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孙 源
我们俩当初有多穷呢?我在光华路上班,我俩住九棵树,每日通勤时间4小时,上地铁前不能吃早饭,否则全被挤出来。你在国贸三期的一间律师所做助理,我中午提前从公司跑出来,穿过一条马路去你楼下等你一起吃午饭,因为你办公室有微波炉,你热好了早上出门前做的饭菜,我俩就在附近找个咖啡店,你点一杯美式,我要一杯冰水……
晚上回家路上随手买几样咸菜,几个馒头,用冰箱里的紫菜打个汤就是我们的晚餐。你洗完澡坐在床上整理第二天要用的资料,我在地板上赶方案进度。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房东出国前想卖掉房子,我们不得不提前重新找房子。
那个周末我们正好都休息,风大得要命,我俩傻子似的从九棵树骑着小黄车去像素看房子,到了地方你头发里挂着树叶,毛孔里都是粉尘粒,你让我快帮你擦擦,别被人看了笑话。采光好的房租太贵,房租便宜的邻居又太脏,我们被中介带着转了一下午也没挑出个适合的房子。
咱俩从楼宇间往门口走去,你说我们还要再省省,你将来接了大案子就能供得起这种小区里一套像样的房了。我笑你目光短浅,都有首付了,咱俩就远走高飞直奔三环。刚吹完牛逼我的手机就响了,银行来短信说我信用卡即将逾期。门口小黄车早被别人绑树上了,我说我们打个车回家吧,你不同意却又没想出更合适的办法。眼前停过来一辆蹦蹦,你非说坐这个,我说那干脆出去吃吧。15块钱到了常营,我说去天街吃火锅,你非要吃马路对面的麻辣烫,我知道你嫌贵。我说你东省西省,一个月下来也不挣一分钱。我知道无意的一句话伤到了你的自尊心,为了哄你,你的麻辣烫里比我的多了两串毛肚;为了哄你,我偷偷买了两张电影票骗你说是我公司参与的项目,甲方送的票不花钱。
我承认我从没想过和你结婚,可也不知为什么就和你生活到了一起。总之我们的日子就像家里的水龙头不敢多放一秒的水那般拮据。好在我的朋友多,东挪西借,最后我们在青年路租了个主卧。搬家的时候我借了台车,为了节省空间一次搬完。我想扔掉好多东西,你却一样也不让扔。你说都是钱买的,扔了太可惜,哪怕留着没啥用,但至少都拥有过意义。我当时被项目催得火急火燎,顾不上搬家也拗不过你,好在朋友的车顶还有个行李架,看明白的以为咱俩在搬家,看不出来的肯定以为咱俩在逃难。
搬进新家的第一天,隔壁房间的小情侣忙活了一夜。屋子里的台灯调到最暗的光线,咱俩坐在地上打开了一瓶从711 买的红酒,倒在纸杯里干杯,边喝边捂着嘴笑……
你终于可以独立接案子了,我却在工作中出了岔子弄丢了工作。你说没事儿,你养我。我故作玩世不恭地说你养不起我。原来律师挣得真挺多的,尤其你这种专打离婚官司的……我开始背着双肩包坐地铁不断面试,传媒圈儿就拳头那么大,小公司怕得罪我原来的老板不敢用我,大公司总拿我被炒的原因说事儿,不想给我太好的待遇。我从夏天找到秋天,从秋天找到冬天,我不知道我是真的没有找到想做的工作还是习惯了被你养的感觉,总之每天在家打打游戏,叫叫外卖,你给的零花钱足够了……
第一次吵架是因为我在房间里抽烟对吧?那时候隔壁小情侣已经搬走了,你为了晚上安心睡觉直接租了整套房子,你说我不应该在房间里抽烟,你又说我根本就不应该抽烟,因为我根本就不挣一分钱。手中的红塔山颤抖了,我开始能理解你上次为什么生气了,我觉得我那点少得可怜的尊严被你那一柜子高跟鞋的鞋跟儿踮起来践踏了一遍。我骂你忘恩负义,我骂你脑子有病,我骂你性冷淡,虽然过了几天我从你快递里拆出来一件情趣内衣,一场云雨,冷战就结束了……
第二次吵架是因为咪咪对吧?好像全世界的野猫都叫咪咪,你用纸箱抱回家的,你说你公司楼下捡的。我上网查了一下这种猫叫布偶,纯种的价格过万,咋啥好事儿都能让你遇上?后来知道了,是你男同事送你的,他知道你喜欢猫。
我当时已经忘了你喜欢猫的事儿了,刚在一起的时候你说你喜欢猫,我说我讨厌猫,后来你就再也没提过。
你接了个外地官司出差,和送你猫的男同事,你没和我说。
晚上猫叫得瘆人,我约几个朋友喝酒去了,窗没关,咪咪从窗离家出走了,我白天用电脑打印了一堆寻猫启事,电梯和楼道里拼命地贴。隔天,你抱回来一只咪咪 plus,你说有人把猫给你送回来了,离家出走半个月,咪咪比原来大一圈儿……
我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你男同事对你真的好。我吃醋了对吧?你承认了对吧?你说你接过的离婚官司多了,不就是分手吗,有什么大不了?我说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我压根就没打算和你结婚!你骂我王八蛋,我骂你绿茶婊。
我拖着行李箱去咱俩的朋友羊驼家住了一个月,我没联系你,也不是不想联系你,我也分析来着,如果你没绿我,你的脾气不会不顶嘴,你肯定是把我绿了,所以没底气顶嘴。我那时候基本每天都喝醉,哥几个轮着庆祝我回归单身,你知不知道呢?我的朋友有没有告诉你?你那段时间怎么过来的?总之你的朋友们没告诉过我,这时候我才想起来,你在北京,好像没朋友。
我收到了两箱快递,一箱衣服,一箱是我的两台电脑,那时候快过年了,我把两台电脑拿闲鱼上卖了点钱,回老家了。
除夕那天我想给你发个微信来着,可你早把我删了,我就给你发个短信吧。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东北的小孩穿着新衣服在雪地里跑,礼花“蹭蹭”地在夜色下蹿得那么高,就突然想拉着你的手一起看看,想了半天我编辑了“晚安”两个字发过去了,然后我就回屋看春晚了。家里亲戚太多,一圈儿下来喝大了,我就睡了,也可能是我们村信号不好,第二天一早才收到你回的短信,你给我回了个微笑的 emoji。回北京以后偶尔也会想起你,后来为了生活和朋友一起开了家公司,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总之忙起来也就顾不上儿女情长了。
今年夏天在三里屯一家日料店陪甲方喝酒,他四十多岁二婚刚离,搂着嫩模小女朋友高兴得喝完一大瓶清酒又开一瓶威士忌。我喝多了,躺在榻榻米上晕晕沉沉的,我听见他和我的合伙人说帮他打二婚离婚官司的女律师特别有才华特别漂亮,非要叫来介绍给我们认识,我一激灵坐起来赶紧叫车回家了。因为我特害怕他说的是你。
后来听朋友说那个女律师那晚真的去日料店了,看见那个老板左拥右抱花天酒地的样子,女律师端起一杯酒泼在他脸上,撂下一句:我帮你打官司不是帮你,是看你两个孩子可怜!说完转身就走,吓得日料店老板切刺身划破了手……
我听完以后琢磨了一上午。
嗯,或许真的是你。
白雪住在半山腰露营区的一台房车里,房车拖挂在一辆双门越野车的后面。她常穿一些浅色宽大的卫衣,下身穿着运动短裤,卫衣正好遮住屁股以下的短裤部分,离远了看像是没穿裤子。我经常在写了一夜的剧本后开车到山脚下,然后慢跑上山与她见面。她会热两杯牛奶,给我一杯,而后我们放下牛奶,她摘下塑料牙套捏在手里踮起脚,双手环绕着我的脖子与我陷入热吻。
我不知道她和美合是怎样认识的,大概是趁我在房车里睡着时偷偷打开我的手机。美合是我的未婚妻,我出入很多场合时她都伴我左右,但我们始终没有同居,我讨厌与另一个人共同生活在同一空间内的氛围。美合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中短发的发尾向外翻滚着风韵的波浪,每天穿着性感干练的职业装。尤其是到夏天,常常喜欢穿深v 的上衣,把双腿藏进一些亚麻面料的长裤里,脚下蹬着一双没有后帮的浅色平底皮鞋,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拎着鸵鸟皮的公文包,胸前挂着印有一寸证件照的公司门禁牌驰骋职场,这一切打扮与她浅咖啡色的肌肤搭配得天衣无缝,也和白雪如其名般的白嫩肌肤对比鲜明。
当白雪问我的时候,我承认了,她没有表现得很伤心,反倒很轻松地边抽着烟边对我说,不早了,你得回去了,我今天得交一版设计稿。
收到美合微信的时候是周五傍晚,我正待在郊区的公寓里准备长熬一夜完成一个剧本。与其说是一个剧本不如说是三分之一个故事,因为导演J 要把三个独立的都市爱情故事拍成一部电影。我很厌倦写这样的故事,甚至十分抵触,但J 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他的一些引荐或许我在初入编剧这个行业那年已然饿死。J 并不擅长拍都市爱情戏,他拍的电影常带有强烈的西北地域特色,无论是人物还是故事,看完他的电影后你会很想洗澡,因为西北漫天的尘土和煤灰渣儿好像已经随着画面嵌入你的每个毛孔。因此他在各大小影展上获奖无数。前些日子J 的助理对我透露,J 在澳门输了很多钱,所以才应下了眼前这部都市戏。J 闪送过来两盒高希霸雪茄,打开其中一支放在鼻孔下闻了闻,如不出意外,这两盒雪茄便是这部戏里我的全部编剧酬劳。这时我才注意到美合十分钟前给我发来的微信:一个朋友约我去山上看星星,女的。如果可以,我回来时想顺路去你家,和你一起过周末,不打扰你写作。我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放下手机继续酝酿剧本。其实我负责的这段故事很简单,一对儿在都市打拼的情侣,起初日子过得很艰辛,但两个人还是因为相爱而坚持了下来,在生活稍有起色后却因为猜忌大吵一架,最后女孩消失在茫茫人海。我之前在公众号里写过这个故事,叫做《我们的故事从没钱开始》,灵感来自我一位歌手朋友的同名歌曲。J 看过后很喜欢,我想这也是他这次主动找我的原因。
敲了一会儿字后我起身打算去厨台烧壶水泡壶茶。习惯性地拎起手机解锁,刷新了一下朋友圈内容,有些惊讶却也在意料之中。美合刚刚发布了一条动态,配图中一条烧烤架里正盛着烧红的热炭,篦子上平铺着两块牛排,一侧的塑料小桌上放着两杯红酒。配文是:新朋友,老故事。有口红印的那只酒杯应该是美合的,我猜。这地方我很熟悉,是房车露营区。我对白雪的行为在五秒内经历了由愤怒到理解再转化为平淡的整个过程。我舒缓了一口气,取下刚刚跳开的电热水壶倒进茶壶,热气混着茶香在我眼前蒸腾,莫名其妙的惬意感在不合时宜地包裹住我,仿佛罪恶感在前一刻得到了解脱。难道战争罪犯在被蒙着眼送到绞刑架前时所有的恐惧也都被解脱的惬意感而包围吗?剧本中那两个错过彼此的年轻人到底要不要在结尾不经意地在人群中再碰一次面?我窝在沙发上,在胡乱的思考中睡去。
美合坐在房车前的椅子上,手里抱着的红酒杯上卡着她的唇印。不知是为了不给别人洗杯子时添麻烦还是犯了强迫症,她每口啜饮时都尽量让唇印落在杯沿儿的同一处位置。山上起风了,她轻轻搓了搓裸露在外的胳膊,深吸一口空气,抖了抖跷着的腿,又把酒杯碰向另一个杯,杯子碰撞间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尾音很长,伴着风消失在夜里。白雪的眼睛好像在追随着这股飘走的声响,却又找寻不到。你想什么呢?美合问她。白雪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儿在夜色中被温柔的姐姐呼唤回家,她红着脸看向美合说,我在想你在想什么。美合纤长的手指捏着酒杯在膝前晃了晃,低了低下颚笑了笑。她的颧骨在夜色与火光的交融下显得十分性感。她又抬起头看向白雪说,你应该在想我为什么不生气,对吗?白雪也笑了,两个酒窝和微笑的眼睛让美合在山间夜色下倍感温暖,这种感觉的奇怪之处在于两个本该是草原上争抢地盘的母狮突然依偎在一片中立区域下取暖。白雪说,你戴过牙齿矫正器吗?那东西每晚睡觉都要戴着,很痛,我常常在梦里被痛醒,直到认识他,就再也没痛过。美合突然表情严肃地说,因为你长大了,发育停止了。白雪说,你等一下。她跑进房车,取出一件外套从身后披在了美合肩上。美合拉了拉衣袖,放下酒杯,说了声谢谢。白雪重新坐回美合的身边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他怎样,他也从来没骗过我。美合说,他从来不骗人,他常常这样说。说完这句话,白雪和美合一起笑了。美合的笑中带有几分无奈,而白雪只是单纯觉得这句话好笑。
白雪站起身说,走吧,上车,我带你去这个城市离星星最近的地方看星星。美合点头说,对,这才是我来的目的。
美合坐在副驾上,白雪锁好了房车拉开驾驶位的车门,美合正看向她。美合微醺的眼神里带着女人才能分辨出的刚柔,这种魅力常常被男人误以为是妩媚。白雪熟练地坐上座位,她知道自己不是美合的对手,尽管自己的眼眸透着青春的清澈,甚至连自己都被眼前这个女人迷住了。白雪没有发动引擎,二人借着山间路灯映进车内微弱昏黄的光静静坐了半晌,谁也没有着急去看星星。半晌,白雪说,所以他更愿意和你在一起。美合说,别逗了,他只喜欢一个人待着。美合被风吹过后,酒劲儿有些上头。白雪说,我明白了,比较而言,他更喜欢你。美合说,你加我微信的时候我点开你的头像就懂了,你头像那张照片很像他那个南方的前女友,他们一起来这个城市打拼,然后走散了。白雪有些暗暗伤感说,他从没和我提到过前女友。美合摇下一半车窗,从包里取出烟盒递给白雪,白雪抽出一支,却突然把手搭在了美合的脖子上,似乎就在同一时刻美合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而后的几秒内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美合率先拿出火机熟练地点燃手中的烟。
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儿的美合看着玻璃外的世界说,也没和我说过,但他的公众号上写过那段经历,那些文字凑在一起就是你的脸。他和我说故事是他编的,他从来不骗人。这句话似在解答白雪上一个问题,但又像一个聪明女人做了蠢事儿后急于摆脱尴尬的掩饰,可是聪明女人怎么会做愚蠢的事情呢?白雪听罢笑着启动汽车。
路越开越泥泞,视野能及处除了灯光再不见其他一丝光亮。车子越走越慢好像士兵陷进沼泽。美合体内的酒精渐渐被溶解,开始有些暗暗焦虑,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孩会做出什么事情,是战友间的同情还是敌人间的相惜?她开始后悔答应白雪来看星星,其实周末和那个写故事的骗子窝在一起看看电影要比看星星有趣多了。
美合被路程扰得有些困倦,她偷偷瞥了眼左手边正在开车的白雪,可爱中带着几分坚韧。车子绕过了停着房车的那座山,转过山脚驶向另一座山。不远处似乎有一座诡异的森林。土路,土路,尽是泥泞。美合打开微信想发一个定位给他,但是一直显示发送失败,这里信号很弱,弱得让人顿失安全感。美合系上安全带,坐直了身体问,白雪,这是什么地方?白雪目视前方并没有看美合,她说,当然是看星星的地方。话音刚落,车子急转进一个土弯,越野车摇晃着越过几道土坡,美合的心似乎提到了喉咙。再往前是一个 45°的土坡,白雪踩足了油门朝那个方向驶去。你他妈疯啦?快停下!美合在惊恐面前丢掉了优雅。可白雪并没有回话。车子从土坡上飞起,而后摆正停在了半空。美合在惊恐中看到周围是一片漆黑的森林,森林中有一块空地,那里有火光映照,一对情侣正手握呲花在篝火前嬉闹。抬头看是淡紫色的夜空,偶有几道颜色更深的云彩横纵,其余皆是点点亮白却不刺眼的星光。这片星空很像美合小时候经常在镜子前偷戴妈妈的那条丝巾,美合到现在还能想起那条丝巾缠绕在脖子上的感觉,微凉却温柔如静谧的夜晚。想到丝巾,她紧绷的神经才慢慢舒缓下来。
美合平复了下情绪才看清原来这不是一座森林,而是一幢幢烂尾的高楼,其中有一座楼的一层二层间有一个很大的黑洞,洞里向外延伸出一条废弃的铁轨。而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车子悬停在半空,稍才平复的神经一下又紧张了起来。这他妈到底什么地方?美合冲向白雪发问。白雪从风挡下取出美合之前递给她的烟,用点烟器引燃缓缓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美合激动地说,我不听你的故事,这是怎么回事?白雪说,听完你就知道了。我妈妈是一个建筑师,她最得意的学生是我的姐姐,我姐姐叫白月。这座森林酒店就是我妈为我姐设计的。我姐在大二那年爱上了她的男同学,那个男的天赋不如我姐,但我姐为了把能在我妈身边继续深造的名额给他便主动转去学了法律,可那个男人毕业后并没有继续从事建筑,而是着了魔一样地当起了诗人。
然后呢?美合问。
然后,我妈是希望我姐回心转意的,于是设计了这座酒店,但酒店没建好我姐就死了。
怎么死的?美合问。
跳楼,从27层。我妈因此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森林酒店就成了烂尾建筑。
那个男人呢?美合又问。
他们两个人当时生活得很辛苦,但我姐还是偷偷买了一份意外险,受益人写的就是那个男人。他后来写过这个故事,但他没写是他在争吵中把我姐从27 楼推了下去。他用这笔钱投资了自己小说改编的电影,摇身一变成了编剧和出品人。
美合感到喉咙发紧,强烈的呕吐感让从不晕车的她瞬间丧失呼吸的力气。车子突然从半空极速下坠,落在了那团篝火上,火苗迅速包裹起车轮,白雪和美合坐在车里无动于衷。我边喊边向她们奔跑,快下车!我挥舞着手示意她们把车开到前面的水坑里,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旁边的那对情侣手中攥着呲花不再嬉闹,而是呆立在那里。我边跑向汽车边大声呼喊白雪和美合的名字。白雪!美合!我被自己的声音惊醒,已是一身冷汗。
钥匙插入锁孔扭动的声音令我十分惶恐,但拧了几次都没有打开房门。我走过去划开内锁,门开了,是美合。不知道为什么她今晚系着她妈妈那条淡紫色丝巾。她熟练地从鞋柜里取出拖鞋,面带神秘笑容地说,在家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啊?怎么还反锁呢?我说,刚做了个梦。美合坐到沙发一旁用手帮我揩去额头的汗说,噩梦?我说,嗯。美合说,没事儿,梦都是反的,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怀孕了!我说,你确定吗?她说,确定,明天上午陪我去医院检查一下。我说,好。她继续说,那以后我可就搬来你这儿了,还记得妮妮吗?我同事,去年生了个孩子,抑郁了,今晚非拉着我上山看星星。我说,你是和她去看的星星?她边走向卫生间边说,对啊,不然还能有谁?
我悄悄打开微信,却在通讯录里找不到白雪这个人,但美合晚上发的那条朋友圈还在,新朋友,老故事。
第二天上午,我陪美合做了超声检查,确实怀孕了。等待结果时,我俩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她说有点儿累,便把鞋脱了,双肩搭在了我的膝盖上。我抱着她,她用手轻拍了我大腿一下。这是我俩经常会玩的游戏,两个人依次互相拍彼此身体的某一处,节奏是“哒”“哒 哒”“哒 哒哒哒 哒哒 哒”,如果谁的节奏不对,就要接受惩罚。
下午我去J的工作室开了剧本会,J 让我给新电影取个名字。他向投资人介绍说我很有才华,过去是个诗人。我说,不,我从没写过诗。
山海关内外区别最为明显的一点就是关外的山要比关内的高楼还多,嶙峋在这片曾不可一世的黑土地上千年有余。这里的人自然也受山的影响,或不可一世,或娇纵蛮横,又或如那蜿蜒崎岖的山路一般耐人琢磨,但大多数人的命运也似这绵延山脊般起起伏伏,错落不定。
虾哥最近新添置了一台朋友舞厅倒闭后没地儿处理的 DVD 机,鼓捣了半天接明白了红白黄三根线,躺在床上看盗版碟喝啤酒的闲暇时光分外惬意,但虾哥望了望轮椅上因中风而瘫痪的父亲,又看了看厨房里满头白发的母亲,内心有点没底,毕竟再不出去走走着实不太对得起虾哥在这一带的名号。
虾哥走近南面的窗户,拉开紧闭的窗帘,发现目光所及处已不再能像童年时那般径直地看见浪花,而是被一排不知何时耸立起的水泥建筑遮挡,塔吊在海风里摇曳,像在追赶某种需要不停飞翔的鸟。听说那是全市第一批电梯楼,如果可以住在那里,父亲每天都可以乘坐电梯去海边呼吸新鲜的空气,南面的窗户仍旧可以看见浪花和风在嬉戏。
那年秋天,银杏树叶落了一地,附近中学的学生们放学后会在路边翻捡银杏果子彼此抛打嬉闹。彼时还在腾达游戏厅看场子的虾哥双手插袋,嘴里叼着红塔山亲赴酒局,时年27岁的他俨然通过几场捍卫腾达游戏厅尊严的“硬仗”成为这一带中学生心中的向往。
二街口新开了本市第一家自助火锅,门头上鲜艳的横幅上写着一行大字“大虾免费,啤酒一元,不限量”。虾这一类海鲜在沿海城市百姓眼里虽算不上什么稀罕,但缀以“免费”二字,那谁还能放着便宜不占?
这家火锅店内的虾是论“板儿”的,每板儿两层共十只。尽管空间逼仄,虾们还是极尽整齐地排列在冰层中,似乎在用濒死前最后的尊严抗议售价的低廉。二十瓶啤酒,十板儿冻虾,腾达游戏厅老板马棍儿招待虾哥落座后对服务员吼道。锅内浓汤滚滚,屋内鼎沸一片,十板儿青灰色的冻虾裹着薄冰泛着透亮滑落锅中,顷刻间散作一片诱人的橘红。马棍儿举起一杯啤酒端到虾哥面前:老弟,这几笔烂账真他妈多亏了你才追回来,哥敬你一杯,管够造!虾哥一手举杯,杯沿儿抵到了马棍儿的杯口下方,嚼了几口嘴中橘红色的虾肉,抬手一饮而尽,另一只手仍旧夹着筷子在等待锅中待熟的虾。
马棍儿点了根烟,眯着斗鸡眼对虾哥说:老弟,我打算把游戏厅地下室收拾出来,再摆几台麻将机,你看咋样?
虾哥吧唧吧唧沾满芝麻酱的嘴,又抿了抿嘴角的韭菜花说道:马哥,我觉得可弄。
但是老弟,你知道进机器需要一笔开销,我这还有几笔账没回来……
马哥,我整!
马棍儿笑眯眯地抬起头望向隔壁桌:服务员,再来十板儿虾!
虾哥抬手打断:二十!
老弟你吃点肉啊,肉好,都是草原上的羊羔子。
马哥,你不知道啊!我不乐意吃肉,就乐吃海鲜。
李成龙凭借会修摩托车的手艺,来到腾达游戏厅负责维修机器,靠着“愣”被老板马棍儿发掘出了要债的潜力后成为了腾达游戏厅首席业务经理,他靠着活活吃倒闭了那家仅开业三个半月的自助火锅店得到了响彻当地江湖的“虾哥”名号。火锅店老板是位曾南下闯荡后归来的游子,自以为见过世面的他在关店前夜拉上卷帘门的一刹那,哭了。此时路面上的昏沉与枯败的落叶似在等待一场大雪的洗礼,也许下一年一切都会好起来吧。望着昏黄路灯下虾哥慢腾腾挪移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自己借来的那笔创业资金消失在光亮的尽头,他只说了一句:这个狗懒子真他妈的是个狠手。
银灰色的修车扳手足足半米长,另一头的血迹让屋子里的人呆滞。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踏入江湖,非我本意,只收本金和一点点利息,你说说你,你还想咋的?念完几句台词后,虾哥从左边裤兜掏出两根烟叼在嘴里,坐到了勾三儿父亲的旁边从茶几上拾起火机缓缓点燃,又递了一根到了勾三儿父亲的嘴边。勾三儿的父亲显然还没缓过神来。虾哥不慌不忙地抬了抬屁股,从后兜里掏出两截卫生纸抵在自己头顶,霎时洁白褶皱的纸巾被鲜血染透……
勾三儿的父亲慢吞吞起身走回卧室翻出一个小本和一卷卫生纸递给了正在抽烟的虾哥:这是我家的房本,你拿去,三天内我凑够了钱去换本。虾哥站起身接过勾三儿父亲颤巍巍的手中鲜艳无比的房本,扔下自己手中鲜红的纸巾,接过整卷的卫生纸抵在头顶:谢了叔儿。临走前又嘱咐了句:三儿年纪轻轻的,别总出去耍钱,有手有脚干点啥不好?
妈,推我爸出来,今晚吃虾,北极的。戴着网兜儿的虾哥拎着一袋子冻虾回到了家。
你个兔崽子脑袋咋弄的?是不是又干架了?
洗海澡,猛子扎深了。虾哥满不在乎地说道。
由于市公安局开启了为期两年的“黄赌毒”专项整顿,腾达游戏厅不得不暂时停业。马棍儿等一众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混混头目纷纷出走他乡避风头,留下的虾兵蟹将们宛若江湖弃婴。就像山海关外绵延不断络绎不绝的崇山峻岭一样,人的命运总会发生些无能为力的转变。虾哥终日赋闲街头,时而绕过那片工地走到海边,赤脚站在礁石上望着海的另一头若有所思,他眼神里略有几滴无奈,他的沉默在海浪争相拍打下倍感孤寂。终于,他受够了这份声响的挑衅,放声大唱道:在山的那头海的那面有一群老水手,他们是捕虾高手,他们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吃大虾喝啤酒说走咱就走……
南面窗户外的水泥建筑好像停滞在那里许久了,塔吊似乎也不再追逐飞鸟,远处荧荧闪闪,似有那么几户不世俗的灯火。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此时省城开发商老赵来到了这里,由于经费紧张只能住在洗浴中心里。搓澡的老王熟练地缠绕起手中的毛巾:赵总,钱还没要回来?
妈了个蛋的!这次非得给他来点雷霆手段!老王,你们这里的社会上目前谁最硬?赵总脑袋扣在床上喘着粗气。
老王抬起老赵的毛腿望着老赵脚后跟上的皴想了半天:哎呀,目前这个形势,只有成龙敢干!
你净扯淡,香港明星能过来帮我要账?
不是成龙,是李成龙,我们一个院儿的,就你盖的那个烂尾楼后头,虾哥!
准成吗?
必须的!老狠了!不吵不闹,十分有招,很有礼貌,把钱要到!老王回答。
沙子仿佛被大海遗忘,掉漆的淡蓝色搅拌机内结满了蜘蛛网。老赵,我真不是嫌一个点少,你说的大眼儿我知道,不就是那个坑老板的包工头吗?都跑路半年多了,我去哪儿给你要啊?虾哥站在海边烂尾楼下的沙堆前抽着烟说道。
虾总,一个点,我再给你搁那栋完工的楼里整套采光最好的电梯楼。
大眼儿现在搁郊区他姘头的二舅家?准成吗?虾哥突然有了兴趣。
必须准成,他姘头那个人我是了解的。老赵露出黄牙笑了笑。
头伏的第二天,柏油路面被烈日灼晒得泛起热气,路边瓜棚里的孩子谨慎地躲在折叠床上摆弄着钱盒子。蝉在一旁的树干上期待着夜幕降临,苍蝇觊觎着路边那半块瓜皮。一辆人力三轮儿驶向郊区,蹬车的老刘头气喘吁吁:小伙子,这去郊区都是上坎儿路,来回要你十块钱,不多吧?后座光着膀子的虾哥没搭理老刘,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扳手。后背若隐若现的一艘巨大帆船文身跟随着他们一起在热浪中向前挺进。那是他十八岁那年,一个学美容的女孩用文眉机照着发廊墙上的挂历给虾哥文的,船身中间还有四个繁体大字:一帆風順。而后他在满背的刺痛中被她夺走了初夜,再然后他回到家被当时仍旧健康的父亲揍得在床上疼了两天下不来地。尽管如此他和她依然爱得吞风吻雨,直到她和另一个男人坐上了奔向南方的列车,而这一次带给他的疼痛比前两次超过了一百倍还要富余。
要不是我们厂他妈的挨个下岗,谁他妈的出来干这个苦力活儿啊!满头大汗的老刘一句抱怨将虾哥从回忆中拽回了现实。
你能不能好好蹬车,别哔哔?虾哥不耐烦地怒斥了一句。
老刘黝黑的右手伸向裆前,拉停了手刹:小逼崽子,老子还他妈不伺候了!
你下来,蹬不了我蹬!你误了事儿我整不死你。虾哥怒圆了眼扒拉下来车座上的老刘,老刘挺自觉地坐到了后座上欣赏着那个文眉女孩的杰作。
扣你五块钱啊!这上坎儿都他妈是我蹬的!虾哥大气不喘,丹田有力。
那不行,回来我给你好好蹬!老刘一听扣钱犯了委屈。
你熊谁呢?回来都是下坡儿,用蹬吗?
老刘刚要说什么,只见眼前那艘满背的帆船震颤了一下,三轮车便加速前进。老刘探出脑袋望了望,前方一辆三轮车正在同向而行,一个西装男子双手攥着栏杆一跃上了后座。
大眼儿!三轮车在那艘帆船的加持下再次提速!
快,把我扳手递给我!虾哥伸回右手对后座的老刘吼道。
慢点慢点慢点,我这吃饭的家伙什儿经不起这么造啊!老刘手握扳手不知该不该递过去。
虾哥窜手夺过扳手,单手扶车,站立起来,右手举起扳手冲向前方三轮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踏入江湖,非我本意,只收本金,不要利息,你说说你……
马路上的树叶被车速通通卷起,挥舞在半空如一片片翠绿的浪花簇拥着那艘帆船乘风破浪,瓜棚的孩子抱着钱盒朝瓜棚外探出头去,老刘在后座似乎也被虾哥燃爆的台词所感染:小伙子,使劲儿!妈的,使劲儿!
虾哥此刻俨然成为了这帆船的掌舵者,两侧绵延的青山似乎也在为他鼓掌,青山的两侧就是虾哥熟悉的大海,那里有水手、有蓝精灵、有深不见底的神秘世界,它永不停歇地翻涌,像一个人年轻时候那样折腾着用不完的时光,却又像慈爱的母亲怀抱大地,滋润万物生长。它哺育出的虾被运进冷库,在虾哥面前的火锅里泛着橘红色的光。它间接哺育了虾哥,那么虾哥就是海的儿子,而此刻海浪正在为海的儿子欢呼呐喊,虾哥要做大海最骄傲的儿子,成为一个迎风逐浪的追债船长。人生路途漫长,起起伏伏如关外的山没什么两样,但有时也并不需要像上坎儿一样吃力前行,总有那么一段时光犹如骑车下坎儿般不费吹灰之力。两辆三轮开始在下坎儿的路上进行最后的角逐,大眼儿在后座点着一把蓝钞对蹬车的二舅激动说道:快,二舅!快点蹬,这些钱都给你!
马路中央的虾哥和他胯下的这艘“帆船”继续挺进目标,虾哥的姿势仍旧未被热浪所融化,他的嘴里默念着他的经典台词,眼神中的坚毅拥有着一股甲午海战时那些勇往直前的战舰般的凛然,或许虾哥也做好了与目标同归于尽的准备,但迎面驶来的汽车并没有像老刘一样被这艘慷慨激昂的帆船所感染,船还是翻在了热浪滚滚的马路之上,树叶仍旧在风中翻涌,仍像极了虾哥熟悉的朵朵海浪,二十年后有一部美国电影在国内惊艳上映,叫做《海王》。虾哥更犹如那个躬身扬叉的捍卫者,守护着某种古老却已被现代人所摒弃的契约。电影里那把三叉戟在二十年前也曾到过陆地,幻化成了一柄修车扳手,而此时它正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注视着它的主人。虾哥躺在地上望着山海关外掠过的几片巨云,不知要去向何方,他看见长白山的余晖与他近在咫尺,他知道海就在对面不远的地方。发廊姑娘手中文眉机滴滴答答的声响、奔往南方的火车离站后月台上十八岁男孩眼泪落地的声响、游戏机吐币的声响、自助火锅店卷帘门拉下那一刻的声响、抱籽的北极虾在嘴里融化的声响、母亲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在海边漫步的声响……此时,虾哥脑海中一切的声响又都被耳畔的海浪所覆盖,他侧过头拍了拍老刘的肩膀说道:老头,放心,十块钱一分都不会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