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敦
万玛才旦的小说《猜猜我在想什么》,发表于《长江文艺》2022 年第2 期。这篇小说结构紧凑,干净利落,读起来无比爽脆,我很喜欢。
相对于作家,万玛才旦更有名的身份是电影导演,他的电影作品全部改编自他本人创作的小说,而且编剧也是他自己。这类游走于小说与剧本之间的创作者,他们的小说作品总是非常好看。好看主要表现在故事的张力上,日常中的某个场景,在他们笔下,总有种不同寻常的氛围,人物之间的关系表面平静和气,但每一口呼吸都是拔刀相向的前奏。这可能是通过剧本写作训练而获得的能力。相较于小说,剧本更重故事,毕竟矛盾冲突是实现戏剧性的第一要素。如何在有限的场景中营造更多的冲突,是最让创作者挠头的问题。
前几年,我读过一些剧本,也试着写过剧本,然后在写小说时,会不自觉地用到剧本创作的手法。后来发现,有剧本创作经历的作家,很多人都会这样,万玛才旦的小说是这样的,同样身为导演的徐皓峰的小说也是这样的,天才般的已故导演胡迁的小说更是这样的。
假设我们要讲一个故事,从哪里讲起呢?如果你想吸引读者看下去,就应该从麻烦和意外开始讲,如果是短篇,那就要更直接一些,直接写平静生活被打破的那一瞬间。在《猜猜我在想什么》的开头,万玛才旦告诉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洛藏,在消失多日后突然回到了村子,还带着一个私人秘书。短短几句话,故事就立起来了,因为这里不但有意外,还有悬念。这个人的回归,必然会引起更多事件的发生。
如果写剧本,这个故事的开头可能需要这样写:一辆霸道车停在小院门口,走下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大学生,恭敬地打开车门,洛藏慢慢地下车。剧本是用画面进行叙事的,必须这样写。小说是用文字叙述的,可以概括地写,省略掉细节的画面,像万玛才旦这样,两句话解决问题,是发挥了小说叙事的优势,引导读者尽快进入故事,走进那个精心构建的核心场景中。
怎样才能让故事富有戏剧性?除构建人物之间的冲突外,还有哪些手段?《猜猜我在想什么》给出了一个答案,那就是设置独特的场景。小说开头之后,马上进入一个场景中,“我”与刚刚回来的洛藏在院子里喝酒。这个场景是独特的,因为院子是不一样的院子,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俩人喝酒的方式也是独特的,不是坐在桌子旁喝,而是直接坐在地上喝,没有桌椅,地上连毡子也没有。作为故事发生的地方,这一场景无疑是重要的,所以惜墨如金的万玛才旦对其进行了全方位的描述。先写味道,青稞酒的酒香,飘满整个院子;再写人的行为和对话,俩人席地而坐,洛藏自嘲家徒四壁,大学生喊他洛总,表明其老板的身份,于是与院子的破落形成了强烈反差。阿妈煮好肉,把锅端到俩人跟前,因为没有碗,只能就着锅吃……读者脑中已经形成足够丰富的画面,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这不是一次正常的聚会,这里面有事儿。
有什么事呢?通过人物的对话,万玛才旦告诉读者,原来百日前,洛藏收了老乡们的虫草,没给钱就失踪了,于是老乡们就把他家搬空了。这才引出了小说的主要矛盾,那就是洛藏与老乡们的矛盾。光有矛盾不行,还得让矛盾激化,形成冲突。这一过程,万玛才旦是如何写的呢?他用的方式是绕,是迂回,一步一步来,不着急。对的,那些有经验的写作者,都会在激烈的冲突爆发前尽量地克制,让情节慢下来,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
我们看《猜猜我在想什么》的故事,顺着开头往下猜:欠债人洛藏突然回来了,村里人岂能放过他,势必要上门讨债,讨债难免争吵,甚至会发生打架斗殴事件。这是惯常的思路,对于万玛才旦这样的故事高手,肯定不会这么写。我注意到,在写村民上门讨债之前,他先写了一只鸡。这只鸡比村民更先闯入院中,并莫名地啼叫了两声,这引发了洛藏的愤怒,说想要杀掉这只鸡。这是个起铺垫作用的情节,写完鸡,再写人,而人比鸡聪明,都把洛藏家的东西送回来了。矛盾双方到场后,预期的争吵却没有发生,因为万玛才旦通过一样东西转移了冲突。
这样东西是青稞酒。洛藏让“我”猜酒的价钱,“我”总也猜不对,最后得知一瓶酒卖998 元,四座皆惊。这段情节是小说的重点,只有写了“猜酒”,才能引出后面的“猜人”。水到渠成的情节是,洛藏让老乡们猜猜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仇怨似乎被压抑住了,又似乎会随时爆发。这时,小说故事仿佛到达了顶点,作者不能坐视不理,该做点什么了。
让小说中的冲突在哪个点上爆发,是判断一个作家会不会讲故事的标准之一。我们都说老舍先生会讲故事,如何证明?那就看他的短篇《断魂枪》,主人公沙子龙面对挑战者,如何选择?老舍先生没让他动手。这就是高明之处,一下子就与传统的“武侠小说”不一样了。《猜猜我在想什么》也是如此,在冲突即将到达顶点时,万玛才旦打破了读者的预期,将故事引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地方。
正因如此,万玛才旦才会让洛藏把欠老乡们的钱还给了人家,而且还钱过程异常顺利,不但还人家的本钱,还算上了利息。只有把该有的冲突消解掉,小说才能抵达另一层空间,找到作家真正想表达的东西,人性。
一个落魄的汉子在有钱之后会想些什么?小说给出的答案是杀人。洛藏学会了用钱衡量人命,并在酒后表示,特别想杀一个人,这个愿望无比迫切,让他难以自持。而身为叙事者的“我”,终于正式参与到最后的冲突中,说:“那你杀了我吧。”
万玛才旦在小说最后一连抛出两个意外的事件,一是洛藏想杀人,二是“我”不想让洛藏杀人,哪怕让他把“我”杀了。若没有这两个意外,小说就没意思了。从中可以看出,小说家如何控制故事发展,几乎决定了作品的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