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亮
进入21世纪以来,尤其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获得了等待已久的复兴发展契机。虽然21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迄今为止的发展尚未实质性地摆脱冷战结束以来的相对衰落,不过,国外马克思主义阵营始终没有停止探索创新的脚步。而且我们欣喜地看到,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阵营正努力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批判地认识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新特征新问题,以实现真实有力的理论创新。
20世纪60年代以后,以美国为代表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出现了一系列新变化,西方理论家们开始怀疑马克思主义是否依旧适用于当代资本主义,甚至宣称马克思主义“过时”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国外马克思主义阵营发生明显分化,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光芒被遮蔽、重要性被淡忘。1991年苏联解体,新自由主义者们狂热地宣称,社会主义失败了,历史已经终结于美国式资本主义!国外马克思主义阵营陷入巨大的迷惘与困境,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黯然失色,被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阵营在自觉与不自觉中日益远离。
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阵营远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是一个相对缓慢的渐进过程,但重新发现、拥抱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则在新千年即将来临的前几年发生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这让包括新自由主义者在内的所有人都意识到,虽然苏联解体了,但当代资本主义并没有摆脱马克思所揭示的内在危机。1998年,巴黎召开了规模宏大的“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150周年国际大会”,这次大会的召开表明,马克思主义已经艰难走出苏联解体的阴影,缓慢而坚定地回到西方世界。1999年,英国广播公司(BBC)举办“千年思想家”大型调查,马克思不仅成功入围,而且名列第一!马克思主义所关注的资本主义的前途与命运问题,依旧具有现实性。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阵营选择重新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就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进入21世纪后,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阵营更加自觉更加坚定地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从中汲取思想与道义的力量,推进理论创新。
对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阵营而言,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意义深远:第一,它终于克服新自由主义的长期思想钳制,勇毅地突破“历史终结论”幻象,重新开始构想人类社会的非资本主义未来;第二,它终于否定自己曾暗自接受的马克思主义“过时论”,再次确认马克思主义就其本质来说是资本主义批判性的自我反思,只要资本主义没有被放弃,马克思主义就始终具有不可超越的现实性,就此而言,它依旧是19世纪的马克思的同时代人;第三,它终于超越自己曾经的颟顸与自我膨胀,重新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本身。
“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最近一次马克思主义“过时论”的滥觞地,也是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阵营重返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登陆点。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建构21世纪的资本主义哲学批判理论,已成为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的自觉选择。
基于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为唯物史观申辩,是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的一项重要工作。20世纪社会主义的成败、资本主义的兴衰直接影响了西方社会对唯物史观的接受。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开始为唯物史观正名,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走向高潮,其中影响最大的工作是由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做出的。西方社会始终有人认为唯物史观是否定个人的自由与个性的世俗版宿命论。针对这一指责,伊格尔顿主要基于对《共产党宣言》的解读,让人们意识到,唯物史观中存在两条相互补充的逻辑:一条是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学说为核心的客体性逻辑,强调社会历史过程中的必然性;另一条是以阶级斗争为核心的主体性逻辑,强调人的行动的能动性。对唯物史观而言,承认必然性并不意味着要否定主体性,相反,必然性总是通过主体性得以实现的。
基于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为辩证唯物主义正名,是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颇为引人注目的一项工作。冷战时期,只有阿尔都塞及“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关注、研究辩证唯物主义,对唯物辩证法的某些理论进行过有影响的论述。1988年,巴迪欧出版《存在与事件》第一卷,开始在数学本体论的基础上建构一种新辩证唯物主义体系,进入21世纪后,他笔耕不辍,基本完成其新辩证唯物主义体系的建构,有力修正了西方世界对辩证唯物主义的刻板化、污名化理解。此外,斯洛文尼亚左派学者齐泽克也一直致力于阐释黑格尔、列宁、毛泽东的辩证法思想,形成了一种拉康化的唯物辩证法学说体系,使得西方世界对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广度与深度都有所扩大。
基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发展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数字异化批判,是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正着力推进的一项工作。如何认识、评价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劳资关系以及新的剥削现象?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不约而同地想到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理论,大卫·哈维、阿克塞尔·霍耐特等老一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都曾运用异化劳动理论阐明了自己对现代数字劳动异化的批判性认识。更系统的工作是由年轻一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完成的,其中英国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家克里斯蒂安·福克斯的表现最为亮眼,他在一系列论著中,系统阐发了自己对数字劳动、数字异化的批判性认识,推动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当代发展,提升了异化理论的当代影响力。
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世纪之交,来自不同流派的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重新研究《资本论》及其手稿,试图在21世纪续写《资本论》,重新建构政治经济学批判。
随着互联网时代的来临,资本主义经济过程中出现了许多新现象新变化,马克思主义者应当如何看待这些新现象新变化呢?在2000年的《帝国》一书中,奈格里和哈特指出,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们正在基于马克思的“一般智力”概念以及非物质劳动概念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新变化进行新思考。此后,奈格里、拉扎拉托、维尔诺等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基于《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特别是“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部分即今天所谓的“机器论片断”,进行了深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建构。博当、韦塞隆、卡芬特其斯等进而基于非物质劳动概念提出了认知资本主义概念,认为随着生产的自动化转向和知识在经济增长过程中作用的提升,以知识和智力等为代表的认知劳动已成为当代资本主义劳动的主导形式,认知劳动成为主导劳动形态的时代就是认知资本主义。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自觉回到《资本论》,从利润率下降、过度积累、消费不足等理论视角出发进行深入思考,最终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使马克思主义走向全面复兴。罗伯特·布伦纳、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等认为危机是资本主义利润率下降规律造成的结果,强调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竞争机制的说明依旧具有科学性。布伦纳赞成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生产的无政府状态和竞争作为分析支点来解释利润率下降机制,认为资本主义生产走向集中和科学技术应用导致的企业成本短期无法回收,必然出现产能过剩,导致利润率下降。大卫·哈维基于《资本论》中关于资本积累机制的论述,提出了过度积累危机理论。威廉·罗宾逊则强调消费不足是导致2008年经济危机爆发的主要原因。此外,卡多·贝洛菲尔和米夏埃尔·海因里希等立足MEGA2最新文献研究成果,重新梳理《资本论》及其手稿,建构出对马克思危机理论的当代阐释。
德国的“新马克思阅读”学派、英美的“新辩证法”学派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逐渐形成的两个规模较小的国外马克思主义流派,从形成之初就致力于《资本论》及其手稿研究。进入21世纪后,这两个流派再次回到《资本论》及其手稿,努力在MEGA2新文献基础之上重建《资本论》的资本逻辑批判理论。2014年,法国理论家皮凯蒂出版了向马克思致敬的《21世纪资本论》,基于财富分配不平等分析提出了自己的资本逻辑批判理论,在全球范围内产生较大影响。
21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当年的一些判断、论述再次显现出其当代适用性,这促使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者在政治批判理论创新过程中,更多地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努力寻找蕴含其中的创新启示。
阶级和阶级斗争是马克思主义人类解放理论的一个核心问题,也是马克思主义思考资本主义政治问题的中心。奈格里、维尔诺等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回到《资本论》,在传统阶级主体概念基础上,把“大众”确立为新的无产阶级、新的革命主体。认知资本主义流派在分析当前西方无产阶级生存境况时,以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为中介,同样回到了《资本论》,力图重新分析新的历史条件下资本权力及其对劳动过程的作用,揭示当前资本主义制度中的新型剥削关系。阿甘本生命政治学的阶级意识理论,也从《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圣麦克斯》章中得到某些启示。
国家理论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帝国三部曲”(《帝国》《大众》和《大同世界》)中,奈格里和哈特从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及第二国际理论家的帝国主义理论中得到了重要的理论启示。而在大卫·哈维、艾伦·伍德等人的新帝国主义理论中,列宁、第二国际理论家关于帝国主义的论述以及《资本论》,同样发挥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作用。鲍勃·雅索普在其全球化时代资本主义国家批判理论中,重申了马克思有关世界市场和国家思想的重要价值,阐述了世界范围内的资本积累与不同形态的国家之间以及国家内部的相互依存关系。
空间批判理论是20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的一项重要成就。作为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的重要创立者,哈维高度关注《资本论》《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共产党宣言》等文本中的资本批判学说,并提出了新的资本空间转化模型。他同时强调,在全面分析资本在时空中如何运作以及如何再生产时,资本作为运动中的价值不能脱离其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去理解,它不仅经过市场也通过国家权力来调节。索亚、彼得·马尔库塞、麦利菲尔德等年轻一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家,也都很重视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的空间生产与城市学说。麦利菲尔德就提出,正是恩格斯开启了都市马克思主义及对形成过程中的现代大都市的现代分析。
与20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的其他重要政治批判理论成就不同,生态批判理论在其形成时期就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建立了较为自觉紧密的联系。进入21世纪后,生态马克思主义从自然观和政治经济学两个维度深入推进生态批判理论的当代建构,从而将过去关注不够多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等经典著作也纳入自己的理论资源库。
研究21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我们既要关注其创新成果,更要关注其创新机制、创新方法,因为我们研究它们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分析、解决中国自己的问题,而中国问题不可能照搬照套国外理论,只能由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基于中国实际自主探索、创新解决。就此而言,21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通过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实现理论创新的路径,尤其值得我们学习。
聚焦经典、关注思想,是21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给我们的第一个重要启示。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以及毛泽东等经典作家都是勤奋的思想家,都留下了数量庞大的思想遗产。这些思想遗产大体可以分为四种类型:一是经典作家本人生前的公开出版物;二是前者的过程性文献,如手稿、准备材料等;三是经典作家的摘录、笔记和批注等自由探索型文本;四是经典作家的书信、电文等。21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让我们再次确认,四类文本各有各的起源、各有各的意义,但对于完整准确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进而实现当代创新发展来说,真正重要的还是经典作家经典性的公开出版物以及少量重要的过程性手稿。
理论联系实际、带着问题意识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是21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给我们的第二个重要启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眼界广阔、知识丰富,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怎么才能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不为海量文本所困呢?21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给我们的重要启示就是理论联系实际、带着问题意识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理论联系实际,就容易发现问题、形成问题意识;有了问题意识,就容易缩小范围、深入思考;最终实现重点突破、举一反三,达成理论创新。
站稳当代立场、以开放的心态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是21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给我们的第三个重要启示。早在1895年,恩格斯就指出,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21世纪国外马克思主义让我们再次确信,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不是真理,而是通向真理的道路!因此,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必须站稳当代立场,保持开放的心态,不能采取教条主义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