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宇(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7)
在乌尔姆设计学院(Hochschule für Gestaltung Ulm)1953年建立之初,其教育思想遵循着包豪斯功能主义美学理念与“优良形式”(Gute Form)标准。乌尔姆人希望通过延续包豪斯的设计启蒙理念从而提升战后德国工业产品的质量与文化政治内涵,塑造德国人的现代公民意识和建构人性化社会。但是到了1950年代末,包豪斯教育思想在学院内部受到了激烈的批判。它被认为已不再符合战后启蒙任务与科技发展的要求。启蒙理想被认为应该建立在现代科技而非包豪斯功能主义美学的基础上。在1957年之后,学院教育思想的核心转向了科学方法论(Die wissenschaftliche Methodologie)的研发与实践并形成了理论型和研究型两种科学方法论思想的勃兴。其丰硕的研究与实践成果在20世纪60年代获得了广泛的国际声誉,并在世界现代设计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其设计思想在科技迅猛发展的今天也具有重要借鉴价值。然而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勃兴的背后也蕴含着深刻的内在冲突和矛盾,并促使我们反思:以科学的“价值无涉”原则(Wertfreiheit)为基础的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能否支撑其社会乌托邦理想?
乌尔姆设计学院科学方法论思想的勃兴依赖于20世纪50年代末至20世纪60年代西欧与德国经济、政治、文化、设计产业的快速发展,以及1953年以来乌尔姆设计学院自身的探索与创新。
社会经济方面,西德政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选择了既不同于美国的自由主义市场经济也不同于苏联的计划经济的社会市场经济制度。经过十多年的社会重建,到1958年西德已发展成为西方发达的工业国家。从1959年开始,其经济又连续进入了高速增长期。到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西德社会第一次展现出了“丰裕社会”(Überflussgesellschaft)的特征,并成为当时西欧最强的经济力量。经济的发展促进了设计产业、设计教育和设计观念的发展。科学技术方面,众多科技成果与分支学科理论强烈影响到了当时的设计领域,如科学操作主义思想、数学运筹学、决策理论、工业社会学、符号学、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批判理论,以及轻型材料技术、工业营建技术等。它们构成了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的重要学术资源。政治与文化方面,公众的现代民主与政治意识进一步增强,文化生活繁荣发展。对纳粹思想的公开批判、对工作人性化与妇女解放的讨论、对环境保护与世界和平的呼吁构成了西德及乌尔姆这一时期的社会氛围。设计作为服务社会的重要手段积极地融入了这一氛围中,其中就包括了乌尔姆设计学院大量的社会设计实践项目。设计领域方面,西方设计界在20世纪60年代所崇尚的科技风格与理想深刻影响着德国和乌尔姆的设计教育思想。
同时,乌尔姆设计学院的年轻创建者们在建院之后对设计教育与实践进行了独立的、创造性的探索,并批判性地继承了包豪斯的遗产。他们尝试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科学技术成果与分支学科理论大量植入课程与实践,改革包豪斯教育体系。随着第一任院长比尔(Max Bill)于1957年的离开以及学院管理结构的改变,设计面向科技逐渐成为乌尔姆设计学院设计教育的指导方针。正如比尔的继任者——学院新任院长马尔多纳多(Tomás Maldonado)在1957—1958学年开学致辞中所言:“我们仅仅接受包豪斯进步、反传统的态度,并在确定的历史条件下寻找自己的定位,努力致力于社会的发展。从这个意义讲,也只有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是在继承着包豪斯的工作。”
在以上诸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乌尔姆设计学院紧跟时代步伐,走向了科学操作主义(Der wissenschaftliche Operationalismus)转向的道路。设计协调者和科学方法论成为设计教育的核心目标与途径。
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的核心内涵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和系统化设计思维。前者是设计的目标与价值维度;后者是支撑前者的方法与工具维度。二者相辅相成,共同建构起了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和“乌尔姆模式”(Ulmer Modell),并孕育出了丰硕的成果。
首先,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遵循了德国文化精英的设计启蒙理想,尝试通过设计教育与实践塑造德国人的现代公民意识,弥合科技进步与文化价值的裂隙,建立人性化的社会。这种赋予设计以强烈文化与政治内涵的思想根植于包豪斯、“白玫瑰”运动(Weiße Rose)和乌尔姆国民大学(Ulmer Volkshochschule)的教育实践。它们共同建构了乌尔姆科学方法论的伦理基础。乌尔姆设计学院在20世纪50年代末批判性地继承了包豪斯的设计启蒙理想,并希望重建包豪斯第二任院长迈耶(Hannes Meyer)的道路,以科技理性的原则与方法作为社会乌托邦理想的基础。“白玫瑰”运动为乌尔姆科学方法思想论注入了精神重建的使命。学院的创建者英格尔(Inge Scholl)、艾舍(Otl Aicher),及其周围的知识分子们沿着“白玫瑰”运动所开启的一条反思理性陷落、重拾启蒙理想和呼唤社会责任的德国式的精神重建之路,将强烈的伦理意识灌注到了设计思想之中。成立于1946年的乌尔姆国民大学则是乌尔姆知识分子在设计教育中实践 “白玫瑰”精神的最初尝试,为乌尔姆设计学院的建立做好了思想上和机构上的准备(图1)。总之,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赋予了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以灵魂与目标,并树立了乌尔姆人设计事业的使命。学院的创始人英格尔在1954年教学大楼上梁仪式中充满期待地说:“这座建筑就像超越我们这个时代的疲倦、退却、悲观主义和怀疑论的一种胜利。这并非偶然,而是因为它意味着目前和未来要履行一项使命。”
图1 乌尔姆国民大学同事,从左下到右下顺时针方向分别为:彼得·瓦克纳格尔、汉斯·鲁普、伊姆·林德斯托姆、奥托·艾舍、汉斯·维纳·里希特、斯文·安克·林德斯托姆、赫伯特·魏加特、英格尔·绍尔,摄于1950年,乌尔姆设计学院档案馆藏
其次,系统化设计思维是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得以实现的技术途径。笔者认为,它具有以下几个特征:“知识的可操作化”“以问题为导向的跨学科协作”“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产学研协同创新”。作为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的主要理论建构者——院长马尔多纳多曾在1958-1966年的多篇文章中阐述了系统化设计思维的内涵。“知识的可操作化”是整个科学理论与方法的指导方针。它强调将理论知识转化为“做”的知识。在1958年10月《在工业和产品设计师教育中的新发展》(Neue Entwicklung in der Industrie und die Ausbildung des Produktgestalters)一文中马尔多纳多说:“新的教育哲学即将来临,科学操作主义是它的基础。它既不仅仅关系到物的名称,也不仅仅关系到物本身,而是:知识,人们运用的,能够操作的真正的知识。”“以问题为导向的跨学科协作”则注重针对具体问题的复杂性,进行跨学科协作和知识整合。马尔多纳多继续说道:“我们希望,在未来实证主义社会学、文化人类学、叙事符号学、个体和社会行为的遗传心理学、感知理论等被结合成一个关于消费的各种观点的系统化研究。”
他在这里为未来的设计师教育勾画了一个实证主义的、跨学科的科学方法论体系,而乌尔姆设计学院则是以培养“协调者”(Koodinator)设计师为新的目标。在1964年5月《科学与设计》(Wissenschaft und Gestaltung)一文中他再次提出了设计与科学交叉融合的构想。在1966年6月《对舒适的设计教育的不满》(Anstöße gegen das Behagen in der Design-Erziehung)一文中,马尔多纳多将跨学科协作方法(Interdisziplinärer Zusammenarbeit)作为乌尔姆科学方法论的重要内涵。“理论与实践结合的产学研协同创新”要求科学方法要服务于设计项目并在实践中得到检验。学院在1957年之后开始广泛地将当时的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方法论植入到基础课、通识课、专业课和设计实践之中,并于1958年开始建立了3个研究所和7个研发小组,实现了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同时,学院也通过设计展览、设计大赛、学术期刊、院企合作和学术活动来推动系统化设计思想在世界范围的传播。通过这些环节,乌尔姆设计学院建构起了一套系统化的产学研模式(图2)。
图2 以科学方法论为核心的乌尔姆产学研模式,笔者绘制
再次,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从1960年前后开始发展起来,并涌现出了一批设计与科学相融合的研究者与实践者(图3)。他们在设计教学、设计研究与设计实践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使学院在当时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并影响至今。
图3 乌尔姆设计学院科学方法论思想探索的重要师资力量,从左到右第一排为:汉斯·古格洛特、托马斯·马尔多纳多、汉诺·克斯汀;第二排为:康拉德·瓦克斯曼、瓦尔特·蔡司格、赫伯特·厄尔;第三排为:赫伯特·里德、安东尼·弗洛绍格、奥托·艾舍,乌尔姆设计学院档案馆藏
这一时期在教学与研究方面典型的成果有:诺伯特-舒尔茨(Christian Norberg-Schulz)与马尔多纳多的符号学方法、弗洛绍格(Anthony Frøshaug)的视觉方法、克斯汀(Hanno Kesting)的工业社会学方法、里德(Horst Rittel)的运筹学与规划理论方法、莫勒斯(Abraham A. Moles)的文化的社会动力学方法、古格洛特(Hans Gugelot)的系统性设计方法、艾舍的视觉方法、厄尔(Herbert Ohl)的工业营建方法,以及蔡司格(Walter Zeischegg )的人机交互自动化系统设计方法等。在实践方面典型的成果有:罗里希特(Nike Hans Röricht)设计的“可叠放式餐具TC100”、古格洛特带领第二研发小组设计的汉堡高铁机车、马尔多纳多带领第六研发小组设计的意大利奥利维蒂公司的电子图形信息系统、1959—1960学年厄尔指导学生设计的“地毯式社区”、1962-1963年艾舍带领第五研发小组设计的卢浮汉莎航空公司企业形象、毕业生康拉德(Michael Conrad)与曼祖(Pio Manzù)设计的“Autonova fam”紧凑型轿车(图4)、蔡司格指导学生研发的单人训练教学仪(图5),以及1964—1965学年马尔多纳多带领产品设计系学生共同研发的音像自动教学装置“测绘3”等。在传播方面的典型案例有:1958年学院创立了官方期刊《乌尔姆》,艾舍与马尔多纳多1960年参加了日本东京世界设计大会并发言,1968年第14届米兰三年展造型委员会金奖与BASF金奖,学院从1958年以来在西德、意大利和巴西等地举行了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回顾展。学院还通过广泛地与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跨国企业进行合作来推广科学方法论思想。代表性的企业包括布劳恩公司、赫尔曼·米勒公司、BASF公司、卢浮汉莎航空公司、克鲁勃公司、托马斯·罗森塔尔公司、奥利维蒂公司等全球知名跨国企业。
图4 米夏埃尔·康拉德与皮奥·曼祖1965设计的Autonova fam紧凑型轿车,乌尔姆设计学院档案馆藏
图5 由瓦尔特·蔡司格指导学生研发的单人训练教学仪,乌尔姆设计学院档案馆藏
乌尔姆设计学院科学方法论思想的迅猛发展也带来了两种方法论观念的冲突。总的来说,乌尔姆设计学院在这一时期主要存在着“理论型”和“实践型”两种不同的科学方法论观念。前者是由新加入的“学者型”教师,如:克斯汀、里德等人建立起来的理论性的、注重逻辑演绎与实证分析的“规划理论”。后者是由“实践型”教师们,如:古格洛特、艾舍和蔡司格等人建立起来的实践性的、注重解决具体设计任务的“系统性方法论”。持前一种方法论观点的教师们被称为“理论家”,后者被称为“实际工作者”。
首先,“理论家”与“实际工作者”对于“科学操作主义”的理解不同。对理论型教师们而言,“科学操作主义”是一种建立在科学理论基础上的设计思维方法。他们主张方法必须要由理论给出依据,并在实证主义与逻辑推论下获得对设计过程进行预测与评价的客观标准。例如里德将数学、物理学、技术物理学、普通数学、色彩学、信息论、规划技术和数学运筹分析等学科综合起来,通过理性计算、逻辑推论和实证分析形成指导性的理论方法。然而与“理论家”不同,实践型教师们对“科学操作主义”的理解总的看来更加倾向于针对具体设计问题的实践。他们没有宏大与抽象的理论预设,也不完全依赖实证主义,而是实际经验、技术方法、理性思考和跨学科理论在具体设计对象上的综合。他们信奉在具体任务中、在做的过程中去发现问题与“方法”。在古格洛特领导第二研发小组同布劳恩公司进行项目合作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思路的典型运用。
其次,理论型教师们同实践型教师们有着完全不同的学术背景,并由此产生了学术观念的差异。克斯汀和里德等教师都毕业于研究型的综合性大学。在教育的社会区分非常明显的1960年代的西德,学者的学历、身份和背景形成了特殊的声誉、文化观念和学术目标。但乌尔姆设计学院的最初创立者却主要是由一批“实际工作者”构成的。马尔多纳多、古格洛特、厄尔和蔡司格等都毕业于艺术学院,艾舍则只是在艺术学院进修过。他们大多没有学者头衔,也没有研究型综合性大学的理论教育背景,这在当时西德社会普遍认可的学术身份上属于较低等级。因为“德国高等教育系统从来与平等无关,层级划分始终存在”。从19世纪20年代以来出现的高等技术学院、师范学院都属于低于综合性大学的第二、第三层次。国民大学和新教大学则层次更低,类似于我国的成人教育学院。造成这种等级区分的原因包括:历史积淀、政治因素、经济力量、博士授予权资格和科研水平等。乌尔姆设计学院在当时德国大学等级中的地位并不高,尽管学院的教育思想在1960年代已经走在世界设计教育领域的前列,尽管这些教师都正在逐渐成长为拥有国际声誉的设计家,但他们都不属于当时德国社会所认可的“学者”。因此,不同的学术身份与学缘结构造成了学术观点的差异与冲突。
再次,科学方法论思想在乌尔姆仍然处于摸索与实验阶段,其内涵未得到清晰地界定。各种战后新兴分支学科理论和不同知识背景下的方法论在带来活力的同时也造成了思想的混乱。马尔多纳多只给出了一个大的思想框架,但在面对各种新思想时,他表现出了左右摇摆的态度,而且在聘任教师的时候也缺乏斟酌。造成这种局面,他负有一定的责任。乌尔姆档案馆学者瓦克斯曼(Christiane Wachsmann)说:“学院没有人真正深入研究过克斯汀的方式和主题,很随意就聘任了,是否这种方法符合学院的目标与精神呢?”
然而,笔者认为在冲突的背后这两种科学方法论其实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其一,二者都基于共同的信念,即在科学技术基础上实现知识的操作与跨学科协作,这同比尔时代崇尚包豪斯教育理念完全不同。它们都摒弃了设计中的美学与艺术因素,将造物活动的依据诉诸于科学技术。其二,两种科学方法论都属于科学研究的不同思维方式。理论性的科学方法论追求在理论中建立普遍适用的概念模型和工作程序,更加倾向于逻辑演绎与实证主义;实践性的科学方法论则追求根据具体任务与情景来建立灵活的系统性设计策略,更加倾向于实用主义。两种方法论在实践中其实是相辅相成难以分割的。规划理论也梦想在设计实践中成为切实有效的实用工具,系统性方法也希望为具体任务与策略谋求理论基础,它们在设计思维与设计实践中其实是无法分割的。然而,由于在观念上各执一端,这就造成了思想的混乱与冲突,甚至一度威胁到学院的生存。
在乌尔姆设计学院两种科学方法论的冲突背后,其实蕴涵着一个更加根本性的思想困境,即设计的启蒙精神与科学主义的“价值无涉”原则之间的现代性思想悖论。
在1987年《回顾乌尔姆》一文中,马尔多纳多承认在1960年前后学院逐渐形成了盲目崇拜科学方法论思想的状况。他认为乌尔姆最初的科学方法论探索深受维也纳学派(Wiener Kreis)逻辑实证主义者,如: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纽拉特(Otto Neurath)、(早期)维特根斯坦(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和石里克(Friedrich Albert Moritz Schlick)等人的影响。但是,他认为乌尔姆人对实证主义科学方法也“一直进行着批评”。按照马尔多纳多的说法,批评的思想依据来源于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与法兰克福学派(Frankfurter Schule)的影响。事实上,乌尔姆设计学院与法兰克福学派是有交往的。阿多诺曾于1955年访问乌尔姆设计学院并与创建者们有过一段思想交流。1955年7月马尔多纳多也曾访问法兰克福社会学研究所,并邀请阿多诺的同事们到学院开设了系列讲座。在1987年的回忆文章中,马尔多纳多提到了阿多诺曾经对他的忠告,“被腐蚀的无用之物审美是贫瘠的,但纯粹的有用之物则使世界(变得)荒芜”。阿多诺用这句话来告诫马尔多纳多对战后工业文化的热情应该有所克制。马尔多纳多说:“阿多诺精神的种种反映,同样也包括后来的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促使我开始审视工业文化与文化工业之间的关系,并持以批判的态度对‘设计’在二者之间所扮演的角色进行研究。”但是,要摆脱高度理性化的功能主义设计思想的困境也是很艰难的。他继续写道,“因为无用物品的无限自由,会导致最为精英的人们异想天开。但也使我们面对这样的事实:要避免有用之物使这个世界变得荒芜,也同样是件困难的事”。
笔者认为,马尔多纳多的矛盾态度体现出了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的现代性悖论。一方面,这种思想要求在设计中遵循高度理性化与客观性的实证主义模式;另一方面,它又被作为具有强烈社会政治内涵与文化批判性的设计启蒙精神的支柱。这种结合方式存在着难以避免的内在矛盾。因为“纯粹有用之物”所依据的实证主义原则不仅无法对信念、审美、政治理想和终极关怀等价值内涵做出判断,而且还有可能遮蔽生活世界中那些无法进入科学模式内的事物与经验。
与诉诸价值判断不同,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的哲学基础是科学的“价值无涉”原则。韦伯(Max Weber)将其作为现代科学研究的客观性原则。它将价值判断从经验科学的认识中剔除出去,并划清了科学认识与价值判断的界线。他在1917年《社会科学和经济科学“价值无涉”的意义》一文中说,“今天的学生在课堂上从教师的讲课中所应学到的东西是:(1)熟练地完成所给定的任务的能力。(2)首先承认事实,即便恰恰是令人不堪的事实,然后把关于他们的规定和自己的价值态度区别开来。(3)使自己服从职责,因而首先抑制不必要地表示自己个人的兴趣和其他感受的冲动”。“价值无涉”原则在韦伯看来是人类社会“理智化进程”的结果。在1919年《以学术为业》的讲演中,韦伯认为,持续数千年的理智化进程带来了一种信念,即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这就是所谓的“为世界除魅”(Entzauberung der Welt)。这意味着在前现代支撑人类思想的神话、宗教和美学等价值体系被彻底去除,理性判断取代价值判断成为知识和行动的最终根据。但是理智化思维却无法判断价值体系。在理智化进程下,学术研究的内部环境也出现了彻底的专业化与理智化趋势,曾经激发学术发展的价值系统逐渐消亡。他说,“今天,作为‘职业’的科学,不是派发神圣价值和神启的通灵者或者先知送来的神赐之物,而是通过专业化学科操作,服务于有关自我和事实间关系的知识思考。它也不属于智者和哲人对世界意义所做沉思的一部分”。
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便根植于理智化进程下的“价值无涉”原则。这也是艾舍反复强调的“客观性”(Objektivität),以及科学方法论的哲学依据。王敏在《论“价值无涉”思想影响下的乌尔姆设计观》一文中梳理了乌尔姆“价值无涉”原则的6个方面的具体表现。它们是:专业设置与培养目标、团队协作、信仰与生活方式、科学设计方法、“优良设计”主张和设计师与工程师的同等地位。王敏进一步提出,“价值无涉”并非纯粹的理性主义与技术崇拜。对于乌尔姆人而言,它体现为“一种信仰,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价值无涉影响下的乌尔姆设计观是“政治愿景与设计教育的结合”。韦伯告诉我们,在理智化进程下,以“价值无涉”原则为依据的科学与专业化研究不仅无关政治理想与价值判断,而且大学的科学研究还必须与价值分离,大学教育要做的是“通过专业化学科操作,服务于有关自我和事实间关系的知识思考”。乌尔姆人显然混淆了“学术与政治”的区别和韦伯的忠告。作为乌尔姆思想根源的“白玫瑰”精神和具有强烈社会政治内涵的设计启蒙理想本身就是典型的人文价值。其方法论基础却奠基于无法判定价值体系的科学的“价值无涉”原则与实证主义观念之上。笔者认为,这种构思在现代性和理智化进程下是难以克服的思想悖论,因为后者并不能指认前者。正如里德所说,“Y型的人不能够为X型人柏拉图式的乌托邦,提供‘已获科学检验’的质量标签”。X型的人们由此也生产了一种高度理性化的现代主义人类学景观,如:学院内始终存在的不成文的行为规范——禁止骑自行车、必须穿黑衣服、保持短发、衬衫,外衣要选择纯棉布料,以及使用小写字体,即使通过实验,德文完全采用小写会引发阅读困难。林丁格尔(Herbert Lindinger)说:“任何人在头两周内没有抛弃中产阶级服饰的痕迹的话,就会成为一个另类的人。”
笔者认为,对这些行为的判断不再是一种中性的、客观性的判断方式,而是一种文化价值的判断。这些象征性的日常生活仪式只是对“价值无涉”原则的符号化,并非韦伯所说的真正的、科学的“价值无涉”原则。
通过以上分析,笔者认为乌尔姆设计学院科学方法论思想的形成与发展依赖于20世纪50年代末到20世纪60年代西欧和德国经济、政治、文化、设计产业的快速发展,以及建院以来乌尔姆人自身的探索与创新。它的核心内涵主要包括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和系统化设计思维两个方面。二者相辅相成,共同建构起了思想框架,并孕育出了丰硕的成果。
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思想的迅猛发展,也逐渐形成了“理论型”和“实践型”两种科学方法论观念的冲突。“理论家”与“实际工作者”对于“科学操作主义”的不同理解、不同的学术背景与学术观点,以及科学方法论思想内涵在当时未得到清晰的界定是观念冲突的具体原因。在冲突的背后这两种科学方法论其实有着共同的信念,即在科学技术基础上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与系统化设计思维。
然而,在两种科学方法论观念的冲突背后,蕴含着一个根本性的现代性思想困境,即设计的启蒙精神与科学主义的“价值无涉”原则之间的思想悖论。一方面,这种思想要求在工业产品设计中遵循高度理性化与客观性的实证主义模式;另一方面,它又被作为具有强烈社会政治内涵的设计启蒙理念的支柱。这样一种信念在理智化进程下是难以克服的思想悖论。以“价值无涉”为原则的乌尔姆科学方法论无法为设计启蒙的政治理想给予一个坚实的哲学基础。它不仅无法赋予社会责任意识与启蒙理想以合法性,而且还将科学技术强推为一种新的、掌控世界的权威与神话。这本来是反神话和反权威的启蒙精神要批判与反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