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伟
话语重构应当具备可靠的知识前提,具体来讲,话语重构中的知识基础与前提追问可从两方面展开:一方面,政治学话语重构中运用的知识是否可靠、完整、合时与合适是有待商榷的;另一方面,知识本身具有多样化的类型与层级,在不同的议题情境下,其适用性及实际效力区别很大。因此,知识鉴别是必要的,只有对知识进行清晰区分,才能更加精准、有效地运用知识。既有的知识有什么类型、面对每一类型的知识应当采取何种态度都是有待探讨的问题。基于时间脉络、空间发展、知识自身性质与范围层级等维度,我们能够对知识鉴别的主要方面作进一步分析。
毋庸置疑,事实知识是对政治现象、政治过程的客观叙述。事理知识是对政治现象、政治过程中蕴含的机制、逻辑的分析。事理知识的建构需要从特定视角或路径出发,就政治现象及现象间的关联给出逻辑自洽的解释与推论。恰如罗素将知识归为关于事实的知识与关于事实之间的一般关联的知识,知识鉴别应对事实与事理加以区分,因为话语建构的基础是还原政治实践的原貌,学术研究只有先回答“是什么”的问题,才能就“为什么”“怎么办”作出合理解答。事实知识通过展现政治现象、政治过程的基础面貌为话语建设提供了客观素材。而事理知识通过对静态的政治体制、动态的政治过程、政治行为及政治心理的解读,意在形成对于国家政治体制、权力运行、公共政策过程中的事实知识的深化理解,促使知识由“相识性”向“相知性”转化。与应然和实然的分野相呼应,政治学知识鉴别过程中更为重要的是对事实知识与价值-信念型知识的区分。价值-信念型知识涉及政治生活应当怎样的规范分析,其无可避免地受到意识形态背景的影响,内含特定历史社会情境下对政治现象、政治过程的评价性与预测性偏好。事实不代表价值,但是在不同文明的知识体系相互输出、碰撞、交流的过程中,事实与价值常被糅杂在一起,如威权主义、民主转型、历史终结等具有明显价值预设的西方民主与现代化理论。因此,话语建构的过程中应对事实知识与价值性知识进行拆分,在事实与事理的基础上用支撑中国政治实践的价值信念加以重构。
与之相应的是区分描述性知识、解释性知识与建构性、导向型知识。描述性知识基于政治现实,因此其建构主要与信息密切相关。在信息客观、全面、对称的情境下,学术共同体对描述性知识易于形成普遍共识。解释性知识旨在从不同的视角、路径,运用不同的分析框架对客观事实作出逻辑、机理上的分析。而建构性、导向型知识由于受学术研究的现实背景、问题引领及研究者自身偏好的影响,拥有更大的学术自主空间。描述性知识与解释性知识是建构学术话语的基础,话语创新的实践如果仅仅依靠建构性和导向性知识就会停留在理想的倡导层面,只有回到描述性与解释性知识本身才能在实体性创新层面有所突破。
整全性、体系化知识围绕的是学科发展中整体性、框架性的议题与方向,而局部性、碎片化知识限于具体现象领域或单一视野的研究。整全性知识首先表现在知识架构上的体系化,其所包含的知识模块之间是相互联系的。整全性知识的建构是问题导向的,基于特定的学术研究背景,选择研究的中心问题,从这一中心议题向外发散,寻找与之相关的其他问题与支撑材料。整全性知识通常具有跨时间、跨地域、跨学科的特点,且包含特定的理论关怀。而局部性、碎片化知识侧重还原具体实践情境的样貌。通过限定议题研究的范围、维度,得出专门性的知识。局部化知识的建构在研究方法的选择上倾向于从实证维度积累关于具体研究议题的认知。整全性、体系化知识与局部性、碎片化知识看似为一种统分的关系,但简单通过碎片化知识的拼凑无法形成对于政治现象与过程的体系化认知。从碎片化知识上升到整全性知识,还需要经过结构化、逻辑化和概括化的加工过程。两者在不同议题背景下的效力是不同的,局部性知识能够展现政治现象或政治过程的不同面貌与阶段化、片段性的发展状况,但如若想要对中国的政治模式形成整体性的话语判断,整全性与体系化的知识无疑是必要的。
与上述区分相对应的是宏观、中观、微观层面的知识分类。宏观层面的知识着重体现为政治理论的建构,涉及对政治学基本议题及现实政治长期存在的基本面的探讨如合法性、国家—社会关系、政治发展等,暗含关于何为政治实践应当追求的基本善的价值判断。中观层面的知识主要体现为政治发展的机制分析,聚焦于制度,总结政治参与、政治整合等方面的逻辑。微观层面的知识主要体现为表述或概念上的挖掘提炼,需要研究具体的政治过程、政策环节、政治行为、政治态度甚至政治技术等。
传统中国政治知识的核心是经史之学。传统中国虽然具有丰富的治国理政经验与认识中国现象、解释中国问题的智慧,但这种智慧大多停留在“术”的层面。知识构建秉承的是一种道德化的传统,知识论的目标是求“善”。其知识构建是整体性的,比如在加强皇权统治这一主题下,将权力归属与运作、国家结构、天下观念、民本思想、人才录用等内容整合在同一知识框架下。近代以来,受西方现代性的影响,政治学脱离传统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在内忧外患的危机下,学者们围绕建立秩序、国家建构等议题努力实现传统知识向现代知识的转型。当前学界讨论的更多是现代性基本实现以后及当下的知识,一方面是由于信息受限难以获得关于古典政治的确切认知,另一方面,现代化以来形成的学科专门化知识体系为理解与分析当下政治问题提供了基本框架。但与此同时,学者们也意识到以西方政治学知识为底色的中国政治学知识体系在阐释政治发展时的局限,因此从传统中寻找中国政治发展的深层脉络成为一种日渐流行的知识建构路径。在这一过程中,区分古典知识本身和经过一系列流变后的知识十分必要,能够尽可能避免基于现实考量而对古典知识作出裁剪、歪曲或价值上的排序。
学术研究一方面要尽可能在同一层面、使用相似的话语工具展开知识交流,另一方面要在纵向上进行知识的积累。学术传承、对话、发展的要求使得知识不断经历迭代或叠加的过程。但这种叠加不完全是由点到面、由表及里的过程,可能会在初始状态的知识基础上增添新的意涵或限制性条件,叠加后的知识与初始状态的知识在语境、语义上或许并不一致,这在概念、理论的移植与转化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初始状态的知识往往包含着知识的最核心元素,而迭代或叠加后的知识则意味着对知识内容的丰富和调整。因此,在进行知识重构时有必要针对叠加增效的知识的更新、演化过程加以梳理,必要时对迭代或叠加之后的知识进行解构,回到原初的知识形态与知识内涵。通过区分初始状态及迭代或叠加后的知识,能够抓住知识发展过程中的关键节点,更好把握某一具体知识在整个知识脉络中所处的位置。
吸收多样化的知识资源有益于政治学话语体系的发展创新,但应对不同路径与风格的知识,其侧重点是有差异的。以人文主义路径建构起来的知识在研究者的主体性与研究程序上具有较强的自主性,知识内容及知识表达形式受学者的主观想象力及个人体验性影响很大。而以社会科学路径建构起来的知识由于受到一系列学术规范、研究程序及方法上的限制,在学术交流的过程中具有更强的共识性和通约性。人文主义知识主要以人为研究对象,更多地反映一种“处世”之学,而社会科学知识以社会为研究对象,体现的是一种“治世”之学。对二者进行区分的目的不在于发掘其主观与客观上的差异,而要根据其建构路径进行知识的进一步筛选与整合。面对人文主义路径的知识,不能沉浸在学者的个人风格中,而应更多地联系知识建构的时代、社会、文化背景。对于政治学的知识建构来讲,人文主义取向的知识映射的政治发展、社会变迁、思潮演变是更加值得关注的部分;而社会科学取向的知识因其生成过程的规范性和强累积性,往往成为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需要倚重的方面。
已有研究将知识按照是否可表、是否易表、是否已表的标准区分为显性知识与隐性/默会知识。显性知识往往以概念、理论等知识表达形式展现出来,因此通过文本解读学术共同体与社会成员就能够形成对于政治概貌、政治制度、政治过程的初步认知,即便存在历史发展、社会背景等方面的区隔,我们也能经由显性知识回答不同文明形态下政治制度、架构、运作大致为何的问题。但在探究政治制度、政治文化何以至此的议题时,我们就需要挖掘显性知识背后的隐性知识与深层知识。例如在国家—社会关系上,英美的社会科学理论体系之所以将“社会中心主义”作为导向,部分是因为建国之时商人在贸易及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故而产生以保护个人财产权为核心的个人权利的契约论。反观中国的历史发展进程,传统中国的国家治理结构虽然不是铁板一块,存在社会本位视野下的共同体、国家本位的大共同体社会、集权制下的简约治理等视角,但中央集权与君权的确立与强化始终是传统政治制度的总抓手。近现代以来,政党而非利益集团在民族国家的建立与建设过程中扮演着组织者、协调者、服务者的关键角色,因此在国家—社会关系上必然与西方社会有所区别,但若抛开宏大的知识背景简单解读知识内容本身、从价值维度进行非黑即白的评价,无疑是不合宜的。只有加深对隐性、默会知识与深层知识的了解,才能为政治制度、政治价值的重新评说与重新建构打下坚固基础。
随着我国政治实践的发展与学术自主性的提升,中国主位知识与他国知识的区分占据着话语反思、话语清理、话语建构的核心篇幅,学界日益强调中国的主位知识建设。建构中国的主位知识,首先要回归现象本身,突出对政治实践、治理实践的研究,通过实证研究方法如田野调查、主题调研等积累关于政治现象的经验材料。另外,可以从历史中的政治思想及政治事实中对比当代中国政治实践与传统中国的政治实践是否具有共通性逻辑,寻求当下政治的历史合法性资源,思考未来政治发展的可能走向。强调中国主位知识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会弱化对于他国知识的研究,但是二者不必然是你进我退的关系,政治学话语重构中知识的创新性发展需要比对相应的参照系,通过对他国知识的比较分析,能够判断何为政治实践中的普遍性问题,何为政治发展进程中的特殊性问题,进而建构真正具有独特性与重要性的主位知识。知识鉴别的另外一项任务是对于“他者化”知识的重新清理,区分“他者化”知识中具有启发性的内容以及由于“认同、无知、解释、傲慢”可能带来的偏见,以“东方专制主义”为例,虽然带有一定的认知价值,但更多的是在严重的政治偏见下对事实的建构。因此,加强对于“他者化”知识的辨析,有助于找回学术发展中的自我身份,客观地研究中国的历史发展、制度变迁与价值追求之于西方的独特之处,进而在学术的自我表达、有效对话上更进一步。
建设性知识与批判性知识从学术角度都是有价值的,但是就话语重构来讲不同类型知识的贡献度是有区别的,应以建设性/合法化知识为框架,对批判性/反思性知识有所节制。现有的政治学话语体系对于中国政治发展道路及政治实践内在机理的解释力尚为薄弱,对政治行为正当性的理论支撑不足。因此,中国特色政治学话语创新的关键是建构贴近政治情境、符合主流价值导向的建设性/合法化知识,避免学术发展过程中的只破不立。学术焦虑本身并不能够推动学科发展,政治学话语建构过程中无论建设性知识还是批判性、反思性知识都应当基于学者对政治实践场域的理解及审慎的思考之上。既要做到“在场”的研究,努力承担学术发展在认知、解释、引领政治实践、政治发展方面的建设性责任,又要避免因为“深陷其中”而丧失反思性,使政治学变为一门纯工具性甚至是宣传性的学科。
在中国特色政治学话语建构日益成为学术热点之时,学界对于作为话语建构基础的知识的反思是有所欠缺的。需要正视的是,每个学者所拥有的知识存量、结构、属性参差不齐,因此在进行话语重构时,我们首先要反思是否具备相匹配的知识能力,时刻保持知识上的谦虚谨慎。在知识拥有量上,更多掌握研究议题相关的事实知识以及作为知识背景的隐性知识与深层知识。在知识的视野上,除却“从世界看中国”的研究心态,学术研究中应当增加更多“从中国看中国”“从历史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的研究视角。在知识的辨析反思能力方面,发现西方政治学话语体系及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我国现有政治学知识体系中可能存在的对中国政治发展的阐释力不足、语境适用偏差问题及可能带有的价值预设或意识形态偏见,通过对历史、现实情境的实际研究,提升在知识上正本清源、去伪存真的能力。在此基础上,推动知识返本开新、独立原创的实践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