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南万安桥之外闽浙还有多少廊桥遗梦?

2022-10-20 05:50史英静,昊周
环球人文地理 2022年9期
关键词:万安廊桥拱桥

不久前,一场大火吞噬了位于宁德屏南县长桥村的万安桥。这座拥有900年历史的“中国最长木拱廊桥”毁于一炬。

事件之后,还有许多疑问亟待解决:万安桥还能被营造世家黄氏家族修复吗?闽浙廊桥还剩多少?是否同样处于风雨飘摇的“生存危机”中?

8月6日夜,福建宁德,一阵吵闹声打破了长桥村的寂静。

“着火了!桥着火了!”在屋外乘凉的村民张安亮,循着声音向万安桥方向跑去,只见火焰趁风势,由西向东肆意蔓延至整座古桥,黑色浓烟正在升腾;被烧红的古桥木件簌簌掉落,直直坠入长桥溪中……

村民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拎起水桶救火,但火势实在太猛,最终无法扑灭。两个小时间,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座900岁的桥最终消逝。

眼泪为长桥流下世代延续的村落诗画

外人或许很难理解,一场没有人员伤亡的火灾,会给长桥村的村民,造成多重的心灵冲击和难以愈合的情感创伤。就在当天夜里的现场,便有围观群众失声痛哭。人们伤感地说:“奶奶走了,桥也没了,我的乡愁死了。”“万安桥终于出现在热搜上,却是它葬身火海的那一天,我的童年记忆也消失在火海当中了。”是的,曾被村民们脚步丈量过千万遍的万安桥“拦腰截断”了,曾经古色古香的木质桥体,如今变成了一堆焦黑色的木头,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有的甚至掉落入涧,以前的桥面荡然无存,只剩下几座光秃秃的石头桥桩。

这座桥陪伴了村人的祖祖辈辈。它原名“龙江公济桥”,也称“彩虹桥”,由于长达百米,长长的身躯跨越龙江和长桥溪,远望如沸腾的蛟龙。当地乡民喜欢称它为“长桥”,长桥村便因此得名。

左页图,福建宁德屏南的古村落风光。右页图一为宁德屏南夏地山城古村落民居;图二为屏南长桥村的万安桥;图三,在廊桥上奔跑的孩子们。

左页图为宁德屏南龙潭村四坪村古村落山崖边的廊桥,路过的村民们每日都在这里乘凉、歇息,共话家长里短。右页图为浙江庆元木拱廊桥。

万安桥在历史上几经毁坏、复建,最早的建造史可以追溯到北宋时期。最早记载万安桥的晚明地方志《玉田识略》中说:该桥始建于北宋元祐五年(1091年)。大桥的正石墩上,镶嵌的石碑就是证据。碑文上书:“弟子江稹舍钱一拾三贯又谷三十四石,结石墩一造,为考妣二亲承此良因,又为舍家男女及自身各乞保平安,元祐五年庚午九月谨题。”

万安桥的骤然消逝,造成长桥溪两岸村落难以正常通行。当地百姓失去的却又不仅是现实世界中的桥,更重要的是遭遇了精神之桥的轰然倒塌。上海交通大学木结构建筑研究与设计中心主任刘杰感慨地说:“廊桥承载了相当多的功能,是中国乡土社会里的复合功能空间。而与园林建筑同源同构的廊桥,隐没山林,代表的是过去和谐优雅的传统村落生活。”是的,廊桥曾是往来商人遮蔽风雨,做买卖的地方,是村民聚集休憩之所,更是浙南闽北的乡民们为祈求神明保佑太平、五谷丰登而设神龛、摆祭坛的地方。

千百年来,在万安桥上,世世代代的村民曾举办过运动会、百家宴和请神仪式。每到夏季,结束一天劳作的村民纷纷聚集在廊桥上,他们在两侧的长凳上,或坐或躺,纳凉闲谈。桥下溪水潺潺,桥上古香古色,灯笼、牌匾、楹联及神龛,都是一代又一代村民记忆里的廊桥模样。一位村民十分惋惜地回忆:“我家中,老人小孩都特别喜欢这座桥,以往九、十点钟还有人在上面嬉闹,甚至有人晚上直接睡在桥上。每年端午、中秋,我们沿河举办划船、盘诗、射箭等庆祝活动时,万安桥上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中国最长木拱廊桥有多珍贵?来自宋朝的技艺与传承

万安桥的远去让当地百姓落泪,让建筑界唏嘘不已,更因为万安桥在建筑学上意义非凡。其建造的独特性及难度,是对高度繁荣的宋朝的致敬,也使它成为我国闽浙地区廊桥的最突出代表。

“廊桥”的叫法很多,包括厝桥、虹桥、亭桥,其称谓最早见于20世纪40年代,在中国建筑五宗师之一的刘敦桢发表《中国之廊桥》中,指的是“桥面上覆亭构屋的桥”。而廊桥“覆亭构屋”样式最早的描述,出现在白居易《修香山寺记》中。当时,白居易受友人元稹生前之托,为其撰写墓志铭,元稹家人给了价值六七十万的钱物作为谢礼,白居易推辞不了,就将这笔钱用于洛阳龙门的香山寺维修。工程结束后,白居易写下《修香山寺记》,文中有“自寺庙前亭一所,登寺桥一所,连桥廊七间,次至石楼一所,连楼廊六间”之句。这和宋代张择端笔下《清明上河图》里,汴水贯木拱桥“不设桥墩,靠圆木相贯,犹如彩虹起于两侧,升至河上”如出一辙。

随着宋室南迁,贯木拱桥消失于北方地区。人们一度认为已找不到这种技术的实例时,惊喜降临。1980年,学者们在浙江景宁不经意间发现了一座“梅崇桥”,主体结构如同“贯木拱虹桥”。随后,又在闽浙交界的武夷山脉和鹫峰山脉间,陆续发现了近200座相似类型的木拱桥。这时回到古籍资料中,人们发现,清代文学家周亮工早已称赞过这些桥:闽之桥梁最为巨丽,桥上架屋、翼翼楚楚,无所不堪图画。实际上,在明人黄仲昭修纂的《八闽通志·地理志·桥梁篇》中,就已经对当时闽浙地区的廊桥多有描述。在建安县、瓯宁县志中所提到的165座桥梁中,有63座都有“覆以亭”“覆以屋”的描述。

这些发现让唐寰澄等桥梁专家欣喜若狂:这种技术还活着!目前我们能看到的浙南闽北木拱廊桥,可以说是古时贯木拱桥的技术改良版。这种类型的桥,在结构上充分体现了“力与美”的融合,是中国传统工匠的绝技:将长度有限的木材,以纵向和横向结构像织物一样编织在一起,互相支承,化直为拱,形成强而有力的稳定空间构架体系。这一技术,解决了“短材”跨越“大空间”的问题,是学界公认的技术含量最高的木构桥梁形态。

在被大火吞噬前,作为中国最长木拱廊桥的万安桥,不仅建造年代早,建造技术更是最为精湛,堪称中国木拱廊桥之典范。在中美合作撰写的廊桥专著《中国廊桥:水上的建筑》中,万安桥的照片被选为封面。中方作者刘杰坦言:万安桥的存在,是中国古桥梁营造史上的一个实证案例,它证实了最晚到宋代,我国的造桥技术就已成熟,并在各地普遍使用。现实中的万安桥,也曾是我国古画中时常出现的长桥形象的实证,如今我们却失去了它。

本页图都为浙江温州泰顺的古廊桥。泰顺被誉为“千桥之乡”“浙南桥梁博物馆”,桥梁数量达958座,石碇步248条,结构类型也多种多样。其实,“廊桥”是个年轻的名称,以前,泰顺人一直称木拱廊桥为“蜈蚣桥”。

需要承认和面对的是,不论是木拱廊桥还是木制建筑,木材质的特殊性注定了这种类型建筑的悲剧。世界上也有诸多木制建筑受灾的案例。2019年4月,法国巴黎圣母院支撑屋顶与塔尖的木结构被烧毁;2021年,中国最后的佤族村寨翁丁被烧毁。近些年来,大理古城、丽江古城、贵州铜仁川主宫等地的百年历史文物建筑也陆续发生火灾。福建省屏南县的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百祥桥,也曾突遇大火,整个桥身被烧塌掉进27米深的峡谷……仅仅几年后,同属国家级文物、位于武夷山市的余庆桥也被烧毁。

为了保护木质古建筑,万安桥作为“闽东北廊桥”之一,被列为第六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来还与闽浙其它22座木拱廊桥,一起被国家文物局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与此同时,2019年,针对文物火灾事故,国家文物局专门发布通报,并于第二年发布《文物建筑和博物馆火灾风险防范指南及检查指引》(试行),专门明确了文物建筑、博物馆的火灾风险防范和检查。屏南县城作为闽浙山区拥有木拱廊桥数量最多的县市之一,也采取了多种措施保护古廊桥。2021年7月27日,屏南县人民法院、屏南县文化和旅游局等多个部门联合签署《廊桥文化遗产共同保护协议》,为屏南县廊桥文化遗产保险签约。

廊桥群落的“生存危机”万安桥受灾后还能复原吗?

昆明理工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曾著书《编木拱桥》的刘妍,曾根据史料梳理过木质拱桥的营建史,发现一些坐落在关键的水、路节点上的桥梁,很多会以50~100年为周期进行重建或修复。这种损毁概率几乎就是此类木质古桥的宿命。其中,洪水和火灾对木质拱桥来说,是最严重的两种威胁。历史文献也显示,闽浙地区绝大多数木桥的损毁基本源于这两种原因。并且只要是木桥,必然会面对极大的火灾风险。对于保护工作来说,更困难的是,闽浙山区的许多木桥,都修建在当年的官道或交通路线上,对今人来说,这些地方已经是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之处。一旦修建在这些地方的桥梁发生火灾,消防人员、器械都需要较长时间才能抵达,救援效率无法保证。

左页图为福建宁德周宁县泗桥乡赤岩村的廊桥。右页上图为福建松溪县渭田镇的古廊桥,五福桥。下图为五福桥桥内构造。

除了要面对火灾、水灾、虫灾之外,还有诸多现实将这些古代木桥推向“死亡”边缘。有些现代工程的建设,会挤占或危及古桥梁的“生存空间”。比如德化县的长寿桥,闽侯县的龙津桥,现代公路就建在古桥头上方的山坡上,如今古桥梁已经部分被掩埋。与此同时,古桥梁也成了犯罪分子破坏的目标,比如建瓯迪口的后建桥,厝屋的楠木梁全被盗锯,廊屋顶几近崩塌。还有的村落因为人口减少,一些古山道上的桥梁几近无人行走,逐渐损失了交通功能,桥梁无人管护,处在风雨飘摇中,比如政和县落岭桥的拱木已缺失很多根,成了危桥。当然,距离村落近的古桥梁,有时也难逃厄运,很多木桥内乱搭乱建,乱拉电线,留下了安全隐患。甚至还有桥屋被邻近的人,改建成了厂房作坊或是堆积柴草的仓库,状况堪忧。

据宁德市调查表明,1949年-1999年期间,境内一共有50座木拱廊桥被毁,几乎和宁德市现存的木拱廊桥数量相当。万安桥的损毁,无疑为这一数字增加了沉重的分量。

是否要修复万安桥,是当下众人关注的焦点。一般来说,在以木材、竹材等有机材料为主要结构材料的建筑中,只要传统营造技术还保存着,建筑的式样和风格就不会失传。1932年,将万安桥改为编木拱结构的,便是木拱桥营造世家黄氏家族,他们的匠艺传人至今仍健在。近二十年来,黄氏族人参与了多座类似木拱桥的维修和复建工程。屏南县棠口乡下坑尾村的百祥桥的修复,就由黄姓家族传人、80多岁高龄的黄春财师傅主持。包括黄氏家族在内,如今记录在册的宁德木拱廊桥的传统工匠数量高达153人,所以如果从技术上讲,万安桥是可以修复的!然而从历史价值、文化意义上来说,重建似乎意味着历史的重新开始,即使完全按照传统工艺修复成功,其历史价值恐怕也难以失而复得。

浙南闽北廊桥群像万安桥以外,它们也亟需须被保护

防患于未然,或许是消逝的万安桥留给我们的最后警告。纵观浙南闽北,宁德全境现存木拱廊桥约55座,是全国木拱桥保存最多的地级市,被誉为木拱桥之乡。其中11座是第六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闽东北廊桥”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余廊桥也极具保护价值。浙江温州、丽水共存古代木拱桥38座,丽水景泰、庆元、景宁则被誉为“中国廊桥之乡”。

目前存于世的有屏南棠口村建于南宋、造型古朴秀丽的千乘桥;屏南山棠村建于南宋、被誉为东南著名险桥的百祥桥;寿宁鳌阳镇始建于明代、为鳌阳城澹溪四大木拱桥之一的仙宫桥;温州泗溪镇下桥村国内单孔造型最佳的木拱桥之一——溪东桥等等,它们皆是历史赠予后人的宝贵财富。

面对可能来到的“廊桥危机”,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那些历经风雨,今天依旧矗立在江水之上的廊桥,躲过了百年风波,也应该拥有更加安稳的未来。保护廊桥,除了需要政府不断完善廊桥保护法规和相关制度,制定保护规划,更重要的,是与廊桥世代为伴的村民那持之以恒的守护。毕竟,每座桥都有它的独特性,或许桥梁结构可以被复刻,但它承载的历史感,和作为村落重要空间寄托的情感,却是无法完美重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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