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桦
2021年父亲节,我给家住临沂的于树声老人发了一条短信:世间的缘,都是因为遇见。就像冷遇见暖,就有了雨;春遇见冬,就有了岁月;我遇见您,结成了一段人间奇缘,感谢生命中的美好相遇,父亲节快乐!
我选择在父亲节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给于老发这样内容的短信,是因为在我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父亲。
时间回溯到7年前。
2014年7月中旬,学校放暑假了,我终于从忙碌的工作状态中解脱出来。匆忙订了一张飞往山东济南的机票,拔腿就出发了。
七月的齐鲁大地,一片酷暑,天热得就像蒸笼一样。当我从济南转道一路奔波来到泰山脚下时,才意识到选择在这样的季节登泰山,着实有些不妥。那天晚上九点多钟,我随意走进一家饭店,正是旅游旺季,饭店里吃饭的人很多,大厅里几十张桌子,桌桌爆满,来这里用餐的人多是游客,他们大都和我一样,打算在这里吃完饭,直接夜里登山,这样就可以赶在黎明时分,在泰山顶上看日出了。我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子坐下,点了米饭和小菜。在等餐的时间里,我把手提包放在我身边的空椅子上,开始用微信和家人聊天。“放下,那个小伙儿,你给俺放下!”突然,一个苍老且带有浓重方言口音的吆喝声把我拉回到现实。我抬头,看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老人正站在我的餐桌旁。老人八十多岁,腰杆挺直,发白如雪,脸上长满了褐色的老人斑。此刻,老人疾步往前走,伸手就拽住了前边的一个小伙子。“你拿的是你的包包吗?俺可盯着你半天了。”老人嗓门洪亮,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大跳,小伙子手上居然拿着我的包。看着眼前的老人和小伙子,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闺女,这是你的包包吧?”老人侧转一下身子,大声问我。不等我回答,他就从小伙子手里扯过那个包,随手就扔给了我。
我手捧着失而复得的包,心里怦怦乱跳。这个乳白色的女士坤包是美国货,我过生日时侄女送给我的。包包随身携带好几年了,并不出奇,但包里有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还有几千元现金。如果这个包真被眼前的小毛贼顺走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我站起来,想对老人表达感谢之情。
老人正用力抓着小伙儿的手腕子,严厉地教训他:“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学什么不好?非要干这个?”
“老死头子,谁让你瞎管闲事?你等着!”
偷包的小伙儿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使劲儿挣脱老人的手,往门口跑去。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我怀着感激之情,和老人攀谈起来。老人名叫于树声,85岁,离休前,曾长期担任临沂市质量技术监督局局长,陪伴在于老身边的那个年长的女士是他的老伴。两位老人虽然居住在齐鲁大地,但是来泰山旅游还是第一次,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我。
于老见义勇为的行动,为我这个充满酷暑的行程,送来了一丝清凉。吃完饭,我和于老夫妇连同一起吃饭的几个游客结伴,向泰山脚下进发。途中,我们又迎面遇见了那个偷包包的小伙子,他的身边还多了两个同伴。“小伙子肯定是来寻机报复的。”说出这句话时,我心里充满了担忧,我担心于老见义勇为的行动会给他带来麻烦。这时候,一同结伴出发的几位山东大哥围拢过来。“不要怕,还有俺们哩。”“咱们人多,他们不敢怎么样。”“咋,想报复俺?那你们就来吧!”于老突然停住脚,威严地站在进山的台阶上,冲着偷包的小伙子挥了挥手。“在俺山东的地盘上,从来就不怕歹人!”一位山东大哥也发出铿锵有力的正义之声。也许于老身上的凛然正气威慑到了他们,也许我们人多吓到了他们,当时几个小毛贼并没有兴风作浪,他们灰溜溜地逃走了。
泰山之行,我看到了世间最美的风景,也因此和于老结下了人间奇缘。
从泰山旅行回来,我迫不及待地在微信里和于老打招呼。因为老人比我父亲小几岁,我称呼他为于叔。
我原以为于叔这样一个耄耋老人,用微信打字聊天会很吃力,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完全错了。于叔微信打字聊天的速度跟年轻人差不多。最让我称奇的是,老人每天都坚持书写网易博客,于叔的博客文章有几百篇,他博客等级比我高,博客好友也比我多。
我没想到的是,于叔妙笔生花,小说随笔篇篇精彩。他的软笔书法龙蛇飞动,遒劲有力,自成一体。老人是临沂市著名的作家和书法家,已经集结出版两部散文集了。当缘分的涟漪被层层打开,远在临沂的于叔成了我在世间没有血缘的亲人。
我是一名业余作者,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东北抗日联军文化的研究和抗联文学的创作。于叔来自沂蒙革命老区,这无形中拉近了我和老人之间的距离。尽管我和于叔年龄相差三十多岁,但我们爷俩有相同的磁场,我们灵魂似,品性近,频率同,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不知不觉中,我把老人当成了自己的父亲。
时间长了,我才知道,于叔和他的老伴谢姨并非结发夫妻。二十多年前,于叔的发妻和谢姨都在临沂市的一家粮店工作,两个人亲如姐妹。后来,谢姨随军,一家人搬迁到湖南冷水滩市。从此,两姐妹靠书信传情,虽然隔着遥远的时空,但两家人的情义重来就没有间断过。
多年后,于叔的妻子和谢姨的爱人先后患病去世了。在双方子女的支持下,两个白发老人走到了一起,开始了他们的暮年恋情,这是一个充满了温情和友爱的大家庭。爱,可以传递,可以生根和发芽。我虽然是这个大家庭的局外人,但大家庭里那种温暖的光环,也常常能辐射到我。
我有时候会往临沂邮寄一点东北大米和特产,于叔也会很贴心地给我邮来山东小吃。我会很细心地在每个节日里,给于叔发红包。让我感动的是,于叔会记得我的每个生日,我过生日时,他总会像父亲那样提醒我:“闺女,你过生日,按咱山东风俗得煮鸡蛋吃吃,还得拿鸡蛋在身上滚滚运气哩。”说完这些暖心的话,还会给我发个生日红包。虽然那些红包我很少打开,但那种温暖的情义,总是能化作滔滔的松花江和绵长的沂水,长时间激荡着我的灵魂。
日子平淡地滑过去,隔着稠密的铁路网和广阔的大平原,我和于叔在关里关外遥远的时空地带,亲手种植下的亲情树,枝繁叶茂,清凉如盖。冥冥中,于叔成了我永远也不能失手的亲人。然而,命运就像一张错综复杂的蛛网,总是结满了无法预测的悲欢,一支无形的暗箭早就蛰伏在我命运的转角处了。
2017春天,长期亚健康的我在单位的例行健康体检中,被查出患有甲状腺恶性肿瘤。那年4月,先生陪着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在解放军301医院做了肿瘤切除术。当时,身为佳木斯郊区林业派出所所长的先生,刚刚从一场指挥山火的战役中撤下来,他精神疲倦,声音嘶哑,持续发低烧。我坚持带他到北京同仁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被确诊为喉癌。当先生的大病理出来时,我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在那段同命运和死神抗争的日子里,我已无暇顾及远在临沂的于叔了。于叔给我打来电话,他声音颤抖,充满了焦虑。他问:“闺女,你是不是有事瞒着俺?你有事得跟俺说实话。”握着电话,我故作风轻云淡,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知道瞒不过于叔,我就欺骗老人说我患了甲状腺良性肿瘤,刚刚做了手术,叮嘱老人不要牵挂。电话里,对先生也罹患恶性肿瘤的事儿我只字未提。
2017年5月,我和爱人结束了在北京的治疗,回到了家中。几天后,在没有和我事先沟通的情况下,于叔和老伴谢姨突然飞到了佳木斯。当两位苍颜华发的老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拥抱了二老,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我爱人原本是个极其壮硕的硬汉,即便因喉肿瘤双声带做了半切除手术,几乎不能发声了,他也不曾有过半点情绪上的波动,可当他面对着一路风尘跋山涉水而来的两位白发老人时,哭得一塌糊涂。
生命如风,此情若海。在我们夫妇沦陷命运的黑洞时,二老给予我们的是何等的人间真情啊!
两位老人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天。那段日子里,于叔和谢姨每天都坚持去菜市场买菜,回到家里后两位老人一起下厨,调着样儿给我和爱人做营养餐,做各种山东小吃。听说牛尾山药枸杞汤有利于肿瘤病人术后恢复身体,两位老人就天天炖牛尾汤给我们喝……我父母很早就病故了,婆婆去世得也早,于叔和谢姨在身边,我和爱人就像重新体验了一回被父母疼爱的滋味,那种感觉甜蜜而又幸福。我甲状腺肿瘤术后,脖子肿胀,声音嘶哑,情绪异常低落,于叔想尽方法开导我。
五月的佳木斯,松花江过尽千帆,杏花雨飘落江畔。于叔说:“闺女,你和姑爷赶快治好病,你们的人生还有那么多春天哩。”我暼了一眼不能发声的爱人,眼睛里瞬间就涌满了泪水。我孩子气地小声嘟囔,“那是别人的春天,不是我们的。”“闺女,你说的那是啥话?你可是俺们大家的春天哩!”于叔激动地说。是的,我是两位白发老人的春天,我也是患病的先生和北漂的女儿的春天,我更是整个家族所有亲人的春天。于叔的一句话警醒了我,我咬紧牙关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了。
我和先生与二老聊关里关外的风土人情,家长里短。于叔生于我们民族的多事之秋,他的人生经历饱蘸着我们民族的风霜。老人虽然鬓染暮年的霜雪,但他心怀家国,让人敬佩。
离别之际,于叔坚持留给我一张银行卡,卡里是两位老人辛苦积攒下来的几万元钱。我拒绝了那张卡,却把这份温暖的情义永远珍藏在心间了。
带着这种恩重如山的情义,我和爱人终于战胜了病魔,重新获得了新生。
生命中,有很多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就像缘分。我原以为,我和于叔的擦肩,演绎出来的仅仅是父女情。我没想到的是,这份美好的感情也延伸到两个家族,由此,牵出了两个年轻的人的爱情。
2017年6月,我的宝贝女儿王可大学毕业了。于叔提议,把他的外孙子高翔介绍给我女儿当男朋友。高翔是于叔的继女欧湘(谢姨女儿)的独生子,小伙子军校毕业,当时是广州军区某部上尉连长,小伙子的父亲也是一名现役军人。
出于对于叔的信任,也缘于对戍边军人的仰慕之情,我和先生非常支持两个孩子互加微信认识一下。让我始料未及的是,两个孩子加上微信后一见如故。也许,在爱情面前,距离从来就不是问题。
我深信,环游了整个星系,女儿王可和高翔就是彼此找到的那颗最闪亮的星星。
2018年2月3日,在四季如春的海口,女儿和高翔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于叔作为证婚人主持了那场婚礼。当我伸出双手第三次握紧老人的手时,眼睛湿润了。
于叔慈祥,谢姨和善,欧湘姐一家人真诚善良。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我们彼此遇见,成了没有血缘的亲人,这是何等的人间奇缘啊!
女儿王可结婚后,很快就有了小宝宝。于叔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天都翻看他的重外孙双庆的视频。我和于叔每天都在这种天伦之乐里,书写着光阴的故事。
今年除夕,我和爱人在视频里给于叔谢姨拜年,我说:“等年后春暖花开了,我们就去临沂看望您二老,不见不散哦!”老人慈祥地说:“好闺女,等你来!”。没想到,这竟是老人留给我的最后遗言。
2022年2月20日凌晨,于叔安详辞世,终年92岁。噩耗传来,我悲痛欲绝。
于叔的灵堂正中,摆放着我们一家人送的花圈,花圈上书写着我亲拟的挽联:滔滔松江情未了,汤汤沂水别故人!
2022年的春天来了,对我而言,于叔就是我窗外的春天。闭上眼睛,我与他老人家充满传奇的相遇,就像发生在昨天,每一次回眸,都像看了一部让我眼湿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