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密布的文本与『灵气』充盈的写作
——评许晓敏的《夜谈》

2022-10-21 07:19刘小波
四川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灵气叙述者梦境

□文/刘小波

青年作家许晓敏的《夜谈》是一部现实色彩和“鬼魅”之气相交织、人性与神性相辉映的作品。小说书写了一个中年人所面临的生活遭际和生存困境,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后续事件,作者详尽描述了他的心理活动和精神面貌,同时回溯了他的成长经历,为当下的遭遇寻找“原生”的理由。小说虚虚实实,亦真亦幻,情节跳跃,主题发散,缺少一定的连贯性,但并不妨碍作品对生活本质的深度揭示,彰显了一种青年写作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同时,作品在乡土书写中对民间隐形结构的深度挖掘也体现了一种写作的老成。小说整体上是暗色调的叙事,作者在文中提到了“瘴气”这一事物,而小说文本正是密布着这种氤氲的“瘴气”,云迷雾罩,层峦叠嶂,作者也在一种青年锋芒的张扬中流露出一些写作的灵气。

现实关注:中年危机与青年成长

《夜谈》首先谈论的是关于中年焦虑和危机的一种状态,书写人生不顺的阶段,从这一角度来看,《夜谈》是一篇十足的现实题材作品。小说断断续续书写了叙述者,也即小说的主人公杜志从童年成长经历,到进城打拼、创业并迎来事业的高潮,又在疫情的寒冬中破产倒闭的人生故事,穿插了司空见惯的情感危机与婚姻变故的情节以及自己复杂的家庭关系。因为生活的压力,杜志患有一定的心理疾病,甚至萌生了自杀的念头,也正是因此,所有的荒诞想法和怪诞行径也有了一定的合情性与合理性。无论是对情人身体的回忆、对廖一梅的非分之举、对前妻和女儿的描述、对舅舅杜峰的追叙,还是那些时不时冒出的一些关于生命、欲望、看起来抽象却并无实质意义的念头等,都是如此。小说还有一部分情节是书写杜志对舅舅杜峰的寻找,并上溯至杜峰的父亲杜如青,三个人之间有着很奇特的关系,但这些都还是基于现实的。

《夜谈》还有一些笔墨是在书写司机老廖的故事。老廖同样也有着较为相似的生活,如离职之事对妻子有所隐瞒,存有自己的私房钱,盘算着即便被抛弃,也有再婚的可能等,也暗含着中年危机这一主题。老廖这种与其妻子霞姐貌合神离的关系以及后文提及的寻思着修建新房为心智不全的大龄女儿找上门女婿的故事,包括回乡后准备各种饮食、彻夜打牌、聊天聚会等,以及杜志与老廖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都是很平常的故事,也是典型的现实生活书写。此外,还有那些作者有意无意中提到的“节约高速费”“割眼袋”“九几年的茅台”“疫情”“前妻”,都具有真实生活的影子。

除了中年焦虑和危机的书写,小说还涉及青年的成长问题。《夜谈》前后两部分的内容有一种现在和过去对举的意味。前面部分书写当下遭遇,后面部分杜志对舅舅的等待和寻找其实更多的是对自己成长时光的追忆。杜志中年所遭遇的各种困境,作者都在通过回溯其成长过程来进行一种合理的解释,包括他父母的离开,被人收养,其实又是暗中被舅舅资助,直到后来对舅舅的寻找,都是在强调他的成长经历。关于老廖的女儿廖一梅小说虽然着墨不多,也比较清晰地呈现了她的一种成长过程,由叛逆导致的青春期的一系列问题,这个过程和不少青春成长小说几无二异。

不过,这样的书写很明显是一种总体性的、普遍性的生活描述,无法体现出鲜明的创作风格,很快作者转向了自己所营造的“陌生化”生活。小说只是以少量的笔墨来书写这些现实问题,更多的还是在谈论一种民间思维,描写一种民间隐形的文化、社会、生活结构。叙述者虽然以在城市打拼的人为线,其实是一部写乡土的小说,从开篇梦境中的乡土写起,一直到占据巨大部分篇幅的老廖家乡的故事,直到后面部分对舅舅及其往事的追忆,无一不是在书写乡土与民间。

超现实:民间隐形结构及其叙述

在民间,尤其是乡土社会,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有其特定的应对和处理方式,长期以来形成了一种较为稳定的行为方式和思维理念,这些都可看作是一种民间的隐形结构,对其的讲述是一种民间叙述。对民间隐形结构的深挖是小说的一大亮点。《夜谈》是一部关于民间文化、风俗、信仰、认知结构、思维模式的小说,小说将地方乡土的民间认知和民间信仰进行了集中展示。叙述者要去往的目的地是司机老廖的家乡夹江,这地方还有一个别称鬼城,鬼魅之气在这里更加浓郁,由此,乡土世界的种种超现实事件得以轮番上演。在回乡途中便撞到了白毛狐狸,在民间认知视域里这本就是一件较为晦气的事情,而由此也开启了一系列怪诞之旅。稍后在夜间遇到了老董,并与他饮酒吃烤柑,第二天醒来却不见老董,而此后小说也再无此人出现。去到老廖家面对巫医,似乎很多时候被洞穿了心思,无法隐藏自己,暴露于他人目光之中,成为像老董那样一丝不挂的灵魂“赤裸”之人。这些书写都显得天马行空,杜撰的成分远远大过现实,一下子回到“夜谈”这样的主题上。鬼神是民间影响力最大的理念之一,《夜谈》也处处显现出一种鬼魅之气。可以想见,这些关于乡土的描写,有作家很深的故乡记忆,各种民间传言被作者直接挪进小说,这些现象存在于广袤的乡土世界,有的仅仅是细枝末节的差异。这是极为强大的民间思维,构成了强大的“潜隐剧本”,在民间广为流传,这些东西也曾反复进入文学,一次次被猎奇心所驱使、所接洽。

小说处处体现出一种超现实的书写,各种灵异、怪诞之事不断上演,具有很强的神秘色彩,也就每每回到“夜谈”这一主题上来。可以说,《夜谈》是一部“瘴气”萦绕的作品,充满着浓郁的鬼魅之气,而且通篇都是这种气息。这是一种典型的非自然叙述,毫无疑问,现实主义书写是当下小说创作的主流,现实主义的源流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关注和焦虑。但秉持现实主义精神也会有“反现实”的书写,这是因为作家、艺术家可以创造出艺术层面的现实。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提出了“幻想”小说这一概念,指出幻想小说暗示了超自然因素的存在,但不需要挑明,非自然叙述是具有幻想倾向的作家手法。幻想小说其实就是无理据的表达,这样的小说很常见,有些小说整体上都是非自然叙述,以现实中不存在的现象为书写对象,是全局无理据,有些小说则是视角的无理据,还有一些小说仅仅是一些局部无理据,即在书写过程中偶尔插入了几笔超越现实的灵异现象,形成局部的非自然叙述。当然,这三种模式并无清晰的界限,很多时候是交织使用的。《夜谈》正是在多方面使用了非自然叙述,形成一种超现实主义的笔法。

民间世界藏污纳垢,魑魅魍魉隐藏在各个角落,这样的思维模式几乎贯穿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夜谈》中,遇到晦气的事情要喝回魂酒、吃芥花儿香菜能驱邪、生病了需要巫医作法、修建房屋需要巫医看方位……生活的点滴都与此相关,这就是小说呈现出的普遍的民间思维。通过对乡土世界各种具有民间野性思维的习俗、传说来为这种虚幻正名。回魂饭、往生酒、守财、鬼节、作法事、巫医、神棍、鬼打墙、开天眼种种事物几乎已经成为生活的一分子,融进乡土的血脉中,从杜志和老廖短短的回乡之旅可以看到,乡民们遇到的所有事情,几乎都和上述种种有关。由此,作者具有一种典型的民间思维,结合着中国普遍的文化传统和文学传统,并不能简单以科学和非科学来概括。而是需要深入其生存环境,进行综合考量。

“灵气”及其消逝:少年老成的青年写作

《夜谈》秉持一种超现实的书写,打破生活和艺术的规约,进行一种肆意的想象。上述这些超现实的书写和通篇的梦境叙述,无非就是将生活的压力转移到这些怪力乱神之上,既是生活的一种注意力转移,也是一种写作的高妙之处,显现出青年写作的老练。《夜谈》是一篇寄寓着作家写作锋芒的作品,作者试图全力表达自己的创作功底和心态,处处隐藏着自己的写作思绪。小说并没有沿着我们既有的认知展开,而是自己独特的运行轨迹。所有这些看似缥缈的书写,作者都在为其寻找合法性,青年写作容易滑向肆意的想象,导致生活的失真,而《夜谈》则在努力达到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平衡,这些都是靠着写作的灵气来把控的。

《夜谈》不单是一种超现实的书写,还是一种典型的梦境叙事。作者使用了一种较为常见的梦境叙事框架,在这样的一种框架中,所有的事情变得有迹可循,因为一切都是梦境,合理性由此而来。小说开篇,“我做了一个梦”已经给了明确提示,虽然这句话有具体的指向,但其实也是整个小说的一道命符。叙述者说自己不爱做梦,而整部作品几乎都如同梦境一般,不断跳跃的情节,天马行空的思绪,各种奇怪的遭遇,遍布的精神病患者的臆想、呓语。比如野外遇到老董、酒店里面和廖一梅的相遇、寻找舅舅杜峰时遇到的一家人,都是亦真亦幻。可以说,在整个的小说结构、情节、基调上,全方位模拟了梦境,以梦境写现实,让所有的天马行空有了合法性。

《夜谈》是一部具有浓郁实验气息和探索性质的作品,是写作早期惯常的灵气彰显,也是近年来小说书写对普遍性写作的一种纠偏。小说处处充满着隐喻和象征,比如廖一梅在家人那里是一个心智不全的人,而在叙述者杜志那里,又完全是一个再清醒不过的人。又比如叙述者按照与舅舅的约定去等待他,无法等到后不得不去寻找,最终也没有结果,只是在一家陌生人那里,看到了杜峰的影子,这种等待和寻找,意味深长。另外,杜志还不断面临自己是谁的问题,这些伏笔,有着明显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既是写作的灵气,也有可能在逐步吞噬这些青年固有的灵气。作品也有不少地方过分追逐灵气,将一些一闪而过的灵感突然加进作品中,能够丰富作品,也会造成一种细节的冗余,伤及故事的主体,比如小说中提及的“人死,那是意志涣散的结果”“窈窕女子从荒野中走来吹奏笛子”“黑色的猫”“寻宝”等等,都仿佛是灵光乍现,来得突然,去得匆忙。当然也包括那些隐喻和象征,显得过分老成,老练意味着写作的成熟,同时也预示着灵气的消逝,这是青年写作不得不警惕的。

小说的最后,一切东西烟消云散,干净得如同无人来过,进入那种彻底的虚空状态,小说似乎是一个半成品,大量的线索断了,流下不少叙述空缺。比如老董究竟是谁,虽然小说两次提及他,但并没有具体的回答。又比如杜志和廖一梅突然在旅馆相遇,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再比如舅舅杜峰究竟去哪了,叙述者的寻找并没有结果,小说戛然而止。加上之前那些林林总总的鬼魅叙述,总体上来讲还是明显有一种稚嫩的先锋小说印迹以及魔幻色彩。《夜谈》从题目到技法再到主题,都能从文学传统中寻觅到一丝影子。青年作家的写作,既需要摆脱影响的焦虑,也需要熟悉那些既存的焦虑,而不是一味否定抑或简单的摹袭,很多时候作家往往是在一种不知情的状态中与传统相遇了。对文学传统应当如何传承,又如何创新,是一个常说常新的问题,青年作家们的创作既暴露了一些问题,也在持续提供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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