实,皱纹层层堆叠,像风干的腊肉。
“老赵,这是我同学,程辉,是个作家。 ”杜晓霜介绍我时,音调有些不稳,“这是我家的,赵飞。 ”
“哦? 作家同学好! ”赵飞厚实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点点头,又低头穿起串串了。
摊位实在是小。 虽说是铺面,店里却只能容纳两张桌子和几口锅,空间全靠铺面前空地延展。 四五张简易矮桌有序排开, 上面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锅里是准备好的汤底。
杜晓霜很忙, 一个人招待顾客,上菜,收拾碗筷,像个陀螺。 她男人倒是健谈,穿着串串,就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他说,他的腿是在工地上高空作业时摔断的,一级伤残,在轮椅上坐了五年。 他说,杜晓霜是个好女人,一个城里姑娘嫁到乡下, 跟着他吃苦受累,从没抱怨过。 他还说,这个摊子是靠残疾证申请的, 都是杜晓霜一个人打理,他只能帮着穿下串串。 说时,苦笑着晃动起手里的签子,我看到他眼底有一抹阴云。 我问他一个月挣多少,他笑笑说,不多,但生活还是不成问题。 我问他家里还有没其他人,他说,有个女儿,上高二了。 我鬼使神差地问,一定很会唱歌吧? 他一愣,苦笑着说,孩子喜欢,她妈不准。
我那晚一个人点了一百多块钱的东西,我本打算照顾她的生意,哪知走时她坚决不收钱, 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酒醒后,我思来想去,觉得可以利用自己在媒体的资源,写一则报道,拍一组抖音,帮她做个宣传。 可是,我兴致勃勃地找她商谈时, 她却一口拒绝了,而且态度相当不友好,令我好不尴尬。
我的长篇小说创作进入了高潮,我每天扎在旅馆里,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杜晓霜的摊子。 同学群里,依旧不时跳动着类似砍价、 拼多多和小视频等消息,然后是一片沉寂。 就连话唠大胖也像突然断线了一般, 连着十天半月不“冒泡”。
这天晚饭时下起了小雨,我正准备吃完饭接着白天的情节写作,接到了杜晓霜的电话。 这是我和杜晓霜第一次通电话,也是杜晓霜第一次主动找我。 电话里, 杜晓霜的声音很焦急,“程辉,你来一趟吧,肖军在这里。 ”
肖军怎么会去杜晓霜店里? 我使劲儿甩甩头,不相信美女环绕的他会对人老珠黄的杜晓霜还有想法。
我去的时候, 夜市已开始收摊了,四下一片狼藉。 杜晓霜的摊位还支着遮阳篷,显得很出格。 我几步蹿过去,看到肖军趴在桌子上,锅里一大锅肉,桌上、地上全是空酒瓶。 而杜晓霜穿着件杏黄色的短袖衫,局促地站在桌边,手搓围裙,眉头拧成了结。
“怎么了? 怎么喝成这样? ”我问杜晓霜。
“莫问了,先把他弄回家去再说。 ”杜晓霜的眉头松了些,话音既焦急又无奈。
雨大了起来,打在遮阳篷上啪啪作响,雨水落在地上,地面湿滑。 我走过去架起肖军粗壮的胳膊, 喊着他:“肖总,走,回家。 ”
“不走。 杜晓霜,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 ”瘫成泥的肖军忽然梗起脖子,用力一甩手,甩得我打了几个趔趄。
“走吧, 肖总,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啊! ”杜晓霜揩着眼角,有了哭腔。
“到底怎么回事? ”我蒙了。
“我说那个作家同学, 你们能不能放过我家晓霜, 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了? 我不管你们过去有什么纠葛,但是现在,她是我老婆。 ”坐在轮椅里的赵飞一直寒着脸,这时插话了。 我看到他挺直了背, 似乎想让自己显得高大一些,手指却紧紧地抓住了空荡荡的裤管。
我又去拉扯快瘫到桌子下的肖军,只听肖军喃喃地说:“杜晓霜,你一定要收、收下。 不然,我、我心不、不安……”
我费了好大劲儿,在杜晓霜的帮助下, 才把人高马大的肖军架了起来,向马路对面挪去。 快过马路时,杜晓霜忽然抽出手, 把一张银行卡递到我面前,一脸郑重地说:“程辉,回去把这个给肖军。 另外告诉他,不要再派手下来帮衬我了。 我们穷是穷,但是有自己的活法,请不要打扰我们的平静! ”
说着,她把卡塞入我手中。 这一次,我真正地碰到了她的手。 我梦寐了二十多年的手。 那么粗糙、那么僵硬、那么硌人,扎得我的心一阵疼痛。 我下意识地想反握住,又条件反射地松开。 那双手也如惊弓之鸟一般,迅速缩了回去。
那晚酒醒后,肖军只字未提杜晓霜的事, 好像那场闹剧不过是一次梦游。而我,进入小说的结尾阶段,也闭关了一阵子。 小说完稿就得离开州城了,走前,我专程去了老城区夜市。 正是华灯初上,杜晓霜的摊位却关着门。 人家告诉我,她几天没开业了。 我心里一阵失落,翻出通讯录,想起那天晚上的话,又放下了手机。
回重庆后,生活进入快车道,杜晓霜被我搁浅到了记忆底层。 年底时,听说老城区夜市拆迁了,我急忙拨打杜晓霜的电话,却是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