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仲明
2018年,在听闻红柯骤然去世的消息后,我在微信朋友圈上发了一条信息,认为未来文学史会给予红柯比今天更高的地位。到今天,我依然坚持这一看法。这不完全在于红柯作品本身所达到的高度,还缘于他的创作在当代中国文坛的独特性。红柯为当代中国文学提供了具有探索性的审美和思想景观,具有很强的创新和启迪意义。
红柯小说最引人注目的美在于其力之美。这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
《西去的骑手》的马仲英最为典型。从世俗胜负来说,马仲英最终失败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在作品中光彩照人的形象气质。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作品完全不是从世俗利益角度出发,恰其相反,作品渲染和彰显的是超越现实的英雄主义精神。虽然马仲英有好的家庭出身,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去升官发财,但他拒绝了这样的生活方式,甚至不将战争胜负作为最终追求,而是志在追求生命的自由和率性,活出人生的灿烂与辉煌。作品对马仲英的人生和行为进行了传奇式的书写,也赋予他以强大的精神力量,或者说一种高居于现实之上的强大生命力——作为一种艺术方法,作品还塑造了他的政治对手盛世才作为比照。盛世才也曾很有血性,但后来逐渐蜕变得狡猾和世故。他在与马仲英的战争中成为胜利者,但从人格精神来说却完全败给了马仲英,甚至内心深处对马仲英也充满了钦佩和敬重。
红柯的其他多部作品也表达了同样内涵。《金色的阿尔泰》的主人公永不满足自己的既有生活方式,始终在对独立和自由的追求中,他的人生就是一个拒绝平庸、追求自由的过程。《乔儿马》也如此。主人公长期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和工作,在很多人看来难以忍受,但是,他乐于这样生活,因为这是他自由选择的结果,也是他最喜爱的生活方式。
上述对生命力的赞美书写在红柯早期作品中表现得最为突出。20世纪90年代末,红柯离开新疆,回归家乡陕西,小说创作的背景和表现方法都有所改变,但他对力的讴歌却始终延续,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他较少像之前一样对生命力进行直接的赞颂,而是通过对那些缺乏力的精神和人物的否定,借助对比和批判的方式来进行表现。
《太阳深处的火焰》就是如此。作品主要揭露当代知识分子群体的腐朽、自私和强烈功利性,以及农民文化和官场文化中的劣根性,对当代社会文化进行了全面的否定和批判。而矗立在作品背后,作为思想前提的,就是生命力。换言之,在作者看来,缺乏强大生命力就是当前社会文化最根本的症结。作品以强烈的对比手法来表达这一主题。新疆姑娘吴丽梅是自然和生命力的象征,她的同学徐济云曾经为她的生命力所吸引,但二人存在着本质不同。于是,在对城市生活深感失望下,吴丽梅告别城市,来到新疆一个边远县城生活,并在自然滋养下保持着健康的身心,而徐济云则在世俗生活中日益沉沦,完全堕落为物欲利益的奴仆。通过对二人的鲜明对比,作品明确表达了对自然生命力的歌赞主题。
其他重要作品,如《生命树》《少女萨吾尔登》《喀拉布风暴》等主题也都相类似。它们都展示了充满生命力的西部自然和精神,充分对照内地现实和精神世界的委顿。所以,红柯后期作品的题材内容虽然与早期作品有别,但精神倾向却高度一致,对力之美的歌赞也构成红柯小说从始至终的重要思想特征。
红柯赞颂自然主要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对自然的细致描绘和直接的情感抒发。红柯几乎所有小说都有对新疆自然世界的描绘,这些描绘内容广泛,充分展示了自然之美,更对自然世界的自由本质和蓬勃生命力进行了充分渲染,最具代表性的是其早期作品,宽阔无边的大草原、险峻的高山、无垠的戈壁、纯净的蓝天、飒爽的雄鹰和骏马、自由烂漫的牛羊,以及同样自由豪爽的草原人,共同构成了具有强烈个性色彩的自然文学世界。对于自然,作者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和赞美,强烈的抒情色彩洋溢于作品的每一角落。与此同时,作品还广泛借助神话、传说和大胆想象等方式,采用夸张、荒诞化的艺术手法,充分展示自然的超人魅力和力量,比如《喀拉布风暴》对沙漠植物地精强大男性生殖力量的书写,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可以说,红柯小说中的自然书写是如此之普遍,热爱和赞美的情感色彩是如此之强烈,用“自然崇拜”来形容应该很合适。
红柯作品中体现人与自然关系密切融合的典型代表,是一些女性形象。红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有个成长和转换的过程。他早期作品中的女性往往是男性力量的崇拜者,不独立呈现出力量和价值,但是,在创作成熟期的作品中,女性形象承担了完全不同的功能。比较起男性,她们更密切地联系着自然,甚至被暗示为具有灵性的自然的象征。也因此,她们经常成为男性精神的支持者,是他们力量的来源和激发者。当然,她们自身更充分体现出对自然的追寻和向往态度,是自由生命更执着的追求者。
其三,宏大的艺术构架。艺术是精神气质的结晶。红柯的小说表达强烈的力之美,他的小说结构也体现出同样的追求趋向,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对宏大艺术构架的追求。
红柯是一个创作效率很高的作家,在其2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写作了7部长篇小说和大量中短篇小说。他的作品一直都有很宏阔的主题,包括对生命意义的探寻、文化的价值选择与融合等。他前期的“天山系列”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就典型表现出对史诗艺术的追求,后期的长篇小说《喀拉布风暴》《少女萨吾尔登》《太阳深处的火焰》等,也同样试图通过主题的反复渲染,构建对某一主题的宏大建构和思考。
其作品的内容也具有同样特色,特别是长篇小说,几乎每一篇作品的内容都非常丰富。它们融入了古今中外、历史现实、神话传说和虚构想象多层面内容,纵跨人类现实社会、自然世界、超现实等多个时空,涉及《老子》《庄子》《山海经》《楚辞》《福乐智慧》《突厥语大词典》《蒙古秘史》等中外多民族传统典籍,包含对哲学、音乐、舞蹈、历史、宗教等多重文化的展现和思考。
在艺术形式层面也是如此。红柯小说大多采用多主角、多人物故事的叙述方式,有着多重故事构架和丰富的人物设计,叙述的时间跨度大,空间也非常广阔,往往是对几代人、多个地区生活的展现,显示出叙述方法上纵横捭阖、汪洋恣肆的特点。这些作品都有着丰富的、广阔深邃的意象,如草原、沙漠、骆驼、白云、羊群等,包括《少女萨吾尔登》中着力渲染的蒙古族舞蹈,充分呈现出生命的博大、壮丽和自由,体现出对复杂思想主题的探索。这些内容,与多样的人物和复杂的故事一道,共同构成红柯小说广袤、深邃的文学世界。
以《西去的骑手》为例,这是一部纯粹的“英雄传奇”,带有古代英雄史诗的强烈印记。作品以虚实结合的笔法,叙述了马仲英短暂而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其中不无神化和夸张的艺术处理。由于主人公故事本身就具有传奇性,其战争经历又丰富复杂,当时的中国社会又处在混乱之际,因此,作品既是人物传奇,又充分反映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斑驳图景,体现出一些时代史诗的特征。再如《生命树》,虽然以女学生马燕红的故事为主要线索,但内容涉及古代神话传说、地方文化风习,以及各个年龄层次的多人生活故事,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很大。显然,作者的意图不在于讲述具体哪一个人的故事,而是在阐释一个“生命树”的思想理念,而其庞大、丰富的文本构架中,蕴含着作者强大而驳杂的思想意图。
关于红柯小说力之美的论述,特别是关于新疆自然、文化对红柯作品审美影响的论述已经很多,上面所谈的并不完全是我的新见。只是与大多数观点不同的是,我以为,红柯作品虽然以力之美引人注目,但它并不能构成红柯小说的独特审美个性,甚至它并非红柯最深层和本质的审美个性。更具本质性、也更能够代表红柯审美特征的,是融合之美。也就是说,力之美是红柯作品最显著的审美特征,但它更多只是表层和外在,其真正内核不是单一,而是一种融合。这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力之美与情感美相结合的美学内涵。红柯小说赞颂力之美,但其“力”的内涵是很丰富的,对力之美的表现也不是孤立的,而是结合着对情感世界的深切关注和细微表达,无论是对人的描写,还是对自然界动植物的描写,都细腻地展示其心理和情感世界。比如,《美丽奴羊》以拟人笔法写被宰杀的绵羊的细腻心理,《金色的阿尔泰》写儿童对自然世界的新鲜感受,以及《乔儿马》《太阳发芽》写父亲对儿子的满腔深情等,都赋予了作品中的力之美以丰富的情感力量,增加了感染力。典型如《乌尔禾》中的海布力,他既是勇武男性力量的充分体现,也是对爱情执着、情深意重的人物典型。他年轻时在战场上负伤,一个护士为了救他而牺牲了,他铭记这段情感,以一辈子不结婚的方式来进行守护,并对所有女性都始终保持着崇敬和关爱之情。
其次,是外刚内柔的美学风格。刚是红柯小说的自然特点。他作品中的人物和风景都来自北方,强健广袤是其自然特点,但这种风格并不单一,而是内涵丰富,因为他对这些人物和景物的描绘笔法都非常委婉柔和,富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因此,在书写对象与艺术笔法之间就具有了强烈的对比色彩,其艺术上也就呈现出刚柔相济的丰富特征。比如《喀拉布风暴》所描绘的沙漠红柳和女性美,就既有北方自然景物的雄强生命力气息,又有内在的优美:
这就像红柯所描绘的北方山峰:
90年代后期,红柯创作开始逐渐以反映内地生活为主,这不是题材上的简单回归,而是全方位的思想和文化的变化。最外在的方面是,作品揭示的生活面中,自然的分量变小,社会的分量更大,同时,艺术风格也更为内敛和深沉,关注点更指向人物内心,而不是外部世界。更重要的是主题方面,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红柯早期作品中表现出强烈的崇拜自然和皈依自然的思想倾向,但是后期作品有很大不同。他不再将自然作为人的简单归宿,而是在强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同时,认同人的主导地位,很多人物也选择将人类社会作为最终归宿。一个小的例子,红柯作品中,女性是皈依自然色彩最强的,但在《生命树》中,女性最好的归宿是成为母亲。
在思想倾向上,红柯后期作品对中原文化的态度也不再像早期那样完全是否定和拒绝的,而是多了一些宽容和融汇。2013年出版的《喀拉布风暴》鲜明地表现了这一思想。作品的主体思想虽然还是对草原文化的肯定和对中原文化的批判,但它不再是单向度的,而是具有融合的倾向,作品的态度也比较温和。作品中的三个男人,张子鱼是西部文化的象征,而孟凯、武明生则是受其影响的追随者。作品对张子鱼不是一味地肯定,对后二人也不是单纯地否定。从人物最终结局看就很明显:武明生和孟凯从西部文化中找到了力量,在改变和完善自己的基础上,最终找到了幸福;张子鱼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成天靠在沙漠以吃地精为生,而是在城市里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作品有一个细节很明确地体现了这一思想:武明生尽管依靠地精获得了过人的性能力,但这却并不能给他所爱的女人带来真正的幸福,他最终依靠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温情和爱。
概括来说,红柯的创作道路和文化轨迹,就像一个充满叛逆精神的少年,他对自己从小接受的生活和文化强烈不满,渴望突破和改变,满怀对异域精神和文化的向往和歌赞。于是,他努力尝试“生活在别处”,然而,少年内心深层的文化底蕴并没有真正改变,待少年已人到中年,这时候的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望故乡、对故乡也多了一份宽容。虽然他依然希望改变故乡,希望故乡变得更好,但他已经不再是决然的背弃,而是期待将异域文化精神融入自身传统中,否定与建设同步而行。显然,对故乡的爱一直在少年心里,故乡文化的影响也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
红柯在90年代中后期登上文坛,迅速产生了较大影响,此后,更成为21世纪文坛上颇具个性和影响力的一员。这一现象,与红柯的创作特点密不可分。
首先,是红柯作品突出的审美个性。红柯的早期作品,如《美丽奴羊》等短篇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既有西部的生活背景、文化与审美特点,又有细腻委婉的艺术个性,具有刚柔并济的美学特点。他提供了一种富有个性、充分展示生命力量美和自然之美的审美品格,与内地作家形成鲜明差异,给被商业文化侵蚀下显得浮躁和庸俗的文坛带来了清新之气,同时,与其他更典型的西部作家也有较大的不同——典型的西部作家创作更多神秘、质朴、刚猛色彩,与他们相比,红柯的气质个性明显有异。此后,红柯继续坚持自己的艺术个性,从而持续赢得读者和文学界的高度认可。
红柯的创作特点,从更深远的背景上能够看得更清楚。由于地域、文化等多方面影响,南北区域存在着一定的文风差异,南方文学作品较多阴柔之美,创作题材上更多关注个人,艺术上也更婉转细腻;北方作家则更喜欢关注社会宏大主题,追求史诗构架,艺术表现则较为粗犷质朴。这当中并不存在简单的高下之分,而是各有特色,各异其趣。而将南北文风融合起来也是一种独特的审美特点,但并非易事。毕竟,文风更多受到成长背景、文化教育多方面的复杂影响。从文学史上看,那些较好实现这一效果的作家很容易受到人们关注。现代文学史上的茅盾、萧红、端木蕻良等就属于这样的作家。红柯的成功,部分也是得益于这一特点。
其次,是红柯作品中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和生命向度。红柯创作的思想基本面,是对生命意义的肯定,对精神坚持的赞美,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思想。他对生命力的理解,融入了自己对生活的思考和坚持,是对生命意义和文化走向的一种独立探寻。红柯对世俗生活的批判和对超现实精神的追求,实质是浪漫主义精神。在当前高度物质化的社会,浪漫主义已经是一个非常遥远的,甚至遭到嘲笑的概念。但其实,任何时代都不应该缺少浪漫主义精神,它是人类生存的重要意义源泉之一,也是人类文化发展的重要动力。当前社会的物质文化本质上是对人类精神的严重异化,是物质对精神、现实对心灵的奴役。红柯对生命力的张扬,对自然人类精神的歌赞,具有强烈的现实针砭意义,也有深远的文化价值。此外,红柯对大自然的歌赞,以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思想观念,也是对人类中心主义和单纯发展主义思想的反拨,与其浪漫主义精神有着密切关联和共同的积极意义。
红柯的上述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让我们想到21世纪初的张承志。近几十年的中国社会处在巨大的文化变迁中,特别是商业文化占据了社会文化主导地位。对此,很多作家表达了批判和拒绝,其中,张承志的《清洁的精神》等作品对现实物质文化的批判和否定最为严峻。张承志最终选择的道路是进入宗教,以宗教精神来表达对世俗的拒绝。而红柯批判的目标和归宿也具有自己的个性,他没有走向思想文化的异域,而是以传统和异域文化融合的方式,从中寻找精神资源来抗击现实——不能说红柯的选择就是最优秀和唯一的,但毫无疑问,他的方式是具有探索意义的。事实上,当前整个人类社会都在面对物质文化的肆虐,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需要展示自己有深度和力度的思想。这并非简单之事,而是需要深厚的思想积淀,以及独立深刻的思考。红柯的思想追求赋予了他文学作品以深度意义。
最后,是执着而具有本土文化特色的思想特点。从最初对新疆边地异域文化的力之美的歌赞,到后期对内地文化的批判,红柯作品一直都在思考生命意义、文化融合,以及自由人性等问题。这一点,与同时期很多作家更执着于对现实世界的关注有较大差别,也赋予了红柯作品在时代中的独特性。更难能可贵的是,红柯的思想不是停滞,而是有不断深化和发展的趋向。如前所述,红柯小说的审美和思想呈现出从异域向本土回归的过程。从根本上说,他的思想内核是汉文化传统,他持续的自我文化批判,以及对异域文化的歌赞和追寻,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改造、丰富自己,为民族文化注入更多的新鲜生命力。他的文学创作可以说是一种向西部文化的“寻根之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红柯的这种文化追求和文化融合思想都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当然,红柯的创作还存在一定缺陷。在思想层面,他具有执着而独立的思考,但其思想内涵的深度还有所不够。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在中原文化与异域文化之间,红柯没有完全找到一种平衡,而更多只是表达出一种意图,没有真正深入揭示出具体内涵。正因为这样,红柯不少作品的主观意图色彩太强,未能完全以生活化的方式表现出来,其后果是,故事模式有雷同之处,人物和故事都缺乏充分的生活化,主题也因此显得有些空洞,说服力不够充分。除了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和部分中短篇小说外,其他作品没有达到相应的艺术层次。
诚然,凭借《西去的骑手》《美丽奴羊》等作品,红柯也足以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让人感到非常痛惜和遗憾的是红柯的早逝,这让他失去了深化思想、艺术创新的可能。这是红柯的遗憾,也是喜爱红柯作品的读者和中国当代文学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