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爸妈视频聊天,我爸作为长期活动背景墙却不忘告状:你妈一会工夫就吃了七八块糖!
我听得头大:不是让你少吃吗?一天吃两三块就行了。
我妈嘿嘿嘿地笑,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哇,吃了一块就想再吃一块。
然后可能自己也觉得有点儿理亏,没等我开口便外强中干地反问:谁让你买了?买了还不让人吃?
我苦口婆心:不是不让你吃,但不能吃这么多啊,牙不要了?
我妈很得意:不怕,我都是假牙了我怕啥!
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
我爸妈都挺爱吃糖,但喜好大不相同。我爸年轻时候牙特别好,常常自夸有一口铁齿钢牙,后槽牙开啤酒瓶盖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啃肉骨头能把我家狗活活气哭的那种。吃糖尤其喜欢吃水果硬糖,而且跟我这种含一块糖在嘴里吸溜半天的吃法不一样,我爸那是咔咔咔地嚼啊,一口下去稀碎,就跟碾玻璃碴子似的,我光是听听牙根都酸了。
气人的是,我爸从来也不注意保护牙齿,甜的酸的冷的硬的几乎百无禁忌,每次看我妈和我去医院看牙,还特别欠地啧啧感慨:你们的牙咋这么差?看看咱这牙!
直到我爸七十岁这年,我才惊讶地发现老头儿居然有颗牙劈了,不知啥时候掉了一半,吃点东西就塞牙。我爸在我们的软硬兼施下到口腔诊所装了个牙冠,亮晃晃几千大洋的牙冠,可比平时我们让他注意用牙的劝诫好使多了,打那以后,老头儿吃甜的硬的也收敛了许多。
我妈跟我爸完全不同,年轻时候牙质就不太好,这些年不停修修补补,拔的拔,镶的镶,杀神经的杀神经,牙托也戴了好些年,到如今自己本来的好牙已经没剩下几颗。可就是这一口不咋地的牙,居然还爱吃糖,尤其偏爱大虾酥,怎么吃都吃不够。有时给她买了,反复叮嘱不要多吃,结果出门溜达,我妈一掏口袋,嘿!手里多了几块糖。走了没几步,小挎包里又掏出一块,一边剥糖纸一边笑嘻嘻地往嘴里放,满脸都写着高兴。
再这么吃我以后可不给你们买糖了!我威胁视频里面的那两位。
别买了别买了!我爸我妈异口同声,连连摆手:买了就忍不住。
话虽这么说,又哪能真的不给他们吃呢?奶香浓浓的大白兔,软糯甜蜜的果汁软糖,酥脆夹心的紫皮糖,经典口味的喔喔佳佳……糖是多么容易让人快乐的东西啊,放一块在嘴里,再糟糕的心情都不觉间好了起来。
况且,我们在很小的时候,父母虽常常告诫我们要少吃糖,可在童年记忆里,又何曾少过小小的糖果带来的大大的满足?时光不停地流啊流,熊孩子长成了大人,大人渐渐成了需要呵护的老人,有些事、有些东西,即便是明知“不好”,但会带给他们快乐,又怎么忍心拒绝给予?
人生有限,不是原则性的东西,就那么地吧。
前几年带爸妈去西北玩儿,兰州正宁路小吃夜市上,各种好吃的看得人恨不得后脑勺都能再生出几双眼,羊肉串羊杂碎烤鱼什锦砂锅丁丁炒面火爆鱿鱼牛奶鸡蛋醪糟炸洋芋,我一边口水横流一边摩拳擦掌地撺掇二位:吃啥?想吃啥?咱一路吃过去咋样,每样来点儿!
无奈我爹长途跋涉胃口不佳,我妈呢,面对着琳琅满目的美食,看来看去居然看中了一家快餐。八九个炒菜分装在方形铁盆里,三荤两素,两荤一素,十几二十块钱一份,量大又实惠。那菜吧,红红绿绿油汪汪看着倒也不错,可是拜托!我们是出来玩的啊,在美食遍地的大兰州,在大名鼎鼎的正宁路小吃街上,我却要给我妈买一份平平无奇的盒饭?不不不,我不接受。
再看看,你再看看。我硬拉着我妈远离了快餐摊,说:要不给你来个胡辣羊蹄?或者烤鱿鱼?你不是挺爱吃鱿鱼的么?
我妈跟个小孩儿似的,有些底气不足地小声坚持:我看刚才那个炒菜还挺有食欲的。
哎呀,那啥玩意啊?我忙不迭地想要打消她的念头:天这么热,菜炒出来那么久肯定不新鲜了,再给你吃拉稀。
我妈没再说什么,但一路蔫蔫儿的,到最后啥也没吃,拉着脸回了酒店。
我哭笑不得,后来每次提起这事都忍不住吐槽我妈:你居然因为不让你吃盒饭跟我甩脸子!?
可转念一想,自己当时也挺较劲。我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可我妈只想吃那个盒饭啊,她想吃,就让她吃好了,凭什么我认为好的才是好的?领爸妈出去玩,不就是想让他们开心吗?吃个盒饭又咋了?我急切地想要给对方的东西,其实并不一定是对方真正想要的啊。
即便盒饭不好吃,她亲口尝了,并且验证了确实没有想象中的美味,但起码,也不会在旅途中留下这么一丢丢的遗憾吧。再不济,就算真的吃拉稀了……嗯,那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是?
哎呀呀,真是不能细想。稍微一琢磨,时光就仿佛哗哗哗地倒流回了过去,老的变成了小的,小的,竟就变成了曾经的大人。
爸妈在我姐家帮忙看孩子,我每周五下班后会过去,跟家人一起过个周末。下班晚,距离也远,出地铁基本都八点半了,然后还要步行二十分钟。说了多少遍也不听,爸妈总雷打不动要来地铁口接我。
老头老太太都是闲不住的人,一天下来随随便便走个一万多步。我怕他们运动过量,可不管我以下雨了刮大风了还是天气太冷天热了为理由让他们不要出来,每次都会被拒绝。久了,我也就不坚持。
夜间的风多是不疾不徐,每次看到橙黄的灯光穿过高大密实的树冠倾泻而下,在安静笔直的长路上,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慢悠悠踏着一地树影由远及近,忙碌一周的辛苦和工作中各种傻逼的人和事带来的怒火,都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爸总不由分说地接过我的电脑,帮我背走沉甸甸的包。我们一路说笑,回家。
进了门,我妈和外甥女巴巴地盯着我的包,眼神兴奋又期待,仿佛我可以从里面掏出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其实,无非是芝士蛋糕、桃酥、酸砂橡皮糖、绝味鸭脖这些小零食,虽然平常,但每次都一定会有。否则,一老一小看到我拉开拉链后空空如也的背包,那得多失落啊。
有一次,我脱外套换鞋的工夫,无意瞥见我妈正打开我的包,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我爸在旁边毫不留情地哈哈取笑,大声说:你咋翻人家包呢?
我妈十分不好意思,在家人的一片哈哈哈中,我却猛地被扯回了儿时——傍晚时分,我妈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高跟鞋咔哒咔哒越发清晰响亮,门开了,母亲的气息瞬间充盈了刚刚还稍显冷清的小屋。我激动不已,即便夜夜都是如此重复,依然每天都激动不已地面对父母下班回家的时光,我欢呼一声,扔了手头的作业本,连蹦带跳地扑向我妈的挎包。
那里面,多多少少,一定会藏着给我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