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兴强 (四川南充)
我国机制钱币产生于晚清,直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内各主要造币厂机制钱币印花钢模的制作一般都遵循以下几个重要步骤:截取合格的钢坯并退火软化,将经主管部门审批的钱币图样手工雕刻到钢坯上,从而得到一个原模(或称祖模),原模可以是阴纹反字原模,也可以是阳纹正字原模。一般情况下,阴纹反字原模并不直接用于造钱,而仅用于翻制阳纹正字二原模。阳纹正字二原模与手雕之阳纹正字原模无异,因其文字图案与设计图样一致,故不能直接用于制造钱币,需将其退火精修再淬火硬化后重新翻制出与设计图样完全反转的阴纹模,这个阴纹模即工作模(或称印模)。若制模之始即雕刻阳纹正字原模,则直接用正字原模翻制工作模,较开始制作阴纹模要少一道二原模的翻制工序。利用阳纹正字原模或阳纹正字二原模翻制得来的工作模,经过精细修整、淬火硬化后就可用以印制钱币了。一个原模翻制的数个工作模具有高度同一性,在钱币分类学中我们将其归结为同一版式,同一版式工作模所印制的硬币,其形制外观高度统一,这是硬币标准化生产的重要保证之一。手工雕刻阴纹原模,以阴纹原模翻制阳纹二原模,再以二原模翻制工作模的制模流程,是这一时间段我国大部分造币厂制作印花钢模所通常采用的制模方式。而手工雕刻阳纹正字原模,以阳纹原模翻制工作模的制模方式,则用得相对较少。
在我国近代机制币中,川陕省苏维埃钱币的形制特征可谓独树一帜,其中最能反映其制模工艺的有钱币的地章形态、地章的纹理特征、图文的雕刻与修模特征以及版模的混配规律等。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的印花钢模,限于当时当地的生产条件、制模的工艺方式与技术水平,可能与同时期国民政府大中型造币厂的制模工艺有所不同,与国外同期技术先进的造币厂的制模工艺甚至大相径庭。这些造币厂在钢模制作中必须遵守的某些规则和流程,在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可能并不适用。对于苏维埃造币厂而言,某些“洋学问”,还需要因地制宜地用些“土办法”去解决。本文旨在通过对川陕省苏维埃硬币地章形态特征的科学分析,探索其形成机制,进而对其制模工艺进行论证。
图1 地章凹凸不平的川陕省苏维埃银币及局部图[3]
图2
图3
大量实物样本显示,川陕省苏维埃硬币的地章常见有以下三种表现形态,即凹凸不平的地章形态(图1)、起伏不平的地章形态(图2)和相对平顺的地章形态(图3)。
平顺的地章形态是近现代机制钱币的地章常态,一般造币厂按照正常的制模流程,再辅以科学的制模工艺均可以获得。凹凸不平与起伏不平的地章形态则不然,这两种现象在近现代机制钱币中极为罕见,它很可能产生于一种特殊的钱币钢模生产工艺和制造工序。
三种风格迥异的钱币地章形态同时出现在川陕省苏维埃不同类别的钱币上面,体现了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不同生产时期、不同生产地点制模工艺及技术水平的差异。
凹凸不平的地章形态,普遍表现在川陕省苏维埃大二百文铜元和无岛类银币上面,在个别川陕省苏维埃赤化全川小二百文铜元、五百文铜元以及有岛类银币上也时有出现,但不占后三类钱币地章形态的主流,其表现特征也没有大二百文铜元和无岛类银币那样显著。
地章凹凸不平的川陕省苏维埃银币,图案与文字周边明显凹陷,本应和图文边缘凹陷部位同在一个水平面上的钱币地章却显著地高高凸起。在某些表现比较夸张的钱币上面,这种凸起的地章高度甚至与钱币图文相齐平(图4)。
观察可见,图4 川陕省苏维埃大二百文铜元的每一个文字周边虽然都明显凹陷,文字各笔画之间并不凸起,而文字和文字之间的地章则基本上可见明显凸起,似与高高凸起的地章连成一体。钱币中央镰刀铁锤的周边有明显且深峻的沟槽,沟槽的底部隐约可见勾勒与雕刻的痕迹;铁锤与镰刀之间的地章高高隆起,成为该枚钱币表面的最高点之一。
再如图5 这枚川陕省苏维埃较早期制造的银币,其图文周边凹陷于钱币地章之下的形制特征表现得尤为明显。
类似现象也出现在个别1934 年制造的五百文铜元上面(图6),但其特征表现远没有苏维埃大二百文铜元以及苏维埃较早期银币那么显著,且其样本数量也极为稀少。
凹凸不平的地章现象并非始于川陕省苏维埃钱币,在同为红四方面军创建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制造的苏维埃硬币上便已出现(图7),而且是一种很普遍的钱币现象。
鄂豫皖省苏维埃政府制造的苏维埃铜元,与川陕省苏维埃大二百文铜元的产品质量基本相当,二者共同的特点都是地章凹凸不平以及图文大面积遗漏。
《鄂豫皖革命根据地货币史》载“在根据地银行造币厂铸造硬币的同时,还聘请了民间进步匠人铸造银币和铜币。在鄂豫皖特区苏维埃银行时期,就曾聘请黄安县紫云区黄陡冲黄银匠铸造过三十六枚银币,赤城县苏维埃银行铸造发行的银币,是聘请县城关唐元昌及南门口等12 家银炉铸造的,铜辅币是聘请县城关芮铜匠铸造的。”从历史记载上看,鄂豫皖省苏维埃铜元的质量问题,很可能是限于苏维埃造币厂机器设备的缺乏以及造币工人的技术水平。
图4
图5
图6
图7
从川陕省苏维埃钱币实物上看。凹凸地章的表现方式并非杂乱无章的,而是存在着显著的规律性。
其一,在相同版别的川陕省苏维埃钱币中,凹凸地章的表现形态具有明确的一致性特征。例如,图8 两枚同一版别的川陕省苏维埃大二百文铜元,其笔画周围的板块凹陷、地章的隆起形态等在两枚钱币上的表现都是一样的。这反映出钱币地章的凹凸形态是来源于印花钢模而非其他途径,只有印花钢模自身地章凹凸不平,才会造成同版别钱币群发性并高度一致地呈现地章凹凸不平的形态特征。
其二,川陕省苏维埃钱币中,一个固定版面搭配多个不同对应版模是其钢模搭配使用的基本规律,由此产生的多个版别钱币其固定版面地章形态绝大多数时候也是完全一致的。如图9 这两枚川陕省苏维埃无岛类银币,它们的纪值面分属不同的版式,但党徽面为同一版式,两个不同版式的面版共同搭配同一版式的背版,从而产生了两个不同版别的钱币,这两枚不同版别钱币固定面地章的起伏形态具有同版式一致性特征。凹凸不平的地章形态在相同版式但不同版别的钱币上表现出一致性特征,说明此类钱币的固定面有可能来源于同一印花钢模,或者至少是来源于同一原模。
图8
图9
图10
其三,在川陕省苏维埃钱币中,我们也发现了相同版式但不同版别钱币固定面地章形态的不同表现。如图10 这三枚川陕省苏维埃大二百文铜元,它们所搭配的对应版面分属完全不同的三个版式,但三枚钱币固定面的版面布局、文字书写方式、图案元素的形状及其相互位置关系等钱币要素都高度雷同,因此,我们认为这三枚钱币的固定版面无疑应该来自于同一原模,即同属于一版式的钱币版面。观察其地章形态我们发现:其中第一、二枚钱币的地章形态是完全一致的,说明这两枚钱币的固定面很可能是来自同一印花钢模或者同一原模;第三枚钱币的地章与前面两枚完全不同,呈现出了相对平顺的地章形态,这说明第三枚钱币与第一、二枚钱币的固定面虽然可能来自于同一原模,但可以肯定分别来自于不同的工作钢模。
既然川陕省苏维埃钱币的地章凹凸形态来源于印花钢模,那么印花钢模上凹凸不平的地章形态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一般造币厂生产出来的钱币,从侧面剖视的角度去观察通常存在两个水平面,即图文高点与高边所处平面和钱币地章所处的另一平面。
川陕省苏维埃凹凸地章类钱币的侧面剖视平面就复杂得多了,我们可以将其图文高点大致看成第一个平面,地章高点大致看成第二个平面(实际上往往并不在一个平面上),图文周边凹陷因低于地章最低位置,这就形成了第三个剖视平面(实际上,图文周边凹陷也并不一定全在一个平面上)。
在阴纹反字钢模上,图文处于钢模的最底部,地章处于钢模的最高点。川陕省苏维埃凹凸地章类钱币上,其图文周边低于钱币地章的凹陷反映在阴纹反字钢模上则成为高于钢模地章的凸起。如果要在手雕阴纹反字钢模上产生这种凸起,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要获得钱币图文周边的地章凹陷,最便捷的途径应该是在制造阳纹正字原模的工序中。此时制模师只需使用恰当的工具对图文周边进行敲打使其产生塑性变形而形成板块沉降,或者通过雕刻将图文周边部分材料去除形成凹陷即可,可操作性强,部分川陕省苏维埃钱币图案周边凹槽里面的雕刻痕迹很可能就是这样产生的。
因此笔者推测,川陕省苏维埃凹凸地章类钱币钢模的制作流程应该是首先制造了阳纹正字原模,再以阳纹正字原模翻制工作模。由于在翻制成工作模后没有对钢模进行整平,或者整平不彻底,所以才产生了图文周边的地章凹陷。
介于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的生产条件及制模师的技术水平,通过敲击或者雕凿图文周边地章使其降低从而获得更为显著的图文效果,或不失为一种变通而又灵活的制模手段,如此刻意制作出来的图文周边凹陷,在翻制成的工作模上是完全没有必要、也是不应该将其平整掉的。
前文提到,在极少数相同版式但不同版别的川陕省苏维埃钱币中,还存在着一种地章形态完全不同的钱币现象,如前文中图10 这组苏维埃大二百文铜元,目前已经发现该版式钱币的固定面共搭配了五个不同的对应面,它与其中四个对应面搭配所制造的版别钱币都是凹凸不平的地章形态,且其凹凸状态都具有同版一致性特征,但与其中第五个搭配时制造的钱币其地章却是相对平顺光洁的,对比前者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说明该版式钱币至少存在两个地章形态截然不同的工作钢模。这种现象的产生,可能存在以下两种情况:
其一,同一版式不同地章形态的钱币有可能来自同一阴纹反字原模。
假设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首先制造出了地章平顺的阴纹反字原模,并利用这个阴纹反字原模翻制出了多个阳纹正字二原模,其中较早期翻制的二原模图文深峻,可以直接翻制出了地章相对平顺的工作模,而较后期翻制的二原模则有可能因为原模图文受损变浅而不能获得满意的图文效果,制模师被迫对二原模进行深度修模加工,他们通过敲打雕凿加深了图文周边地章以获得更为深峻的图文效果,因此造成了版别钱币上凹凸不平的地章形态。
上述分析是基于典型的三步制模工艺而言,目前我们所见川陕省苏维埃版式钱币中,地章形态发生明显改变的是极少数,而地章形态完全一致的则是绝大多数,可见凹凸地章的同版式一致性特征在川陕省苏维埃钱币中是具有普遍性的。地章形态改变,可以肯定工作钢模会发生改变,而地章形态一致的版式钱币极大可能来源于同一工作模。由此说明川陕省苏维埃版式钱币所使用的钢模数量是极其有限的,大多一个版式钱币仅一个对应钢模,版式钱币的钢模数量越少,说明该版式钱币的原模寿命越短,翻制钢模的次数越少。由此可见,三步制模法在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普遍使用的可能性并不大。
其二,同一版式不同地章形态的钱币也可能仅仅只是来源于同一阳纹正字原模。
如果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最早制造的是阳纹正字原模,并将这个阳纹正字原模的地章进行了清理整平,消除了图文周边的凹陷,在其早期翻制的工作模中是有可能获得深峻的图文效果和平顺的地章形态的,即便此时阳纹正字原模的地章并非完美的平面状态,如果其翻制的工作模图文足够深峻,也可以对工作模的地章平面进行整平处理,从而使钱币获得平顺的地章形态。
模具翻制,是钢模对钢模的印制过程,如果原模淬火工艺存在瑕疵而导致原模硬度与韧度不足,或者受印模具退火火候把握不当而导致其软度不够,都有可能损坏原模使其图文钝化,这样的原模很难再印制出图文深度合格的工作钢模。在这种情况下,笔者推测,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也可能将钝化钢模进行二次加工处理,对图文周边的地章进行凿刻或者敲打加深形成凹陷,从而使图文变得更加深峻显著,这就又使阳纹正字原模的地章变得凹凸不平,其所翻制的工作模以及制造出来的钱币地章必然也是凹凸不平的。
综上所述,川陕省苏维埃凹凸地章类钱币的原模极大可能是阳纹正字原模,钱币图文周边的凹陷是制模师在制造阳纹钢模时为了获得更为深峻清晰的图文而刻意加深了图文周边的地章深度,在翻制工作模后,又刻意保留了工作模上图文周边的凸起,使此类川陕省苏维埃钱币产生了凹凸不平的地章形态。
从川陕省苏维埃凹凸地章类钱币图文周边的凹陷形态上分析,其文字周边的凹陷更多的是通过敲打使金属产生塑性变形而获得,图案周边的凹陷更多的是通过铲凿去除多余金属的方法而获得。这种钱币现象广泛表现在川陕省苏维埃大二百文铜元和苏维埃无岛类银币上,体现了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早期制模工具的缺乏和制模工艺相对落后的现实状况。
起伏不平的地章形态主要体现在极少数个体直径较大的川陕省苏维埃银币上面,其表现为钱币地章大面积凸起和大面积下沉,使整个钱币地章呈现高低起伏的状态。如前文提到的川陕省苏维埃蟹星版银币(图2),该版银币正面地章“壹圆”二字的左边微微凸起,而“壹圆”二字右边的地章则微微下沉,使整个地章处于不同的平面之上。
这种地章形态不太可能产生于阴纹反字原模的制造过程之中,正常情况下,制造原模之前,平整模坯表面应该是一件常规工作,而且加工难度不高,此时平整好的模坯表面,也基本上就是成品钱币的地章形态。
起伏不平的地章形态最有可能出现在阳纹正字原模的制作过程当中,此时模坯的平整面应该是图文的高点平面,而地章则需要依靠铲凿而重新获得的,即“地章剪平”。地章剪平是一个去多的过程,如检测仪器不够精密或仅靠制模师目测,地章剪平深度便会出现误差,即呈现出起伏不平的地章形态。
因此,笔者认为,川陕省苏维埃起伏地章类钱币仍然是首先制造了阳纹正字原模,并且对其工作模所进行的地章整平并不彻底,导致了部分川陕省苏维埃钱币起伏不平的地章形态。对比发现,起伏地章类钱币的质量较之凹凸地章类钱币已有了显著提高,甚至与平整地章类钱币的质量不相上下,这标志着苏维埃造币厂钢模加工工艺的进步。
相对平顺的地章形态仍然是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1934 年以后所生产钱币的主流地章形态,其体现在极少数川陕省苏维埃有岛类银币、个别川陕省苏维埃大二百文铜元,以及大量的川陕省苏维埃赤化全川小二百文铜元、五百文铜元、以及部分川陕省苏维埃有岛类银币之上。
这种地章形态,一般使用三步制模法获得。但即便川陕省苏维埃造币厂以二步制模法生产印花钢模,如果能够较好的对原模地章进行剪平,并对工作模的表面进行恰当的打磨整平,也能使成品钱币获得相对平顺的地章形态。因此,川陕省苏维埃平顺地章类钱币的原模工艺,仅凭地章形态并不能判定其工艺类型,还需要综合考察其他方面的形制特征予以论证。
通过对川陕省苏维埃钱币地章形态的观察与分析,我们推论出了苏维埃凹凸地章类钱币和起伏地章类钱币的制模流程为先制作阳纹正字原模,再以阳纹正字原模翻制阴纹反字工作模。这为进一步分析苏维埃造币厂的制模工艺、探索苏维埃造币厂的生产力状况奠定了基础。
[1] [英]付兰雅、钟天纬:《铸钱工艺(卷二)》,上海江南制造总局翻译学馆,清光绪印本,第53-58 页。
[2] 石家梅、彭元勋:《沈阳造币厂志》,中国金融出版社,1993 年,第12 页。
[3] 图片来源:https://coins.ha.com/itm/china/world-coins/china-szechuan-shensi-soviet-dollar-1934-/a/3019-23896.s?ic4=ListView-ShortDescription-071515。
[4] 胡菊莲:《鄂豫皖革命根据地货币史》,中国金融出版社,1998 年,第64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