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我想起小时候,李炳强站在我家瓜田南边的河水里,露出晒得黢黑的上半身,河水缓慢地向前流着,他的身子在水中轻轻晃动。 瓜田和河流间,隔着一小片沙地。 我踮着脚尖慢慢向他走去,突然看见一条沙蛇,弯着身子在我面前爬行,它有一身恐怖的花纹,吓得我心里一哆嗦,“啊”了一声,给自己壮胆。 沙蛇快速地钻进了沙子里,白蒺藜细碎的叶子被它惊得一阵颤动。 沙地上开满了白蒺藜黄色的花, 也布满了锐利的刺。那时候我就知道, 李炳强他爸是个贼,村里丢鸡、丢狗这类事,都是他爸干的,小伙伴们都不和他玩儿。
李炳强来过我家一次, 找我借弹弓,我爸如临大敌,一直在我们附近盯着。 他走后,我爸跟我说,李炳强来家里玩儿不要多留他,也不要得罪他,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这是我爸自己都知道的事情,隔了这么多年, 他要认李炳强做干儿子,等于是又给我找了个哥。 我有个大哥,这是二哥吗? 等到夜晚我给大哥打电话,我这边夜空漆黑如墨,大哥那边是艳阳高照,他去了国外,在村子里的年轻人里,他是走得最远的一个。 大哥说,远也不怕,他打算回来看看,感觉爸的情绪波动大,认李炳强当干儿子,已经征求过他的意见了。 我说,你愿意? 大哥说,我不愿意啊, 但是爸跟我说的时候,基本就是通知了。 我说,跟我说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哥说,那你还不回去看看?我离得远,你离得近,你怎么就不知道操点儿心呢?
被大哥一顿数落,我连夜开车往家赶,一千多里路,到家的时候天刚刚亮,我妈在做饭,我问,我爸呢? 我妈说,上瓜田了。 我说,又不是自己家的瓜,操那么大心干啥? 我妈说,你爸的高血压,就到瓜田里能降下来,一在家就说脑袋嗡嗡,一到你那,就说心慌气短,两腿发软。 我说,他怎么没跟我说过? 我妈说,他有啥事都自己憋着,跟谁都不说。 我说,那在瓜田里就能治病? 心理作用吧,喜欢种瓜就自己种一小片,不要跟李炳强那种贼娃打交道。 我妈说,你到城里看,年轻人到处都是,你看村里,找个年轻人跟白头麻雀一样,有些事老年人办不了,不跟他打交道也躲不过去。 我说,不怕他偷? 我妈说,开始也怕,这几年看这孩子改了,在家里挺稳的,人嘛,只要改了就行。
村里新修的水泥路,我开着车去地里接我爸, 这几年村里的路修得都很好,下雨天,从村里到地里,也能脚不沾泥,不知道再过些年,孩子们还能不能知道泥腿子是啥意思。 水泥路就从我家瓜地北头经过,我开车走了几分钟就到了。 李炳强蹲在地上给瓜秧打杈,我爸背着手站在地里,太阳将他们俩拉成一条直线,西瓜圆圆滚滚躺了一地,青翠的瓜秧上露珠闪闪发亮。 我忽然觉得嫉妒,那蹲在我爸前面的,不应该是我吗?我走了过去, 蚂蚱从我脚前纷纷逃窜,有几个蹦到了我裸露的脚踝上,蹬得我一阵刺痒。 李炳强看见了我,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我走过来。 他快要走近我时,我爸才很惊讶地走了过来,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回来看看,接你回家吃饭。李炳强说,小垚,来吃个甜瓜。我说,大清早的,不想吃。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左边空荡荡的胳膊袖,他躲开我的目光,说,也不碍事,不耽误干活儿。 我说,你怎么吃饭? 他指了指瓜地旁的一间铁皮房,说,自己做。
小时候,我家的瓜棚就是一个茅草苫的三角形棚子。 李炳强在水里洗过澡后,来瓜棚找我,我爸去别的地里干活儿了,我一个人也是无聊,就对他少了戒心, 我们两个在瓜棚里听收音机,一会儿是歌,一会儿是戏,听得很入迷。 半晌的时候,李炳强走了,然后,他又骑了辆“大二八”自行车从北边的路直接骑到瓜棚旁边。 他给我买了一根冰棍儿,拿过来的时候, 上面的纸已经湿透了,粘在了上面。 我揭了两下没揭干净,干脆带着纸塞到了嘴里,感觉身上的汗一下子停了,凉爽得能听到河湾里的鸟叫声。 他也有一根,在嘴里吸得吧嗒响,我看了他一眼, 也试着使劲儿吸了一口,他笑了,他的牙很黄,上面沾着碎菜叶子。 他在瓜棚里和我一直待到了太阳落山,我们吃了一个红瓤瓜,吃了一个黄瓤瓜,又吃了一个十道青甜瓜。
棚顶茅草经过了太阳一天的烘烤,在傍晚散发出一阵青草味儿,有点儿马尿的味道。 晚风一掠,各种鸣虫在不同的草间发出不同的声音。 李炳强说,你爸怎么还不来? 我想,我爸可能去镇上接我哥了,我哥该回来了。 我放暑假了,我哥肯定也放暑假了,我爸说他今年不回来,在外面打工。 我还是很希望他能够回来,我想听他讲他上学的事情。 其实,我爸是去别的地里干活,时间去得太久, 我才幻想着他是去接我哥了,我想一回家就能看到他。 李炳强当然不知道这些,他说,那怎么没有人给你送饭?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说,行,吃了饭再来吧。 我妈有腰、腿疼的毛病,还不会骑自行车,每次往瓜地送饭,回去都说累得不行。 我就坐在李炳强的“大二八”自行车后座上面,他的车子扭晃着,我两条腿悬空,来回摆动。
我们从瓜地离开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到村子里的时候,四处漆黑,只有村子南边有一片光亮。 李炳强拍了拍脑瓜子,说,今天村里放电影,我都把这事给忘了。 我也想起来了,村里又考上了一个大学生, 他家人在村里放三天电影,今天是第一天。 电影上就能看见我哥说的那种城市生活了,我兴奋起来,感觉浑身都是力气,我催着李炳强快点儿往电影场骑去。 我们跑到的时候已经开始了,银幕上的人一晃一晃的,不是我哥说的那种唱歌、跳舞,但是刀来剑去得很精彩。 吃了一下午瓜,也不算太饿,我忘了自己是回村子吃饭的。 我盯着银幕太过于专注, 李炳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电影中间换片子的时候,我听见我爸在人群外面喊我, 我就挤了出来。 我爸看见了我,上来就是一脚,我躲了过去,他没踢到,看我是往家里跑,也就算了,他跟在我后面回家了。 他在别的地里忙了一下午,吃过饭后带着饭去瓜田,发现我不在那,找了一路,才在电影场里找到我。 吃完饭后,我爸问我是看电影,还是跟他一起去瓜田,我说,都行。 其实,我是想留在家里看电影的,村子南边电影场的声音已经变成轰隆隆的枪炮声。 我爸说,那就跟着我去瓜田吧。 我跟着他走的时候,总觉得电影场里有个东西在拽我的腿,但我爸全然不知。 他骑着自行车驮着我,我爸的自行车后座宽,他骑得很稳,我在上面坐得有点儿想瞌睡。 天上没有月亮,星光再亮,田野还是模糊,我隐约着能感觉出来到了哪里。
到瓜田的时候,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地里忙乎,我爸大喝一声,是谁? 那几个人影就迅速向瓜田南边跑去,我爸放倒自行车去追, 他们推了我爸一把,拿着一个西瓜朝我爸头上摔了一下,我也去追, 被一个人直接推到了大路沟里。我还没有爬出来,我爸已经从瓜棚里摸出来手电筒,他先找我,看我没事,就打着手电筒顺着瓜田走。 手电筒偶尔照到我爸的脸, 他的头上还淌着西瓜汁,鲜红,很吓人。 西瓜基本都被摘走了,没有被摘走的,有的在棵上被踩烂了,有的被摘下来摔烂了, 瓜秧子有的被拔了,有的被绊断了。 瓜田最南边的沙地,被一大片瓜秧盖着蒺藜。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蒺藜扎脚,我爸种瓜的时候,特意没种到头,留了一小片蒺藜,以为能挡住偷瓜的,看来是天真了。 河边还滚落着几个西瓜,河对面的公路上远望着还有几个,我爸把河边的西瓜捡回了瓜棚,然后坐在地里沉默了很久。 我坐在他身边,蚊子叮在身上,我也不敢动,那种刺痒刚好能缓解心里的恐惧,都是因为我,我不知道我爸会不会打我。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中午那个贼娃在河里洗澡,八成是来探路的。 我说,他下午也来了,就是他领我去看电影的。 我爸说,刚才看着没小孩,估计他就是把你引走,以后记住了,不能跟他玩儿,今天偷瓜,哪天说不定偷人卖。 我说,我记住了,我也找我哥打工去,挣够他下学期的学费。 我爸说,有爸呢,我一定能给你俩挣到学费。
天亮的时候,我睁开眼,就看到我爸在地里留瓜。 有的瓜秧上大的瓜没有了,但是还有瓜秧坐了小瓜,要打掉秧头,去掉分杈,去掉别的小瓜,用土压着秧棵,就留下了这个小瓜,小瓜还会长大。 我爸看我在旁边,就跟我说,瓜也跟人一样,分心的事情多了,就一样也做不好。我默默蹲下来,跟他一起留瓜。他说,好好上学,跟你哥一样走出去,你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我说,爸,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我爸说,你看这棵瓜秧,是红瓤的,爬到黄瓤的棵边搅着,结出来的瓜一定红不红、黄不黄的,不好吃。 我说,爸,我不走远,我陪你在家种瓜。 我爸变了脸,说,你要考不上大学,腿我给你打断。 我就不敢再说话了。 我爸说,我种瓜,就是为了你们弟兄俩能走出去,你们要到城里去,过上好日子。我还是不敢说话。 我爸说,这片地没人要,就是因为八月收秋的时候河里容易涨水, 种了一季的东西都可能敬龙王,种春瓜,七月就都熟了,不等涨水就卖完了,这些二茬瓜,不知道能赶在八月份涨水前长熟不? 他看了一眼天,额头上都是皱纹,用胳膊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胳膊上的土擦到了脸上,成了泥。 他没有觉出来,继续埋下头,一棵瓜一棵瓜地挑过去。
我在心里恨透了李炳强,要不是我爸不让我出声,我一定会去打他,虽然我明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在学校和人打架,没有人能打赢他。 他也没有再来瓜棚找我,八月毗河涨水,很多人都来帮我家从水里抢瓜,他爸没来,他来了,往拖拉机上抱西瓜,跑得满头大汗,我爸没理他,我也没理他。 水涨得很急,不到一个小时就爬上了岸。 我家的瓜田、瓜棚,都失踪在了水里。 我爸看着抢摘的生熟不均的两堆西瓜,急火攻心一下子病了,他烧得嘴唇都起了泡。 他从瓜堆里将熟瓜挑了出来,开着拖拉机,带着我,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去卖瓜。 卖了几天后,他看着屋子里一堆生瓜蛋,他病重了,倒在床上。 我妈和我,将生西瓜削了皮炒着吃,酸甜可口,就是吃起来觉得扎心。 吃了几天后,见我爸还在床上躺着,我妈忍不住跑到镇上,给我哥打了电话。
我爸这人,就觉得他大儿子有出息有本事,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哥回来劝了他两句,他就起床了。 后来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明明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处理方式,从我嘴里说出来,跟没说一样,我哥一说,就成真理了。 我没考上大学,想学门技术,直接被我爸给否定了,说花那钱没有用,我这没出息的样,就只配在家种地。 我哥说,让老二学修理汽车吧,以后车会越来越多。 那时候去镇上赶集,也难得看见一辆车,但他马上就同意了,还操起了老本行——种瓜,供我学修理汽车。 等我自己开了汽修厂,日子好过起来,我爸说,全是老大看得远。 我在城里安下家后,想把他们接过来,怎么劝,他都不肯搬到城里来住,连带着我妈也跟着他在老家,我妈一心想往城里来, 说城里看病方便,药也管用。 我爸总说,舍不了家里的地,我总觉得,他是不想跟我住,别看我哥在国外,如果我哥让他去住,他连离国都舍得。 我哥说,我是对爸有偏见了,他也劝过爸到我那里住,爸确实是不想离开家。我说,我觉得爸对我才有偏见。我哥说,没办法啊,他总以为上小学是为了考上初中, 上初中是为了考上高中,上高中是为了考上大学,然后像我这样考了博士的,才是真正上学上好了,你没考上大学就属于没学好,挣再多钱也是没学好。
还好我爸没有当着李炳强的面训我,我一叫他,他就跟我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我爸,李炳强的胳膊怎么了?我爸说,在外打工,胳膊搅进机器里了,厂里赔了点儿钱,在外面做生意,赔光了,跟人起冲突,腿也被打瘸了,这才回来的。 我说,他要不是被打成这样,肯定还在外面混。
我去瓜田里这么一个来回,我妈做了一桌子菜。 我爸坐在饭桌前,谈兴未尽,他说,我和你妈商量了,准备认李炳强做干儿子。 我说,爸,你缺儿子? 我爸说,认个干儿子,是咱们占便宜了,他虽然缺了胳膊,但还年轻着,你妈跟我有人照应着,你哥俩也能放心。 我说,爸,真不行了我回村里住,不要生意了。 我爸说,你不要生意了,一家人能过好日子? 我不要家了,我也过不好,想来想去,就这样是个好办法。 这事已经决定了,李炳强也答应了,就这样定下来吧。
其实, 我爸的改变是有前兆的,只是我没有太在意。 我挣了些钱后,我爸偶尔也会带我妈到城里来住几天,但不会待太长时间,最多的就是这次,一下子住了半个月,汽修厂、配件厂、4S 店,我的几处房产,他都背着手去参观。 我很喜欢在他面前显摆,他看到了我的成功,我才有成功感。 他去厂里和店里的时候,我就通知工人们,全部换上新工装,尤其汽修厂的工人,身上不要带油垢。 我爸显然很满意,夸我说,小垚,看来你真是有钱了。 我说,爸,我的钱不还是咱家的钱,什么你的我的。 我爸说,一直有点儿事不敢跟你张嘴,看你过得好了,想跟你说一下。 我说,爸,啥事,还用拐弯说? 我爸说,你借点儿钱给李炳强,说是借,我估计他也还不上,你就当捐款了。 我说,谁? 我爸说,李炳强。
李炳强初中毕业后跟着他爸出去了,说是在大城市里收破烂,很挣钱。 我高中的时候,过年回家,我们在村子里还碰到过几次,他染了黄发,叼着烟,看见我,也会很高兴地跟我打招呼,我总是“嗯”一声就走了,我不敢跟他多说话,怕一不小心又着了道。 我学习汽修的时候, 听人说他爸在广东跟人打架,被抓了起来, 他也连续好几年消失了。后来我在一家汽修厂上班的时候,不知道他从谁那里知道了我的手机号码,也怪我,买了手机,就迫不及待地到处给人留号码。 他找到了我,要我帮他在汽修厂找个活干。 那时候汽修厂里刚好缺人,我不敢把他推荐给老板,怕他手脚不干净连累我, 就说自己也是打工的,吃了这顿不知道下顿老板给不给,拒绝了他。 但毕竟是同村人,我又不好意思不管他, 就请他吃了一顿鸡丝拉面,还留他在我租的小屋子里住了一晚,让他睡床上,我睡地上。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厂里,走的时候他还睡着,中午回去的时候,他不辞而别,把我屋子里的东西席卷一空,连牙膏、牙刷都没给我剩下。还好, 我新买的手机是随身带着的,只是充电器被他拿走了。
我说,爸,那是个贼,离那种人远点儿。 我爸说,他偷,是因为他缺,你不让他缺了,他不就不偷了。 我很惊奇地看了我爸一眼,常年在田里劳作,他脸庞黑红,皱纹不多,但是头发已经花白了。我说,爸,贼永远也改不了贼心,他们家偷东西的时候,是因为缺吃少穿? 我不会帮他的,村子里谁有难处都可以来找我, 唯独李炳强不行。 我爸叹了口气,说,你的钱你当家,你随便吧。 然后,我爸就开始训我妈, 嫌我妈办这事慢了,办那事慢了, 催着赶紧回村里。 我说,爸,你为什么要帮李炳强借钱? 你说给我听听。 我爸说,他种瓜赔钱了,想帮帮他。 我说,种瓜还能赔钱吗? 被人偷了?该。 我爸说,没人偷,是他买错了瓜种,买成了打瓜,按吃瓤的方法种的,长了一地籽瓜。 我说,籽瓜卖籽不就行了,西瓜籽还贵呢。 我爸说,就是没文化呗,没见过世面, 到最后也不知道是籽瓜,以为自己种瞎了,摔了一地,等人家说是可以卖籽的时候,毗河水涨了,全冲走了。 这人啊,还是得多上学,多读书。 我跳了起来,爸,他在哪种的瓜? 不会是咱们家那片沙地吧? 我爸说,是啊,就那片地能长好瓜, 他也是看准了的。 我说,爸,千万不要跟那种人打交道,他赖你地钱,不给就算了,咱家不差那点儿钱,明年不给他种。 我爸说,他没有赖地钱,一亩四百元,五亩地两千元,种瓜前就给我了,他的钱都投在瓜地里了,这一赔明年就没钱种了,我想着借给他点儿钱,买种子、买肥料总得要钱的。 我说,爸,你是不是糊涂了啊! 我爸说,我没糊涂,村里没有年轻人在家,谁还愿意费事种瓜,不借给他钱,那片沙地就年年荒着了。 我说,不种就不种,在外面买着吃。 我爸说,外面买的瓜,没有咱们家地里长的好吃, 你都忘了小时候的瓜味儿,现在的味道能比吗? 我说,爸,现在的味道更多了,去超市里看看,多少东西以前见都没见过,别老恋着那片瓜田了,住城里吧,想吃啥都有。 我爸就说我妈,快点儿,一辈子慢吞吞的,看见你都心烦,快点儿收拾好了我们回去。 我妈说,就这点儿东西,不是早都装好了,你再催,你一个人回去吧。 我说,那我给你两万元钱,你自己看着花吧,你想给李炳强就给李炳强,随便你。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我爸说,我不是脑子一热,我也是反复考虑的。 李炳强这几年很踏实,改了。 对了,跟你说件事,你妈去年得了脑血栓, 要不是李炳强跑得快,估计就没命了,医院去得及时,没有啥事,也没有给你们说。 我说,爸,我是你儿子啊,这事你不跟我说? 我爸说,也没啥事,有事就叫你们都回来了。 我说,我都说了叫你们住城里,偏不听,非要住家里,你看要是出点儿事咋办? 我爸说,要是我和你妈病得走不动了,我们又不愿意住城里,你和你大哥,谁愿意为了我们俩,住到村里? 我说,城里医疗条件多好,为啥要住到村里? 我爸说,因为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 我看哪都是顺眼的,南边还有你一亩多地,这宅子就是我死了,你哥俩一人一半,我得替你们看着。我说,爸,你觉得我和我哥还缺你这点儿家业不? 我爸说,你们不缺,我也得看着,你们哪天缺了,就还有。 我也知道是没有用的,但是不能就这么扔了吧。 你还近些,你大哥,我到死都不一定能见上了,不过你大哥还是比你争气,他是咱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第一个博士生、第一个出国的。 我爸一提起我哥,顿时又满面红光,我也不敢和他争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要他高兴。
我怕李炳强用什么手段蒙了我爸,或者要挟住我爸,把我家当成他的取款机。 我也顾不得我哥那里是夜晚,吃过饭我就躲了出去,把情况汇报给他。 他虽然改了国籍,我感觉他比我还操家里的心,有一次大哥生了病,他还担心死了后自己能不能埋回来。 我说,要这样的话,你出去干啥,回来一样挣钱啊。 他没有回答我。 我们分析了好久,最后我哥说,李炳强无非是为了钱,再往下等等看,要是他还让爸向我们要钱,我们就得报警了, 当年偷瓜我们不知道报警,已经便宜他们了。
我打完电话后, 去瓜田找李炳强。河湾依然很安静, 岸边长着几墩芭茅,我小的时候它们就长在那里,现在还长在那里, 除了沙滩上的沙子被人挖光了,时间不曾在这里改变什么。 只是我爸老了, 我和李炳强也正在慢慢老去,将来我的孩子也不会再站在这片瓜田里,这里不是他们的记忆。 李炳强看见我,去给我摘十道青甜瓜,没有刚好熟的,他就找了个差不多的,强扭下来,蒂和瓜不愿分开, 瓜屁股那里还滴着水,我舔了一口,有淡淡的清甜。 地这东西,谁种谁就是主人了,明明是我家地上的瓜,我吃起来,居然是吃别人家瓜的感觉。 我看着李炳强,他的眼睛一直躲着我,做贼心虚的人才这样。 我说,你小时候偷我家的瓜,长大了跟我抢爸,我是欠了你什么吗?李炳强没说话。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家的房子和地,这没什么,我还要感谢你,在我十二岁之前,没有人请我吃过冰棍儿,我三十岁了,没想到还要让你照顾我爸。 李炳强说,小垚,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说这些就见外了。 我说,再怎么我也不能让你照顾我爸, 我爸不去城里跟我住,是舍不下他这几亩地,我想让你帮我劝劝他,你替他管着地,管着村里的几间房子,让他跟我去住,你要给他承诺,只要你活着,这片瓜田永远不会荒。 李炳强说, 我也不敢承诺我会一直在家种瓜,这是靠天吃饭的,天不让吃,我会饿着的。 我说,种地不跟你要钱,住我家的房子也不跟你要钱, 年成不好的时候,我会补贴你钱。 李炳强说,小垚,谢谢你!我说,瓜田是活人的,你守着它了,就得好好活着,不要再想那些歪门邪道。
我和他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太阳高高挂着,瓜田里四野无人。小时候看瓜,最怕这个时候,要是我爸不在,我一个人在瓜棚里,风吹过都是异响,我尤其怕地里的那些坟头,有的很陌生,有的坟里面埋的人,活着时候我还见过。 我站在瓜田上,忽然感到了一阵恐惧,举家离开以后,我再回来,是回到哪里? 我忽然明白了我爸的心思,如果我爸也是这样的想法,那倒是委屈李炳强了。
李炳强站在瓜田里, 轻轻地说,小垚,你家的瓜不是我爸偷的,看电影的时候我饿了,回家吃饭了,我爸和我一起吃的,我知道你们家一直怀疑我。 我说,这都不重要了,那才多少钱。 对了,那你怎么不说? 李炳强说,你们从来也没有问啊。 我说,那你现在为什么要说。李炳强说,我要当你哥了,这些话我一定得说清楚。 我说,那我的东西是你拿的吧。 李炳强说,是的,你别笑话我,我只是羡慕你, 我从小就想过上你的生活,拿走你的东西,我以为是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了,后来我明白了,我所以为的努力,是偷走了别人的东西。 我说,难道你以前没明白? 李炳强没有再说话,蹲在地上挑瓜,熟的摘了,生的留下继续让它长。
因为我在家待不了太长时间,第二天就在我家举行了认亲仪式,喊了几个长辈,凑了一桌。 李炳强跪下给我爸磕了三个头,喊了一声“爸”,他低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头发里已经涌出很多白发,毕竟快要四十岁的人了,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有些尴尬,我爸也是,一脸的尴尬,但并不影响那顿饭吃得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