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仁
(原国家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北京 100125)
数字经济是基于数字计算机技术的经济。人们往往将其理解为基于互联网完成的各种业务或商务活动。因此,有时也被称为互联网经济、新经济或网络经济。从学术角度来看,数字经济的定义并不是非常严谨。有些人把数字经济的定义搞得非常复杂,晦涩难懂,似乎不如此则不足以说明数字经济的“高档”。实际上,数字经济可以简化为“一切基于电子数字计算机生产的产品和提供的服务”,当然包括“基于计算机网络”在内。
计算机无处不在,相应地,数字经济也就无处不在。
虽然数字经济的定义比较简单,但是,却因计算机无处不在,数字经济的测度反而显得比较复杂。可以说,自电子数字计算机发明的1946年以来,国民经济中数字经济的成分就已经存在,只是规模很小,微不足道而已。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互联网应用和互联网经济的蓬勃发展,数字经济的规模成指数般增长,内涵也不断变化和丰富,在国民经济统计中的占比越来越大,在经济社会发展中所扮演的角色则越来越重要。为了认识和理解数字经济,把握数字经济发展的基本要素和规律,数字经济测度的意义也越加凸显。
数字经济已经成为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一个历史性的时代特征。数字经济测度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数字经济本身的内涵极为丰富,测度的目标不同、视角不同、方法不同,描绘出的数字经济的“图像”也不尽相同。
首先,数字经济的测度,对于政策的制定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帮助决策者制定政策和战略,评估所采取的各项政策措施的有效性和效率,强化对于公共政策的责任心。以此为目标,数字经济测度关心的重点,自然是政策制定者所关注和感兴趣的领域。其中,首要的是国民经济核算体系中统计指标的测度,例如,对GDP、就业、经济发展的贡献,宏观经济政策发展的趋势等等。
其次,企业界的关注点,可能在宏观的观察之上,还要增加一些影响数字经济进程的重大技术和创新要素的探讨,投资方向的研究,市场态势的分析,竞争策略的制定等等。
学术界,特别是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在上述两方关注的内容之外,还会增加学术研究方面的要求,包括对数字经济主要的驱动力量,数字经济的主要成分和占比,产业结构和经济体系的变革,政策对数字经济短期、中期和长期发展的影响,社会组织体系和组织结构的变革,战略和政策制定的研究和建议等等。
当前,数字经济测度的要点,是抓住信息通信技术(ICT)和互联网应用这类重要的技术特征,掌握其基本状况、发展趋势和经济社会影响。从历史的长河来看,以ICT为中心的科学、技术和创新还在不断发展,数字经济本身也还是一个新生事物。因此,数字经济测度目前仍处于探索之中,创新空间很大,讨论何时走向成熟,为时尚早。
相应地,作为一个快速变化和发展的新领域,数字经济测度的动态性很强,要求准确地认识和把握时代的变化和技术创新的趋势,用全新的视角去思考、选择和采集数据;不断改进测度模型和分析工具;用大量的数据,抓住数字经济发展的时代性、历史性特征。数字经济测度主要的难点在于,测度模型的构造能否兼顾眼前与未来,测度数据是否具有可用性和可比性;此外,数据定义的代表性和准确性,可采集性和低成本,也很重要。
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历来关注信息化和数字经济发展的测度。在其《2008年首尔部长声明》及《2011年互联网经济高层会议》中,都对数字经济的测度做出了一些探索和尝试。2014年,OECD又出版了《数字经济的测度:一个新的视角》一书,以发展的眼光,重点关注“数字经济的一些新的时代特征”,可以帮助读者理解发达国家观察数字经济发展的视角和关注问题,对于研究适合我国国情的数字经济测度,并逐步与国际上通行的测度方法接轨,有很好的参考意义。
1)紧扣数字经济的新特征
OECD认为,数字经济的“测度”必须紧扣当前数字经济与社会演进的新特征,例如:移动宽带的接入与应用;云计算与云服务;智能化应用、基于传感器的网络、以及机-机通信(M2M);大数据分析与应用;信息与通信技术的创新状况和创新能力;信息通信技术在经济危机中的表现等。数字经济测度研究的重点是,探索需要哪些指标来反映新时代的数字经济的主要特征。换而言之,测度数字经济的指标体系应该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并非一成不变。这一点,在一个信息通信技术快速发展的时代,有相当的难度。
针对数字经济的当代发展,OECD将测度的关注点聚焦于四个方面:
i. 数字基础设施投资主要包括:宽带、移动宽带、高速互联网接入、低收费与普惠、计算机与上网设备增长、电子商务跨境应用、网络与数据安全、个人信息安全与隐私意识等等;
ii. 赋能社会主要包括:互联网用户数、在线业务多样性、用户成熟度、数字原住民、儿童上网率、教育数字化、职业数字能力、数字化顾客、内容传播无国界、电子政务应用、数字医疗等等;
iii. 创新能力主要包括:信息技术和研究与开发(R&D)、信息技术产业创新、业务数字化、释放微数据潜力、ICT 专利、ICT设计、ICT商标、知识扩散能力等等;
iv. 经济增长和创业主要包括:ICT投资(含计算机与相关硬件、通信设备及软件)、ICT从业人员增长、ICT增值效应、信息产业劳动生产率、通信服务质量测度、电子商务、ICT人力资本、ICT就业与ICT部门就业、贸易竞争性与全球价值链(GVC)等等。
上述四个大类,包含了近40个二级指标。这个方案的优点,是突出和强调了数字经济“赋能社会”和提升“创新能力”的重要特征,即重点研究数字经济对于经济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而不是仅仅关注一些表面繁荣的数据。这个方案的缺点是没有考虑数字经济时代近乎无穷尽的数字人才需求。数字经济是基于数字计算机技术的经济,计算、网络、数据、软件等四大要素的“无处不在”,势必意味着数字经济的数字人才需求无处不在。在一个可预见的、比较长期的、数字经济发展的全球竞争环境中,在国民教育体系中,强调和发展全民数字教育体系,做到有能力源源不断地提供不同层次的数字人才,满足数字经济发展需求,对于国家或地区获取更强的竞争优势,非常重要。
2)指标示例
在体现数字经济的、新的时代特征方面,OECD提出了一些可以在二级指标之下考虑的、具启发性的参考指标。例如:2010-2013年OECD国家按语种每月手机查阅Wiki百科页面总数及其占比;1998-2012年OECD国家消费者平均的数据存储成本,包括硬盘存储和固态存储;1995-2014年OECD国家与数据挖掘相关的科学论文,包括数据挖掘、大数据(不含数据挖掘)、以及文本挖掘(不含数据挖掘);2004-2014年OECD国家机/机通信(M2M)、数据挖掘、3D打印等专利总数(图1);2001-2014年OECD国家基因测序成本;1995-2012年OECD国家ICT部门就业变化情况(图2),包括ICT部门就业增长、总就业人数增长、以及ICT部门就业人数占比;2003-2013年OECD国家与ICT相关的就业变化情况,等等。这些指标虽然看似略显凌乱,但确实反映了当代数字经济的一些重要特征,与十多年前,或上个世纪90年代的数字经济相比,差异很大。
下面举两个有启发意义的例子。从图1中可以看出,2010年,即智能手机和4G移动通信在全球普及之后,M2M、数据挖掘、3D打印等专利数都开始有一个爆发性的增长。从图2则不难看出,在2002年的互联网股市暴跌和2008年的全球经济危机中,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ICT部门的就业增长、总就业人数增长、以及ICT就业人数占比等,均呈现负增长的情况。
图1 2004-2014年M2M、数据挖掘、3D打印等专利数(资料来源:OECD,《Measuring the Digital Economy,a new perspective》,2014)
图2 1995-2012年OECD国家ICT部门就业变化(资料来源:OECD,《Measuring the Digital Economy,a new perspective》,2014)
3)改进数字经济测度
OECD认为,迄今为止,关于数字经济测度的指标体系还在探索之中。OECD提出了数字经济测度需要改进和关注的六个方面。
i. 改进“ICT 投资及其与宏观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的测度;
ii. 定义和测度数字经济所需要的技能;
iii. 建立一套指标,监测安全保障、隐私、以及消费者权益保护等问题;
iv. 加强“ICT推动社会目标实现以及数字经济社会影响”的测度;
v. 建设一个综合性、高质量的数据基础设施,用以测度数字转型带来的各种社会冲击和影响;
vi. 构造一个既可利用互联网数据资源,又可保证统计质量的测度框架。
OECD这些改进建议,重点在于加强数字经济对于经济社会转型的影响的测度。其中,第iv条,即加强“ICT推动社会目标实现以及数字经济社会影响”的测度,至关重要,本文将在第二节做进一步的讨论。
2016年,华为公司推出了“全球联接指数(GCI)”,围绕数字经济的四大经济要素(供给、需求、体验、潜力)和五大使能技术(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数据中心、宽带),提出了40个测度指标,对全球50个经济体(国家)的数字经济转型进程,进行了量化评估、分析和预测(图3)。华为公司的思路与OECD相近,不仅关注新兴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对创新也给予了很高的重视,从把握当前数字经济的时代特征来看,比较成功。
图3 华为公司提出的全球联接指数概览(资料来源:华为公司,《量化数字经济进程》,2016)
全球联接指数设计的一个缺点,是在“五大使能技术”的设定中,没有考虑“人工智能”。实际上,从人工智能发展态势来看,其重要性已经远超“五大使能技术”中的任何一个。出现这个结果的重要原因之一,可能与支撑数据的可获得性有关。
华为公司的报告介绍了一些比较重要的发现,例如,一个国家的全球联接指数(GCI)得分每增长一个百分点,可以为该国的创新能力提升2.2%;竞争力提升2.1%;生产力提升2.3%。图4给出了全球联接指数与人均GDP的关系图。2016年,中国GCI得44分,在全球50个国家中排名第23位,处于第二梯队(加速者)中游偏上;美国以74分排名第1;英国65分、第5;韩国63分、第7;日本62分、第9;德国49分、第12;俄罗斯43分,第26;印度30分,第44。图5给出了全球联接指数与全球竞争力指数的关系图,显然,GCI得分较高的国家,全球竞争力指数(由“世界经济论坛”定义)也比较高。报告中还得出结论:一个国家的GCI分值越高,该国的国家生产力(劳动力人均GDP)也越高,产业数字转型的环境也越好;GCI得分较高的国家,全球创新指数也比较高。这些数据,充分说明了GCI的重要性,即抓住数字经济机遇,开放、外联、创新,对于国家发展至关重要。
数字经济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提高劳动生产率和国家竞争力,加快经济社会发展,其更深刻的影响,是促进了工业时代形成的经济社会结构的转型。当前人类正在经历的这场数字革命及其导致的经济与社会变革,像工业革命一样,是一场极为深刻而广泛的社会变革;也是一个既充满了发展和机遇,又伴随着诸多困难和痛苦的过程。
人类历史上由工业革命所引起的经济和社会变革,可以给我们带来很多的启示。对于数字经济带来的重大经济社会转型,可以将工业革命的结果作为一面镜子,“以史为鉴”,启发我们的研究和思考。其中,重点关注的方向包括:产业结构、经济体系、组织体系、社会结构等四个方面(图6)。
图4 全球联接指数与人均GDP的关系(资料来源:华为公司,《量化数字经济进程》,2016)
图5 全球联接指数与全球竞争力指数的关系(资料来源:华为公司,《量化数字经济进程》,2016)
图6 数字经济与经济社会转型(资料来源:作者自制)
数字经济对产业结构的影响非常巨大,并不亚于工业革命对农业社会产业结构的冲击。传统产业正在追求最大限度地实现数字化、网络化和智能化。
农业生产的数字基础设施建设;数字化智能化的农业机械、农业生产操作系统、农用无人机和物联网;农业生产的网络化、精准化、科学化等,将对工业化的大农业进行新一轮的改造,农业的劳动生产率将进一步提高。传统农业将发生“数字化裂变”,“一分为二”,即:一部分侧重于农业科学技术和生产、销售、管理的研究;另一部分则侧重于农业数字化、网络化和智能化技术及其装备与应用的研究。后者,将成为农业数字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大农业中的“间接数字经济”。
传统工业和服务业各部门,通过数字转型,也将发生与传统农业类似的变化,在实现“产业升级和现代化”的同时,产生“数字化裂变”。典型的如传统商业,一部分发展为电子商务,成为“直接数字经济”的组成部分;另一部分则可能在充分利用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技术的基础上,完成包括物流、仓储、销售、管理等业务运行模式的转变,产生一部分的“间接数字经济”,店面和线下经营的模式仍然保留下来。电子商务还推动了新业态供应链、大物流和快递业的快速发展,成为另一类新兴产业部门。
很多大型企事业单位的信息中心可能剥离出来,成为独立的数字经济服务企业,进入“直接数字经济”;而企业或产业中利用数字化、网络化和智能化装备进行研发、生产、销售的部分,将构成大量的“间接数字经济”,成为企业在数字经济时代赖以发展和创新的主要力量。这种情况,在制造业领域将大量发生。
数字经济将催生许多新兴的产业部门。以金融业为例,在传统银行大力实现数字转型的同时,手机银行、手机支付、互联网金融等作为新业态已经强势崛起,成为直接数字经济的一部分。我国的互联网金融平台(包括微盘平台),累计总量已在31,000家以上,远远超过了预估的数据。互联网金融的业态也急剧扩张,如:网络借贷、互联网资产管理、网络众筹、虚拟货币、互联网支付、典当行、交易所、基金销售、网络催收、互联网消费金融、互联网保险、金融超市、证券、期货、信托、保理、配资、二元期权等等,层出不穷。网络金融中,互联网支付近65万亿元,网络借贷超过5.43万亿元,网络众筹则近400亿元。这些惊人的数据表明,中国的网络金融已经具有全民性,影响非常深远。
产业和企业的核心竞争力与工业化时代已经大不相同。计算机、集成电路、网络通信设备和系统、工业软件和科学软件等成为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ICT产业能力、信息化水平和智能化人才等,将决定产业和企业在全球竞争中的成败。
应该指出,无论数字经济如何发展,都不能替代或否定传统农业、制造业和服务业等持续发展的重要性。人类生活在物理空间和物质社会,要吃饭、穿衣、居住、通信和交通;人类不可能生活在网络空间和虚拟社会,吃数据、穿信息、住数据库、走网络,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理。
网络空间覆盖全球并向外太空延伸,极大地改变了全球和国家经济体系的运行模式(图7)。20世纪70年代初,通信业首先开始由模拟向数字转变,以计算机化促进通信全球化迅猛发展。全球航运业则从通信全球化中首先受益,开始了航运业全球化的进程。政府信息化在海关的发展,实现了通关便利化;计算机辅助设计的发展,以及借助网络推动生产的全球布局,使制造业的全球化得以实现。制造业全球化浪潮的掀起,特别是中国的改革开放,促进了市场的全球化、投资的全球化、以及金融的全球化。互联网和全球化经济基础设施的成熟,为全球经济体系的重构奠定了基础。
数据流和信息流可以在瞬间送达世界许多角落,全球资金的调拨只在“弹指一挥”间。产业结构的巨大变革,也导致全球和国家的经济体系发生重大变革。企业生产过程和生产装备走向全球可控的(数字)自动化、自主化、无人化(含机器人);利用全联网,企业得以在全球范围内构造智能化的研发、生产、营销和管理体系。全球供应链重构、经济活动全球化和智能高效的运转,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生产力飞跃发展。
图7 经济体系全球化的发展(资料来源:作者自制)
网络空间的全球化特征和数据无障碍的流动,激励了“平台经济”的形成和发展,使之成为数字经济时代最具特征的经济形态。“平台”首先进入一个行业深耕,利用垂直行业企业业务模式大同小异的特点,一套信息系统可以自上而下纵向贯通,实现全行业数字化改造,成本因批量大而相对低廉,利润空间极大;而后,依赖其所掌握的行业海量数据,向产业链的上下游横向拓展和延伸,“攻城略地”。这个过程,很像是一颗石子扔入水中,除了石子本身潜入水底之外,水面上不可避免地会以石子的入水点为中心,泛起阵阵涟漪,形成不断向外扩散的波纹水圈。阿里、腾讯、美团等,都是平台经济的典型案例。平台,正是在纵向深耕和横向拓展的过程中,完成了各相关行业的数字化改造和数字转型,极大地加速了国家信息化的进程,对国家乃至全球的经济和社会进步影响深远。
平台的网络化拓朴结构,正在替代传统的、以“多部门组织模式”为基础的金字塔式管理结构。平台经济中,“行业”的界限趋于模糊。企业运行和管理的关键和难点,已经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不在于企业内部数据和信息的合理流动,而在于对全国乃至全球竞争性数据和情报的把握和智能运用。数据和数据流成为经济体系,包括研发和创新,甚至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内在的支配因素;数据和算法可以引领、创新、控制业务流,推动社会经济体系的重大变革。工业时代的“业务为王”,正在向数字时代的“数据为王”转变。工业时代是“有业务才有数据”;数字时代则可能是“有数据才有业务”。善用数字经济带来的国家乃至全球经济体系的巨大变革和竞争优势,有可能进一步强化国家的全球经济地位,获益则有可能远远超过数字经济本身。
这种新形态的经济体系,对国家治理模式现代化、政府和社会管理体制的创新,提出了更新、更高的要求。认识经济体系已经和将要发生的巨大变革,将看似消极的因素转化为积极的因素,促进而不是阻碍经济体系的这种变革,将数字经济的好处发挥到极致,对世界各国政府的治理能力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工业经济高度强调“专业化”和“社会分工”,目的在于劳动生产率的最大化。数字经济时代,这种专业化与社会分工可能依然存在,但是,经济体系的基本划分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无论怎样的“专业化”和“社会分工”,其共同基础都是数字化、网络化和智能化,都将在传统产业各行各业中表现出“数字化裂变”和“一分为二”,即裂变为直接数字经济和间接数字经济。直接数字经济作为数字时代的新经济,无疑在发展中占有主导性和支配性的地位;而间接数字经济则依附于原有的传统产业,只有在直接数字经济的支撑下,才有可能与传统产业一起,加快发展,夺得全球竞争优势。因此,本质上,信息通信技术和产业,以及近年来发展极快的、包括人工智能在内的智能技术和产业,是数字经济时代经济体系的核心。
与工业革命产生了“工厂制度”相似,“平台”公司已经成为数字经济时代的宠儿,是数字时代经济体系中除工厂制度之外,另一种重要的、新的组织形态。其原因在于,信息通信技术和产业是一种通用技术(GPT),原则上与行业的专业属性无关;然而,又没有一个行业可以离开信息通信技术和产业而独立存在,一个以信息通信技术为基础的平台,原则上可以支撑不同属类的行业企业,只是在应用层上适应不同的业务需求。“平台”公司“赢者通吃”,原因即在于此。近20年来全球数字经济的发展表明,像工业革命时期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导致了大规模工业企业的诞生一样,数字经济的迅猛发展,也一定会产生大量的大规模“平台”公司。如果说,大规模工业企业的数量和全球占比代表了国家的工业竞争力,那么,同样地,大规模“平台”公司的数量和全球占比,就代表了一个国家在数字经济时代的竞争力。
大企业、大平台急剧发展带来的负面效应,就是“垄断”。在工业经济蓬勃发展的19世纪末期,世界经济进入了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反垄断”从此成为各国规制的重要目标,目的在于防止垄断行为扭曲市场机制,扼杀经济活力,阻碍技术创新和技术进步。在数字经济带来的“大平台”高速发展时期,如何既促进和保护平台经济的健康发展,使其巨大的经济社会效益得以发挥,为提升国家核心竞争力做出贡献,又在垄断或垄断趋势逐渐显现的时候,有足够完备的国家反对垄断和保护竞争的法律体系和制度,依法应对,毫无疑问,也是数字经济时代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面临的一个巨大挑战。
数字经济对社会结构的改造,首先表现在就业结构的巨大变革。工业时代产生的大量“蓝领工人”将不断地减少,“数字化文盲”将首先淘汰出局;大农业将继续发展,数字农业将成为农业的主体,农业工人也将逐渐被无人机和自动化、智能化的农业机械所取代;服务业将大量地依赖数字化和网络化技术,吸纳大批接受过计算机和网络知识培育的大学毕业生就业。数字经济的就业主体将是大量的、在不同程度上掌握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知识和技能的“白领工人”,或者“知识工人”。其中的佼佼者,则有可能成为数字经济的领军人物。由于信息化教育的普及和深入,数据、信息、知识无远弗届的传播,全社会的信息化素质和物质生活水平将有大幅度的提高,成为社会文明进步的新的驱动力。
数字经济为社会财富的增长开辟了新的、更多的途径,也改变了社会财富的分配。一批ICT知识精英和互联网企业家,因其对信息通信技术或数字经济发展的重大贡献而一夜成名,富甲天下;也有一批工业时代的企业家因跟不上时代的发展而被数字经济所淘汰。社会成员的知识结构,适应或不适应数字经济时代的需求,将决定其在社会财富分配中的位置。一个农业大学的毕业生可能找不到工作,但是,再参加一个半年或一年的软件培训班,学成后马上可以找到年薪过万元的工作。这就是数据时代的财富“按需(社会需求)分配”。
数字经济正在改变几千年来传统的、中国社会关系的构造。过去,人与人关系的建立,首先是在家庭之内,其次是在亲属之间,再次是在邻里之间。上了学,有了同学关系;参加工作,有了工作关系;接触社会,有了朋友关系。一个人终其一生,接触的人、建立的社会关系,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非常有限。工业社会虽然因为大生产的组织化和市场化,增加了建立个人社会关系的机会,但数字经济时代却可以通过网络空间而将建立个人社会关系的维度拓展至理论上的无限。因为,今天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通过各种“平台”,与全球网络上的另一个人或另一个群体建立某种关系,而不论他们的历史渊源和空间定位如何。
构造人与人社会关系的这种变化,已经导致中国社会组织形态的巨大改变。除了原有的同学关系、同事关系、亲朋关系等依然在个人的社会关系中占有重要地位之外,除了学校、企事业单位、政府和政党等仍然在物理空间作为社会组织存在之外,各种网络上的、虚拟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组织,正在按目的、信仰、利益、兴趣、偏好、性格、行为、行动等在网络上形成。这些组织,在某些情况下,为了实现共同的理想、愿望或利益,可能比传统的人际关系或传统的社会组织更具亲和力和凝聚力。这些组织,聚散似流水而无形,更具动态性。“团购”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近年来,数字经济的测度继续受到各方的关注,相关国际组织从不同的业务视角对数字经济的发展进行观察、分析和研究,目的在于比较准确地测定数字经济成分在国民经济中的占比。关于数字经济测度的研究还在不断发展之中。
2018年2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表了其关于数字经济测度的研究报告,重点从国民经济统计的角度,即数字经济在GDP中的占比,讨论了数字经济的测度。报告认为,缺乏一个对“数字经济”或“数字部门”的普遍认可的定义,是数字经济测度的主要障碍。报告建议区分两个概念:一个是“数字部门(digitalsector)”,另一个是“数字经济(digitaleconomy)”。前者涵盖数字化、ICT商品和服务、在线平台、以及平台使能的业务活动(如共享经济)等;后者,主要包括日益增长的、数字化的现代经济。换而言之,报告将“直接数字经济”归为“数字部门”;而将“间接数字经济”归为“数字经济”。为降低复杂性,报告仅测度“直接数字经济(数字部门)”,而不计归为“数字经济”的“间接数字经济”。
对此,报告的解释是,如果以增加值、收入或就业来衡量,大多数经济体的“数字部门”不足10%。随着信息化的发展,数字化已经渗透到许多业务活动中,几乎整个经济都可以被广义地纳入“数字经济”。因此,将数字经济测度聚焦于“数字部门”,更为现实。事实上,对大多数发展中国家而言,由于受到技术、产业、资本、人才等的制约,“数字部门”在国民经济中的占比极小,也只有“数字经济”还可以做一些统计和分析研究。
联合国贸易与发展会议(UNCTAD)也长期致力于研究数字经济的测度,特别是关于数字经济的统计框架和方法,供世界各国国家统计局参考和使用,促进各国统计结果的可比性。统计重点包括:ICT部门,ICT产品与服务(含ICT使能服务)贸易,以及业务活动中ICT使用等三个方面。出于使命所在,UNCTAD将测度定位于“电子商务与数字经济测度”。
图8 数字经济测度的概念框架(资料来源:UNCTAD,《Manual for the Production of Statistics on the Digital Economy,2020 Revised Edition》)
UNCTAD设计了一个数字经济测度的概念框架(图8),三个组成部分各为:
1) 核心测度,包括基础创新(如半导体,处理器),核心技术(计算机,电信设备)和网络基础设施(互联网和电信网络);
2) 狭义测度,包括利用上述核心技术和基础设施生产数字经济关键产品或服务的行业,如数字平台、移动应用和支付服务等。这些部门提供的创新服务推动了数字经济的发展,对经济的贡献越来越大,并对其他国民经济部门也产生了潜在的溢出效应。
3) 广义测度,包括广泛使用数字产品和服务(例如,用于电子商务),大力推进数字化的行业或部门。这些行业,通过数字化实现渐进式的变革,开拓新的业务或商业模式,并逐步实现数字转型。例如:金融、媒体、旅游和运输等行业。值得一提的是,具有数字素养或数字化工人、消费者、买家和用户等,对于这类的数字化经济的增长至关重要。
不难看出,上述的核心测度和狭义测度基本上属于“直接数字经济”范畴,而广义测度则覆盖了“间接数字经济”的所有行业。UNCTAD的报告中,对不同行业上述三类测度的指标、指标定义、测度方法,以及数据采集的流程和规范等,都进行了比较详细地介绍和讨论,对于发展中国家尽快掌握数字经济测度的方法和技术,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数字经济测度的重要性,源于数字经济在国民经济活动中越来越广泛地存在。正是这种广泛性,带来了数字经济测度的复杂性和高难度。其中,直接数字经济的测度,相对而言,可以比较清晰、准确地定义,测度数据获取的难度亦较小;而间接数字经济的测度,则囿于行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准确的定义相对较难,数据的复杂性也导致数据的可获得性和准确性下降。另一方面,由于ICT发展迅猛,全球竞争异常激烈,能够进入“直接数字经济”竞争的国家并不多,对大多数发展中国家而言,“间接数字经济”测度(广义测度)的任务更重一些。
数字经济测度的另一个难点源自信息通信技术(ICT)的快速发展和强动态性。稍有不慎,数字经济测度的指标体系可能就已经过时,测度结果则失去了对政策和战略研究的指导意义。因此,辨识数字经济发展的阶段及其阶段性特征,非常重要。
从目前数字经济核心技术的发展趋势预测,全球数字经济的发展有可能形成三个技术基础特征显著的阶段。
第一阶段,起自1946年计算机的发明,截止于1990年代初中期互联网应用开始在全球的普及。这是数字经济发展的第一阶段,或称“初级阶段”。这个阶段,以“主机和微机+局域网”为主要技术特征,从科学家专属的“科学计算”扩展至机关团体和企业的“业务计算”,数字经济的规模相对较小,尚未引起人们特别的关注,或可忽略不计。这一阶段,经济学领域的研究侧重于信息经济和知识经济,例如,1962年马克卢普《美国知识的生产和分配》,首次提出了“知识产业”、“知识经济”的概念和从经济学的角度测度信息社会的方法;1977年,波拉特发表的九卷本博士论文:《信息经济:定义与测度》等,都是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但是,无论是知识经济或是信息经济,对基于数字计算机的、数字化的知识经济或信息经济都没有认真的研究。
第二阶段,起自1990年代初、中期互联网应用在全球的普及,目前尚在持续发展之中。这个阶段,以互联网、移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或“网络计算”为主要技术特征,包括大数据、云计算、4G、物联网、(弱)人工智能等等。1995年,加拿大经济学家塔普斯科特发表了“数字经济”一书,首次将数字经济定义为“联网智能时代的经济”,并讨论了数字经济的主要特征,如分子经济。在这个阶段,基于互联网的数字经济有飞跃的发展,关于网络经济也有不少的讨论。全球网络基础设施、网民人数、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应用等,特别是平台经济的发展,造就了数字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中国政府对于互联网+的重视和推动,大大地激励了以平台经济为代表的数字经济的高速发展。当前对于数字经济发展和测度的主要研究和讨论,基本上还是以这个阶段的技术成就为主要特征。
迄今为止,这个阶段还没有结束。但是,对这个阶段的挑战,已然临近。
第三阶段,是向着信息技术与智能技术共同驱动、以智能化为主要特征的数字经济发展的阶段。本世纪的第一个10年,智能手机和移动通信(4G)的发明和广泛应用,极大地加速了全球数字化和网络化的进程,带来了重大的科学、技术和产业变革。2016年3月,阿尔法围棋(AlphaGo)对弈韩国九段专业棋手李世石,并以4:1的压倒性优势取得胜利,是人工智能的现代发展和人类进入智能化时代的标志性事件,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有可能预示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事实上,人工智能和计算科学的快速崛起,智能化正在成为全球信息化向高端发展的最主要的特征,加快推动人类由信息时代向智能时代过渡的进程。
智慧地球、智慧城市、智能终端、智能硬件、智能制造、智能物理系统等新概念、新思想、新系统层出不穷,可以预期,一场巨大的经济社会变革或将来临。数字经济的主要特征将由数字化和网络化转向智能化,数字经济将以发展智能经济为主要内涵,数字经济测度也随之将以智能经济的测度作为重点。
数字经济测度的研究,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