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的“非法入住”、现实的“合法生活”与叙事的“无法无天”——王威廉中短篇小说简论

丛治辰

一

《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是王威廉早期的三篇作品，为他赢得了最初的声誉。从那时起，王威廉就表现出相当独特的文学追求与特质。很显然，他并非一名追随现实亦步亦趋的小说家，尽管在他的小说中亦不难发现来自生活的种种痛楚。《非法入住》讲述的是大都市里年轻人的赁居生活，筒子楼里小小的9平方米房间居然让“你”感激涕零，不能不让人读来略感心酸，从而误以为将要读到的又是一个失败青年的人生故事。但是很快，那个长了如鹅一般细长脖子的男人在公共水房出现，响亮地向水池里吐出一口浓痰，小说中的现实随之迅速扭曲变形，散发出卡夫卡式的阴冷气息。此后的情节发展已断然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法治社会当中。王威廉“法三部曲”的第一部，明确向我们提示他想要讨论的“法”并非真实而具体的法律条文，而是高度抽象的存在于人与人、社会与个体、善与恶边界上的无形之物。正是为了触及与探讨这超出一般常识之外的抽象之“法”，王威廉不惜将常识中的伦理与法律规定统统拆除，将小说开篇那熟悉的生活场景推远，或者撕开。

然而，这些细节是可信的吗？如果以现实生活为唯一的参照，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里恐怕没有一个细节可以还原到生活中去，甚至可以说，王威廉将那些细节写得越生动，越逼真，便离生活越远。不难发现，王威廉关心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他无意将现实中邻里之间的龃龉冲突与小恩小惠写进他的故事，而更关心在那些淡黄色的液体从喉咙中不断唾出的时候，一个原本单纯的灵魂如何随之出逃，而人的羞耻与自尊如何在他的细节描写中不断被袒露，又不断被弃掷。他那近乎狂暴的想象力，如鹅男人一家那样强横地侵入现实，将其撕得七零八落，然后从中生长出幻魅之花。王威廉的长处并不是在现实中捕捉形象，而是依靠他那充满智性之光的想象力，将某种理念、知识幻化为形象。

二

这样一种快感迸发的方式，与科幻小说极为相似。我始终不认为科幻小说的目的是要构造一个未来世界，那些对于未来的设想，只不过是小说家想要借助一种外在的想象力量，将生活中那些习焉不察的危机呈现出来。如果说《内脸》还是以一种哲学式的眼光去打量生活，发掘生活内在被隐藏的荒诞，那么至少从这时开始，王威廉的小说已经有意识地引入科幻元素，同一时期的《没有指纹的人》即是一例。一个人有没有指纹，在古典时代本无所谓，但是在现代社会却成为一种原罪。小说层层递进地写出了指纹怎样日益成为人的标识，从而将一个没有指纹的人挡在正常的秩序乃至生活之外，令他简直丢失了自己，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王威廉无中生有的细节构造本领，在这样的写作中才真正发挥出力量。他只要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扔进一个小小的元素，就能够让现实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变化的细部，只有王威廉才能写得出来。这一本领与《非法入住》中的呈现无异，却因为科幻元素的引入，使叙事更具合法性和说服力。

事实上，早期《没有指纹的人》又何尝只是在描述一种科技发展与社会进步的可能性？他讨论的是亘古存在的命题，尤其在当下已经成为一个主要的命题，那就是外在力量对于人的主体性的压抑、耗损和扭曲，可以表现为对指纹的依赖，当然也可以表现为其它的形式。这再一次证明，《野未来》引入科幻元素的尝试，似乎并不意味着王威廉的创作发生了本质性变化，而意味着他以更加熟练和机巧的方式，撬开了现实的丰富层次，洞穿了现实的迷障，同时也意味着他的叙事技艺抵达了更高的层次。

三

因此，写出《野未来》的王威廉，很快又发表与之大异其趣的《你的目光》，就并不显得奇怪，反倒令人期待。这是一篇现实题材作品，可是由王威廉这样的小说家写来，又一定不会是纯然现实题材的作品。王威廉不可抑制的想象力和由此带来的专属于小说的洞察力，一定会让他所书写的现实折射出弯曲而富有层次的光泽。

《你的目光》开头便耐人寻味。“我”年近不惑却已单身5年，原因是曾经常年沉迷于网络的虚拟世界。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野未来》里那篇《不见你目光》。虚拟的爱情令人迷醉，甚至比现实当中的爱情更让人难以忘怀，但是在虚拟的世界里肆无忌惮的历险也难免令人感到空虚与迷惘：那么多的爱恋，那么多的依赖，是否不过是让自己成为一种虚构性的存在，并因此而模糊了现实的面目？但如果视线不曾在虚拟的世界里涣散过，在聚焦现实的时候，又是否能够辨识出爱情，并发现它纠缠曲折、歧义迭出的缱绻情态？就好像在《不见你目光》中，或许只有从不同角度、不同视点位置的摄像头中，才能发现那熟悉的人、熟悉的世界的另外一面。

因此，在这个以爱情为主轴的小说里，“我”与设计师冼姿淇的故事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这个爱情故事不过是一个容器。在这个容器里，王威廉放进去的不仅仅是两个年轻人和他们各自的历史，还以此辐射了更广阔的现实：“我”的父亲过早去世，致使一家人失去了拆迁的收益；母亲借以度日的重要工作是编制花灯，那是广东的一项重要民俗；妹妹大学毕业回家在街道办工作，负责对接的茂盛世居是客家围屋的典型代表；而妹夫这个从北方来到深圳打拼的年轻人，则代表着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最新鲜的力量。至于冼姿淇，她曾经是地下党员的爷爷奶奶，她那位读着《虾球传》从澳门回到祖国大陆的父亲，尤其是她那个因为赌博、杀人入狱而夭折了足球梦想的哥哥，更是与这座城市的历史、地理，以及它辉煌的梦想、梦想中的小小挫折，都紧密地勾连在一起。而茂盛世居、“小蛮腰”(广州塔)、微信总部、客村立交……所有这些地标建筑的存在，又那么完整而深入地勾勒出一副清晰的城市地图。还不止于此，王威廉聚焦于阿良阿姿这对男女，所开掘出来的意义甚至远比深圳这座城市更加古远，却也更能够深入肌理地讲出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阿姿是疍家人，阿良是客家人，同样以漂泊为运命。疍家人在水上漂泊，在不断拓展生存疆域的同时随意安居；客家人在大地上迁徙，将故乡背在身上，并顽强地构筑起共同体的堡垒。在千百年的漂泊与安居史中，他们形成的那种进取、开放、坚韧又有所固守的品格，不正是令深圳之所以为深圳的东西？就此而言，王威廉这个最终圆满的爱情故事，其实是在为他的南方立传写魂。

当然，这篇小说所容纳的信息还远不止于此。仅就爱情而言，阿良和阿姿的那种彼此吸引又莫名逃避，已足够动人；而两个年轻人各自的经历与痛楚，也能令年轻读者产生共鸣。除此之外，林林总总关于眼镜的知识，关于深圳历史的感喟，关于观看与被观看、个人与世界的考量，都是小说当中圆融不可分割的部分。如此繁复的内容，自然需要相当精巧的形式来加以呈现。因此，我们看到王威廉在这篇小说中颇费心思地设计了一种叙事的格式，便于将所有信息与思考清晰地收纳进去。王威廉在每一个章节中设计一款眼镜，并配合相关文案，以这样的方式将诗纳入小说叙述，达到抒情与提炼主题的作用。王威廉对于那些眼镜的设计是那么煞有介事，让我们依稀在他身上看到卡尔维诺的影子，那个设计了一座又一座城池的卡尔维诺。小说是虚构的，但是完全不及物的小说恐怕亦断难存在。而如卡尔维诺和王威廉这样游戏般的虚构行为，却能够不断活跃着现实，让它摇曳多姿又令人深思。在近10年的创作历程里，王威廉常常被认为是继承了20世纪80年代“先锋派”的流风余韵，这意味着他对于小说的文体始终是自觉的，始终希望通过对叙事手段的突破，撼动现实的僵硬边界。因此，即便在《你的目光》这样的现实题材作品里，王威廉终究还是不能放弃对小说虚构之美和智性之趣的追求。或者可以说，正因为是现实题材，王威廉才制作出这样外在的匠心构造，唯有借助这别出心裁的设计，王威廉才能有效地将他主观的理念化判断，投射到复杂的现实中去。

我喜欢王威廉对于叙事技艺的迷恋与反复把玩，若没有这样的把玩，小说这一文体大概不会再有创新发展的可能性。不过我唯一的腹诽是：作为一个依靠眼镜才能够生活的人，我实在还无法将眼镜视为一种非功能性的存在，一种单纯用于审美的对象。所以，在王威廉设计的那些精巧的小说“眼镜”上，那些翡翠、玳瑁、钻石、黄金等会不会太过冗赘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