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联社
我的梦想,飘在村东那条小街上。
那是一条斜斜的小街。狭窄,弯曲,两溜土墙夹着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像一只斜伸出去的胳膊肘,名曰肘子巷。肘子巷西头,往北拐过一道弯,通向了村里的中心大道——前街,因为两边住户大都姓韩,俗称韩家街。肘子巷东头,是个丁字路口,北连池塘(俗称濠坑)与学校,南通村口与田野,是一条出村要道。我家的三间土坯房,就坐落在这个丁字路口的西南角上,门口倒开在肘子巷南侧,两堵土墙夹成一个豁口门,两扇树枝条编结而成的柴火门扇,就是古诗中歌咏的所谓“柴扉”了。
肘子巷北侧,耸立着一溜土墙。这是冀中农村常见的那种高低错落的土院墙,看上去黄丢丢很不起眼,筑墙工艺却很复杂。主要原料是黄土、石灰、杂草等,混合搅拌成“渣土”,选一个黄道吉日,开始大呼隆筑墙。先找来几个壮实后生,举镐头,抡铁锨,沿着墙体预定走向挖一条沟槽,把渣土填充进去,抬起沉重的石夯,狠砸下去,呼嗵呼嗵!嗨哟嗨哟!直到夯实平出地面。这道工序,称为“夯石砌大脚”,就是筑牢墙基。
那个石夯,是一种常用石头工具,呈倒立梯形状,两尺来高,下宽上窄,中间固定四根木棍或铁棒,四面突出成为八根抓手,小伙子们抓着把手,举起落下,吭吆吭吆,一会儿就把松软的渣土砸得邦邦硬了。
墙基打牢了,将两块木板矗立在沟槽两侧,中间形成一个“空槽”,一名德高望重的筑墙老把式,拿着一把木工用的墨斗盒子,上下吊线,左右对照,确信墙板端正,然后大手一挥,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小伙子们一拥而上,挥舞铁锨,将渣土一层层填于空槽内,填一层,用石礅砸实,再填一层,一层层堆砌起来,然后去掉木板,人们分列两厢,举起铁锨噼噼啪啪拍打,直至出现油亮光滑的墙面,两边的人们随着节奏呼嗨呼嗨呐喊,十分欢乐。这道工序,叫做“夯土版筑”。
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上大学离开老家时,村里家家户户的院落,基本都是这种土墙。我家所住的这条肘子巷两侧,土墙蜿蜒,夹着凹凸不平的路面。北侧东头横列着一道高大土墙,遮蔽着两个宽阔院落,东边是树元大伯家,西边是向冬大伯家,两人都是韩氏家族的长辈,两家由一堵低矮土墙隔开,家门口都开在北边韩家街上,与肘子巷隔墙相望。西头是大云老叔家的二门洞,就是村里常见那种月亮门,两扇黑黝黝的木门,关住了农家风月。大云老叔在街面上辈分高,个头也高,话语不多,为人和善,他在沧州化肥厂上班,常年不在家,大云婶子脸色红润,热情羞涩,一见面就喊我“瘦猴儿”,我哼一声,作为回答。
在大云老叔家房屋背后,是福元大伯家的四合院。他是父亲的大哥,与父亲的忧郁性格恰恰相反,他生性达观,开朗快乐,冬天在街上冻得瑟瑟发抖,却嘚瑟说不冷不冷咱穿着毛衣哩!捡了一筐柴火回来,在大街上炫耀说咱的柴火啊真是有劲道,夏天做饭冬天烤火三天三夜烧不完哪!人们喊他“毛衣老伯”“柴火大爷”,他乐得抡胳膊叫好。如此彻头彻尾的乐观主义,每每令人笑喷。
福元大伯家的四合院,是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旁边跨一个厨房,外加三间坐东朝西的厢房,厢房背后是一条往北拐的胡同,直达通往韩家街的大门。那是一座高大雄伟的大门,一个圆拱顶,两扇木门板,记得有一年春节前,大伯踢踢踏踏来到我家,命令我写副对联贴在大门上,我说我那毛笔字啊像屎壳郎爬的,他说屎壳郎爬得正好,瞧着红火热闹就行!我拗不过,只好研磨挥毫,写了平生第一副对联。
有酒有肉有儿女
无灾无病无欠款
福元大伯一看,拍手叫好,拿着满大街显摆……
肘子巷南侧,自西向东并排着两条胡同。西边胡同里住着一个家族,三户人家,哥哥大春住北头,弟弟二春住南头,中间夹着爹娘的住屋。南头的二春老叔当年是村里的耕读老师,专门给那些因各种原因没能入学的孩子上课,我因为晚上了一年学,曾经跟着他听课,因此留下了“耕读学校”这个模糊印记。那应该是1965年的事。
二春老叔的媳妇兰花,身材高挑,欢眉大眼,漂亮,热情,对我们这些泥猴儿小子非常友好,我们经常跑到她家去,打闹,嬉笑,她不但不恼,有时还积极参与,尤其到了冬天,跑到她家去,蹿到土炕上,依偎着一垛温暖的棉被,吃着她捧上的大枣花生瓜子,听她讲述少女时代的旖旎故事,或四邻八乡的奇闻异事,那是多么惬意的时光啊!
东边这条胡同,零散住着三户人家。北头春山老叔在县城上班,说话嗓门洪亮,声震屋瓦;中间阿贵老叔瘦骨嶙嶙,骨节刚硬,是一条泰山也压不垮的汉子;南头大社老哥长脸颊,溜眉毛,两眼忽忽转,走路脚步轻灵像老鸭跳舞。他是个热情的老哥,每次见了我,大老远就喊:“娃子回来啦!”
每次从家门出来,挪开那扇吱吱呀呀的柴火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面那堵高大土墙。向冬大伯瘦高个儿,腰板挺直,明事达理,话语敞亮,是街面上的明白人;树元大伯是个看似严厉、骨子里宽厚的倔老头,脸上沟壑纵横,走路踢里踏拉,说话慢条斯理,嘴里整天叼着一柄长而黝黑的烟袋杆,嘴里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笑骂:“小兔崽子,乱跑个啥?”
那会儿,我手里推着一个铁圈儿,忽忽悠悠,从他老人家身边滚过去,激起的一溜烟尘,迷蒙了老人的眼睛,他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咳咳”了两声。那个圆圆的铁圈儿,是我从邻家偷来的。那是我们的玩具。乡下秃小子,一个个赛过泥猴儿,整天上树掏鸟蛋,下坑抓蛤蟆。那年春天,村里孩子们之间流行推铁圈儿(大多是锔在木桶四周的圆圈桶箍),手里拿着一个三角树杈子,或一支铁丝弯钩,推着铁圈儿绕“世界”跑。因为我家没有这玩意儿,我眼巴巴地看了几天,实在忍无可忍,就跑到大水老叔家偷了一个……
大水老叔是个壮硕的乡下汉子,站着像石塔,坐着如石墩,整天笑眯眯的,他是个有名的段子手。每到农闲季节,或燥热夏夜,或漫长冬夜,肘子巷四周的人们吃罢了晚饭,就拿着一个小板凳,聚集到我家东墙下,侃大山,听故事,主讲者通常是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父亲,一个是大水老叔。父亲喜欢正襟危坐在小板凳上,慢条斯理地开讲,姜太公钓鱼、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薛宝钗端丽娴雅人人爱、还有《聊斋志异》里妖精变美女缠住穷书生……苍茫夜色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道烛光。他讲故事是冷幽默,自己不动声色,却把旁人听得抓耳挠腮,如醉如痴。
大水老叔讲书,则是另一种风格。他喜欢端着一个油漆剥落的大茶缸子,铁塔似的坐在板凳上,挥舞着胳膊开讲,哪吒闹海、商纣王宠溺美女妲己、张飞大闹长坂桥、黑旋风李逵怒杀四虎上梁山……寥廓的夜空下,只见他张牙舞爪,呜哩哇啦,口角流沫,把一个个古代故事里的人讲得生龙活虎,就像哇呀呀在眼前一般,唬得众人大气儿也不敢出。每讲一段,就端起茶缸猛喝一口,问一声:咋样?众人正听得过瘾,于是啪啪啪拍巴掌。我听过他讲的一段张飞故事,那真是活灵活现: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握丈八蛇矛,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立在长坂桥头,大喝一声:“我乃燕人张翼德也!哪个龟孙儿敢与老子决一死战?”那声音啊就像天宫打雷,忽隆隆!喀啦啦!震得地动山摇,桥梁呼啦啦塌了,河水哇呀呀倒流,曹军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张飞哈哈大笑,高叫曹贼休走,张翼德来也……
到这样一个浑身充满着勃勃杀气的人家去偷东西,那份惊悚与恐惧,可想而知。大水老叔家坐落在肘子巷东头丁字路口那条南北路上,北连池塘,南通村外,路东是第十生产队的牲口圈,相当于“队部”,路西从南往北排列着三户人家。头一家是贵乱老叔,他身体硬朗,为人热忱,荣花婶子和蔼可亲,对我们小辈十分关爱,嘘寒问暖,入耳入心,至今令人难忘。第二家临街一个二门洞,是贵荣老叔家,他身形圆润,面容雍雅,是街面上的达人,上下兼容,与村干部和乡亲们的关系都很好,他还有一门理发手艺,自备了理发工具,只要有人开口,就笑眯眯拉开架势为你服务,赢得大家交口称赞,我也几次享受过贵荣老叔的理发技艺。贵荣老叔家北侧,就是大水老叔家,一个临街砖砌大门洞开着,似乎能吐纳古今风云呢。
我悄悄潜入他家大门,直奔南墙猪圈边上的那座麦秸垛,麦秸垛里侧有一棵歪脖子枣树,树杈上挂着那个我朝思夜想的铁圈儿。我耗子似的摸过去,摘下那个铁圈儿,撒丫子就跑——直到出了大门,我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儿,几乎喘不上气来。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曾经两次做“贼”,第一次是跟着父亲到村供销社睡觉,趁着父亲不在,偷了一支铅笔。第二次,就是潜入大水老叔家偷铁圈儿了。唉,少年岁月,碧绿青紫,五彩缤纷,咱也不必过于自责啦!
不过,另外一件糗事,就不好敷衍塞责了。
前文说了,我推着铁圈儿在肘子巷乱跑,烟尘迷了路过的树元大伯的眼睛,老人家来了一句笑骂,几天后,他家的土墙上,就被人刻画了如下几个大字:树元小子。我必须老老实实承认,这是我干的。如今,树元大伯故去已经几十年了。其实,他老人家,一直对我很好的。
沿着肘子巷东行,越过两条胡同,进入路南一个土墙豁口。这就是我的家。
我家的院落,分为里外两层,由一道月亮门相通。月亮门外,是外跨院,一个三角形地带,东侧靠近锐角的地方,是猪先生的住宅,俗称猪圈,其建筑模式是“一室两厕”——中间是猪窝,猪先生的主卧,号称“一室”,上边有个糠棚子,是猪食供应基地,储藏着糠皮麸皮之类饲料;东侧锐角顶端,建有一个厕所,是男厕;西侧猪窝旁边,也有一个厕所,是女厕。猪圈里养着一头瘦猪,因为食物不足,整天吱吱乱叫,“啼饥号寒”……
外院西侧,正对着肘子巷,是老爹精心打造的一道砖砌月亮门,推开黑色门板,就进入了内院,一溜六间砖房。我的童年少年岁月,就在这里度过。这个院落,其实已经是进行过翻新的建筑。当初,这样一个阔落落的大院子,东头孤零零兀立着三间土坯小房子,夏天如蒸笼,冬天赛冰窖,一家人一年四季挤在一盘土炕上,将息度日。
早年间,我家与白人老叔家同住在韩家街北边胡同深处的一处祖宅里,老叔家住北房(正房),我家住东房(厢房),1966年,一场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大水泛滥,我家住的东房摇摇欲坠,爹娘一合计,只得搬到村子东南角这处新宅,盖了三间土坯房。那时候,我们兄妹四个嗷嗷待哺,爹娘累得焦头烂额,要在一片空地上戳起三间土坯房子,真是难如登天呢!
要盖房,土坯从哪里来?——那就要先打坯。所谓“打坯”,是当时乡下最累的活计,没有之一。选择一片略带沙性的红褐土(胶泥),找两个年轻力壮的棒小伙,提着一桶凉白开,扛着打坯的家当,坯模子、坯杵子、垫板、铁锨、䦆头等,雄赳赳,气昂昂,来到苍茫田野上。坯模子是一个长方形枣木盒,一头固定,一头开合;坯杵子是一个重达20斤的梯形青石锤,上部凿一圆槽,槽内嵌一竖木,上装横柄,便于两手握牢。
一切准备停当,两人开始操练。打坯两人组合,一般是一老带一小,老把式负责“提杵子”,小伙子负责“供模子”。只见老把式往两手掌心吐口唾沫,揉搓几下,握住杵柄;小伙子抡着铁锨呼哧呼哧“供模子”,就是往坯模子里填土,其诀窍有二,一要供足,二要压实。老把式飞身跃起,蹭蹭蹭几脚踩平,顺手提起坯杵子,哼嗨哼嗨,乒乒乓乓,连续三遍暴击。其诀窍亦有三:先打平,再夯实,最后击砸均匀,使坯面光滑匀称。经过几轮操练,一块土坯成型,老把式呼啦一下拉开模板,将土坯取出码垛,小伙子趁着这工夫,把黏土填满模子,老把式过来,又开始下一轮呼啸折腾。每年春秋时节,乡亲们纷纷盖房子,村外田野上,星罗棋布到处都是码成垛的土坯,形如月,弯如弓,成为乡间一道靓丽风景。
当年我在乡下,曾经干过“供模子”这活计,将一把铁锨抡得像一轮长虹,挖起一坨黄泥犹如托着一轮月亮,嘭啪一声扣进模子里,转眼间,汗水就汇成了一片滹沱河之波……唉!捣腾几块土坯,尚且如此艰难,爹娘必须要在仓促间盖起三间土坯房,那艰难、那困苦、那煎熬,可想而知!
住在三间土坯房里,父亲寝食难安,发誓要盖起几间砖房,他为此呕心沥血了许多年。屋门前,长着六棵钻天杨树。他说,等到杨树长到一搂粗,咱家就可以盖新房了。
那时候的院落,开阔,荒凉,从春天开始,就生出一层嫩绿的扫帚苗。扫帚苗学名地肤苗,茎干直立,枝杈纷披,呈淡绿色,或浅红色,叶上覆有绒毛,据说还有中药功能。
那满院子的扫帚苗,犹如一把把绿色小伞,摇着风,带着笑,洇洇在寒凉荒漠的岁月里。到了雨天,雨水如瓢泼,哗啦啦响成一片,水花四溅,似一片片灿烂珍珠。
从那年春天开始,父亲就琢磨着用水泥浇筑的原理,制作家具和盖房建材。他先制作了一个水泥躺柜,又制作了一只水泥方桌,随后,就开始制作水泥门框、水泥窗口。在那个叫人心醉的夏天,那一只只水泥工艺品,星罗棋布一般,摆满了院落,占满了我少年的梦想……暴风雨来了,哗啦哗啦,雨水打在上边,激起一蓬蓬绚烂的水泡与水花……此刻,那些门框窗口,犹如金雕银镂一般,是如此的壮美啊,壮美得令人欲泣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