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古人不像现在有电子邮件,有微信、微博等等社交平台工具。诸多人际事务,都需要书信往来。书信起初也叫尺牍。牍是木简,尺牍就是长一尺的木简,在上面刻字交流。等到有了纸张、绢布等等精致的文具,写信就更加方便了。
《红楼梦》第37回一次性出现了两封信,分别来自探春和贾芸。
探春的信,充分示范了“如何写好一封典雅的信”。
先看小说原文: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看。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你来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冷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娣探谨奉二兄文几: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瘝痌惠爱之深哉!
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
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
此谨奉。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
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探春这封信。古人书信,重点就是上下款的称呼;开头结尾的致敬祝颂之辞,有许多习惯用语。
“娣探谨奉二兄文几”。探春是贾宝玉的亲妹妹,同父异母。贾宝玉是她的二哥,大哥贾珠早逝。对兄长,不能直呼其名。文几就是书桌,古人把小桌称为“几”,大桌称为“案”。这封信兄妹私人情谊玩乐风雅,不是正经公务探讨学问,探春就说这封信恭敬地送到二哥的小书桌前,带点亲密调侃的意思。
在讲正事之前,需要说点问候叙旧的话,有个过渡。探春就交代了前因后果。前天晚上月亮太美丽太皎洁动人,自己只顾在梧桐树下欣赏月色,没去睡觉。夜漏就是计时器。已经三更时分,风寒露凉,在户外久了,导致伤风感冒。采薪之患就是病了不能打柴的意思。千金小姐当然不用砍柴,只是打个比方说自己患病了。哥哥你派丫鬟多次探问,还送上水果荔枝和颜真卿的书法墨宝,妹妹我特别感谢哥哥的关心厚爱。
像这样的内容,并不是废话。人是有感情的高级动物,日常的关怀关心,都体现在这样的细节里,也是写信人的修养、品味、情趣的体现。一个忙于争名夺利的俗人,是很难有闲情雅致,三更半夜,梧桐下悠然赏月的。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探春看准了哥哥贾宝玉能懂自己的这份雅趣,才这么说的。
探春提到鲜荔枝和真卿墨迹,也是特别重要的交代。主要是,这两件探病的礼物,太贵重。新鲜荔枝在南方产地不算什么,但在京城,那是珍稀之物。
据史料,清代福建岁贡荔枝。乾隆47年,一次运来荔枝树60桶,挂果473颗。七月初二荔枝成熟,采摘11颗,自落64颗,除裕皇贵妃得到两颗之外,皇帝自食四颗,其余赏给皇妃、皇子、王公大臣,每人只得到一颗。
由此可见,贾宝玉家是真的大富大贵。曹雪芹为了安全避嫌,在《红楼梦》里降低了贾府的级别,但其实描写的具体生活待遇,媲美皇家。贾府明面上设定为金陵南京,但实际生活却是在北方京城。宝玉挨打那一回,贾母嚷嚷收拾行李回南京。小说幻笔,虚实交替。
皇帝都只能吃得上四颗,可想而知,在北方京城,鲜荔枝有多么金贵。也只有这样的水果,才能跟颜真卿的墨迹相提并论。
颜真卿是唐朝著名大臣,气节凛然,名垂青史。他的书法自成一体,与柳公权并称“颜筋柳骨”。在书法史上,颜真卿的地位仅次于王羲之,被称为“亚圣”。
探春收到珍贵的礼物,自然格外感激,郑重其事向哥哥致谢。然后切入主题,谈到古人热衷于追逐功名利禄之外,也有闲情雅趣,找两三个朋友知己,雅集聚会,吟诗作赋。一时的偶然雅兴,往往创造出千古佳作。
妹妹虽然没什么才华,但也倾慕薛宝钗林黛玉的诗才。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东林寺与僧俗十八贤人结社念佛,叫做“莲社”,名流云集。东晋高官谢安在东山结社,找来一堆文人名士,影响巨大。不过,谁说结社雅集的只能是须眉男子呢?
“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棹是划船工具,棹雪而来,探春在这里用了一个典故。《世说新语》中王子猷冒着大雪夜乘小船访戴安道,到朋友家门口,又回去了。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哪怕没见到朋友,也很圆满了。
“扫花以待”,又是一个典故,表示殷勤期待。杜甫的诗《客至》里写:“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末尾探春只写了“此谨奉”。毕竟是平辈,太熟的兄妹,其实都住在一个大观园里,压根不需要这么鸿雁往来亲笔书信发邀请函,再署名落款恭敬客套下去,就有点矫揉造作了,探春就没有重复提自己的名字,省略了。
按格式,花笺会写上收信人“某某启”。小说里略过这个细节,探春可能写了,也可能没写。道理同上。
另外还要注意,探春是个贵族之家的千金小姐,这个女孩子又读书识字能写诗,文化程度和审美水平都挺高,品味雅致,用的是花笺,不是普通的信笺。
还是在这一回小说里,还有一封信: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儿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等着呢。这是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
谨奉书恭启,并叩台安。
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问道:“他独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就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
贾宝玉认了贾芸当干儿子,贾芸送来了两盆稀有品种白海棠孝敬干爹,也写了字帖儿。这封信就没探春写得那么文雅了,基本上大白话。但比起探春来,态度颇为油滑。别看表面上“谨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其实,干儿子孝敬干爹,彼此心领神会,没那么正经。
在语气文风上,两封信一雅一俗,各有各的好。书信是实用文体,格式固定,内容因人而异,最关键的是,把话说清楚,让人看得懂,完成沟通表达的功能。
这两封信,都把来龙去脉事情原因,交代得明明白白。探春是答谢兼邀请,贾芸是请安兼送礼,都达成了写信的目的。
探春想结诗社雅集,引经据典,拿更加古代的文人雅士举例子,烘托造势,鼓动贾宝玉,非常符合主题。贾宝玉富贵公子,无事忙,平时闲得发慌,想方设法找乐子。探春妹妹的来信,可谓是精准提议,做足功夫,正搔到了贾宝玉痒处,贾宝玉高兴得拍手叫好。如果没有贾宝玉鼎力加持,探春这诗社也没戏,经费、场地,样样难。
说是兄妹,探春是赵姨娘所生庶出女儿,大家族里利益界限分明,她只认王夫人,爱跟贾宝玉玩,其实也有拉近距离、巩固感情的意思。
而贾芸的目标更加赤裸裸,套近乎、拍马屁,也特别吻合情境身份。在旁观者看来很粗俗肉麻,却正对贾宝玉胃口。贾宝玉之所以认贾芸当干儿子,就是看贾芸长得帅,想结交个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的玩伴。
在第26回里,贾芸登门拜访干爹,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
果不其然,知情识趣的贾芸寻找到奇货异物白海棠,孝敬干爹贾宝玉,投其所好,讨贾宝玉欢心。贾芸只不过是还不够发达有钱,还送不起好戏子、标致丫头、丰盛酒席。来日方长,还得靠干爹照顾。
古人写信的繁文缛节,现代人一般用不上。像贾芸那样上下款、问候恭祝词语正确,中间大白话,就足够了。但在关键时刻,有重要的事情,给文化水平高,又很重要的人写信求助,称呼措辞还是得讲究一些。
在这里,我根据南开大学刘叶秋教授的《略谈古代书信的格式》(《文史知识》,1985年),整理提炼关键的知识点,供大家参考对照探春、贾芸的两封信。
书信大致可以分为给长辈的(父母、师长等等)、给平辈的(兄弟、朋友、同学、同事等等)、给晚辈的(子侄、学生等等)三种。
给长辈写信,上款当然不具名,旧时在称呼之下要加“大人”,后面还得有敬词和领起正文的习用语,如对父亲,一般上款都写“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末尾写“敬请福安”和“男某某叩禀”的下款。
“膝下”之称,专用于父母;“禀”泛指下对上陈述事情,领起正文的“敬禀者”,亦可用于老师和其他尊长。
从前向长辈言事,要措辞恭敬,书信行文,相应地有许多讲究。以对老师说,上款“大人”下的敬辞,多用“座下”“座右”“座前”“尊前”“道席”“函丈”(函,为“容”义 ;函丈,指师生相对,中间有容一丈之地,以便于讲问指点)等等。
又旧时致书上司或做官的尊长,多于上款的“大人”之下写“钧鉴”或“钧座”,末尾写“敬请钧安”。信中于对方的意见,称为“钧旨”,信封上写“某某钧启”。
古以钧陶喻国政,故后来对仕宦的称呼多冠“钧”字,逐渐成为官场的俗套。
书信常在叙事完结之后,加上“不具”“不备”“不一一”等等,谦称书意简略,不能事事详陈,跟着再用“肃此”“专此”等,以两个字总括一下,然后写请安祝颂的话和下款。
如致老师的信,正文末可接“肃此敬请福安(或“道安”)、受业(或“门生”“门人”)某某谨禀”。“肃此”为“恭敬地写了此信”之意, 说明叙事已毕。
如果下款不用“谨禀”字样,也可以写“肃拜”“再拜”“顿首”“叩首”等等,表示恭敬。至于“座下”“座右”“座前”“尊前”等词,对一般尊长都可使用,惟“函丈”仅限于称老师。
朋友之间通信,或称仁兄,或称先生,视关系亲疏而定。称呼下面的敬词,一般用“阁下”“执事”“左右”等等。其他如对文士用“史席”“撰席”。
“足下”在战国时多以称君主,后来成为书札中的普通敬词,习惯用于比较亲近或年轻的朋友。
如果上款不写“阁下”“足下”之类的敬词,即于称呼之下加“大鉴”“惠鉴”“赐鉴”“青鉴”等语,作为开头。“大”是尊称;“惠鉴”“赐鉴”,是说惠予阅览此信;“青”谓青眼,指垂青赐阅,都是客气话。
至于末尾的祝颂问候之语,常用的是“安”“祺”“祉”“绥”(“安”“绥”,平安;“祉”“祺”,吉祥、福气)等词。
如对文人学者说“敬请文安”“道安”“撰安”“敬颂文祺”或“教祺”;
对大官显宦说“肃颂勋祺”或“勋祉”(上款下写“勋鉴”);
对军队长官说“敬颂戎绥”;
对患病之人说“敬请痊安”;
对客居之人说“敬请旅安”;
对穿孝之人说“敬请礼安”,俱不能乱用。
“肃颂”的“肃”,表恭敬;“顺颂”的“顺”,是顺便;说话分寸,也有区别。
由于古人以三台星比三公,所以尊称别人多加“台”字。如以“台端”称对方,以“敬请台安”加于信尾,以“某某先生台启”写信封,即为旧时书札所习用。
把上下款都写在信末的,多为给熟人的便函。有时信已写完,于纸尾又叙他事,即书“又及”,一般不再署名。
下款署名之下有的写“某启”“拜启”“谨启”“手启”“敬启”“手具”“拜具”“某白”“白疏”等等。“启”“具”“白”“疏”,为述说、条陈之意。有的写“叩泐”“拜泐”“手泐”等等。“泐”原指雕刻,引申为书写,“手泐”就是“手写”。
在下款署名后以“顿首”“再拜”(或“载拜”)“百拜”“肃拜”“叩首”等词,表示敬礼者,在平辈通信中也很常见。
旧时写信,因所谈之事不愿人知,或其他原因,不署下款,常作“名心肃”“名心具”,受信人见笔迹即知其为谁,心照不宣。也有写“名单具”“名另肃”“名另泐”者,则系于此信之外,另附名帖(即名片),或另有署名之正函。
也有的信件,在末尾书“两隐”或“两浑”,即上下款都略去的意思。其注“阅后付丙”的,是希望看完焚去,免为人见。在五行中“丙”属火,故以“丙”为“火”的代称。
给子侄写信,比较随便,往往于开头直呼其名,书“某儿见字”,末尾问好与否,也不一定。若致函后进或世交晚辈,则与一般朋友通信,无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