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阳
谁的画笔,能够摹尽秦岭深处的山寨石堡?
谁的慧眼,能够洞悉汉水背后的历史烟云?
谁的腔调,能兼有秦腔的高亢和楚调的柔婉?
……
不用问了,因为这一切都鲜活在张斌峰的行吟中。
行吟,是一种诗意的追寻;行吟,是一种灵性的放飞;行吟,是一种情感的漫溯;行吟,是一种思想的叩问;行吟,是一种智慧的探察;行吟,是一种思绪的流放……那么,行吟在苍茫的大秦岭深处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
在那里,他用心灵丈量过八百里秦川,用脚步叩问过五千年汉水。 正是这样,他才得以与那里的一草一木进行灵魂的对话, 感受到时光背后大地的律动, 一点点地深入了生命最本质的奥秘,用最神奇的文字捧出一种思想的剧痛,他要“在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着的东西中创造新的星星”(彼埃尔·勒韦尔迪《关于诗的思考》)——于是,他让我们在他的“星星”中看到了厚重的秦岭的另一面——
我看到残垣断壁中,野草在旺盛地生长。 在风侵雨噬下,这村庄终有一天会被野草淹没,回归原始状态。 许多年以后, 这里再也看不到村庄的痕迹,和其他的荒山野岭一样,荒草萋萋,凉风阵阵。 村庄,将永远被人遗忘。
——《被遗弃的村庄》
将永远被人遗忘的何止村庄? 我们曾经熟悉的故土在今天都面临着这样的命运,这是一个时代的阵痛,这一切,已经有不少有识之士都在为之发出声音,为之探寻出路,也正是这样,足见作家对秦岭这一精神故土的痴恋和真诚。也正是这样,那敏锐的视角、婉柔中迸发出的坚韧、 昂扬激烈的赤子情怀,使行走在秦岭深处的张斌峰笔下的散文有了丰富的地域性、 粗犷中又有些婉约、细腻的气度。 这样,独特的地理体验、心灵口吻与人文情怀无不深潜于字里行间,自然,其文字也就氤氲着一种别致的灵动与厚重同在,粗犷与清新一体,特别是作品的地域气象感,更使得其散文别具一格, 呈现出多维的张力,从而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陕派散文特色。 比如——
雪是依着万物的形态存在着。 在满是雪的世界里,我们可以看到高耸的树木,蜿蜒的山脉,开阔的平原,甚至荒草,甚至野花。 在雪的装点与护佑下,万物仍旧呈现出它本来的形态。 雪只是以自己的纯白让万物纯白,以自己的沉静让万物沉静, 浸润万物而不改其形,净化万物而不易其真。
太阳出现时, 雨便匿迹隐踪了,而雪可以与太阳对话。
——《雪》
他的文字, 不管是洒脱还是细腻,猛收还是轻放,都有一种内敛,真切地描摹出了秦岭厚重、粗犷以外的另一个面孔。 那里的一片雪花、一枚枯草、一块卵石、一颗星子……无不生动地展示着大秦岭神秘而又富有亲和力的个性。 而其高妙之处就在于能够巧妙地让个体的人与秦岭的一切在关联于一体,从而, 让他的文字充满着静谧、 平和、温情,喜悦而不至于狂笑,悲哀而不至于心痛,往往于不经意间就会让人在浮躁中亲近一种清凉,感受一种牵引,饱含着作家对和谐、纯净、善良的大自然的牵挂,蕴含着其对大秦岭刻骨铭心的记忆。 所以,当他在秦岭深处穿越的时候,他说——
我本想寻找更广阔的天, 却连故乡的那片天也失去了。 我本想寻找更辽阔的地, 却连故乡的那片地也失去了。 故乡,只能存在于灵魂中了。 当我在灵魂中回归故乡时,冥冥中,不禁泪眼婆娑了。
——《故乡》
这是作家的矛盾,又何尝不是这个时代的矛盾——我们总是在寻找,也总是在遗失,总是在错过。 所以德国诗人荷尔德林一直在呼唤——返乡。 而这也是作家本人“行吟”的目的之所在——寻找诗意的栖居。 而其最主要的物象对作家本人来说, 无疑比秦岭更合适了,所以,他的文字无一不沾染着秦岭的呼吸,在这个“呼吸”中,让我们感受到了其文字背后黄土高原文化的厚重与质朴、纯净与深邃,而又不乏当代的文化特质。 所以,他笔下的山石地理、星空大地,都是呈现其思考的媒介,背负着情感的重量,仿佛中秋月夜一声悠远的洞箫,不经意间就深深拨动了读者心灵的和弦。
在张斌峰的笔下, 秦岭除了厚重、苍茫,而更富有:有“溶洞”的幽静——“在溶洞里, 我不敢迈步, 再轻的脚步声,也会淹没那细微的‘滴答’。 在静止的溶洞里,必须静止地凝视,静止地感受,让生命在时光静止时清晰而分明地呈现。 ”有“天籁”的空灵——“我听到一滴水从岩石上划过的声音,簌,簌,很快便消逝,那是水滴渗入岩石了;我听到茶花开放的声音,‘砰’,‘啪’,在短暂的响动后,它便在常绿的叶间绽开朵朵洁白; 我听到竹子生长的声音,‘噼噼’,‘啪啪’,在有力的拔节中,它沿着阳光向天空延伸; 我听到两座山脉在对话,我听到一条河流在梦呓,我听到一只蝴蝶在花丛中扇动翅膀。 ”有“月”的慈爱——“月在看着我, 看着山间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河流,每一棵树木,每一株野草。 看着每一座山,每一片海,每一处沙漠。 甚至,它看着整个天地,整个世界。在黑夜中让每一个生命发光。”也有关于生态、生命的透视与内省,也有对中国传统文化与黄土精神的反思与传承……不管是轻灵明澈抑或深刻厚重,都是情感与思考的文化苦旅,是对秦岭大地的感恩与叩问,是对历史烟尘的穿越与前瞻。 总之,最后都无一不指向灵魂与精神,都闪烁着哲学思索与诗意阐释的灵光。
细细读来,在张斌峰诗意昂扬而情感内敛的文字中,无不展示着人的精神担当与人文探索,他用文字亲切地告诉我们:这大自然的一切,无不有着难言的奥秘,若你能够让心潜泳其中,并能有所参悟,这奥秘无疑会以一种别致的情形展示给你, 并与你成为对话人,让那些隐秘的世界得到深刻理解。 所以他在《文字的丛林中》写道:“作为一棵树,我不知道能在这里生长得多高,但那并不重要,我只知道,我生长得很愉悦。 我将守在这丛林里, 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切断一切的妄想,从此不再让心灵游荡。 因为,我是一棵树,植根是唯一的选择。 ”真切地表达了一种对生命之根的思考。 而在《茶》中他在经历过沸水蒸腾的心灵安静之后说“不因四野荒凉而凋敝,不因昼夜更替而敛容,不因无人问津而自艾,茶树是在为这天地间增添一缕鲜活, 还是在默默中独守一份纯净? 我总觉得,在默然与纯净之中,它的根脉深处一定激荡着一股暖流,饱含着期待与希望, 是这暖流让它四季常青,是这期待与希望让它在袅袅茫茫的雾盘云绕中坚守着内心的纯净”。 简洁的语句,冷静的沉思,让其内心的顿悟不经意间跃然纸上。
沉寂了多年,沉积了多年,张斌峰再次落笔的时候,施施然便深化了其散文的力度,开阔了题材广度,身在秦岭而心满宇宙, 讲创作与时代同风雨,与世界共律动,全面而立体地呈现出了一个全新的自我。 他说:“面对秦岭,我一直保持着仰望的姿态。 在城市的喧嚣中,我被淹没了;在秦岭的静默中,我渐渐找到我了。 ”此言不虚,的确,在这充满诗意的《秦岭笔记》中,我也找到了他——一个用文字慢慢逼近生命本质的张斌峰,一个用文字把自己慢慢垫出高度的张斌峰。 这一切,让我有理由相信,当他有一天完全突破了咏物的局限之后,将会让我们看到一个巨匠般的张斌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