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籍人民艺术家陈波儿与家乡庵埠镇的革命志缘

2022-10-22 07:00刘文菊
关键词:革命

刘文菊

(韩山师范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陈波儿1907 年7 月15 日出生于潮州市潮安县庵埠镇陈厝街魏厝池17 号。原名陈舜华,字棠秋,艺名陈波儿、波儿,笔名陈佐芬、小岑、夏幼虹等。陈波儿自1929 年秋在上海加入上海艺术剧社参加左翼戏剧电影文化活动,至1951 年11月9 日在上海工作考察时突发心脏病去世,在短暂的艺术生涯中创造了诸多经典电影艺术作品,成为中国电影艺术的奠基者和创建者。陈波儿是一个跨界革命实践的人民艺术家,集戏剧电影艺术家、明星、作家、革命家于一身,被誉为“人民艺术家”。原中央文化部副部长、电影局局长陈荒煤同志呼吁:应该拍摄一部陈波儿的传记故事片,让这位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明星”,可尊敬、可爱的光辉形象闪耀在世界银幕上[1]1。

在北京电影学院、广州雕塑公园、汕头潮籍电影名人史迹馆暨郑正秋、蔡楚生电影博物馆和潮州西湖公园分别矗立着不同艺术形态的陈波儿纪念塑像。在其家乡潮州市西湖公园的陈波儿雕像于1995 年元宵节落成,这尊高1.2 米的汉白玉雕像由汕头籍美术大师唐大禧雕塑,非常生动地反映了乐观、开朗、和蔼的陈波儿形象。唐大禧先生这样“塑说”:“陈波儿是美丽的,这种美丽是大家闺秀的美丽,是明星气质的美丽,是洗尽铅华的美丽,是雍容大度的美丽。汉白玉的质地,更显出她冰清玉洁的美。随意的发式与衣着,复活她的洒脱与干练,让人难以释怀的,还是她美丽的笑容。”[2]导演王为一在《波儿的笑》一文中指出了这尊微笑塑像独特的艺术魅力:“波儿的笑为我们所熟悉,平时和她交往,无论公事或是私事,她脸上时时露出笑容……她待人接物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现在,这笑容已刻在汉白玉上而永留人间。但,今天她的笑,是以她一生为革命奋斗献身而获得的。”[3]塑像的后面矗立着一块黑色长方形大理石,正面镌刻着电影艺术家夏衍的题词“人民艺术家陈波儿同志不朽”,背面是中国戏剧家阳翰笙撰文、中共广东省委原书记吴南生丹书的“人民艺术家陈波儿生平”。陈波儿的儿子任克一家以及众多亲属都前来参加了典礼。

图片说明:从左至右为陈戈华(陈波儿五弟)、吴南生(广东省委原书记)、任克夫人、任克(陈波儿的儿子),1995年摄于潮州西湖公园,陈盟扬(陈波儿侄孙)供图

陈波儿的五弟陈戈华,离休前系昆明市文联《滇池》编辑部副主编,带着一家人回到庵埠镇老宅看望这里的亲人,追寻陈波儿留下的痕迹。陈波儿的精神和意志在这个大家庭中代代相传,继续在发扬。

图片说明:后排左起任克夫妇、杨卓英(陈波儿四弟媳)、陈戈华(陈波儿五弟),前排左起陈戈华的儿女(大女儿陈虹慰、儿子陈虹麾)、陈体兰(陈波儿侄女)、陈惠玲(陈波儿侄女),1995 年摄于陈波儿故居北厅前,陈盟扬(陈波儿侄孙)供图

从陈波儿塑像在西湖公园所处的位置,可以看出潮州人民对这位巾帼女杰给予的崇高敬意。进入西湖公园,沿虹桥前行,正前方是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纪念抗日阵亡将士,紧邻纪念碑的是景韩亭,纪念刺潮八个月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虹桥的左侧为涵碧楼,是“潮州七日红”革命纪念馆。从涵碧楼往西南方向是春涛亭,纪念潮州的革命烈士李春涛,往东北就是陈波儿雕像,再往后是潮州革命烈士纪念碑。春涛亭、涵碧楼、抗战纪念碑和陈波儿雕像、潮州革命烈士纪念碑构成一条红色的革命纪念路线,以涵碧楼为中心,西南部的春涛亭与东北部的陈波儿雕像遥相呼应。潮州人民对曾经为潮州做出了卓越贡献的历史人物和革命英杰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用最美丽的风景和最崇高的敬意表达感念之情。西湖公园是潮州市“红”“绿”相间、风景最秀丽的公园,也是历史文化底蕴最深、红色文化主题最鲜明的公园。陈波儿具有多重跨界的身份,集明星、战士、人民艺术家为一身。陈波儿首先是一个革命战士,戏剧、电影和文学艺术是作战的方式和武器,她1929年加入上海艺术剧社,1930 年加入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1937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分别在1937年和1939 年两度带领艺术考察团,在华北战区前线及晋察冀民主根据地开展抗日宣传及革命文艺实践活动,邓颖超称赞她作为杰出的妇女革命工作者,一生致力于妇女儿童的解放发展事业。陈波儿是一个进步的左翼电影女明星,参演及主演《炭坑夫》等进步话剧,主演爱国抗战电影《桃李劫》《八百壮士》等。陈波儿是一名革命话剧和电影的导演,在延安文艺运动时期达到艺术的成熟高峰,编创和导演了话剧《同志,你走错了路》等,还拍摄了《民主东北》《中华女儿》等一批社会主义革命电影。陈波儿还是一个作家,在报纸杂志发表诗歌、歌谣、散文、杂文、小说、报告文学及剧本、影评等。陈波儿的艺术历程与革命历程紧密相连,与她的家乡潮安庵埠镇有着密切的革命志缘。

一、陈波儿的革命志向首先来自开明进步的家庭

潮州庵埠镇前属海阳县龙溪都,是潮汕平原的一个侨乡重镇,是较早对外开放的贸易港口,有“龙溪多士”之美誉,近代以降,受各种新思潮影响,名人志士辈出,风气开化。陈波儿的革命志趣与自幼受到家乡风气浸润有关,也与出生在富有开明的家庭紧密相关。她的父亲陈湘波经营干果类食品批发商业,在香港开有富珍商行。1921 年香港潮州八邑商会成立,陈湘波积极参建,担任交际干事,心系乡邦,乐善好施,赈灾、办学、捐助等公益活动,出钱出力,做了很多爱乡爱国的善事,在1926 年左右担任副会长。①关于陈湘波在香港潮州八邑会馆的作为,散见以下文献:周昭京.潮州会馆史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04。陈汉初.潮史述论[M].广州:广东经济出版社,1996:42。林济.潮商史略[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524。家族后代说:“可惜,陈湘波的照片却没有被保留下来。”陈湘波共有六儿六女,大儿子和大女儿都不幸夭折,次女陈波儿便成了老大。陈波儿的母亲岑氏是广州人,宅心仁厚,十分宠爱陈波儿,一生默默支持陈波儿的革命事业。

图片说明:陈波儿的母亲岑氏(中)与女儿路里(左)一家,陈盟扬供图

陈波儿的祖父陈兆孝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名士,在庵埠镇陈厝街的下园宅院临池处筑有书斋“水天方书屋”,设有私塾,家族中有10 个孩子就读。陈波儿出生在这里,五岁就开始在私塾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塾师陈之英为她起阃号“棠秋”。1917 年陈波儿跟随父母一起到了香港,就读于振华女子学堂,接受了中西合璧的教育,度过了几年快乐的时光。1921 年因祖母去世,波儿回到庵埠,就读于进步教育家陈小豪创办的“转坤女校”②陈小豪(1888—1950)毕业于汕头华英中学,1916 年创办了转坤女校,1918 年创办《民声日报》宣传新文化思想,1924年在庵埠创办新学“龙溪中学”,1925 年担任由原华英中学改造的汕头南强中学校长,期间就办学之事拜见过东征军总指挥部政治部主任周恩来,1926 年担任国民革命军总部秘书,后出任饶平县县长,1927 年任龙溪中学校长,1928 年担任新加坡端蒙学校校长,1934 年回乡开办“致用文艺研究社”,著有《南村存稿》,已佚。参见:杨焕钿编著.庵埠历代题刻[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9:95。曾圣任.陈波儿的叔父——陈小豪其人其文//政协潮州市委员会文史编辑组编.潮州文史资料(第14 辑).政协广东省潮州市委员会文教体卫史委员会,1995:77-83。,这所新式学堂由水天方书屋改办,由陈小豪的妹妹,即毕业于南通师范学校的陈婉华主持,校风文明开化,远近闻名,陈波儿在学校里很早就接触到进步文化思想的影响。陈小豪的儿子陈葆真是进步的左翼文艺青年,1932 年在上海发起成立“MK 木刻研究会”,受到鲁迅的大力支持。③陈葆真(1914—1969),1933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4 年因宣传爱国抗日被捕入狱,1938 年后移居加拿大。参见:陈贤武.陈葆真和“MK 木刻研究会”[M]//潮安县政协文史委员会编.潮安文史(第4 辑).广东省潮安县政协文史委员会,1999:139-148.陈波儿的二哥陈树猷在新式学校读书,随父亲到过南洋,写过讨伐袁世凯的檄文,并在南洋的报纸上发表。陈波儿受到二哥的新思想影响,效仿画报上的国民革命军女兵的短发英姿,把头发剪成“革命头”,但此举遭到家族人的非议,她即转学至叔父陈小豪所任教的厦门集美女子师范学校就读。一年后考入南京江苏基督女子中学,1925 年转入上海晏摩氏中学,因参加“4·12”革命游行被学校开除,再次回到庵埠。

图片说明:陈波儿的堂叔陈小豪

图片说明:陈波儿的二哥陈树猷,陈盟扬供图

1922 年父亲陈湘波从香港汇银,在相距祖宅百米远的魏厝池营建了一处宅院,这是一座经典的潮汕“四点金”带后包格局建筑,坐北朝南,北厅前有匾额“纲祖公厅”,正门前有对联“诗书门第,清白家风”,前有大埕,埕前有大池,左前方临池处筑有书斋“无为书斋”,堂叔陈小豪撰联:“无占中土一寸地,为补东南一角天”①杨启献.陈波儿故居[M]//汕头市政协学习和文史委员会编:潮汕名人与故居(第1 辑).自刊本,2006:305-306。。这里就成了年轻人聚会读书、畅谈新思想的新阵营,1927 年间彭湃在潮汕地区发动农民运动时来到庵埠镇也曾到访这里,陈波儿也受到革命思想的启蒙。遗憾的是,土改时这些宅院因被划为地主成分而被没收,下园祖宅历经改建已灭迹,“纲祖公厅”也因各种历史原因已经破旧不堪未能修复开放。陈波儿出生于这个进步开明的大家庭,在她心里种下了革命的种子,她自小就是一个特立独行、敢想敢干的人。她受到父辈进步思想的影响和时代感召,走出庵埠镇,在上海参加左翼革命文艺阵营,走到抗日革命前沿阵地,在延安成长为革命艺术家,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卓有成就的电影艺术家。她走上革命道路之后,又带领她的同辈人一起参加革命,影响和造就了一个三代革命的大家庭。根据陈波儿的侄孙陈盟扬讲述:在她的带动和影响下,其四弟树立、五弟国华(戈华)、四妹路里纷纷从香港回国,先后跟随她走到延安参加了革命。因为家中人大多在外参加革命,香港的商行得不到很好的经营,股份也逐渐被别人侵占,家里生活日渐窘迫,靠着帮人做粿等杂工度日。但那时家里很光荣,门口挂着一颗代表军属的五角星。②参见:陈盟扬.我的祖姑陈波儿[M]//广东省潮安县政协文史委员会编,《潮安文史》(第19 辑).潮安县政协文史委员会,2017。口述史料:讲述人,陈盟扬(1976—),在潮州市潮安区委宣传部工作,陈波儿的侄孙。访谈人,刘文菊。访谈时间:2020 年9 月。访谈地点:庵埠镇陈厝街陈波儿故居。

图片说明:从左到右为陈波儿的四弟树立、四妹路里、五弟国华(戈华)(1946 年摄于延安),陈盟扬供图

陈波儿作为大姐对弟妹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谆谆教诲,嘱咐他们努力工作,即便是1950 年8 月她在苏联访问期间因病住进克林姆医院,还不忘写信教导即将到缅甸工作的五弟国华(戈华)如何为人处世:“看事要论大,不论小,看原则不看人事,看远不看近,看整体不看个人。如此为人不但可以养志,尚可以养身。”而她却对自己的病情轻描淡写,“反正我知道保重自己,为国家而努力活着”,乐观忘我而又无所畏惧,但仅仅相隔一年,就因心脏病猝发去世。五弟戈华在《痛念亡姐陈波儿》一诗中称赞道:“卅载奋斗如一朝,四十余年忘我勤。指战后死史乘在,永生不朽新女性!”陈波儿就是这样忘我又勤勉地工作,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图片说明:陈波儿手书信件(1950 年8 月15 日,给五弟国华),陈盟扬供图

陈波儿自己的小家庭也是一个革命之家,她与第一任丈夫任泊生③任泊生(1909—1990),原名任康林。广东东莞常平镇金美村人,出生于越南一个侨商家庭。1925 年就读于广州知用中学,参加省港大罢工游行活动。1927 年加入叶剑英的武昌军事教导团学习。1937 年奔赴延安,后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 年后一直在新四军从事革命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中央军委联络部和民航总局工作。参见:中国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编.人物辞典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上)[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248。在共同的革命志趣中结为夫妻,育有任克、任干两子,任干在两岁时夭折。任克从小跟随她转战南北,在影片《八百壮士》中陈波儿扮演女童子军杨惠敏,小任克就充当临时演员[4]。他耳濡目染,一生从事革命工作,曾任国防科委高级工程师,育有任小波、任朗两女,目前均旅居国外。陈波儿常年奔波在工作一线,与任泊生聚少离多,战争年代消息不通,误以为对方已经牺牲。任泊生与新四军报务员俞剑琴结婚,1947 年她与银幕上的知己、著名导演袁牧之重组家庭后,也是忙于工作,无暇顾及个人家庭。

图片说明:陈波儿的两个儿子任干(夭折)、任克;陈波儿的儿子任克在延安(1946),陈盟扬供图

二、陈波儿的革命理想深受潮汕革命导师的引领

1926 年前后潮汕的革命形势风起云涌,陈波儿再次受到各种新思潮的震动,陈波儿革命理想的树立深受潮汕青年导师许甦魂、彭湃、李春涛等革命领袖的引领。党的早期杰出革命家许甦魂(1896—1931)出生在庵埠镇凤岐村,1920 年从新加坡回乡省亲,改制凤岐小学,创办凤岐女子夜校,沿门劝学,鼓励青年女子做一个有文化的新型女性,大力宣传民主自由、男女平等的新思想。1926 年,在广州创建全国华侨协会,拥护三民主义,参加国民革命活动。在广州成立潮州旅穗学生革命同志会,引导青年学生走上革命,当时在广东高师就读的戴平万和洪灵菲是其中的青年骨干,毕业后被推荐到华侨协会的海外部工作,日后他们二人成长为左联的革命者和知名作家。1927年,许甦魂随南昌起义大军南下家乡潮汕,负责政治思想工作。1931 年,在党内肃反活动中不幸被错杀[5]。在许甦魂的影响下,庵埠的革命风气很兴盛。其中,杨邨人(1901—1955)的继母陈新宇在许甦魂的鼓励下参加革命,从事妇女运动和农民运动,大革命失败后被杀害。杨邨人出生于庵埠镇外文村中兴街玉堂巷白狮内5 号,家族世代经商,民国时期逐渐没落。杨邨人在家庭进步思想影响下,1924 年在武昌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 年在上海参与发起太阳社,1929 年参与发起上海艺术剧社,1930 年加入左联,1931 年担任中国左联戏剧家联盟党团书记。杨邨人对早期潮汕籍作家在上海左翼文坛的发展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他介绍了戴平万、洪灵菲、杜国庠加入太阳社,日后他们三人都是左联的核心骨干。①杨启献.杨邨人故居[M]//汕头市政协学习和文史委员会编:潮汕名人与故居(第1 辑).自刊本,2006:255-259.杨邨人是陈波儿的远房表哥,不仅介绍她加入上海艺术剧社,还介绍她结识李初梨、冯乃超、沈启予和郑伯奇等进步教授,帮助她得到在上海艺大免交学费的待遇,可以说杨邨人也是陈波儿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之一。杨邨人还热情帮助和扶持冯铿和许峨、许心影和李春鍏两对年轻人,为许心影1931 年出版的小说《脱了牢狱的新囚》作序推介[6]。

图片说明:杨邨人故居,刘文菊摄于2019 年;杨邨人(1901—1955),杨启献供图

陈波儿在庵埠受到的革命思想启蒙还来自农民运动革命家彭湃。1926 年汕头成立了广东省农民协会潮梅海陆丰办事处,彭湃担任办事处主任,领导该地区的农民运动,他也经常深入农村,发动农民组织农会。1927 年彭湃参加了南昌起义,在汕头担任东江工农自卫军总指挥。彭湃在庵埠镇开展活动时,陈波儿对他讲述的革命形势和革命道理深有触动,萌生了参加革命的志向。

图片说明:梅公毅、陈波儿与任泊生合影,陈盟扬供图

直接影响陈波儿立志要去上海读书和参加革命的两个人是任泊生与梅公毅,二人年龄相同,都是出生在越南,同在广州知用中学读书,又同是黄埔军校第六期的学员,志趣相投。大革命失败后,他们结伴离开武汉转道汕头,在庵埠稍作停留,准备走海路去上海。陈波儿从他们那里了解到更多的国际国内革命形势,知道了关于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等革命知识,萌生了一起革命的念头,尤其是与任泊生相恋之后,陈波儿更是坚定了同去上海的意志[1]19。与陈波儿同样有着叛逆和革命志向的还有庵埠镇的陈凤兮(1905—2003),她是陈波儿的同族姑姑,自幼在家族创办的“培根学堂”就读,十分心仪转坤女校的新式开化,也很羡慕大胆叛逆的陈波儿。她1921 年在汕头礐石正光女校就读,学校停办后,被好友冯铿接去汕头友联中学继续读完中学,1929 年因家中逼婚而逃到上海进入艺术大学就读。她在《忆陈波儿》一文中回忆了在上海艺术大学饭厅偶遇陈波儿的情形,二人有着相同的文学志趣,都转入田汉创办的南国艺术学院[7]。不同的是,陈波儿走上了左翼电影艺术的道路,陈凤兮在复旦大学毕业后参加创办进步杂志《女声》月刊,后与翻译家金满城结婚,在重庆编办《新蜀报》,以文章“入伍”的方式参加抗战文艺活动,成为一名革命女报人。

三、陈波儿的革命道路受到上海潮汕左翼作家群的影响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批南粤进步青年从韩江流域奔赴大江南北,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投身到民族救亡的革命洪流中,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家,为了革命事业献出了最美丽的青春年华,为实现中国共产党的美好理想而抛头颅洒热血,谱写了光辉灿烂的红色革命篇章。在“左联”440 多名盟员中,广东籍盟员有60 多人,其中潮汕籍占据大多数,有近30 人,如杜国庠、洪灵菲、戴平万、杨邨人、冯铿、许美勋、陈波儿、李春鍏、丘东平、柯柏年、梅益,等等。其中有六位是杰出代表人物,被称为潮州“左联”六杰,分别是洪灵菲、戴平万、冯铿、陈波儿、柯柏年和梅益。真是“惟粤有英杰,于潮最为盛”!这群韩江流域的优秀儿女,从韩江出发,奔向上海滩,形成具有影响力的潮汕作家群,他们以笔为枪,冲破文化“围剿”,向旧世界宣战,宣传和介绍马克思主义思想,成为左翼文化运动的先锋。陈波儿奔赴上海后,置身于这股革命洪流和革命波涛之中,勇立潮头,成为其中的杰出代表人物。1929 年陈波儿与梅公毅、任泊生同时进入上海艺术大学就读,她将原名陈舜华改为陈波儿,取意父亲陈湘波之女儿,后来也解释为“布尔什维克”之意,有双关意义。她的另一个笔名小岑,取意母亲的姓氏。他们三人经常一起参加写标语、发传单、支持工人罢工活动,梅公毅和任泊生早已加入共青团,在革命活动中热情勇敢,都曾短暂被捕入狱,这对增强陈波儿的革命意志有很大影响。上海艺术大学被封后,他们三人又转入中国公学政治经济系,不久中国公学再次被停办,任泊生去日本留学,梅公毅参加了党组织安排的工作。1929 年10 月陈波儿加入由恽代英、陈望道等发起创立的“中国革命互济会”,参加各种革命活动,1930 年2 月经潘汉年介绍参与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与鲁迅、郁达夫等左翼文化界人士一起签名发布《自由运动大同盟宣言》,1930年3 月参加上海戏剧运动联合会(8 月改组为中国左翼剧团联盟),积极参加各种爱国社会活动,成为活跃的左翼盟员。1929 年秋陈波儿加入上海艺术剧社后,1930 年年初与同学王莹(1913—1947)等一起参加进步话剧的公演活动,有翻译的剧目《炭坑夫》《梁上君子》《街头人》《爱与死的角逐》《西线无战事》等,也有冯乃超编剧的《阿珍》等,产生很大的社会反响,“陈波儿女士(中国公学学生)”成为1930 年11 月第51 期《良友画报》的封面人物,王莹、李声韵等一批左翼话剧青年演员成为社会进步青年的形象代表。

图片说明:陈波儿女士,1930 年11 月第51 期;《良友画报》封面陈波儿照片,陈盟扬供图

但是,上海的革命文化活动旋即遭到国民党当局的“围剿”,在白色恐怖之下,1931 年陈波儿与任泊生在香港举办了婚礼,请好友朱光做伴郎。陈波儿改名为陈佐芬,避居在香港,以教书为职业,生下两个孩子,生活安逸富足。①口述史料:根据陈波儿侄女陈惠玲(1944—)讲述,陈波儿可能是在遭到通缉后修改了身份信息,故而有些史料记录她的出生年为1910 年,但在家族记录中均为1907 年出生。访谈人:刘文菊,访谈时间:2020 年9 月,访谈地点:庵埠镇陈厝街陈波儿故居。这对于一部分以自由恋爱婚姻为幸福目标的女青年来说似乎是已经找到了人生的归途,但对于有着社会革命志向的陈波儿来说,是不甘于就此回到家庭去扮演一个传统妇女角色的。1934 年年初陈波儿受梅公毅之邀重返上海,结束了在香港三年多的隐居生活,这一次从家庭走出之后,陈波儿再也没有退回,一步一步走向社会革命的风暴中心,成为时代风云女杰。

她在写于1935 年的《我的恋爱观》一文中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定位:“在恋爱之后,我们就更要求自己有所深造。结了婚吧,我们更该努力的去完成自己最初的志趣。料理家庭与小孩固然也是我们的责任,但是不能因为我们有了这个责任而丧失了我们以往的意志……就是自己不断地向社会事业努力,发展自己去互助别人。”[8]她宣告自己绝不会因为结婚生子而丧失在青少年时代即已立下的革命志趣,“不忘初心”,坚定事业意志。但是,社会能够给予女子独立自由的空间是极为狭小的,仅一个月后梅公毅被捕,学校解散,陈波儿失业。但她没有退缩,开始以写作为生,用波儿、小岑、陈佐芬等笔名在报纸杂志发表一些诗歌、短篇小说、散文、杂文等,目前可查阅到的有二十多篇,如《社会月报》1934 年1 月的《雪夜中:一个断片》;《申报》“本埠增刊”栏目1934 年5 月至12 月上的《棉旗袍》《“迷”之为害》《五月感》《第一次交际的失败》《舞场三晚》《归途》《仍然是希望》《女子职业没落的原因》《女子的流通病》《中国妇女的前途》《双十有感》《什么是国庆》《母子俩》《我想到他》《妇人心》《归来吧,我的孩子!》等。这个文学创作的高潮一直持续到1936年,在她成为电影明星之后,还陆续发表了《谈私娼联保法》《女性中心的电影与男性中心的社会》《关于赵玉华》等,被称为“女明星作家”。媒体报道也着意宣传她与众不同的明星风范,诸如《陈波儿埋首著作》(《玲珑》1935 年第5 卷第23期),《影国娘子军:女星中写文章写得最好之:陈波儿》(《影舞新闻》1935 第1 卷第8 期)等。陈波儿的写作活动持续一生,此后的文学创作侧重于考察通讯、报告、评论文章及剧本、电影理论文章等方面,笔耕不辍与影剧作品创造及社会革命活动多轨并进,以实现革命事业的追求。

陈波儿终其一生都贯穿着一条追求女性自我解放和女性独立的创作主线,无论是在银幕上还是在文学创作中,抑或是在大众文艺运动中,都关注女性的解放和发展。这时期创作的一组文章是关于妇女生存现状、妇女问题分析与妇女解放与发展主题,如《舞场之夜》《第一次交际的失败》《妇人心》《女子的流通病》《中国妇女的前途》《女子职业沦落的原因》等杂文及小说,表达了她进步的妇女观,鼓励妇女洗脱旧观念,自强自立,为追求自由、平等,争取做人的权利而进行斗争。《女子的流通病》指出受过教育的知识女性的流通病症有虚荣、依赖、被动、缺乏意志等,分析了历史原因,批评了受过教育而又重返旧家庭的女性,表达自己坚定不移努力探索新的人生道路的决心。“历史很明显地告诉我们:女子一向在社会上都是被欺负的。不错,这个我们是归咎于往昔社会制度不良的关系。因此清帝一经推翻之后,直至五四运动的时节,女子解放的声浪哄喊了许久:这明显的是给女子自救的一次大的机会。可是这个声浪到底还是声浪而已,它不能成为很切实的,使得女子从那个时候以后就得着真的解放,取到真的平等的社会地位。”[9]在《中国妇女的前途》一文中,陈波儿分析了造成妇女问题的历史原因,不仅有性别的维度,还有阶级的维度,看到妇女中的贫富差异,指出妇女解放运动要以广大劳苦妇女大众为中心:“我觉得,妇女问题是中国社会最大问题之一……占着中国社会大半人口的妇女,显明是一件十分重大的问题……所以,我的论点是以广大劳苦妇女大众为中心。她们的生活是人间料想不到的黑暗,她们是受封建势力的践踏,受男性的虐待,在这些的重重压制底下,中国妇女的前途,是会形成一个怎样的结果呢?向死里日益埋没了她们的生命!”[10]在《女子职业没落的原因》一文中,陈波儿认为少数资产阶级妇女进入职业领域不能说是中国妇女的解放,大多数的穷苦妇女还呻吟在重重苦压之下,指出妇女的解放是全人类共同的任务,“不是单靠女子本身,因为这是关系整个的人类自由平等,我们应该有为人类互助的精神,共同团结,来负起这重大的任务”[11]。这种朴素的马克思主义妇女观为她日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定走无产阶级革命的道路打下思想基础。陈波儿在1934 年上半年的这一系列文学创作,表达了作为一个时代新女性的觉醒意识及进步的妇女观,并且以此贯穿一生的革命事业,在全面参与社会政治活动的同时始终坚持对妇女解放的追求,并把自己不受性别身份限制的活动作为社会改造和自我成长的重要实践[12]。也正如有研究者所认为的,要解释“女明星”和“女战士”这两种身份如何在陈波儿身上完美地融为一体,需重返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历史现场,去探索陈波儿在舞台/ 银幕表演、社会活动/ 革命、写作实践这些互为语境的活动中的心态历程,去触摸联结“女明星”与“女战士”丰富而幽秘的文化肌理[13]。

陈波儿原本打算靠着写作谋生并宣传爱国抗日及妇女解放思想,走上电影表演之路是受了郑伯奇和梅公毅的建议与安排,他们要她“当一个进步的、革命的电影明星”,陈波儿立下志向,“以电影为阵地,进行革命工作”[1]47。看清这个动因才能理解陈波儿在成为电影明星之后仍然保持朴素本色,不被明星的光环所迷惑,并很快离开影坛走向抗战前线,参加文艺大众化革命实践活动。正因为陈波儿要做一个进步的、革命的电影明星,故而在银幕之外的日常生活中保持朴素本色,深居简出,行事风格毫无世俗明星的奢靡与作假,被称为是踏浪而来的一抹清波: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也正刚刚拉开帷幕,杰出的影人似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来,陈波儿也是其中的一个“波”[14]。

也因为做电影演员只是陈波儿的权宜之计,所以只能算作“副业”。她直言道:“我还没有想到今后的问题。我向来对于一切都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去尝试。这次负担两部片子,不过是偶然的事,我是督促着自己对于艺术研究,以求深造。所以电影只好是算为我的副业,以后是否再来一次客串,这对于我事业上的志趣并没有多大关系。”[1]781934年陈波儿先后进入明星公司和电通公司,在此后的两年内主演了《青春线》《桃李劫》《生死同心》三部影片,以时代知识青年为主体,反映他们的叛逆进步思想,宣扬爱国主题,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陈波儿一举成为左翼电影的耀眼女星,被称为沪上“潮州小姐”。但是,陈波儿本人却不认同她所扮演的三个女性角色,认为她们不能代表她理想中的新女性形象。在1936 年《生死同心》公映之后,陈波儿发表了影评《关于赵玉华》,指出:“国难十分严重的今日,我们看了《生死同心》,所能指示给我们的,当然是太不够兴奋了。”[15]这样评述该电影的主题思想与艺术表现手法的不足,在当时的影坛上由女演员自己来评述电影角色的现象还是很少有的,可见陈波儿的叛逆与开创精神。

同时,陈波儿还发表了另一篇能够代表自己本时期电影理论水平和思想水平的长篇论文《女性中心的电影与男性中心的社会》,揭示男性中心社会体制之下电影工业运作机制中的男女不平等本质,展开对男权文化的揭露和批判,有着鲜明的女权立场和深刻的理论洞见,指出在中国当下这个半殖民地的资本主义化的男性中心社会中,电影应该负起开导的社会责任。陈波儿开篇先提出问题:“为什么你喜欢看女明星主演的片子呢?”接着层层剖析电影业中女明星电影大行其道反映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惯以女性为欲望对象的历史文化因素,细致分析了女观众的各种不同心理动机,揭示男性霸权文化对女性的建构,在结尾处无不激进地提出要彻底摒除这种引人逃避现实的、畸形的、软性电影:“综观上述种种可以明了电影之畸形地以女性为中心的理由。希望在电影中心圈内的女性们幸勿误认为荣而守此自满,至于电影中心圈外的女性们则更不可误解而舍弃一切做梦魅的追逐,女性们要争自由平等,是需要各方面的努力的,电影如不能负起开导的责任,被误解为一种理想的王国,而引人逃避现实,我们宁愿没有电影!”[16]陈波儿这篇洞察深刻的文章也掷地有声地驳斥了把电影当作纯粹的娱乐手段的软性电影的谬论,提出电影要有开导先进文化的时代担当。用这种进步电影观来审视21 世纪当下的影视剧中女演员主演的“大女主戏”,就会发现那些在所谓的“女性为大”“女性为主”“女性为中心”的伪女性主义影视剧中,潜藏着的男性中心文化思想,陈波儿此文对当下这种沉渣泛起的男权中心文艺现象仍然具有一种反省和警示作用。同时,陈波儿的这篇文章也是对好友沈兹九在《妇女生活》月刊大力宣传妇女解放理论的一种支持和呼应,其中的主要理论观点是同声共振的。

1935 年,陈波儿结识了时任中国妇女慰劳总会上海分会主席的廖仲恺夫人何香凝,又在何家认识了孙夫人宋庆龄,在两位女界领袖的支持和带领下,陈波儿渐渐走上了从事妇女解放与大众文艺革命之路。1937 年,以陈波儿为团长的“上海妇女儿童绥远慰劳团”从上海出发,北上慰劳抗战将士,陈波儿此次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重返上海影坛,而是走上了另一条抗日救亡的大众文艺之路。抗战爆发后,1937 年8 月下旬,陈波儿在南京,由李克农和叶剑英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实现了多年的夙愿。到达武汉之后,与袁牧之联合演出抗战电影《八百壮士》,陈波儿饰演抗日女英雄童子军旗手杨惠敏,这一女性形象是陈波儿主演的电影中最能与自己现实身份相契合的人物,她在银幕上创造的巾帼英雄形象与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创造的自我新形象完美重合,艺术创造与自我命运创造在这一个历史契机将赋予女性一份民族救亡的重任。此后,这个从南粤大地走出去的潮州女子,带着一份独特的韩江情怀和潮汕儿女的豪迈气概,走上延安的革命道路,在波澜壮阔的革命洪流中锻造成具有钢铁般意志的红色人民艺术家。陈波儿等潮汕巾帼女杰的红色革命历程展示了潮汕女性充满激情的、豪迈的革命理想主义精神和革命浪漫主义精神,她们为了民族独立、妇女解放和今天的美好生活,不惜抛洒青春热血,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谱写了一曲壮丽的革命诗篇。

今天,矗立在西湖公园的陈波儿雕像已经成为潮州的一张亮丽的红色文化名片,是党史学习教育重要的红色节点,各种纪念活动也在持续开展。陈波儿的家乡庵埠镇在文化活动中心设有陈波儿纪念室,也正在筹建陈波儿纪念塑像。通过重温陈波儿等潮汕巾帼红色故事,感受她们的艺术魅力和人生魅力,体会革命浪漫主义的激情和理想主义的光芒,传承巾帼革命品格,弘扬现代潮汕女性品格中勇于斗争、敢于牺牲的红色革命精神。世人强调潮汕女性温良恭俭让等传统古典的女性品格,放大了潮汕女性传统的一面,其实潮汕女性还有激情的、浪漫的、理想的另一面。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怎么理解这一批韩江革命青年的革命历程和斗争精神,他们大多出生于富裕的家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最后都加入中国共产党,走到革命队伍当中,甚至是抛头颅洒热血,毫不后悔地把自己最壮丽的青春献给了党和国家,这些精英知识分子并不都是赤贫阶层。他们不是作为个体活不下去,而是认为如果没有了国家主权,没有了民族独立,没有了自己的国土,那才是没有了活着的生命意义和价值。从韩江流域走出的这一批左翼文学青年,他们表现出来的敢于担当、勇于牺牲的韩江精神,他们接续的潮州文脉就是这种不变的家国情怀,是为了祖国统一、为了民族解放敢于抛头颅洒热血的牺牲精神。近代潮汕地区是中西方经济文化交融的前沿阵地,西方进步思想观念在潮汕大地上开始播下种子。辛亥革命后,革命浪潮席卷全国,重要的地理位置和活跃的经济让潮汕成为当时各方势力的必争之地。广州是国民大革命的中心,潮汕则是国民大革命的次中心①参见:黄景忠访谈录。“左联”名人为何在韩江流域涌现?[N].南方日报2020-06-25。,接受新思想启蒙的韩江流域文学青年参加到革命运动中,加上杜国庠、李春涛、彭湃等革命家的引领,既有土壤和革命实践,又有革命引路人,这一切造就了韩江流域红色名人辈出的壮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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