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甜甜
(长安大学 陕西 西安 710018)
我国拥有历史悠久的“潇湘”文化传统,其最先出现在文学领域。这一文化脉络绵延不断,逐渐延伸到绘画领域。唐代开始出现潇湘题材山水画,其在宋代发展至顶峰。潇湘山水画来自真实存在的景观,然而在发展过程中逐渐脱离了地理位置限制,成为一种文化符号,郁结愁苦之情。
先秦时期就出现了潇湘文学创作,楚文化中舜与二妃的神话即可被视为潇湘文学的源头。
相传尧之二女,舜之二妃,名为娥皇、女英,二妃和舜的感情很好。舜南巡时驾崩于苍梧,二女以泪挥竹,之后二女不慎溺入江中,化作了湘江女神。舜与二妃的爱情故事流传千古,以悲剧结尾催化了人们的感伤之情。发生在潇湘大地上的凄美爱情神话是潇湘文学的源头,在一定程度上也奠定了潇湘文学以愁为主的感情基调。
屈原和潇湘之地的缘分颇深,《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记载他身怀才能却不受楚怀王重用,在政治上不得志而惨遭放逐潇湘。流放期间,屈原内心充满压抑和愁苦,借用文字抒发内心郁结。因怀王听信小人之言而不能明辨是非,屈原内心愁苦郁闷而创作了《离骚》。潇湘之地气候潮湿,地势低洼,此景在屈原眼中是一片茫茫,心情沉郁悲慨,创作了《怀沙》。最终屈原感叹世上无人听他诉衷肠,内心愁思难解,投汨罗江而亡。因此屈原可以真正被看作潇湘文学的鼻祖。
屈原之后,潇湘文学的愁情流淌在后人诗文中,萦绕于无数文人的心间。贾谊被贬长沙,渡湘江时触景生情创作《吊屈原赋》,感叹屈原赶上了不幸的年代,平白遭此横祸,内心感伤。贾谊看似独吊屈原,其实是在写他自己,哀婉愁思在不同时空的文人心中共振。
唐代和宋代时潇湘文学作品大量出现,潇湘文学的作者很少是当地人,更多的是历史上被贬到此地的失意者,如宋代胡铨云:“一片潇湘落笔端,骚人千古带愁看。不堪秋著枫林港,雨阔烟深夜钓寒。”潇湘诗歌正因如此,使得潇湘愁思得以延续,此情形也推动着“潇湘”逐渐脱离地理位置而成为一种文化象征。追溯潇湘文学的源头,先秦楚文化中舜与二妃的神话爱情故事以及屈原被贬潇湘之地的遭遇都给潇湘文学奠定了愁苦的感情基调,这种愁思在后世诗文中均有体现。
宋代潇湘诗歌发展至顶峰,与此同时,潇湘主题山水画也在宋代发展成熟,以潇湘八景图为代表。由诗入画的转化过程中,“如画”意识起到了关键作用。
“如画”意识在宋代成熟,并出现了潇湘图画范式。钱钟书介绍文同时曾说:“‘泛泛地说风景像图画……这是很早就有的’,‘具体把当前风物比拟为某种画法或某某大画家的名作’,是在宋代以后才有的。”宋人在观看潇湘景色时,看到眼前的树木、辽阔的水域、远方若隐若现的山峰以及笼罩在山间的雾色时,总会想到潇湘图式。
北宋宋迪首创“潇湘八景”图式,他的画作已经佚失,从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中我们可以得知“潇湘八景”的内容:“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八处风景、八个主题构成了独具特色的潇湘八景图。“潇湘八景图”在宋代十分流行,文人很熟悉此图画范式,因此看到相似景观即会联想到绘画。
宋人通过潇湘绘画范式这一媒介来认识自然,与唐人有很大区别。韩愈写过诗作《湘中》,作者看到汨罗江边景色时,没有联想到绘画,而是用楚辞《渔父》的典故抒发内心忧郁。南宋戴复古也写过《湘中》,“荆楚一都会,潇湘八景图。试呼沙鸟问,曾识古人无。痛哭贾太傅,行吟屈大夫。汀洲芳草歇,转使客情孤。”作者看到湖南的景色之后,想到潇湘八景图。此诗也延续屈原之愁,“痛哭”“行吟”把内心的悲愤郁结表现得淋漓尽致。
宋人从未去过潇湘实地,通过观画也会联想到潇湘景致。米友仁在《潇湘白云图》自题内容中出现“戏为潇湘”一词,可知他画的并不是潇湘实景,而是镇江的山水。更有意思的是,后人通过观看米友仁的非实地的“潇湘”山水图,想象出潇湘实地景色,生发出潇湘愁思。《潇湘白云图》上有多则文人题跋,钱端礼跋:“画手自高前辈,云山已属吾曹。若会潇湘物色,便当醉读离骚。”他谈到看见潇湘景致,便如诵读《离骚》,生发出千古愁思。袁说友跋:“余读贾谊度湘水赋,言其造托湘流之意,悲矣。恨未身到也。今观米公横卷而吊原思贾,使人兴怀,愧无健笔赋之。”他观看米友仁的画卷产生了和读贾谊《吊屈原赋》一样的感情,愁思郁结于心。
后人从潇湘图上似乎可以得到比实景更丰富的情感,跨越千古的愁思随宋人的“如画”意识由诗到景入画,依然哀婉缠绵。
上文写到潇湘愁思在绘画领域中,甚至画作不是依托湖南的潇湘实景所画而成,观者却可以真实地想象当地景致,还生发出共同的愁思,与前人产生思想共鸣。此情况的出现,让人不禁对潇湘山水图的画面形式产生疑问。
潇湘八景图有独特的绘画范式,画面整体水墨渲染,呈现出水域辽阔、烟雾缭绕的景象。“大雁”“帆船”“明月”和“渔村”等物象均给人一种渴望归家、不愿飘零的感觉,在雨雪气候的渲染中,画面无形中笼罩着一种愁绪。从八景名称来看,描绘的都是晚上的景致,邓椿在《画继》中曾说过:“宋复古八景,皆是晚景。”
潇湘八景图最大的特点是平远的艺术形式。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就谈道:“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平远”来自郭熙的绘画理念,他在《林泉高致》中提出:“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三远是根据观者观看事物的角度来区分的,郭熙最欣赏的是“平远”山水,其表现出的意境恬适缥缈。潇湘八景图中对于“平远”结构的运用,延伸了画面的深度,辽阔的水域静静流淌,若隐若现的远山看不到尽头,似游子走不尽的归家之路,如内心不可解的悲愤愁绪。
黄永武在《中国诗学》中曾说:“日暮天晚,象征着岁月时日的匆迫。路远天阔,象征着理想的难以达成,这日暮与路远的象征,从先秦屈原《离骚》已成为中国诗中的一种象征原型。”这种观点同样可以用于潇湘八景图,时间上皆是“晚景”,空间上表现为“平远”山水,观者观看之后从而引发了自屈原以来的愁思。韩驹从老朋友那里看到《湖南清绝图》并题写诗作,他在诗中描绘了“平远”山水,他看到了不平坦的峰峦,天柱、石廪和祝融奇峰叠嶂,山峰下的潇湘之水静静流淌,“宿”和“日暮”点出了时间之“晚”,呈现出日暮降临的江面情景。接着“都将湖南万古愁”抒发内心情感,由看到的景象联想到了曾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舜与二妃的故事以及屈原的遭遇,愁思涌上心头。
宋代王庭珪所写的《观徐明叔画湘西磨崖图》亦是如此,“衡山高出北斗边,九疑苍梧相属联。群峰环走如却立,山脚插入潇湘川。”王庭珪在这首诗中刻画了夜照潇湘水之景,“九疑”“苍梧”又是舜的驾崩之地,渲染出一种潇湘之愁。观潇湘图,如身临其境,绵延千古的愁思涌上心头。
潇湘八景图式中的时间之“晚”与空间之“远”可以引发愁思,但最重要的因素是宋人拥有“潇湘”文化心理,这种潇湘情结和文化沉淀促使潇湘愁思在文学与绘画不同领域中时时浮现。
先秦楚文化中舜与二妃凄美的爱情神话、屈原遭流放内心郁结不得解而投江而亡的境遇奠定了潇湘文学愁苦的感情基调,后人有关“潇湘”的诗文画都传承了此情感。经由宋人的“如画”意识,由诗入画,潇湘图画范式成为人欣赏自然的媒介,彻底摆脱了代称身份,成为一种母题。潇湘山水画之所以会引发愁思,与画面中时间多晚景、空间多呈现“平远”山水有关,但是归根结底来自积郁在文人心中的“潇湘”情结,这种文化沉淀是愁思跨越时空得以共鸣的基础。
①阚沁园.胡铨文学活动与文学创作研究[D].苏州大学,2020:76-77.
②钱钟书.宋诗选注[M].三联书店,2002,第57 页.
③(宋)沈括.梦溪笔谈[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0,第109 页.
④张哲俊.卧游:中日潇湘八景诗的山水描写与地理信息[J].外国文学评论,2019,(03):103-129.
⑤徐迅.米友仁〈潇湘图〉南宋题跋考(上)[J].中国画画刊,2018,(01):45-48.
⑥徐迅.米友仁〈潇湘图〉南宋题跋考(下)[J].中国画画刊,2018,(02):36-39.
⑦(宋)邓椿,画继,卷6,第7 页.
⑧同③,第109 页.
⑨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精读[M].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12,第277 页.
⑩黄永武著.中国诗学思想篇[M].新世界出版社,2012,09,第111 页.
⑪黄仁生,罗建伦校点.唐宋人寓湘诗文集[M].岳麓书社,2013,08,第139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