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
号称“进口小牛皮”的黑钱夹捏在两根手指间,被徐英飞镖似的瞄着,准备往顾秀华后脑上摔。从她的店里出来,把左第一家就是顾秀华的店,摔是一定能摔上的,就是值不值得摔,徐英还在酝酿。此刻顾秀华在一片塑料珠帘后坐着,背对她,瓜子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边嗑边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徐英放下手里皮夹思考,摔出去后事态会怎么发展。如果只是吵架,顾秀华和她半斤八两,谁也得不着便宜;如果打起来,顾秀华目测一百五十斤往上,坐死她都没问题。徐英想,要是赵庆在就好了,哪怕身边再有个女的呢,两张嘴也比一张嘴会骂人,两盆水也比一盆水泼得狠。她想往顾秀华头上浇盆尿,那才解气,该用脏东西来侮辱脏东西,何用小牛皮?回店里,她将皮夹搁回货架上,将墙上贴的“概不议价”的字条,抚得更平顺了点儿。
事不大,但多想起,多感到憋气。憋气很可怕,因它总会向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走,是该让烦恼的气球慢慢放气,还是慢慢打气看它最后破裂。发展不同,决定一段关系的走向不同。亲疏爱恨,往往也只落定在件件小事上,小事又怕积攒。徐英心里给顾秀华数着,加上今天这件,两三年中,对方下绊子,没十回也有八回,她已算得上仁至义尽。今早开门没多久,顾秀华就抢了她一个客人,在徐英已将价格咬定,即将攻破一个买货大哥的心理防线时,顾秀华站到她家门口喊,多瞧瞧,多看看,咱家有各式腰带、钱包、卡扣,品种齐全,童叟无欺,刚开门,不图挣钱,图打响第一枪,来你就有优惠。这话果然怂恿得大哥走了,再没转回来,这才有徐英拿起已准备包上的钱夹,心底恨透了的一股劲儿。论岁数,她该管顾秀华叫声“姨”,再不济,叫声“姐们儿”,现在她却只想叫对方“灾星”。灾星,克死自己男人还不算,谁家买卖好你眼红谁,一层楼里,几十户店面,总往外标榜你是老人,十年前就在这儿扎营,关键十年来你交下谁了?谁你也没交下。连中午吃饭,集体订麻辣烫,都没人替你取一回。哪回不是自己开张,自己收摊,谁亲近你一刻了?徐英是三年前才来到百花园市场卖货的,因人年轻,紧跟时尚,说话也八面玲珑,不得罪主顾,渐渐整座百花园市场里,属徐英精品屋的买卖最好。好些回头客来,不为买货,就为来和她聊会儿天。徐英以前总是劝自己,不气,不至于,身在高位,要能容人。今天她想,关键你是个人吗顾秀华?
坏就坏在憋着气的时候,眼前正巧来了个靶子。靶子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姐,一上午往徐英家溜达几趟了,一百二十元的皮夹,讲到八十元愣是不买。大姐手在皮夹上摩挲来摩挲去,眼神既像试探,又可怜巴巴,你少那十元钱啊,七十元我就拿了。徐英说,真来不了,没那个价。七十元我上的,你给七十元,我风里雨里,赚啥了姐们儿。你也不用堵门,店小,后头人都进不来了。不怕你比较,你再出去转转,看谁家还能有我这个品质,啊?说完徐英手拿把掐,继续应付新的客人。一上午了,效益不理想,卖出八个,净收益也就一百元,徐英觉得都不够费唾沫的。但话说回来,别的她又能干啥?啥不要本钱,不要帮衬,就是在眼前这个有窝有棚的地方,她都常忙得脚打后脑勺,恨自己不是三头六臂,心思赶不上嘴快。看一集剧的工夫,大姐还是转回来了,徐英笑脸盈盈,回来了姐?你要说就相中这个了,咱研究研究,完事了呗。大姐手上却已提了个塑料袋,打眼一瞅,里头也是个皮夹,和徐英卖的款式大差不差。她冷笑,买完了这是,花多钱哪?六十五元啊,是不是在我那儿一拐弯那家买的?大姐不置可否,继续摩挲刚才她相中了的徐英家的皮夹子。徐英想,你再给我摸出包浆来,跟大姐说,也别摸了,两个货拿桌面上比比,咱家卖的是广州货,她家卖的是啥啊姐。大姐嘀咕,我看也没差多少。徐英笑,都是同行,我不能诋毁人家。但是姐,她家东西你用用就知道了。夏天,就你买这个包,徐英拿过大姐刚买的货,经手掂量,不给你晒个双眼爆皮,算我眼瞎。冬天,得给你冻得跟个橛子似的,拉锁你都拉不开。大姐没讲话,半晌说,你让我再摸摸。徐英心有了底,摸呗,越摸你越犯合计。大姐摸来摸去,确认徐英说的是真的,两者比较,她是图便宜,买了个次货。大姐探问徐英,你说她能给我退不?徐英说,退不了,退你还打仗生气,吵吵把火,给你退啥?那人脾气老不好了,咱都知根知底的。大姐露出一副“那可坏了”的表情,没想到精细精细,还是吃了亏。徐英给她支着儿,这样姐,要说你就是相中老妹家这东西了,价钱不妥,咱就研究价钱。可你也别出去说上那个当了。咋,真想退啊?徐英眼珠滴溜转,说,退也有着儿,可不能说是老妹教的。大姐拍胸脯,你就教吧,我不能卖你。徐英在椅子上盘住腿,小声招呼对方离近点儿,推心置腹道,就说是给你家孩子买的,孩子看了不可心,又作又闹,小活祖宗。你要不给我退呢,我找商管去。大姐连声嗯嗯,拿上东西掀门帘走了,徐英也不留,买卖成与不成,已无所谓,你一尺我一丈,解了气再说。
百花园市场过去总是摩肩接踵,客人有时都像高峰期时堵上的车,错不开身,挪不动步。到工作日还能见缓,那时徐英也有心情和人讲价,磨磨嘴皮,全作训练。但凡到年节,真是爱买不买,送客的话常挂嘴边,那啥,你再溜达溜达。今年则不知怎么,商场风云突变,客流锐减,往常七进七出的客人,今年就像诸葛亮得凭折寿才求来的一场风,成交都在侥幸。二〇一四年的春天,徐英和顾秀华彻底较开了劲,两人都从一样的地方上货,找一样的款式打版,你卖啥我卖啥,你降十元我降十五元,你送客,我招呼,双双成全了买方市场,彼此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如此,各家也没竞争意识,以为生意永远是此起彼伏,千秋万代,不去想算计、想怎么经营。当秋风一吹,百花都见枯萎,人也真上了战场,别人再从自己碗里搛块儿肉走,跟从身上割下块儿肉一般,轻而易举结下了血海深仇。于是,当徐英在店里气定神闲看台湾偶像剧的时候,顾秀华如预料中的,风风火火,挑开了门帘,因体形壮硕,将门口全给挡住了。顾秀华直截了当,问徐英打算怎么着,商管,商管啥都管,包括不正当竞争。边上几家店里的小姐妹前来劝解,劝解多是观战,毕竟都久没见热闹了。徐英只是换了条腿一跷,抬手指着顾秀华的鼻子说,打算不打算的,你先挑的衅。话刚落地,顾秀华便上前扯住徐英头发,徐英力气不赶对方,唯有猛着去踹顾秀华穿了瘦腿神器因而单薄的下肢,往脚腕踹,对方就软了。徐英简直像骑着顾秀华,后者不断向上耸动,最后一耸,将徐英顶上货架,东西乱七八糟摔了一地。几个小姐妹这才敢上前看看。刚拉起徐英,她便往对方得胜了的后背上啐出唾沫,顾秀华往背上摸了摸,回嘴说,有你没我。
徐英自此和顾秀华斗下去。起初她也合计,是不是非斗不可。楼里这么多家买卖,都是竞争关系,可谁也没说要和谁往死了结仇,只有她俩,是人人心照不宣。在顾秀华当众抛下那句“有你没我”之后,这仇论理不是徐英奠定的。徐英反复想那天被顶到货架上,东西从头上往下落的声音。她后来抹着眼泪,一一放回原处,过程里有关破坏的记忆反复加深。她记性好,更觉不公平,凭什么是她的店被打成了烂摊子,还要她自己来收拾?那时候,顾秀华在哪儿?大约继续嗑瓜子,唱她没唱完的歌,复了仇的人快活地坐在月亮之上,梦想当然在自由地飞翔。重点不在梦想,而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自由,顾秀华那天已实现。
仇既已结,往下就得循环。循环讲究果报,顾秀华种下的果,徐英心心念念,她还没有报。当然了,自己吃过一次亏,知道不能再在拳脚上和对方斗一斗。徐英想,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得在顾秀华最脆弱的肋骨上下脚,就如对方,仗着身体优势往她的肋骨上狠踹的那一脚。顾秀华最在乎什么呢?答案不难找到,钱。顾秀华为什么这么在乎钱,从别的小姐妹口中,徐英已对顾秀华的生活一清二楚,知道对方如今一人带儿子过。儿子在八中上学,到夏天高考。顾秀华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给儿子和自己投掷了同等的压力,即儿子好好念,她来好好挣,两人齐头并进,努力改变家族命运。徐英不想祸祸别人下一代,仇没深到那分儿上,拢共就见过顾秀华儿子两回。一回是他下午没课,顾秀华儿子来了,穿着校服,人精瘦,脸上一副厚瓶底,嘴唇上一圈黑胡子,坐在女装底下吃顾秀华给他叫的鱼丸米线,闷头,吸溜吸溜地。二回见,是顾秀华有事不在店里,儿子放寒假,背着书包来给妈妈看摊。那回光一上午,徐英就以杀疯了的架势抢下顾秀华约莫十来个客人。但凡有客人走进顾秀华的店,徐英就站到门口招呼,她家没人,来我家呗,我家今天搞活动,来你就合适。姐们儿,来来,你在我家买过,回头客你不记得我,我记得你。上回你买完,回头我还说呢,啥人啥穿戴,就没见谁比你再合适用这东西了。徐英那股亲热劲儿自不必提,皱眉弄眼加拱嘴,嗔怪显着亲热,和女的就这套话术,愣夸也是夸,夸人就能吸引人。和男的她更有着儿,细腰往外一扭,不说话,干笑眨巴眼,大哥大叔就一个个地往她家来了。对门卖文胸内衣的小文来凑热闹,到徐英耳边说,英姐,你这力气卖的,不知道还寻思你干过啥呢。徐英收钱之余,瞪她一眼,也带笑,妹啊,别人爱咋想咋想吧。其实服务业都相通,都是伺候人,她再压压声音,说,高低都忽悠人。
顾秀华儿子当然不会忽悠,青春期,连和生人打照面都显怵,不是徐英对手。等顾秀华忙完回来,徐英把店里音响啥的一关,静气,听声。果然没多会儿,就传来不远处骂骂咧咧的动静。小孩儿也不会学话,可能他都不明白是被人家抢了客。徐英听了半天妈训儿子,再往后,就只听见顾秀华招呼儿子回来的喊声了。儿子没回来,顾秀华追他到了扶梯口,看儿子后背上挂着没拉好拉链的书包,跟个垂头丧气的茄子一样,正跟着扶梯下行,消失在弱肉强食的大森林。
当晚徐英回家,和在水站工作、给人扛了一天水桶的男友赵庆,叙述当天胜绩。一人四听哈啤,就着徐英从百花园地下买回的烧鸡,两碗酿皮,直聊到午夜。说到眼下终于吐出一口气,徐英含泪,想起一路来更多的艰辛,絮絮叨叨,从桌上这只吃的只剩骨头的烧鸡,说到小时候她多久才能吃上一顿荤,为了往后顿顿能吃上荤,前后付出过多少,可收获从不公平。她今天从顾秀华儿子那儿抢来了生意,是胜利,也带点儿悲凉。只有她知道,几次掀开门帘,看到转弯处的男孩儿,表情是如何惊慌:他看看书,再看看外头,看看从他面前经过的,不能留住的客人。一切无不让徐英想起了自己的成长岁月中,那些极为努力,又归于挫败的时刻。那年我十五岁,徐英拿筷子敲桌,仿佛在给经过了的人生敲锣鼓点儿,壮势。我也文静,不爱说话。大庆,你能想到我那样吗?赵庆喝得醉眼迷离,本就眼袋明显的五官跟着虚浮。人累了一天,此刻不是挠头顶,就是挠肚皮,他在不在听,徐英不能判断。她继续说,爸妈都是卖货的,先后下了岗,那时还不算个体户,算打游击,走街串巷的,要么卖点儿爆米花啦,要么卖点儿煮苞米啦,就这种。后来算稳定下来,固定在一个路口卖盒饭。我第一回上街卖盒饭,卖的啥我还记忆犹新,西红柿炒鸡蛋,配米饭,配萝卜丝咸菜。卖的东西没问题,问题是我张不开嘴,喊不出价儿来。赵庆不信,你还能张不开嘴?徐英笑,其实骨子里张不开。我爸妈你见过,都老实巴交的,倒不逼着我去卖东西,是他们也知道没办法了,知道学习上我不是那块儿料。我一上课就爱画画,画各式各样的衣服。美术老师很喜欢我,说我有点儿什么来着,设计天分。班主任看不上我,让我能学学,不能学回家,别浪费我爸妈苦天扒地挣的两个卖苞米的钱。赵庆问,当众说的?徐英点头,当众啊。还当众展览我的画呢。我脸红得什么似的,哭着跑出教室,直跑上大马路,隔几米远,就看到我爸妈卖盒饭的摊儿。他俩吆喝得跟领导讲话似的,平铺直叙,照着念稿:盒饭,六毛,盒饭,顶饱。话到此,眼泪流了不止一阵,徐英拄着下巴颏,凝望对面的赵庆。在许多个时刻,她心中都怀有和少女时代一样好高骛远的指望。十五岁时,她想当美术老师嘴里的服装设计师,设计出花样翻新的女装,给商场里一个个体形袅娜的塑料模特花枝招展地罩上;同时希望有个斗志昂扬的男孩儿,能在她偶尔挫败时,递上一角干净熨帖的格子手绢。给你,别再哭了。他脸上将显出最温柔的光辉,附带最有教养的微笑,永远等待徐英,期待徐英,来日精神抖擞,定会一鸣惊人。赵庆只是捏响所有啤酒的空罐,仰脖,摇出幸存的几滴,全晃悠进他大张的嘴巴里。
徐英醉后,天然想到,人生本没有仇敌。赵庆给她盖上被子,留她在夜里睁着眼睛。女人一晚接一晚,算的都是生意经。眼瞅过年了,百花园也不见上人啊,周围店铺的生意,一家比一家惨淡。要说现在大势就为让人黄摊子,那些空下来的档口,去干什么呢?美发,饭店?现在也就这些生意好,似乎不受影响。许是现在的人,都爱娇惯自己吧。偎到赵庆肩膀上的徐英,狠亲男人两口,想出了客流量减少的原因。你们不就怕讲价嘛,愿意上网买,又账号又网银的,更费事。就不愿货比三家,锻炼下自己的口齿和智力?早晚,她打起哈欠,还不得受个锻炼啊。
徐英给赵庆打了三十来个电话,一直没通。她魂不守舍坐在几摞衣服包上,没精神装货。她想赶紧把店关了,追到赵庆工作的水站,问问别人,不是从昨天和前天开始问,是从上个月开始,问到底是什么拿住了赵庆的魂儿,让他回到出租屋后一言不发,上床就睡,再不肯跟她吃上一顿饭,唠超过十个字的嗑儿。徐英一单生意都不想做,有人进店,她只顾着盯手机,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没有,找不着了,去溜达溜达吧。要是来人非让她出个价,她就指指墙上贴的纸,不商量啊,姐们儿,今天不商量。一时的懈怠很快形成一时的对照,顾秀华家顾客盈门,徐英能清楚听到顾秀华的大嗓门,伴着爽朗的笑声,连绵不绝,和总也打不通的电话里那个女声一样,可恶至极。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她俩的动静都属于一门,属于将人心放在火上煎的外语。
忙到中午,主顾们也得吃饭,饭点儿通常能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顾秀华拿着盒饭,打徐英家门口过,刻意逗留,跟对门小文讨论说,今天这盒饭吃着可香啊。咋不香?肉管够,饭管够,啥都够够的,绝对富裕。顾秀华说着,使筷子反复挑拣盒里的几块儿猪肉,就不进嘴,任香味透过珠帘,飘进徐英的鼻子里。小文平时和徐英关系更近,但她属于谁也不得罪的性格,何况百花园没几个不怕顾秀华的,她们全都目睹过她杀伐攻占的样,不论是吨位还是资历,对方都属于百花园大姐大,威名播撒在外。敬而远之是一贯政策,如果“远”做不到,就先可着“敬”来。小文边吃边给徐英使眼色,今天对方就像台失灵的机器,干坐着不运行,连盘好的头发都松下了,垂下几绺,和头一块儿往下低。小文向顾秀华说,姐,油水你是吃够了。顾秀华一屁股坐进小文家的椅子上,满屏满眼,是号码齐全的文胸和内裤。她将猪肉块儿大嚼进嘴,咽下汩汩油水,说,真他妈香。你说,为啥今天肉能这么香?小文笑笑,没说话。不多时徐英挑开小文家帘门,她眼周红晕一圈,嘴也哆嗦,指住顾秀华鼻子,问候对方妈妈和妈妈的生活方式。×你妈啊,顾秀华。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徐英脑子里早总结过几十回的应战方式,一一出现眼前。对方笨重,得用灵敏占先,攻其不备,再狠攻其薄弱。徐英就像只发疯的野猫,一腾,将自己挂在顾秀华身上,咬住顾秀华耳垂,妈的,一嘴油味,可她就像咬住了顾秀华咬住的肥肉一样,想象那是溢出的油水,狠心往下咬。顾秀华直惨叫,两腿乱蹬,蹬不着徐英的身体。徐英知道早晚挂不住的,会被顾秀华甩下来,往死里揍。她只剩一个指望,就是抓花顾秀华的脸。为此她半年都没做美甲了,怕养出不带锋的指甲,总是隔一阵就用指甲刀做最简单的修理,棱角都给保全,给仇家留好,为等此时此刻。顾秀华脸上血道子淋漓,吃痛让人力气更大,再一甩,就把徐英摔到了墙上,文胸、内裤落满四周,一切就和上一回打架一样。徐英咬着牙等待,看顾秀华扭头向自己扑来。没人敢扔下手里的盒饭,去拦截这猛兽般的动作。小文魂儿都飞了,倒是一直在叫,别打啊这是我家。谁理她,顾秀华一巴掌一巴掌扇徐英的脸。后者闭上眼睛,想象是赵庆扇自己,边扇他还边说,求你了,明白点儿事吧。这日子我不过了,我不要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和你一起卖针头线脑,拿讲价哄人当手艺。我天地大着呢,送水?送水是我敷衍你们呢。孙子们,高楼总有高起点,软饭总有软跳板,爷爷我终于攀上,吃上了,嘿嘿!
徐英肿着脸坐在一堆内衣上,看顾秀华也挂了满脸的彩,在面前呼哧带喘,困惑带哭,望向自己。二〇一五年春节刚过,百花园里一片喧闹,客人们一进市场,不管要来买啥,都会先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红对联、红灯笼、红鞭炮弄晕,刘德华《恭喜发财》的粤语腔循环往复,催眠每个人的耳朵,让人被动地去信,新一年有新一年的期望,而期望总该被实现。天王的声音如此厚实、磁性,每句歌词最后的颤音,都带发酥的安慰。徐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咬紧腮帮的状态下,还把眼泪淌出来的。顾秀华看她的眼神越来越虚。徐英一直在哭,顾秀华一直在看,小文和周围的人都不再说话。很快,楼里保安来了几个,都是大老爷们儿,在两人跟前更多是讪讪,将徐英搀起来,将顾秀华劝回她的铺面,没人想去深追究。女人间的矛盾,谁能说清楚,就连女人自己,事后回想,都觉得伤害自己的,很可能不是对方。
半小时后,徐英回到店里,盘算今天的账。开一天门却没开张,现在准备关门了,她该去算生活里其他的账。身上的痛慢慢醒过来,她想不起来是怎么挨着这些痛的了。门关后,她看到对面的小文正弯着腰,整理一片狼藉,心头过意不去。徐英过去跟着对方一起埋下头捡,将衣服扑棱扑棱,重挂上墙。小文僵着脸,说了句谢。搁平时,徐英有十几种办法将僵局打破,管保让小文心里痛快,对她没半点儿怨恨。今天她则在打完一架后,心理和身体双重败阵,像回到了磕磕绊绊的十五岁,在被自己设计出的对手前,未列阵,先缴械,感到除了真心,再无其他招法。等她和所有没在杀价之战中取得胜利的女人一样,空虚着走下扶梯时,身前身后都空空荡荡。心知肚明,迎接自己的,将是更无望的空落。事情已走向不可逆的结果,不到此,徐英也很难体会,什么叫徐徐下降。不是像坐直梯那样陡然从高到下,而是早就向下走了好一程,人却还在逛景。只看到了自己盆满钵满地赚,却看不到山穷水穷地远。
远啊,好远了,徐英以为自己还在和失散的人挥着手。还真有人跟她挥手,边挥边叫。是顾秀华,她站在扶梯口,居高临下望着徐英。徐英也站定了,看到顾秀华身边有两个人,紧着拦,说姐你别再去了。顾秀华说,我不揍她,和她说两句话。好啊,徐英等顾秀华坐扶梯下来,她现在没有斗志,一点儿也打不过顾秀华了,不知道后者还想耍什么威风。顾秀华却说,来日方长,你放心,我就耗在这商场里,你怎么也别想挤走我。要不信,以后咱继续试。徐英眼睛红彤彤的,点头,挤出个笑,我试试,她说。两人对峙着看向对方,一方脸上都是血道,一方脸肿了两边。顾秀华仿佛没想到徐英会哭,露出看不上她这样子的轻蔑相,就像当年徐英母亲的表情。徐英问,再没话了吧?顾秀华问,你今天不开门了?徐英说,开个屁。说完转身就走,顾秀华追出两步,色厉内荏悄悄问了句,你他妈不是要告我去吧?徐英破涕为笑,没回头,只走她的路。
一眼望去,家里风卷残云,连赵庆平时睡的电褥子,都给卷走了。男人在她父母面前许诺过的两人的后半生,深圳珠海,巴黎夏威夷,种种梦幻,都似电热毯拔下插销,炽热不复,暖手还行,暖不了周身。徐英进门抱着赵庆在公园给她套圈套来的生日礼物,那个玩具熊,号哭到没声,晚上则喝醉到吐。翌日醒来,是彻底挨到了彻底,闻见小屋里酸醋似的呕吐物的味道。她利落地给自己洗上一遍,屋里拖上一遍,喷掉半瓶廉价香水。将赵庆忘记带走的一只四角裤头,也提住一角,点火烧出心碎的味道。
临到六月,街面肃静几分,徐英连日来平静地卖自家的货,尽量不跟顾秀华起冲突。对方同样顾不上她,摊子每天就开一上午,到下午风雨不动,买菜做饭,做好了装进保温桶,于夜色中准时带到阒静的教学楼外,等儿子出来,再等儿子和她隔着栅栏,站着吃完里头尚冒热气的饭菜。顾秀华壮硕的身形,不断变着方向站,为给儿子挡上四面八方的风,那些时刻,有她无法被徐英想象的温情脉脉。徐英曾向小文打听,顾秀华家孩子,成绩到底咋样?小文说,听顾姐说,挺给争脸的,从没跑出过前几名。徐英说,感觉有点儿学傻了。记得那回不,让给他妈看摊,看得家里赔钱都不知道。小文附和,傻学呗,不然还能干啥。徐英和她碰肩膀,揪着对方一束麻花小辫,意思说,咱俩可不是那样人,真万幸啊。
高考连着三天,三天里顾秀华没照面,徐英家生意虽一拨一拨的,日子却失去精气神。价钱总是差不多就行,买卖双方,对成交与否,都不似过去重视。心思静下来,徐英发现自己盼着顾秀华出现,望着日益冷清的商场,常勾起许多怀念,觉得现在和从前是两个世界,不,两个时代了。在来买东西的主顾身上,变化也能见出一二。买货的人里,过去还有不少小年轻,叽叽喳喳的,三五结伴,看着架上的货,不敢和老人一样抬手就摸、就问价。她们哆哆嗦嗦,总在等徐英出一个合适的价格,仿佛等法官给个合适的判决,罪未犯下,神态已低人一等。现在都少见了。徐英不知道年轻人纷纷消失在哪儿了,他们不出现,让徐英再叫不准,市面上正流行什么,潮流又席卷到了哪一带。根据电视和手机里的信息,她几次一锤定音,上了点儿觉得能好卖的新玩意儿:什么胸口绑着鞋带的小半袖啊,脚后跟挂着玩偶的花袜子啊。到货后摆到最醒目的架子上,却只招揽了问袜子纯不纯棉、透不透气、能不能十元钱拿四双的老头老太。徐英常日里和小文几个干唠,想从对方身上侦查来有限的信息:怎么穿戴打扮,怎么开心活着,做单薄的参照。她渐渐在别人的眼里看出了,自己常怕去确认的一股情绪:泄劲儿,都是泄劲儿。她们都已不是几年前那批发色几天一变的小姑娘了,凭摇头晃脑就能招来无数飞眼,在城市潮流地标,熙攘的百花园中,当争奇斗艳的几朵花。如今竟都有了干枯相,眼神飞着飞着,飞出小气的味道来。她怕正是这股味道,才让赵庆义无反顾离开了。如今他在哪儿呢,两人再没联系。徐英犯合计,他是不是真跳上了更高的台面,吃着了更香的软饭,还是真也硬气了一回,当成了爷爷?想着想着,许多个独自醒来的早上,徐英咳嗽出前一夜的酒气,会觉得眼前的屋子和即将上班去的摊子,都浅成了个小水泡。水位持续下降,倒是被太阳晒得够暖和,才让人不忍起身,唯有一再降低期望的水位,想着,能泡上就行。可她身上已有越来越多的地方,被暖水泡不上了,日复一日,又枯,又冷,又浅。
她希望在顾秀华身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对未来的惊恐,却怎么也发现不了。徐英怀疑同为女人,顾秀华是通过有意撇除身上的女性特质来享受这份工作的。看上去,哪怕一辈子在百花园里干到死,顾秀华都甘之如饴。后者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么盼着离开这儿,她也不会和徐英似的,费神琢磨怎么把买卖做大做强。顾秀华先前每天来百花园上班,感觉和那些公务员去政府上班、程序员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键盘没区别。从某个角度看,顾秀华心静如水。徐英心里像猫爪子挠,蹦出一个可耻的念头:她和顾秀华要是朋友该多好。她就可以向对方问明白怎么在这儿熬下去了,甚至能在许多个时刻,抱住顾秀华宽厚如山的后背,将眼泪滴上去。
咱家男包女包,单肩双肩,胸包手包都有,来,要啥往里看。徐英手往身后扫,坐在折叠凳上,轻跷着腿,招呼一个刚进门的二十岁出头小姑娘。小姑娘看上一个手包,徐英给拿了,边介绍,边打量对方穿戴,说,一百五十元,这个纯牛皮。小妹,你不用质疑咱家质量。女孩看看包,脸上没啥表情,只说,贵了。徐英笑,好的可不贵嘛。小妹看你也刚工作,这包吧,款式老,不适合你们小年轻的用。你拿这个,姐新上的货,明星同款,粉色黄色荧光绿,色都全。说完就要给对方展览自己最近的审美,女孩抬手说不用了,包是给我姥买的。要给我妈买,你这款式还行,我姥用啥荧光绿。徐英有点儿憋气,忍了,说那给老人咱就用点儿好的,都辛苦一辈子了。又从抽屉里取出个盒子,打开是个油光锃亮的长皮夹,妹子,可能你头一次来咱家,不了解,咱家是精品屋,不是说藏着卖,可也不是说谁都识货,好东西我要都拿出来,再给摸坏了呢,犯不上。你问这个?这个五百五十元。关键它版也大啊。女孩儿没太相中,眼神直往后瞥。你拿五百元得了。徐英给出第一个价。女孩说,一百五十元。徐英笑笑,你别的,妹儿,三百元,我让点儿,你添点儿,我爱做你们年轻人生意,你们眼光也和岁数大的不一样,能知道这是好玩意儿。女孩儿说,我再溜达溜达吧。徐英说,溜达你也找不着我家这品质的了。女孩儿指转角那个位置说,那家也开了,我去瞅瞅,不都卖皮具的嘛。徐英知道是顾秀华回来了,前两天估分开始了,给顾秀华忙得不行,钻门盗洞地给人不是送礼,就是找情,一心想给宝贝儿子估准了分数,确保去念个光宗耀祖的学校。她气定神闲,帮小姑娘挑开门帘,说,姐等你回来。她家不可能有我给你的价。小姑娘没回来,小姑娘走后再没客人进门,在被一集集电视剧稀释了的时间里,徐英感到再也坐不住了,当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店铺都空了,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半个商场都去了顾秀华家串门。
拐过弯,徐英一眼看见,顾秀华家门口,跟五六点钟的早市一样,仿佛改卖物美价廉的鲜肉包子,货正一笼一笼地出屉,而围着的一个个脑袋上,也都是举高了的、塞钱递钱的手。顾秀华搞大甩卖,正以严重违背市场规则的价格,在百花园打出一场绝户仗。不断嚷着别嚷的顾秀华,在喜庆的气氛里,难以周全,钱都数飞了,道谢的话则说不出个整句。小文和几个小姐妹的笑声也落在其间,从那些声音里,徐英听见了寒门、不易、一鸣惊人和状元及第这些词。簇拥中的顾秀华笑着笑着,笑出难听的哭声,她的哭如此有感召,让人群很快报以尊重的安静,不是给递纸巾,就是给捶后背的,那个刚还在徐英家店里的小姑娘,当得知顾秀华家出了状元后,眼里闪出飞星,崇拜地望着顾秀华壮硕的腰身,越蹭越近。顾秀华的眼泪也带动了徐英的情绪。回到店里,她一个人干坐。桌上小电视里,最后一集刚演完,演员表在黑幕上正爬坡似的往上冒。徐英长舒一口气,知道这下她再也斗不过顾秀华了,嗯,顾秀华要走了,跟着儿子去南方。能走就是翻身,顾秀华要翻身了。徐英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再回来。
到了约好的饭店,徐英脱下外套,露出别在里面忘了摘的塑料红花,对方指着她的胸部,很快把手势和眼睛挪开了问,上午有活动,哈?徐英低头,把花取下,矜持地边喝茶水边回答,是,商场年中总结,表彰这半年的营业之星。对方是小文介绍的人,大徐英十五岁,在粮食局上班,离异,不带孩子。聊得不多,两人都顾着饭桌上的炒菜,你一筷我一筷,便是如此,还有许多凉在了盘里。对方起身结账,回来时给徐英拿上几个塑料袋,说,你带回去热热,还能对付一顿。徐英带上两包剩菜,把外套扎到腰上,在烈日里独自往商场回。这时她眼前许多事都显得平淡了,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也有同感。三十已到,过了这关,像过了人生所有关,从没人告诉过她,一辈子居然是这样。她站在路口等,两辆出租车经过,都空着,蹚水似的从人面前蹚着开走,车轮看着都那么黏。她步子更黏,分明没经雷击,也没遭雨打,只被小火慢咕嘟了几年,几年下来,感到自己都被熬透了。
再回百花园,徐英几次听见外面有熟悉的声音在说话,顾秀华走后,在她家那个位置上,陆续又开过两家,卖过玉器,卖过玩具,都没太长久。徐英好奇地出来看,看到前后走廊,都空空无人,卖货的个个都缩在自家小格子里,和被冷光照着脸庞的塑料模特面面相对,人和模特身后的每扇玻璃窗上,都结有雪花般复杂的灰。她一时分辨不出这里是夏还是冬,只有那个声音响在耳边,是分外亲切,给人生活里的真实感。找过去,居然真是离开了两年的顾秀华,正背对徐英,弓腰整理地上的货。几个货包被打开了口,里头还是熟悉的袜子秋裤,卫衣打底,也都还是顾秀华过去的品位,即充分照顾中老年女性市场。顾秀华多年来上货,都能精准定位在和自己同龄的女性顾客眼光上,即穿用上不必太出风头,但保暖,保质量。徐英还记得,过去自己如何一次次拿顾秀华的品位和自家店里的品位对照,俏皮话张口就来,常逗得主顾也好,同行也罢,都被影响着一块儿去嘲笑顾秀华的眼界,仿佛谁再要去她家买什么东西,就是承认自己也眼光浅薄,脑子不活。徐英站了一会儿,想再说句俏皮话,酝酿半天,无声无息,顾秀华已把包里所有黑色袜子、白色袜子分成了两堆,跟掰苞米一样区分出棒子和粒儿,侧回头,她也看着了徐英。
徐英说,姐,回来了。顾秀华直起身看她,才两年,顾秀华老了这么多,必是经了不少事。对着顾秀华一张大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徐英心里和顾秀华心里想的,可能内容一致。顾秀华将笑抿得淡了,说话还是很爽快,咋了,英,看着没以前精神呢?徐英哼笑两声。两人一交上火,战斗气氛立马回温,感觉脊梁骨又都硬了起来,脖子一挺,各自增高几厘米。徐英眨眼睛说,礼拜四,买卖次。没人上门,没啥斗志。咱这儿还不赶你走前的热闹劲儿呢。所以,你还回来干啥?顾秀华说,南方气候太闷,我不稀罕。孩子大了,也独立,省心,不用我多陪。徐英说,啊。顾秀华说,咱说养孩子吧,真是不优秀你操心,太优秀吧,也不好。感觉这妈当得轻飘飘的,过分自由。我不行,我爱找事干,一辈子都是劳动人民。不像你,这辈子没儿女,省心啊妹妹。看着顾秀华眉飞色舞的样,徐英认定她除了更老,更烦人,真没变化,不知为何,这让徐英心安。她转过脸,故意扭两下细腰,仿佛转着不存在的呼啦圈,说,站一天了,真累。人哪,就得活动活动。临走她对着顾秀华粲然一笑,姐,我才过完半辈子,后面的事,谁能说准。你不就又回来遭罪了吗?怎的,你儿子是不是翅膀一硬,都忘了有个妈了?顾秀华听着徐英嘴里不算新鲜的挖苦,脸上显出比先前刚见面时更老的态势。那表情显然是恨,但恨也模模糊糊的,让人叫不准,她恨的是谁。徐英直犹豫,该不该扶她一把,刚要走近,顾秀华字正腔圆,憋出一字,滚。回店后,徐英忍不住抱起椅子上的玩具熊,又亲又笑。瞥见镜子里的自己,正是副志得意满的小人嘴脸,但花枝招展,活得精神。揉着裤兜里的塑料红花,徐英想她一辈子就得意当个战士。
下午五点,市场准时关门,百花园属于小商品市场,不像其他大商场,会开到入夜,夜晚一到,这里的花儿啊朵儿啊便早早睡去,消隐在妻子或母亲的身份里,至少也是谁家的女儿。每当傍晚,独自坐公交回家的徐英,会在车上发着愣想,在生活里她还和什么人存有关联。窗外是深蓝色的天,人影单薄地活动在一些矮楼前,在楼的外立面上,贴挂着出兑的白色广告、招租的红色横幅,那些数字都异常巨大,像一个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在婚介所里大声报出自己的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徐英才想起白天相亲的事。下午和顾秀华斗完嘴后,小文打电话找她,说男方回去后表示,挺满意的。只觉得徐英有点冷淡,而且人有点太瘦。他担心徐英是不是脾气不好。在百花园卖货的女的,哪有好惹的,话似乎怎么也不会好好说,夹枪带棒,指桑骂槐,仿佛这就是沟通的礼貌了。他跟小文说,的确,我很担心。小文委婉地把意思转给徐英,让徐英收收脾气就行。对方很老实,很怕因为老实,再受欺负。他就是被前妻给欺负惨了,脑袋绿得跟呼伦贝尔草原似的,颜色纯正不说,地域还广阔。这男人,先前过得不易。徐英无可奈何地听着,笑中有叹息,自己前半生在情感上得来的,也饱含难堪,落一身疮疤,谁容易呢。在跟小文回话时,她声音不大,但坚决,说,能处。脾气我一时半会儿收不了,但我没有折磨人的爱好。这点儿,他不用担心。
她知道自己是想嫁了,但徐英也奇了怪了,发现她竟然也不想就此离开战斗过的地方。顾秀华比她大十来岁,不是撞过“南”墙,也回来了?徐英觉得她就属于百花园,不是不能属于别的地方,而是到了别的地方,她不再是徐英,顾秀华也不再是顾秀华,有些花儿是没法接种和移植的。但毕竟很多人都走了。小文跟老公一起搬去了浙江下面一个县,没说去做什么;同一排店铺里,陆续走了一半的人,剩下的一半,基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和顾客心情一样,拿百花园当消遣精神的地方,走过路过,闲了看看。徐英刚放下电话,相亲的男人给她发了信息,问晚上有空吗,一起用餐。他说话总不在点儿上,但心是好的。徐英见门口晃过一个人影,像大白天见着鬼影似的,赶紧起身叫,来,来,进来看。顾秀华怪模怪样笑着,和徐英相遇在空荡的通道上,面面相觑。
中午整个一层就她俩订了饭,叫的米线,泡在塑料袋里,用饭盒装好,一人一碗,坐在二楼最高一级台阶上,两人边吸溜,边睥睨着脚下的安静。视线正对百花园大门,那里过冬时安下的几重棉布帘,还没拆全,现在臃肿地挂在两侧,她们偶尔就抬头望,看谁还会来。徐英酝酿着,对于现在这样的特殊时刻,该说点儿什么好。也许她该和对方说点儿带歉意的话,也许话说出来,便变了味道。她转向吃得一头热汗的顾秀华,再问了遍,交实底吧,到底为啥回来的?顾秀华嘴上都是红油,拿手背擦,巨大的两颗门牙和舌头交织一会儿,慢慢咽下一口米线。顾秀华脸上,当年与徐英战斗留下的抓痕仍在,不过已细微难见。她说,我在那边儿,找不着北。你明白那种早上睁眼,看着钟表过去,却不知道该干点儿啥的感觉吗?我明白。躺床上我就想袜子、秋裤和皮带,想百花园里那股臭皮子的味儿。徐英心里一动。轮到顾秀华问,你呢,准备还在这儿干?徐英说,干。没跟你斗明白呢。顾秀华将塑料袋系好,顺手帮徐英也收拾了,过会儿才笑,就你,斗明白我?徐英没说话。两人没什么好说了,两袋吃过的剩饭,都抓在顾秀华手里,被她拿着走下台阶,准备扔到外头垃圾桶里。望着眼前空落了的大环境,好些感受是从梦中带出的:只能属于梦的聒噪、热闹、沸腾,红火不再,花儿四散。梦从未被收走,尽管落在命运前头,它注定是颗送死的卒子。徐英突然笑起来,想招呼顾秀华快回,好分享当下这种没头没尾,却终于清晰了的感受。她想说,姐,咱俩其实不早被别的对手,给双双斗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