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培浩 陈榕 等
导语:《四世同堂》是老舍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长篇抗战小说,也是老舍自认为“从事写作以来最长的、可能也是最好的一本书”。全书分为《惶惑》《偷生》《饥荒》三部,总计一百章,其中第88-100章的中文原稿已毁,现通行的足本中后十三章皆由英文原稿回译所得。小说以祁家祖孙四代人为中心,连同小羊圈胡同中的各式人等,生动地刻画了十四年抗战期间北平社会各阶层人民的生死浮沉,并由此展开对民族文化与国家命运的深刻反思。《四世同堂》凭借细腻周到的世态人情、尖锐深刻的文化批判、鲜活生动的战时众生相,及语言艺术上的深厚造诣,成为老舍小说创作中的高峰,是抗战文学乃至中国现代文学的丰碑。
1.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逢节他要过节,遇年他要祭祖,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地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赶上兵荒马乱,他也自有办法:最值得说是他的家里老存着全家够吃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这样,即使炮弹在空中飞,兵在街上乱跑,他也会关上大门,再用装满石头的破缸顶上,便足以消灾避难。(第一章)
2.他对晚辈说话的时候总是先楞一会儿,表示自己很会思想。对长孙媳妇,他本来无须这样,因为她识字并不多,而且一天到晚嘴中不是叫孩子,便是谈论油盐酱醋。不过,日久天长,他已养成了这个习惯,也就只好教长孙媳妇多站一会儿了。(第一章)
3.这次来到钱家,他准知道买棺材什么的将是他的责任。可是,他不便自告奋勇。他须把钱花到亮飕的地方。他没问亲家母的经济情形如何,她也没透露出一点求助的口气。他忍心的等着;他的钱像舞台上的名角似的,非敲敲锣鼓是不会出来的。(第十八章)
4.按着马老太太的心意,这些规矩都须遵守,一方面是为避邪,一方面也表示出改嫁的寡妇是不值钱的——她自己可是堂堂正正,没有改嫁过。(第六十五章)
5.只有李四妈不知由哪里弄来五个鸡蛋,用块脏得出奇的毛巾兜着,亲自送了来。把五个蛋交出去,她把多年积下的脏野的词汇全搬出来,骂她自己,“那个老东西”,与日本人,因为她活了一世,向来没有用过五个鸡蛋给人家贺喜。“五个蛋,丢透了人喽!”她拍打着自己的大腿,高声的声明。(第八十七章)
陈培浩:《四世同堂》是老舍先生不朽的杰作,它在各种抗战文学中独树一帜,它所描写的不是正面战场的事迹,而是沦陷区的众生相。这决定了作者要表现的不仅是战争的残忍或壮烈的英雄主义,而是战争这一极端试验场所暴露的国人精神群像,由此审视、检讨和反思中国文化固有的种种根性。从艺术上看,《四世同堂》也具有代代流传的经典品质。老舍对世道人心的过人洞察力、对人物情貌以至于心理均有举重若轻、栩栩如生的刻画。《四世同堂》将写实与反讽,现实主义与文化反思熔于一炉。其艺术创造和文化洞察都是超时代性和民族性的。
陈 榕:《四世同堂》选取展现人物性格的典型细节,心理描写“贴着人物写”,塑造出庄重自持而不乏人情味的祁老太爷、热心帮忙又好面子的金三爷、骄矜的马老太太以及古道热肠的李四妈等鲜活生动的人物构成的北平众生相。
文段二写到祁老太爷对晚辈说话时总是“先楞一会儿”这一细节。“楞”留出了时间空白,让儿孙静静地等待,是为衬托长辈的威严。若止步于此,祁老太爷便与众多迂腐不化、专制独裁的封建大家长无异。当针对有识儿孙的“楞”施加于无辜的长孙媳妇身上,老太爷心有不忍,也“只好”教她多站一会儿。可见,祁老太爷虽庄重自持、故作高深却不乏对子孙的体恤心,正是这一点温度和人情味让这一人物变得立体而真实。“五四”小说往往热衷描写家庭内部的新旧对立,塑造出众多妖魔化的老太爷形象,却忘了老太爷也是家人。《四世同堂》没有机械地赋予人物身份标签,而是切实写出人物的心理真实、情感真实。
文段三,金三爷早已做好为钱家买棺材的心理准备,对方还没开口他就“忍心的等着”,展现了热心帮忙又好面子的矛盾心理。文段四谈及马老太太对再嫁寡妇的态度,之所以要给对方“不值钱”的暗示,不是因为她对小崔太太心怀成见,而是为了维护自己“堂堂正正,没有改嫁过”的骄傲。文段五,李四妈给长顺家贺喜,鸡蛋在饥荒年代无异于珍馐美馔。但如此宝贵的鸡蛋却用一块“脏得出奇”的毛巾兜着。李四妈为这份“厚礼”找如此鄙陋的外壳,意在自轻,暗示这份礼不值一提。果然李四妈送蛋时拍着大腿骂“丢透了人喽”,送礼者的愤慨自轻和收礼者的感激涕零形成一幅悖谬的世俗画。
祁老太爷的“楞”、金三爷的“等”、马老太太的“守”及李四妈的“骂”都是展现人物性格的典型细节。鲜活生动的心理描写中,人物形象活泛起来。《四世同堂》对世态人情的敏锐洞察,对人物心理的细腻捕捉具有超地域、超时代的价值,小羊圈胡同的世态人情在今天依然上演着。
帅沁彤:摘录一的人物大多是老派市民形象,老舍从市民生活方式中体现其人生观和文化根底,用“官样儿”来概括北京文化的特征:包括讲究体面、排场、气派,追求精巧的生活艺术,讲究礼仪,固守养老抚幼的老“规矩”,性格上懒散、苟安、谦和、温厚和懦弱等等。小说开头就显出讽刺意味,“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彰显老太爷的“老派权威”,后句一个“只”字似要引出惊天动地的恐怖之物来,而后跟着的“八十大寿”却将“气势如虹”拉回“逢节”“遇年”的日常中。民间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战争对长寿本就是明晃晃的威胁,读者对抗日战争八年的痛楚历历在目,再看祁老太爷的“自有办法”“三个月”与“八年”“炮弹”与“破缸”,令人想笑又想哭。八十大寿,意味着家族兴隆、人丁兴旺,“楞一会儿”显示着自己的思想深邃,“无须这样”透露着重男轻女的习惯,“没有改嫁”才可谓“堂堂正正”,人们也许可以一成不变地天真要面儿,但在战争面前,“过度爱好和平”的羊圈胡同,又靠什么“消灾避难”?
陈楚寒:小说开篇描写祁老太爷的一段文字表现的是一个老派市民的处世态度和生活哲学。在祁老太爷的意识中“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天底下”三个字道明了祁老太爷一类北平老市民的眼界,其心中所有者,近则身家,远则天下,此外便多半轻忽了。开头的结构意义,在于为小说主题做必要铺垫。祁老太爷认为无论怎样的祸乱,只需拿只破缸顶住房门。当战火席卷而来,他猛然发现随着国土的沦亡,这一次的“家门”是拿什么也无法顶住守住的。北平的陷落不但使他引以为傲的四世同堂梦支离破碎,更迫使他一家不得不面对许多过去难以想象的艰辛。开篇一个“破缸”极尽嘲讽,后文“破缸”于战火中失效,也象征着祁老太爷一类天朝顺民脑海中固有家国观念的瓦解。小说并不限于简单地批判中国人思想观念的愚昧与国民意识的薄弱,而是以战争为背景,通过几代人之间思想意识的拉锯碰撞,全方位表现中国现代社会中国民意识的复杂性。抵抗侵略的民族战争怎样重构国民意识的自觉性,怎样重建“国”与“民”的关联性,怎样重释“家”在新社会构造里的地位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在战争中被迫黏合起来,变得休戚相关。
郭 晨:老舍先生善于通过细节对世态人情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文段一作为《四世同堂》的开场白,描绘了在抗日战争时期,一位可笑又可悲的北京市民形象。祁老太爷是典型的北京市民,他心里认为最不能忘记的是礼节,他只希望过好自己的八十大寿,任何兵荒马乱都与他无关,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祁老太爷在家中存着“全家够吃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用装满石头的破缸顶上大门,以求消灾避难。这种抵御外来侵略的行为是可笑的,这里的“破缸”很值得我们思考,“破”这个字说明:一方面是他对侵略者残暴行径的不了解,另一方面是“破”代表着有缺陷,“缺陷”暗指他保守的思想、故步自封的行为。通过这个“破”字,反讽的可笑呼之欲出,“破缸”明明堵不住敌人的侵略,但他的内心却迷之自信地笃定。他的性格中带着胆小、逆来顺受的特点,当他的邻居钱家受到日本人的迫害时,他也没有从实际行动上为钱家提供帮助。他那种“过好自己小家而不关心国事”的心理,也是众多北平小市民的折射,这种心理对于整个国家、民族来说是可悲的,这种人情洞察的描写细腻而不落俗套。
张晓雪:祁老太爷是安分守己的“老中国的儿女”的代表,他只求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在他的一生中,经历过皇帝退位、接连不断的内战、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城等等重大历史事件。然而祁老人却在北京城中守着他的院子活了下来。过往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不管有什么灾难,到三个月必定灾消难满。所以他什么也不怕,只怕过不了八十大寿。他知道为了卢沟桥上的狮子而来的日本人用不了多久也会自动撤离,他只用担心生老病死之类的自然规律。祁老太爷的思想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他不贪婪、善良、谦恭但又愚昧。四世同堂的一大家人平平安安在他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都和他关系不大,包括国家。从祁老太爷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传统的优秀品质——礼貌、谦逊、忍让等等。但在民族危难时刻,只知顺从、屈服而不会反抗却是缺点。
陈丽珠:在战乱和国家危亡之际,祁老太爷还恪守着传统礼节,想着过自己的生日来讲求体面和排场,折射了祁老太爷安于苟活的心理,将守旧者的思想展现得淋漓尽致;作为家中长者,他德高望重,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但是知识的匮乏使他害怕在晚辈面前失掉权威,因此只能进行伪装,以此来慰藉自己。作为生意人的金三爷,他老于世故,精于算计,帮助钱家时他明知理该如此,但讲究师出有名,光明正大,这里把他的钱比做名角,能使人真切感受到金三爷的心理和个性。“敲敲锣鼓”写得生动形象,声势越是浩大,存在感越强,可见三爷虚荣,好面子,但本质不坏。马老太太传统,虽然表面上接受了二婚的小崔太太,但其内心深处还没摆脱旧礼教的束缚,“堂堂正正”给人一种恪守忠贞的优越感,而改嫁便是“偷偷摸摸”了。对于新旧立场,作者没有刻意偏向,而是留下空间让读者把握。老舍笔下塑造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形象,他们都有着独特的个性,作者对人物的刻画善于从多角度进行审视,感性而真实地勾勒出北平市民的可爱与可憎,既不回避国民的劣根性批判,也不吝啬对人性光辉的赞美。
1.老人的头慢慢往下低,眼珠往旁边挪,不敢再看她。高第急忙的立起来,以为老人要哭。老人忽然又抬起头来,并没有哭,只是眼中湿润了些。纵了一下鼻子,他伸手把桌下的酒瓶摸上来。“小姐,你……”他的话说得不甚真切,而且把下半句——你不喝酒吧?——咽了回去。厚敦敦的手有点颤,他倒了大半茶杯茵陈酒,一扬脖喝了一大口。用袖口抹了抹嘴,眼亮起来,他看看高处,低声的说:“死得好!好!”打了一个酒嗝,他用乌牙咬上了下唇。(第十一章,钱诗人得知儿子牺牲)
2.晓荷把脸上的笑意一直运送到脚指头尖上,全身像刚发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给他们鞠躬。……便衣看他不动,向宪兵们一努嘴。一边一个,两个宪兵夹住他,往外拖。他依然很乖,脚不着地的随着他们往外飘动。到了街门,他们把他扔出去;他的笑脸碰在地上。(第六十八章)
3.三个女的看到他,已经疲乏了的舌头又重新活跃起来,像三大桶热水似的,把话都泼在他的头上。他咽了一口气。然后,他的眼向大赤包放出最诚恳的关切,头向高第连连的点着,右耳向桐芳竖着,鼻子和口中时时的哼着,唧着,叹息着。他没听清一句话,可是他的耳目口鼻全都浸入她们的声音中,像只有他能了解她们似的。(第十九章)
陈培浩:小说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可以具体展开,也可以一笔带过;可以直接进行内心呈现,也可以将其外化为动作。本没一定之规,却各有其优势和限度,并常有高下之分。相对而言,老舍选择用一系列动作来将人物情绪及心理活动外化,这种描写具有更多想象空间,对作家的语言控制力要求极高。钱先生听闻儿子牺牲后极细微的分解性动作,将其情绪、个性等表现得淋漓尽致。冠晓荷被日本兵扔出去,“笑脸碰在地上”,既讽刺又传神,都是经典手笔。
陈 榕:文段一描写钱诗人得知儿子牺牲后的反应。“低”“挪”是回避的姿态亦是压抑的表征,展现人物潜意识里对噩耗的抵触,震惊与悲痛于无声中蔓延。随后他抬起头来,伸手把桌下的酒瓶“摸”上来,“摸”这一动作是呆滞的、机械的,这是被悲痛击倒的钱诗人近乎本能的反应。讲礼的积习使他不忘招待客人,但思绪的混乱导致他难以组织起一句完整的话。钱诗人的丧子之痛是内敛的,整体上依旧沉着稳重,只有那哽咽的话、微颤的手以及反常的“大半杯、一大口”透露出他内心的强烈震动。这样的动作描写符合孤高自持的知识分子身份,且富有层次感——动作由低到高,幅度由小到大,一“低”一“抬”间暗含着个人情感与民族气节的博弈。老舍将痛苦的表现限制在最低的限度,将隐而不发的丧子之痛渗透到举手投足之间,继而将一位父亲含蓄、克制却极为深沉的爱展现得淋漓尽致。
郭 晨:老舍在小说中擅长对人物情态进行细腻刻画。老舍对冠晓荷这一汉奸形象采用的是漫画式刻画。文段二写道“全身像刚发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给他们鞠躬”,刚发青的春柳是嫩绿而且柔软的,隐喻冠晓荷挺不直的腰板。刚长出来的枝条很轻盈,一点风就能够让它左右摇摆,也隐喻冠晓荷摇摆不定的汉奸身份。接下来又说“冠晓荷柔媚的给他们鞠躬”,这里的柔媚不仅是说冠晓荷身姿的柔媚,更多的是冠晓荷面部表情的柔媚,或者说谄媚,一种奴才相的讨好。冠晓荷对日本宪兵鞠躬,但他的鞠躬并没有换回日本人的好脸色,而是把他扔了出去。最后一个画面描写“他的笑脸碰在地上”,在被丢出去的瞬间,冠晓荷像极了“表情管理大师”,正常人被扔出去都不免惊慌,但他仍保持笑脸吟吟。他对日本人点头哈腰、笑脸相迎的奴性已经刻在了骨子里。身为中国人,但骨子里却是崇洋媚外。文段三的描写有趣且细致,老舍没有从“三个女人一台戏”争吵的激烈画面入手,而是从舌头这个角度切入,“疲乏的舌头”说明她们本来已经吵过一阵,“活跃”这个词用得很巧妙,老舍没有用“活动”,而用了“活跃”,“跃”这个字是从平躺的状态突然猛地跳起,有强烈的冲击感。后面又运用比喻,将女人说的话比作“三桶热水似的泼在冠晓荷头上”,“泼”字说明水量大,女人的话语如洪水般来势汹汹。在听到三个女人的怒骂声之后,他承接的动作是“咽了一口气”,像是冠晓荷本来有一堆的话想反击,却被三个女人汹涌的话语淹没了,觉得没有抗辩的必要。然而在下一幕中,冠晓荷好像一人分饰三角,“向大赤包放出最诚恳的关切,头向高第连连的点着,右耳向桐芳竖着”,大赤包是冠家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冠晓荷的眼神给她了最诚恳的关切,像极了冠晓荷对待那些日本军官以及地位比自己高的汉奸;冠晓荷向高第点着头,像极了冠晓荷对待那些身份地位和他一样高的人,这种点着头既像同意、默许,又像是一种回避;冠晓荷对桐芳竖着耳朵,像极了冠晓荷对待身份地位不如他的人的神态。冠家的成员构成决定了冠晓荷的左右为难,这样的家庭环境塑造了冠晓荷左右逢迎、趋炎附势的性格,冠晓荷的汉奸形象通过细节的诠释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
傅 颖:老舍先生善于将人物的心理转化为一系列动作体现出来。文段一是钱诗人得知儿子仲石牺牲后的动作描写,从“头慢慢往下低,眼珠往旁边挪”,不敢相信儿子已经去世了,到“老人忽然又抬起头来,并没有哭,只是眼中湿润了一些,厚墩墩的手有一些颤,一扬脖喝了一大口”,内心慢慢接受这个事实,“袖口抹了抹嘴,眼亮起来,用乌牙咬上了下唇”,最后他为儿子的大义行为感到骄傲,即使骄傲化解不了悲伤,他还是低声告诉自己要为他骄傲。老人的悲苦虽未以痛哭的形式表现出来,但他的这一系列动作所表露出来的痛苦心理更加容易感染读者。小说开头,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向来不问国家大事”隐士钱默吟,每天只是浇花、读书、画画、吟诗。但后来他的耿介刚毅、视死如归精神被激发出来,变成了敢流血的战士,可以看出他内心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文段二中“运送、夹、拖、随、飘动、扔、碰”这几个动词准确形象,蕴含讽刺,再加上“柔媚、乖”等形容词的配合,惟妙惟肖地勾勒了冠晓荷的汉奸嘴脸。老舍在恰当地选用词语方面是成功的,细腻的描写对人物的讽刺效果也是十分明显的。
陈楚寒:文段一是如一连串镜头聚焦般的细节描写,“头往下低”“眼珠往旁边挪”细微的面部变化体现钱诗人心中对接受儿子牺牲噩耗的恐惧与排斥。很快他“又抬起头来”“纵了下鼻子”“摸出个酒瓶”“咽了半句”的客套询问,他努力将一切推回常态以淡化自己的悲痛,但他的手却又是“有点颤”的,他的牙又是“咬住的”,后文他为高第开门时身子是“晃了两晃”,以及那句“我的……”之后没敢说出口的爱子之名。这些老人极力伪装出的镇定里不经意流露出的悲痛被作者捕捉并呈现于读者面前,相较于直接的心理描写,藏于一举一动中难以自制的“痛”更加动人。“眼亮起来”这一“亮”与那一句反复嘟囔的“死的好”,是爱国文人面对家国覆灭内心星零反抗精神的闪现。作为父亲他是痛心疾首的,作为爱国文人他又是极度隐忍的,作者通过细节描摹表现出钱诗人突闻噩耗时内心矛盾复杂的状态,使人物情绪更富感染力,也使人物形象更具层次感。
钱先生是当时中国社会典型的旧知识分子代表,作为一名诗人他在战争爆发前满足于安闲平和的生活,也具有一定的国民意识及道德情操。国家危亡时,这类旧知识分子的反抗往往具有很大不彻底性,他们赞赏“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卫国担当,又为“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小家利益牵绊。只有当切身受到威胁、眼所能及的家庭安稳被打破时,他们才能够真正意义上走到抗敌斗争中去。小说中写到经历过丧子后的钱先生“好像一本古书似的,宽大,雅静,尊严”。人抹去私欲杂念后便升华成行走的气质一般,千万波澜终归于平和。仲石的死同时将钱诗人推出“小家”的观念桎梏,使人物性格深处“国将不国,家何为家”的民族气节如浮雕一般得以缓缓凸显,从一个闭门饮酒栽花的落后书生,转变为敢在敌人鼻子底下拼命的勇士。
1.身量本就不高,又没有脖子,猛一看,她很像一个啤酒桶。脸上呢,本就长得蠢,又尽量的往上涂抹颜色,头发烫得像鸡窝,便更显得蠢而可怕。……她不只是那么一块肉,而且是一块极自私的肉。她的脑子或者是一块肥油,她的心至好也不过是一块像蹄髈一类的东西。(第十章)
2.他的杂文和新诗都和他的身量与模样具有同一的风格:他的身量很矮,脸很瘦,鼻子向左歪着,而右眼向右上方吊着;这样的左右开弓,他好像老要把自己的脸扯碎了似的;他的诗文也永远写得很短,像他的身量;在短短几行中,他善用好几个“然而”与“但是”,这乱了他的思想而使别人莫测高深,像他的眉眼。(第二十三章)
3.他是个很体面的苍蝇,哪里有粪,他便与其他苍蝇挤在一处去凑热闹;在找不到粪的时候,他会用腿儿玩弄自己的翅膀,或用头轻轻的撞窗户纸玩,好像表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号的苍蝇。(第二十三章)
4.由机器放大了的声音,碰到那坚厚的红墙,碰到那高大的城楼,而后散在那像没有边际似的广场上,只像一些带着痰的咳嗽。(第二十五章)
5.三号的日本男女全数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闹。在街上闹够,他们回到小羊圈,东倒西歪的,围着老槐树欢呼跳跃。他们的白眼珠变成红的,脸上忽红忽绿。他们的脚找不到一定的地方,一会儿落在地上,一会儿飞到空中。有时候像猫狗似的,他们在地上乱滚。啊,这人类之王!(第八十六章,日本人听闻珍珠港战役胜利后的反应)
陈培浩:幽默并不必然诉诸讽刺,讽刺是带刺的。老舍个性上非常温厚,他的作品的幽默常不带刺,甚至是带着浓烈的同情。在《四世同堂》中,强烈的民族情感使老舍写起日寇、汉奸等人物时就不惜畅快其笔,状尽其丑态。但如果面对的只是有缺点的国人,老舍之笔依然是温厚而同情的。事实上,过于同情就不够锋利;过于刻薄则易失去丰富性。此间微妙,只有大作家能调节好。
陈 榕:幽默重在火候,调制得当则成就佳肴,过之则陷于油滑,平衡的关键在于加入“讽刺”这味作料。《四世同堂》的幽默在老舍小说中当属异类,早期作品采用节制的笔调,幽默是缺乏讽刺性的,《四世同堂》中情感直露,笑中带刺,幽默外壳下有着强批判。具体而言,老舍善用讽刺性的比喻、滑稽的类比以及情境的错位加强讽刺效果。
文段一描写蓝诗人外貌,鼻子和眼睛左右开弓,像要“把自己的脸扯碎了似的”。采用夸张化的手法突出面目之狰狞,形象感强。将如此奇异的外貌类比他的诗文,一个外表丑陋、内无学识且爱卖弄的形象便跃然纸上。同是一处外貌描写,文段二采用一连串的比喻,喻体如“啤酒桶、鸡窝、肥油、蹄髈”皆含有负面色彩,“蠢、可怕、自私”等字眼更是直抒厌恶之情。漫画式的肖像描写使批判与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文段四,放大后的声音与坚厚的红墙、高大的城楼等一系列“大”的意象并置,最后只落得“像带着痰的咳嗽”。大与小、美与丑、庄严与肮脏的错位加强反讽效果,简直要“榨出皮袍下藏着的小来”。郑重其事的嘲讽与解构下,洋奴的卑琐与侵略者的肮脏嘴脸无处遁形。
文段五是日本人听闻战役胜利后的反应。作家并不细写人物的情态,而是捕捉整体的姿态、颜色、动作——他们是东倒西歪的、五颜六色的,乱七八糟的。造型与色彩的奇特颇有抽象派绘画的艺术风格。描写胜利的喜悦,将其喻为猫狗又称之为“人类之王”,尖锐辛辣的反语饱含对侵略者狂妄自大的嘲讽,透露出对人之动物化的贬低。
幽默与讽刺是抗战小说中的一味调剂,有助于唤起民族情感,加强语言的锐度。老舍以饱含情感的笔触展开幽默与讽刺,内庄外谐的笔致印证其所言“幽默与伟大不是不能相容的”。
傅 颖:老舍在《四世同堂》里塑造了许多拥有鲜明个性的市民形象。文中对于冠晓荷、蓝东阳、瑞丰太太这一类负面形象,老舍通常使用很简洁的笔墨快速勾勒人物,再从不同的角度对人物性格进行填充,使整个人物的形象更加立体。文段二是关于蓝东阳面貌的描写,老舍以杂文和新诗的形式为喻,新奇别致。俗话说“相由心生”,而在蓝东阳这是“诗由心生”。“这样的左右开弓,他好像老要把自己的脸扯碎了似的”,老舍先生赋予了左右开弓新的含义,大词小用,将蓝东阳的面貌勾得地惟妙惟肖,造成了强烈的讽刺效果。在老舍先生再近乎白描的语言中,清晰地传达着自己对于人物的喜恶,没有用一个贬义词,就让这个令人讨厌的人物跃然纸上。
陈丽珠:老舍的讽刺总是心平气和的,没有露骨难听的谩骂,对人物形态的描摹常借助比喻手法,将抽象的描写具象化,生动而又鲜活。讽刺瑞丰太太,以“啤酒桶”形象地展现其身材肥胖臃肿,“涂颜色、烫发”说明喜欢追赶潮流,自私、脑子里只剩下肥油,说明只知道吃,享受生活,心像“蹄”,暗指心里不想事,老舍先生用一种戏谑的语言将一个贪婪懒惰的人描绘得淋漓尽致。对蓝紫阳的刻画,把诗文风格与相貌联系,带着调侃的勾勒,于嬉笑中将人物的丑态和滑稽之处展现无遗。以“体面的苍蝇”形容冠晓荷,其丑恶嘴脸呼之欲出,“体面的”是个褒义词,苍蝇是一种令人讨厌的生物,混迹于恶臭的世界里,两者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讽刺,形象地表现了冠晓荷虚伪和故作清高,本质上随波逐流、自私自利。对于汉奸的描写,老舍采用了一种嘲弄的口吻,说明靠当汉奸,不管一时如何风光,收获的名利都终将散去。“带痰的咳嗽”,是一种嗡嗡的声音,断断续续而不持久,像是一种无力的呻吟,根本无人理睬,他们才是最可怜的,仰人鼻息令人鄙夷。
帅沁彤:老舍的讽刺对于瑞丰夫人、蓝东阳、冠晓荷、日本兵一类的丑恶之人可谓极尽揶揄,以极笑直指极怒。从身子“像啤酒桶”到脸上“长得蠢”,再到脑子是“肥油”、心是“蹄髈”,从远景到近景,从外貌到内心,“无所不用其极”,与动物的肉体相比,瑞丰夫人唯一的特征竟在于自私。讽刺蓝东阳学问不精,不着笔于批评他的文章,而是以身量、模样将其文章的短小、牵强具象化,应了一句“人如其文”,真是“一箭双雕”。嗡嗡作响的苍蝇,卑微、弱小却烦人,却被作家标榜为“体面”“普天下第一号”,冠晓荷苟且、沾沾自喜的汉奸嘴脸被“郑重其事”地开了玩笑。对于日本人,老舍更是毫不留情,直接写成猫狗畜生的“狂欢”,从街上到羊圈,眼珠变红,脸色变幻,脚不落地,全身打滚,老舍只“捧”一句“啊,这人类之王”,充满画面感与戏剧性。由外到内,从文到人,反话正说,化重为轻,高贵的王与跳脚的小丑……老舍不吝啬自己的嘲讽与怒骂,在他这里,讽刺背负着责任,想要让“世界在笑声中换个样儿”,“责任”在前台表现为嬉笑怒骂,绕到后台,则是掩面痛哭。日本人扩音器的声音在中国的红墙与城楼中,化作带着痰的咳嗽,而炮弹和机关枪的声音,又如何在国民的心中消散?战争背景中,又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也难怪作家直接呈现“脸上长得蠢”这样夸张的漫画式描写。
1.天上有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根上的几朵红鸡冠照得像发光的血块。一会儿,霞上渐渐有了灰暗的地方;鸡冠花的红色变成深紫的。又隔了一会儿,霞散开,一块红的,一块灰的,散成许多小块,给天上摆起几穗葡萄和一些苹果。葡萄忽然明起来,变成非蓝色非灰,极薄极明,那么一种妖艳使人感到一点恐怖的颜色;红的苹果便变成略带紫色的小火团。紧跟着,像花忽然谢了似的,霞光变成了一片灰黑的浓雾;天忽然的暗起来,像掉下好几丈来似的。瑞宣看看天,看看鸡冠花;天忽然一黑,他觉得好像有块铅铁落在他的心上。他完全失去他的自在与沉稳。(第二十章,众人为孟石送葬,瑞宣在家中等待)
2.他们觉得天很低,把他们俩压在那里不能动。他们所看到的阳光,只有在那口白而丑恶的,很痛苦的一步步往前移动的,棺材上的那一点。那几乎不是阳光,而是一点无情的,恶作剧的,像什么苍蝇一类的东西,在死亡的上面颤动。(第十九章)
3.太阳已快落山,带着微红的金光,射在那简单的,没有油漆的,像个大匣子似的,白棺材上。……没有执事,没有孝子,没有一个穿孝衣的,而只有那么一口白木匣子装着没有头的小崔,对着只有一些阳光的,荒冷的,野地走去。几个归鸦,背上带着点阳光,倦怠的,缓缓的,向东飞,看见了棺材,它们懒懒的悲叫了几声。(第四十九章)
4.两株老槐的下半还遮在影子里,叶子是暗绿的;树的梢头已见到阳光,那些浅黄的花朵变为金黄的。嫩绿的槐虫,在细白的一根丝上悬着,丝的上半截发着白亮的光。晓风吹动,丝也左右颤动,像是晨光曲的一根琴弦。(第七十五章)
陈培浩:对于好小说而言,环境描写不仅是对环境的白描,同时也是铺垫和推动叙事的重要力量,还是抒情和象征的。作家越是多样、自如地使用环境描写,越显示其深厚的艺术功力。鲁迅如此,沈从文如此,张爱玲如此,萧红如此,老舍也如是。
陈 榕:《四世同堂》中的环境描写关联人物命运的象征、人物心境的映射以及小说氛围的营造,景物描写本身的审美价值也丰富了小说的诗情画意。
文段一,描写晚霞变换的场景,色彩如深紫、蓝、灰、浓黑都是深色调、冷色调,“妖艳使人感到一点恐怖”。变换过程中充满了“忽然”“紧跟着”等词,节奏紧凑,步步逼近,渲染出阴森可怖、令人不安的氛围。晚霞的波诡云谲影射人的命运无常,短短几个时辰钱家老少接连死亡。天由明到暗,鸡冠花从血红变为深紫,最后“忽然谢了似的”,象征着钱家遭遇的灭顶之灾。此为环境描写的象征功能。
文段二,天很低,感觉就像压在了人身上。变异的感知将环境描写从纯粹的自然空间过渡到人的心理空间。阳光往往给人以温暖的感知,但取景棺材上的阳光,感觉便大不相同。阳光引发的不再是温暖等正面感受,而是令人厌恶、惹人惧怕的,苍蝇般的阳光构成对日常经验的暴力拆解。这里采用瑞宣和野求的远看视角,照理说不会仅有一束阳光,可见此处描写并非写实,而是写意的。环境是人物心境的映射,棺材上的那一点成为人在广阔时空中目之所及的全部,传达出苍凉、死寂、末日般的感受。这种变异的感知与窒息恐怖的氛围高度契合。
文段三,又是描写阳光,阳光有了颜色,但是“微红的金光”不但没有带来光明与希望,还反衬出棺材的死白。“没有执事,没有孝子,没有一个穿孝衣的”三个“没有”与“没有头的小崔”构成非常怪异的融洽,透露出一丝戏谑。两个“只有”(白匣子与荒凉的野地)亦是“没有”,有与无之间凸显出彻底的荒芜与极度的悲凉。人就这样简陋地归于野地,走向虚空。与之对应的,此处描写采用俭省的白描,粗线条勾勒且不加藻饰。密集出现的逗号则带来语气的停顿,语气的滞涩与肃杀的死亡氛围相契合。
调整经济结构需要处理好增量对象、存量对象。深刻的感受和研究国家的相关经济政策,结合市场作用发挥好职能。调整好资本的增量和存量问题。存量优化调整是指着眼于当下的产业布局结构,实现资产重组。增量调整是指需要处理不同的资产类别,进行差异化资本投入。最终实现产业优化调整布局,需要从宏观层面考虑,完成对应的结构调整,某些竞争领域的尝试退出,非竞争领域的进入。同时也需要考虑微观层面。分清楚产业的种类,通过企业的关停,并入,转出等的操作,实现产业之间的转移。
文段四,描写生机盎然的夏晨,“深绿、浅黄、嫩绿”等色彩带来暖融融的感觉。阳光照射下,槐虫的丝好比发亮的琴弦,随风左右颤动。这是惹人怜爱的、毛茸茸的生机。除了丑恶压抑的环境描写,小说中还有此类美好的、饱含诗意的环境描写。这是灰白生活画面中的一抹亮色,“在顶顶俗白当中透出诗意美”。
傅 颖:《四世同堂》中不乏精彩的环境描写,且不是孤立的存在,对烘托人物心情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是小说不可忽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文段一中桃红色明霞就像祁家原本充满生气的日子,随着日本人对北平的侵略,家里逐渐笼罩阴影——瑞丰和他媳妇一步步沦为汉奸,祁家终于走向分崩离析。霞光红的代表瑞宣,暗的代表瑞丰。瑞丰走上邪恶的道路,瑞宣则代表着正义,“像紫色的小火团”,极尽绽放然后化为烟雾。“天忽然一黑,他觉得好像有块铅铁落在他的心上。他完全失去他的自在与沉稳。”暗示着最后他们家庭的悲剧结局,四世同堂的美好景象是祁老太爷一生的骄傲所在,而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文段三中老舍先生用了很多个短句,但是情感却异常悲痛而绵长。一个靠拉车过日子的年轻人,一个毫不起眼的为养家忙碌的年轻人,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年轻人,随便成为日本人用来替罪的羔羊,小崔死得冤!“它们懒懒的悲叫了几声”,亡国下小人物的死,连乌鸦都懒得叫了,反映出小人物的命运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老舍先生善用比较口语化的碎片语句,文段四中的环境描写由面至线,由大到小地铺开说景,零碎的语言魅力在老舍先生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1.金三爷带着怒喊叫:“院里还有活人没有?拿个亮儿来!”(第二十章)
2.你甭忙,我去帮你打听!我这一辈子算完了,睁开眼,天下没有一个亲人!不错,我有个丈夫;可是,又不算个丈夫!也就是我的心路宽,脸皮厚;要不然,我早就扎在尿窝子里死啦!得啦,我就盼着你有一门子好亲事,也不枉咱们俩相好一程子!(第九章)
3.很快的,他想起一辈子的事情;很快的,他忘了一切。漂,漂,漂,他将漂到大海里去,自由,清凉,干净,快乐,而且洗净了他胸前的红字。(第五十九章)
4.最爱和平的中国的最爱和平的北平,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坛社,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不为什么,不为什么,突然的被飞机与坦克强奸着它的天空与柏油路。(第四章)
5.或者只有北平,才会有这样的夏天的早晨:清凉的空气里斜射着亮而喜悦的阳光,到处黑白分的光是光,影是影。空气凉,阳光热,接触到一处,凉的刚刚要暖,热的刚搀上一点凉;在凉暖未调匀净之中,花儿吐出蕊,叶儿上闪着露光。(第七十五章)
陈 榕: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家在创作中已然形成自己的语言指纹,如鲁迅的严峻犀利,沈从文的恬静淡雅,徐志摩的轻盈飘逸,以及赵树理的平白浅易。老舍从鲜活的北京口语中汲取营养的同时,吸取欧化语言的表达方式,缀以古典句型词汇,充分发挥了民族语言的潜力。
首先,人物语言充满京味。文段一中“有活人没有”是北方方言的常规表达,“拿个亮儿来”一句中,“拿”“亮”“来”平仄相间,彰显汉语抑扬顿挫之美。中间夹着两个轻声“个”“儿”,音调和谐、铿锵有力。文段二,“甭忙”“一程子”方言词语的运用彰显浓郁的地方特色。老舍从方言中提取有生命力的词汇,辅以句式的长短错落、声音的强弱长短,使人物的语言“开口就响”,极富口语本色和韵味。人物语言京味十足,叙述语言也存在口语化的特点。文段三中,“很快的”“很快的”“漂,漂,漂”重复的短句与密集出现的逗号带来语气的停顿与延宕。从这一句式中,我们好似能瞥见人物随着河水逐渐漂远的画面,形式极具联想效果。作家不用定语,而用形容词的谓语句,“自由,清凉,干净,快乐”,语词简短朴实,音节性强,每个语词好似水面泛起的层层涟漪,在寂静中绵延,充满整饬回环的美感。情动于中而形于外,老舍将语言得“音、形、义”各方面的审美效果发挥到极致。
其次,老舍借鉴了欧化语言的表达方式。文段四,句子的主干是“北平被强奸”,中间由三个“带着”引导的插入成分冗长繁复。老舍化用了欧化的句式,但不是从句层叠的欧化复合句,而是将长句拆分为整饬、明白、生动的短句,既保留了口语的节奏与律动,又吸收了欧化语传达复杂句意、思维缜密的优势。老舍曾言“用长句子叙述是为了使读者共同分享这种难过的心情,因为长句是慢读的过程。”长句的滞重、延宕之感有助传达细微情感,在北平之美的描述性语言之后缀以“不知怎么,不知怎么”的追问,人物捶胸顿足之态与无可奈何的愤懑呼之欲出,对北平深沉的爱与痛的情感表达随之达到巅峰。整个句子衔接紧密,语调一气呵成,诚如傅雷所言,“老舍在国内是唯一能用西洋长句而仍不失为中文的作家。”
最后,老舍还从古典汉语中发掘语言资源。文段五是对北平夏天的描写,黑与白,光与影,凉与热,花与叶,词义对举,“空气凉,阳光热”“花儿吐出蕊,叶儿上闪着露光”虽不讲究严格的平仄对仗,但结构上大抵和谐整饬。老舍吸纳古典骈文叙述资源,又不失口语的流利畅达,语言的节奏性、音乐感与形式美兼具,极富视听效果。此外,作家常化用古典文言表达,频繁使用“焉知”“不甚”“施之于”等文言单词。古文词汇句法的现代性改造使语言凝练且富有文气,丰富了现代白话小说的表达方式。
老舍的语言好似一坛陈年老酒,看似平实无奇,细品则回味无穷。口语给小说增添了活泼生动的面貌,欧化长句具备滞重深沉的格调;古典语词的化用凝练而韵味十足。《四世同堂》兼收古今,贯通中西的现代白话叙述风格展现了多维的汉语之美,将白话语言的艺术性提升到很高的标准。
1.在他的反战思想的下面实在有个像田园诗歌一样安静老实的文化作基础。这个文化也许很不错,但是它有个显然的缺陷,就是:它很容易受暴徒的蹂躏,以至于灭亡。(第二十七章)
2.钱先生是地道的中国人,而地道的中国人,带着他的诗歌,礼义,图画,道德,是会为一个信念杀身成仁的。……他一向自居为新中国人,而且常常和富善先生辩论中国人应走的道路——他主张必定铲除了旧的,树立新的。今天他才看清楚,旧的,像钱先生所有的那一套旧的,正是一种可以革新的基础。(第四十章)
3.诗人与猎户合并在一处,我们才会产生一种新的文化,它既爱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时候又会英勇刚毅,肯为和平与真理去牺牲。我们必须像一座山,既满生着芳草香花,又有极坚硬的石头。(第五十章)
4.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皮,而薄薄的脸皮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他们忘了南苑的将士,会被炸弹炸飞了血肉,忘记了多少关在监狱里受毒刑的亲友,忘记了他们自己脖子上的铁索,而要痛快的,有说有笑的,饱一饱眼福。他们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给他们预备下的包着糖衣的毒丸子。(第五十三章)
5.中国人会哭,毫不掩饰的哭!日本人,连小孩子,都知道怎么把泪存在心里!(第七十九章)
陈培浩:如果不能读懂文化反思,就不能读懂《四世同堂》,也不能明了老舍写作《四世同堂》的动机所在。写作《四世同堂》时,抗战已经取得胜利。所以,老舍不是为了现实性的宣传或动员;抗战胜利写抗战,老舍以为必须揭示更深入的东西。这个书名跟抗战似乎也相距甚远,他要展示“四世同堂”所代表的古老而封闭的文化梦想在严酷的现代民族竞争中的不合时宜。毋宁说,《四世同堂》包含着老舍对中国现代民族转型的文化焦虑和思索。
张晓雪:(第一个片段)在这里老舍注意到了传统文化的两面性,这两面性体现在瑞宣身上就是他既理智、高雅、善良,但又软弱犹豫,总是生活在惶惑中。祁瑞宣对战争的反思,首先是对他先期反战思想的自审自省。在保定陷落的第二天,瑞宣深受钱默吟先生举动的影响,然后开始对自己反战思想进行反省,他清楚地认识到他原先的反战思想,是以“像田园诗歌一样安静老实的文化作基础”的,这样的文化基础缺乏抵抗外敌的力量,因而必须用钱先生由诗人文化向猎人文化变化的“力”的文化做基础,才能改变其带有温情的人道主义的反战思想。
(二、三片段)在旧的基础上革新达到理想的文化,就是传统文化通过创造性转换与原始文化达成的和谐统一。用钱默吟的话说,就是“诗人文化”与“猎人文化”的统一。钱默吟和祁瑞全就是成功转化的代表。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改造或抛弃固有的文化禁锢,从而获得新生。钱默吟在经历了日本人带给他的灾难之后,认识到了那种“田园诗歌一样安静老实的文化”的局限性,于是脱下长衫,抛开诗和陈酒,离开家庭,“由栽花饮摘的隐士变成敢流血的战士”,和不识字的农民、士兵一样顽强英勇的抗日战士。但他的转变并非完全抛弃中国传统文化,而是保留传统文化的精华,完成传统文化的转变与革新。
陈丽珠:面对死亡,相较于国人的涕泗横流,日本人冷静得可怖,表面上是对日本的肯定,实则暗含对日本侵略者冷血无情的批判。一个“连小孩子……”的表述,与中国人的“毫不掩饰”形成了一种强烈对比,心智尚不如孩童,语言虽平实,但不乏力度,一种羞愤之情溢于言表。个中有对民族弊病的揭露,有对国人软弱的不满,也含着对国家未来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