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富裕的理论基础
——效率与公平的互促性分析*

2022-10-22 06:57朱富强
学术研究 2022年1期

朱富强

一、引言

共同富裕的基础在于效率和公平的互促,在于做大蛋糕和分配蛋糕间的协调。否则,要么会出现社会分化,要么会陷入共同贫困。由此带来一个问题:对市场经济中的初次收入进行适当的二次分配或三次分配是否会降低效率?这是我们在践行共同富裕的理念和政策过程中需要关注的重要议题。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通常会将公平和效率对立起来,尤其反对市场机制之外的收入再分配政策。其理由是,只有在不受干预的自由市场经济中,才可以实现资源的最优配置和社会福利的帕累托推进。果真如此吗?道德哲学家斯坎伦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X在Y的土地下面挖隧道来开采矿床,而Y并不知道那里有矿床,那么,X是否干涉到了Y?这一问题潜含的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是:X在Y的土地下面挖隧道来开采矿床的这一行为是否属于帕累托改进?显然,就当下的状态来看,Y不知道那里有矿床而没有感到利益受损,X的行为似乎就是帕累托改进的;但Y现在不知道那里有矿床并不意味着未来也不知,Y不知道存在利益受损而同意X开采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没有受损。所以,从事件动态发展来看,X的行为显然干涉到了Y,尽管这种干涉并不是即期的而是远期的;而且X的行为实质上并不是帕累托改进的,因为它实质性地损害了Y的利益。所以,斯坎伦提出,现代社会秩序就需要界定人们对土地的控制权及其他服务基本财产利益的物品的控制权。①斯坎伦:《为什么平等至关重要》,陆鹏杰、张容南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122页。将斯坎伦的这一假设拓展到现实市场经济中,很多人因为信息或其他原因参与并同意了某个市场交易,但这并不一定就意味着该自由市场交易是帕累托最优的,因为它很有可能损害了某些人未来利益。

由此来审视现实的社会实践,我们就可以认识到:正是对未来福利(如发展空间)的忽视,使得市场交易给交易双方带来了不同后果,并造成收入分配的分化,进而对社会经济造成严重困局。事实上,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源于,在帕累托优化原则的指导下,经济增长所实现的收益大多为少数人所占有,广大社会大众则受益甚少。这可以从美国企业高管与普通员工之间的收入差距不断拉大以及整个社会出现严重分化中窥见一斑。也即,美国经济社会的发展并没有带来共同富裕,也没有实现凯恩斯在1930年预测的“经济问题在一百年以内可能获得解决”。①凯恩斯:《劝说集》,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01页。既然如此,我们如何能够认定市场交易所实现的必然是帕累托改进呢?进而,如果不是帕累托改进,我们又如何认定基于市场交易所获得的收入分配是有效率的呢?正是由于市场交易本身往往会损害某些人尤其是弱势方的利益,等他们明白过来或者陷入生活贫困之后,他们往往就会起来反对,进而就会造成市场交易或社会扩展秩序的中断,这也是人类社会陷入内卷的重要原因。②朱富强:《真实市场的逻辑:市场主体的特性解析》,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89页。从这个意义上说,纯粹市场机制引导的初始收入分配并不一定是公平的,引导的资源配置也并不一定是有效的。相反,通过适当的收入再分配反而会提高效率,本文就致力于剖析这一机制,从效率角度为收入再分配提供理论支持,进而为共同富裕夯实理论基础。

二、分配促进效率的基本机制

现代主流经济学倾向于将效率和公平分开乃至对立起来,相应地,社会经济制度只能在能够实现社会产出最大化的自由市场和能够最大限度实现某些非个人主义式道德理想的非自由市场中择其一。果真如此吗?牛津大学教授赫希就指出,效率和分配问题是无法分开的,分配会影响效率,进而影响社会稳定和社会流动,影响整个社会的经济发展和福利水平。③Hirsch F., The Social Limits to Growth,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1976, pp.131-132.越来越的经验证据也否定了效率与公平相互替代的主流经济学观点,他们注意到良好的分配状况与经济发展之间所存在的共进性。例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经济学家在2014年公布的一项实证研究发现,无论是基于跨国数据的研究还是针对一国内部的分析,更平等的分配状况都与后续更快的中期增长相关。对此,罗德里克评论说:“收入再分配政策看起来并没有对经济表现产生明显的负面影响。平等不仅能更好地分配蛋糕,还能制造出更大的蛋糕。这一发现之所以令人惊诧,是因为它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而该机构几乎从没有发表过非主流观点或激进言论。”④罗德里克:《贸易的真相:如何构建理性的世界经济》,卓贤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151页。那么,收入的平等性是如何提升经济效率的呢?这里从两方面来剖析收入结构影响社会效率的内在机制,由此为市场收入进行适当再分配提供理论支持。

(一)微观层面上有助于激励劳动付出

一般地,当收入结构较为平均时,人们往往就会感受到自己所受的对待也相对公平,由此就会受到激励而努力工作。美国管理心理学家斯塔西·亚当斯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公平理论就集中考察了工资报酬分配的合理性、公正性对员工生产积极性的影响,并得出结论:员工感到报酬不公平,就会出现心理失衡,进而采取相应行动以恢复心理平衡,只有公平的报酬才能使职工感到满意和起到激励作用。⑤Adams J. S., “Towards an Understanding of Inequity”, Journal of Abnormal & Social Psychology, vol.67, 1963, pp.422-436; Adams J. S., “Inequity in Social Exchange”, Advances in Experimental Social Psychology, no.2, 1965, pp.267-299.按照现代主流经济学的思维,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厂商应该支付市场出清的最低工资,但无论是经验事实还是行为实验,都存在与之明显相悖的大量结果。例如,Fehr等人的经济实验就发现了这样两点:(1)现实世界中的工资明显地超出最低工资水平;(2)工资和努力程度之间存在明显的正相关关系。⑥Fehr E., Kirchsteiger G., Riedl A., “Does Fairness Prevent Market Clearing? An Experimental Investigation”,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108, 1993, pp.437-459; Fehr E., Gachter S., Kirchsteiger G., “Reciprocity as a Contract Enforcement Device: Experimental Evidence”, Econometrica, vol.65, 1997, pp.833-860.如何理解这一现象呢?这里用两个已经被广为接受的理论加以阐述。

第一,效率工资理论。效率工资理论认为,实际工资的高低会影响工人的生产积极性,进而极大地影响生产效率和企业利润。一个明显的现象就是,在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由于工资很低,人们就不愿对人力资本进行投资,这严重降低了他们的劳动效率,而劳动效率低反过来又阻碍了工资提高,形成“恶性循环”。这一现象很早就已经被斯密、马歇尔等人观察到,马歇尔指出:“凡降低工资的事情,也使个人劳作的效率趋于降低”,“高工资不仅能提高工资领受者的效率,而且能提高他们子孙的效率”。①马歇尔:《经济学原理》(下卷),陈良璧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237、184页。随着信息经济学以及委托—代理理论兴起,现代主流经济学又引入逆向选择和道德风险,构建出微观激励机制。根据流行的激励机制模型,企业的生产效率主要依赖工人的能力水平和努力程度两大因素。其中,工作能力越强,所要求的最低工资也越高,而较低的工资只会吸引能力较低的工人,工资降低时率先离开的也是最有能力的工人;市场失业率越低,劳动者的机会主义越强,因为此时背信者被解雇后更容易找到另一份工作,其所承担的机会成本更小。显然,综合两者的分析,高工资将会提高生产效率。

第二,社会信任理论。针对效率工资理论的假定,阿克洛夫提出一个社会学的“部分赠与—交换模型”进行解释:每个工人的工作努力程度取决于其所在群体的工作规范,企业支付超过工人所要求的最低工资水平作为赠与,以交换工人超过企业所要求的最低努力水平。这个模型有助于解释两个基本问题:为什么企业大多会将最低工资的产量定得较低以至于大多数工人都能超过此标准而获得奖励工资?为什么企业大多倾向于实行计时工资而非计件工资?这个模型后来被称为“礼物交换”理论,即厂商往往会给予工人一个超出市场工资水平的“礼物”,由此来激励工人付出超过他们原先的努力程度,从而实现(更高工资水平,更高努力程度)的均衡。②Akerlof G., “Labor Contracts as Partial Gift Exchange”,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97, 1982, pp.543-569.也就是说,这个“礼物交换”机制将确立一种信任关系,即工人将从自己更大的工作努力中获得回报,从而就会努力工作实现厂商和工人间的共赢。譬如,日本公司之所以能够有效地推行零库存的精益生产方式,很大程度上就在于生产者和管理者之间存在较高程度的信任关系,管理者不用担心员工利用零库存敲竹杠,员工也不会在工期紧张时期坐地起价。与此不同,美国的公司却不能推行零库存式成本管理,也不会让员工享有决定生产进程的权力,因为管理者和员工之间的信任程度很低,管理者担心员工们在紧要关头可能会以停工相要挟,从而制定了各种规章制度制约员工的主动性和创造力。

由此带来的新思考是:个体之间的信任以及整体社会的高信任度是如何形成的?一般地,个体之所以愿意并且能够“克制”短期欲望,寻求与他人的合作,贯彻“为己利他”行为机理,一个重要条件就在于他借助通感和移情能够“想像”对方的偏好和利益取向。这种换位思考又是建立在互动双方具有相似生活情境和相近地位的基础之上,③朱富强:《经济分析的行为基础:现代经济学的硬核批判》,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341页。它使得人们对对方的行为具有较好预期,进而相互之间也就容易产生信任感。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就可以明白,如果管理者和生产者之间的收入差距过大,往往就难以建立起高信任关系,进而影响生产方式和生产效率。例如,在20世纪90年代,典型的美国公司总经理比普通员工收入高160倍,而日本则仅为20倍。④克里斯特曼:《财产的神话:走向平等主义的所有权理论》,张绍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5页。正是由于收入分配结构相差如此之大,美国、日本这两个社会才存在不同水平的信任度,并导致工人努力程度存在巨大差异。事实上,由于遵循现代主流经济学的教导,为了提高企业竞争力,欧美企业高管的流行做法通常都是对普通员工进行减薪和裁员,而对高管却是不断提高薪酬。这种行为所导致的基本结果就是,员工认为收入分配是不公平的,减少了对企业的忠诚、与他人的合作以及劳动的努力。例如,克鲁格和马斯的研究发现,生产费尔斯通轮胎的公司在经历了一个获利年度之后,企业管理层决定将原来8小时倒班制改为12小时,同时把新招进来员工的工资砍掉30%。结果,这导致公司生产很多有缺陷的轮胎,有缺陷的轮胎与1000多起死亡事故有关,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00年费尔斯通轮胎被召回。①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张子源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4年,第93页。

(二)宏观层面上有助于调整社会人际关系

一般地,当收入分配结构更为平均时,地位相似的人们之间具有相近的需求和感受,更容易产生信任感。这不仅有利于增进社会分工和合作,而且最终会实现更高的效率,带来更高的合作收益,实现从囚徒博弈到信任博弈的转化。就整个社会而言,收入平等也有助于整个社会营造出一种信任关系并激励合作行为,提高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我们可以提供共时性的横截面数据和历时性的面板数据加以佐证。

第一,共时性的横截面数据。我们集中对主要发达国家展开横向比较,考察在某一特定时期的收入结构与信任水平间的关系。譬如,一项有关是否同意“大多数人都是可以信任的”的调查发现,欧洲发达国家之间的差别非常大,较高的信任水平通常对应着较低的不平等程度。其中,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具有较高的信任水平,尤其以瑞典为最,66%瑞典人觉得可以信任他人;葡萄牙的信任水平最低,只有10%葡萄牙人认为可以信任他人。同样,美国各州之间的信任水平差别非常大,且低水平的信任往往对应着高程度的不平等。失业率很低且家庭收入中位数高的北达科他州信任水平最高,有67%的人觉得他人可以信任;失业率高且存在着严重的收入分化的密西西比州信任水平较低,只有17%的人认为他人可以信任;②威尔金森、皮克特:《不平等的痛苦:收入差距如何导致社会问题》,安鹏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52-53页。新奥尔良市几乎是美国大城市中最不平等的,相应地,在2005年的卡特里娜飓风中爆发了大规模的打砸抢烧和强奸事件,造成1836人死亡和1250亿美元的财产损失。

第二,历时性的面板数据。我们集中对特定发达国家进行纵向比较,考察其在不同时期的收入结构和信任水平。西方国家的社会信任度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不断下降,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收入差距的持续拉大,而社会信任度的下降直接造成信息扭曲和经济滞涨。③朱富强:《真实市场的逻辑:市场主体的特性解析》,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54页。一项调查表明,在1950年代,有60%英国人认为其他人“一般来说是可以信任的”,而到了1980年代下降为40%,1993年进一步下降为29%;与英国经济长期停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在保持原有高水平的基础上实现了增长,重要原因就在于完善的保障体系和相对平等的收入。④Elliott J., Quinitanco L., “Britain is Getting More Suspicious”, Sunday Times, 18 May, 2003, p.5.正是由于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的收入不平等自1980年代之后不断扩大,到2007年上升到了1929年以来前所未见的水平,经济大危机才会在2008年爆发。⑤朱富强:《如何理解现代经济危机的根源及其表现形态——基于马克思经济学视角对传导机制的考察》,《经济学家》2017年第6期。为此,美国前劳工部长罗伯特·赖克就指出,美国的不平等状况已经非常严重,其程度正在接近或可能已经致使经济和民主陷于危机。⑥阿拉塞维奇、索奇:《不平等简史》,罗海蓉、智艳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2页。

事实上,收入差距带来的经济不平等本身就是更为宽泛的不平等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而构成了其他不平等的重要基础。例如,经济不平等将会导致政治不平等,进而削弱西方国家在过去几个世纪建立起来的民主体制。既然如此,流行的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为何又会将效率和平等当成一种替代关系?根本原因在于,它嵌入了根基于自然主义思维的局部分析之中,仅仅关注收入不平等带来的储蓄率提升和资本量积累,却忽视了由此滋生的信任感下降和使用效率下降的问题。

当然,对欠发达国家来说,拉动经济起飞的主要基础依然是资本投入。显然,为了给生产提供资本,首先就需要加快资本积累,而这往往需要社会大众牺牲和延迟消费。基于这一逻辑,我们可以反思缪尔达尔等人在20世纪中期所秉持的一个观点:“收入平等对不发达国家在这方面(即素质和生产力方面)将产生更大的效果,在那些国家,人民大众忍受着营养、住房及其他任何方面的消费的严重不足。提高消费水平带来的生产力,在我看来,是不发达国家制定发展政策的主要动力。”①缪尔达尔:《国际不平等和外援的回顾》,载米耶、西尔斯编:《经济发展理论的十位大师》,刘鹤、梁钧平、杨焕昌、陈研译,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3年,第151页。从经济快速增长的目标看,欠发达国家的问题症结并不在于大众消费的延迟,而在于大众延迟消费所积累的资本被强势的富裕阶层消费掉了。同时,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缩小的收入差距对提升人们之间的信任以及增进社会合作日益重要,由此就需要更加重视收入的平等。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丹麦和美国情形。在20世纪20年代,丹麦收入最高1%人群占国民收入的比例超过20%,但此后这一比例逐渐下降并稳定徘徊在5%左右;与此相反,美国收入最高1%人群在1928年拥有国民收入的24%,1979年下降到8%左右,但此后随着自由放任的市场政策在美国推行,这一比例在2017年重新回到了1929年的水平。②班纳吉、迪弗洛:《好的经济学:破解全球发展难题的行动方案》,张缘、蒋宗强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第294、299页。与此相对应的是,丹麦的人民比较富裕且拥有很高的幸福指数,而美国社会却陷入各种争斗之中。

三、公平与效率之间的互补共进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就可以批判性审视新古典自由主义将公平与效率对立起来的简单观点。从根本上说,公平和效率之间并不存在单一的对应关系,相反,只要措施得当,两大目标可以齐头并进。譬如,如果政府对穷人的帮助并不是通过收入转移来提升他们的短期消费能力,而是通过某种行动计划来提高他们的长期生产能力,如为贫困家庭的母亲和小孩提供营养、提供学前教育、资助大学学费、提供就业培训等,这就可以提升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水平和生产效率。③萨克斯:《文明的代价:回归繁荣之路》,钟振明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1页。同时,公平和效率之间所展现的具体关系和相互影响,往往会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发展阶段存在明显差异,无论是理论模型还是经验数据都可以说明这一点。④佩尔森、塔贝里尼:《政治经济学:对经济政策的解释》,方敏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章。一般地,随着社会经济水平不断提高,公平和效率之间的互补性会逐渐增强,而收入不平等对经济增长所带来的负效应则会日益显现。

首先,效率和公平在短期内往往会呈现替代关系。一方面,不公正的产权界定、交换机制等都会促使收入和财富集中到一小撮人尤其是利润收入者身上。利润收入者的储蓄倾向通常比工资收入者高,他们会将剩余产品投入到再生产中。当无序的市场分配使得收入集中到利润收入者和高收入者身上时,社会的总储蓄和总投资会提高,进而推动生产扩大和经济增长。从经济史上看,那些经济高速增长的国家和地区通常都伴随着收入差距的拉大,而这也为效率与公平替代关系提供了“经验”的证据。另一方面,那些没有财富积累的贫穷者,则不得不付出更大的劳动以维持基本生存,由此也会创造出更大量的社会财富。事实上,重商主义就主张,将工资保持在较低水平,不但能防止由富足所带来的游手好闲,而且能迫使劳动者不断劳动,通过牺牲公平来促进效率提高。⑤朱富强:《中国经济增长何以告别制度无序性》,《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3期。

其次,效率和公平在长期上更体现为互补关系。第一,当每个人都只能通过劳动获取收入,且所获收入与其劳动贡献相称时,这就可以最大程度地激励和迫使人们通过增加劳动支出来改善生活,进而就会推动经济增长;第二,由于人的能力(体力或智力)差距实际上并不很大,由劳动决定的收入分配也就相对平等,这就容易增进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并建立起较为和谐的社会关系,进而也就更有利于社会合作和社会化大生产。戴维·米勒就指出,人们对收入分配的期待往往与对团体的寿命预期有关,暂时性的群体倾向于支持贡献原则,那些期待未来与他们的同伴相互影响的人则更倾向于赞成平等原则。⑥戴维·米勒:《社会正义原则》,应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0页。这里的关键在于,如何使得人们的收入与其劳动贡献相匹配。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诉诸自由竞争和市场交换,但它明显地忽视了市场主体在资源和权力上的不平等性,进而也就无视基于力量博弈的市场收入分配的不公平性。此外,收入的相对平等还可以降低收入再分配的潜在威胁,促进社会经济的持续稳定发展。

显然,基于短期和长期这两个维度,我们就可以更全面地审视效率与公平之间的具体关系及其变动。不幸的是,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人却基于行为功利主义仅仅关注短期收益和效率,采用基于力量博弈的市场收入分配原则而放任收入差距的扩大,由此激发出日益严重的社会矛盾,反而致使经济增长和秩序扩展的中断。从历史角度看,经济增长速度与社会收入差距之间所呈现的负相关关系非常明显。例如,“二战”之后的30年间,发达国家的贫富差距较低,而经济增长率较高;相反,在1973—1983年,大多数发达国家的贫富差距持续扩大,经济增长率也相应下降了50%。又如,根据世界上和经合组织提供的65个工业国家的数据,哈佛大学的艾莱斯那和罗德里克发现,经济增长率与前5%富裕群的收入占比成反比。①弗兰克:《达尔文经济学:自由、竞争和公共利益如何兼得?》,谢朝斌、刘寅龙译,北京:中国出版集团,2013年,第197页。显然,这为实现共同富裕目标而推行收入再分配政策提供了依据。

然而,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却极力反对基于收入再分配的税收政策,并从效率角度提出了两大理由:一是会降低富人的投资热情,二是刺激富人移民国外。②瑟罗:《资本主义的未来》,周晓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242页。显然,这两大理由并不充分。事实上,税率以及对税收的承受程度往往与一个社会的认识和文化心理密切相关。在一个注重公平和信任的社会中,经济的平等性也得到更大的重视,税率也往往较高。当前,中国具有更大的优势来对富人征收重税。其原因就如皮凯蒂所说的:“与无法相互协调、陷入过度税收竞争的欧洲小国相比,中国的优势之一是国土辽阔、人口众多、经济体量大——很快将占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1/4。这应该可以让中国政府实施银行信息的自动传输、金融证券的登记,制裁和监管不合作的外国银行,从而高效地组织管理公平的累进税制度。”③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中文版自序。当然,针对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的两点顾虑,一国政府也需要采取相应的必要措施。就投资热情而言,需要征收奢侈品消费税以保证储蓄率,同时加强税收稽核以及对逃税的征伐力度;就移民国外而言,如皮凯蒂所说,需要主要国家联合起来在全球范围内对收入和资产实行累进税制。

最后,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反对收入再分配所持的另一个重要理由是,收入再分配本质上是一个零和博弈,不可能达致所有人都赢的局面,且通过政府征税方式来实现收入再分配还会出现漏出问题。果真如此吗?在纯粹市场下,初始收入分配并不一定会产生自发的社会合作,也不一定产生高效率的资源配置。其原因在于,市场机制决定收入分配的根本依据是力量原则而非贡献原则,且内在的马太效应将导致收入分配呈两极化发展,由此就会引发社会的不信任以及相互间的恶性竞争。相反,适当的收入再分配不仅可以更好地实现贡献与所得相称原则,而且还有助于提升人们之间的信任关系,促进社会分工和合作,推动社会合作秩序持续扩展。④詹姆斯·加尔布雷思:《掠夺型政府》,苏琦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9年,第94页。

四、新古典自由主义的寓言谬误

关于收入分配和社会效率之间的关系,众多的古典经济学家已经做出了初步但正确的认知。与此同时,收入分配不均对社会长远发展的影响,也为一些马克思主义学者和人本主义学者所关注。例如,约翰·罗默就指出,“财富高度的分配不均本身就是一种公害,因为它造成了一种损害所有人利益的社会——这种社会的产生最明显的是通过利益分配不均产生的犯罪,较不明显的是通过财富分配不均造成的社会共同体意识的缺乏。因此,对利润的低税收(这种做法增加了利润却没有缓和收入不平等的后果)在这个意义上也是一种公害。”⑤约翰·罗默:《社会主义的未来》,余文烈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7年,第51页。然而,新古典自由主义却极力反对市场以外的收入分配,为此还构设出各种寓言来提供论证。

奥地利学派学者卡拉汉就以寓言方式来讽刺收入再分配:在一个以村庄草坪为中心的城镇,镇议会有一种奇特的能力并选择以一种最古怪的方式使用这一能力,它在每天晚上将每个当地居民50%钱财卷走,然后每天早上6点钟将抢来的钱财放在草地中央,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拿走一些,因而居民们就会每天6点都跑到草坪上来尽可能地抢回钱财。显然,这种行为并不能让城镇的整体状况变得更好,反而变得更糟,因为每人都会将时间和资源用于财富的抢夺之中,导致了生产效率损失,同时财富也从最能满足消费者需要的人手中转移到最能从草坪上抢东西的人手中。①卡拉汉:《真实的人的经济学:对奥地利学派的一个介绍》,梁豪、牛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58页。那么,卡拉汉的这一比喻论证合理吗?这里犯了笔者所称的寓言谬误,即借助寓言来提出一个不能被直接公式化和辩护的“事实”或命题,这往往会混淆寓言构设情境与现实的差异,由此就可能得出不符合现实的论断。更不要说,大多数寓言都是演说者为论证其理论和信条而臆造出来,是为了增强其论点的说服力而使用的嵌入明显意识形态的隐喻和措辞。

我们可从以下几方面对该寓言进行审视:(1)征税是一刀切的吗?转移支付是随机分配吗?显然不是。征税和转移支付的关键在于矫正正义和补偿正义,通过矫正初始分配的不合理来引导人们的工作积极性。(2)用于公共支出的税收与个人支出所创造的效用或价值相同吗?显然不同。公共支出往往是具有强烈正外部性的公共品,公共支出所需要的成本要远远小于个人单独支出之和。当然,在征税和支出的过程中通常都会存在漏出,这导致一部分资源被用于非生产性领域(包括被一些人中饱私囊)。但只要同等资源用于公共支出所带来的效用大于所有个人支出之和,税收和公共开支就比私人支出更为有效。我们需要建立更为合理的征税、财政和监督体系,保证这些公共支出更为有效,而不是否定公共支出的效率和必要性。既然如此,嵌入新古典自由主义的正统经济学为何极力否定收入再分配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呢?关键就在于,它在无限理性的经济人分析框架下(尤其是借助数学逻辑)构造出了一种人与人之间和谐一致的关系,进而通过个人财富加总来计算社会总财富,相应地,它也就会将眼光紧盯在征税和开支过程中的漏出这一细枝问题上。

在很大程度上,包括奥地利学派在内的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人通常都善于构建寓言来阐述他们的自然主义观念,如蜜蜂寓言、破窗谬误、公地悲剧、科斯灯塔、“看不见的手”、靓女先嫁、冰棍和吐痰论等都是如此。②岑科、傅小永、邓新华:《张维迎寓言经济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一般地,这些寓言都会讲述一个我们熟视无睹的“常识”,讲述过程中又嵌入了隐喻而导向特定的结论和启示,从而非常容易为大众所接受。这里以《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威廉·拉斯伯里(W. Raspberry)1995年2月4日发表在《休斯顿纪事报》的文章为例进行解析。他在文章开头写道:“最近发现,首都华盛顿特区政府面临至少7.22亿美元的预算缺口,越来越多人在谈论国会有可能接管这个城市。”在列举一项有问题的支付花销之后,他继续写道:“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就好像贫穷又仁慈的母亲发现自己还有一张信用卡可用。换言之,在这个城市惊人的债务当中,有相当部分是当地政府努力做好事,却无力承担其费用的结果”;再在列举一长串市政府想做但他认为无力承担的好事之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但问题大部分都在于仁慈的母亲心态:如果是对孩子好的东西,我就应该买——至于钱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以后再考虑。好吧,目前不仅刷爆信用卡,现在债务多得无论如何省吃俭用都无济于事了,她还需要国会的紧急财政援助。”在这里,尽管作者看似在描述一个常识性问题,但通篇的分析却嵌入在一个精致的概念隐喻之中:政府是一个不切实际地溺爱孩子的母亲,市民则是她的孩子;母亲不会自我约束,会花掉她没有的钱以不负责任地溺爱孩子。由此,文章就暗示应该对政府行为加以约束,进而对政府职能进行划界。但问题是,文章并没有考虑华盛顿特区具体的城市服务和支出,没有考虑它作为首都所承担的额外功能。对此,莱考夫说:“(这个)专栏文章‘只是常识’,而且,它只是保守主义的常识”,“这个专栏的逻辑结构是由隐喻,而不是事实所决定的。”③莱考夫:《道德政治:自由派和保守派如何思考》,张淳、胡红伟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7页。

总之,大量的经验事实和实验数据都表明,收入差距的扩大通常降低了而不是提高了效率。譬如,布鲁姆通过记录每支“职业棒球大联盟队伍的8年胜负情况”发现,薪酬不平等程度最高的球队比那些薪酬不平等程度较低的球队表现得更差;更为甚者,在薪酬不平等程度高的球队效力的巨星表现得比那些薪酬不平等程度低的球队效力的巨星还要差。①Bloom M., “The Performance Effects of Pay Dispersion on Individuals and Organizations”,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vol.42, 1999, pp.25-40.其原因在于,巨大的收入不平等削弱了对其他成员的激励,进而弱化了团队的合作。基于这一逻辑就可以理解,收入不平等对团队生产(或团体运动)的负面影响要大于对个体生产(或个人运动)。一些研究就表明,对高尔夫球员、赛车手来说,在赢家拿锦标赛制巨额奖金而收入不平等程度很高的巡回赛中,选手通常会有更好的表现,因为巨额奖金的诱惑促使选手集中更大精力,投入更多训练,也更积极地运用战略。但棒球、足球、排球等团体运动却不是如此,它们更为重视团队合作而非个人才干发挥,而收入不平等则会极大地瓦解团队合作,由此产生的破坏性效果要远大于特定个人积极性提升的促进效果。②佩恩:《断裂的阶梯:不平等如何影响你的人生》,李大白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170页。进而,在现代经济生活和生产活动中,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团队性的,从而就更需要关注收入分配对团队合作和团结的影响。

五、结语

新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人相信,基于市场交换所决定的收入分配是有效率的,它有助于激发市场主体的劳动积极性,并通过分工合作实现帕累托最优。为此,奥肯就说,从伦理角度为资本主义辩护毫无道理,但以效率为资本主义辩护却非常有说服力。但从长期来说,社会正义和社会效率之间从根本上是互补的。一方面,分配不公平往往会引发生产方式变动,最终导致资源配置效率低下;另一方面,社会不平等会引起社会对立和冲突,最终导致自发市场秩序扩展的中断。事实上,本文分析充分表明,公平和效率并不是冲突的,离开公平并不会有真正的效率,更不会有可持续的经济增长。正是关注到一个国家和社会的长期健康发展,近年来世界各国越来越重视收入再分配,越来越重视社会的共同富裕。缪尔达尔就写道:“发展一般被简单定义为‘增长’,这种概念至今还在经济学家中占有一席之地,加大内部不平等甚至被一些经济学家认为是增长的不可避免的结果,这种观点我从不敢苟同。相反,我一直认为更为充分的平等是更有潜力的增长的条件。”③缪尔达尔:《国际不平等和外援的回顾》,第149页。

对公平和效率之间关系的深刻洞察和重新认识,为通过二次分配或三次分配来矫正市场初次分配夯实了理论基础:(1)市场收入并不是对劳动贡献的全部体现,更没有体现相关者的应得权利;(2)市场收入中的应得权利不彰阻碍了社会合作和分工的扩展,使得合作租值无法实现,从而明显缺乏效率。相应地,收入的二次或三次分配具有两大基本依据且有助于实现两大基本目的:(1)基于正义原则,实现因工资收入与劳动贡献不相称衍生出的补偿正义和因自然不平等衍生出的矫正正义;(2)基于效率原则,促进利益更为均等的帕累托改进,增进个体间进行最大化合作的机会。这意味着,收入再分配的两大原则(正义原则和效率原则)本身就是互补、共生的。缺乏正义的分配必然不可能促进持久的效率提高,而正义原则的维持也要以效率提高为前提。共同富裕不仅体现为由分配正义导向的收入共享,而且更依赖于效率提升导向的社会富足,从而建立在公平和效率相互促进的基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