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查新昌
在《诗人中的诗人》一文中,韩作荣这样评价过昌耀:“在诗坛,昌耀是广受推重的诗人,又多为颇有创造力的诗人和青年诗人中的翘楚。”他说出了一些诗人和评论家对昌耀的一种普遍的理解感受,以及对昌耀诗情、诗意、诗心的解读与界定。从他极富想象力的书写才能来讲,他的写作似乎给人一种反教条反理性的震撼力,但究其诗作本身的美学价值时,他所惯用的反讽性只限于悲剧式的探索之中。
从尼采哲学里,可以看到所谓反教条反理性,就是创建新理性与新秩序。作为一个诗人,首先对自由心性的启发,然后是对诗学探索进行概括。当然,作为一种诗学立场的美学象征,昌耀进行过极其艰难的诗艺探索,以其个人的生存状态和文化传统、诗歌艺术的实践、曲折发展为理论基础的。昌耀成名时的中国汉诗,其意义和价值正处于江河日下,人文精神的淡化与被贬抑,已成为普遍的文化现象,也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在这种文化背景之下,诗人被冷落为边缘文化的多余品,而昌耀的诗,书写了寻找家园的渴望和灵魂的不安与骚动,从宏阔的视野把握并揭露隐藏在灾难背后的罪恶之源。
用艾略特的话说,诗人不是抒发情感,而是逃避情感。昌耀发出的声音是波德莱尔式“精神囚徒”的诗学,作为一种新理性精神理论的艰难出现。这与20 世纪整个人类的生存条件、生活质量和环境密切相关。我们在尼采、克尔凯郭尔、卡夫卡的著作里,可以读到他们对人类旧理性的反抗精神。一百多年来,人类的生存状况不断遭到不同程度的挫折,各种政治性灾难频发,致使人类最初的美好理想失落,或信仰被过度神化,进而引发了种种精神危机。福柯说过,要铲平思想中偶然提示的断裂,首先要肯定旧理性有过自己的辉煌时期,然后挖掘探索怎样走向唯理性主义。新的权力和知识赌注,使科学理性逐渐变为极端化的工具理性和实用理性,而人文理性在唯理性主义和实用理性的影响下,遭到前所未有的严重破坏。
面对20 世纪后技术日新月异的进步和创造力,他渴望通过对诗艺的不断探索,阐释人类对物质世界的认识,以及人类改造世界的无限伟力。他渴望成为中国的尼采,他曾戏仿尼采的姿态超理性地生活过。生于1936 年的昌耀,在军营里经历过军事等级制的暗伤,很长时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从少年时代就渴望承担起运用自己的批判性思考的责任,接受了批判性思考在于勇敢地检验那些最被我们珍视、最能给我们带来抚慰的诗学假说。他的诗于20 世纪80 年代初开始被诗坛关注,那时政治抒情诗风行于整个中国大陆,而他有意识地回避了空洞而毫无生命意义的抒情诗,力图尝试多元结构的写作,注重人生细节、生活情景和反讽效力。他还经常怀疑自己的诗,在怀疑中否定,否定中创新。
到了80 年代后期,那些高涨于昌耀之外的流派林立的诗歌,特别是西方生命哲学、存在主义哲学、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纷纷在生命、自我、唯意志、悲观、本能、感性、非理性、反理性和极端化的主体的基础上,筑起自己的诗学理论大厦,极大地推进并扩大了人类的认识领域。由于新理性的介入,我们开始认识到,不仅人类习俗,就连人类生活的基本行为,都是历史对象。就在这些文艺思潮的极端化,导致了对旧理性、旧秩序和旧道德的否定时,昌耀发现自己的诗艺探索是有局限的,因而进入一种本真式写作状态,试图用旧理性主义的诗学观点,解释人的生存状态和社会生活现象,逐步构想他所理解的人类的新关系。
当后现代文化思潮解放人们的思想,促进人们思维方式的自觉与非自觉性的改造,同时又消解了以往文化遗产的价值与意义。于是,昌耀又开始尝试写《情感历程》式的探索诗。昌耀是现代的,但不懂神学或哲学转换。这使他暴露于实践智慧、文学艺术和修饰学危险的诱惑之下,而那些交际和达成共识的途径,依照马尔库塞的观点,是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发展出来的。德雷福斯和拉宾诺辨别出既定时期中社会组织采用的形式,判断这些组织促进人类群体发展的功能完善程度,并且同时承担使这些组织呈现当前形势并使它们更完善的责任。
这是一个诗歌精神与道德意识大面积失血的时代,重建新道德、新理性和新秩序的责任迫在眉睫。虚假的心灵姿态、庸俗的形式主义、友情吹捧和神化充斥诗坛,以及由此导致的被强势话语奴役的状况和诗歌原创性的可怕丧失,共同构成了庸俗、无聊和精神撒娇之诗歌精神真正的粗俗气候。
在20 世纪80 年代的这种境遇下,昌耀的写作向智性写作转换,寻求新诗的另一种希望。如果他能够自觉地涉猎查拉等人的达达主义诗歌,钩沉毕加索和庞德的中国古典文学情结;如果潜心研究马拉美、阿波利奈尔、艾吕雅、瓦雷里和雅各布等人的现代主义诗歌,体验他们作品中的哲学意味和文化奥源,以此理顺千百年来特别是一百年来理性走向衰落这一人文情况,理顺各种非理性、反理性主义的思潮的蔓延,那么他或许会找到自己在中国诗坛的崇高位置和一种新理性精神的立足点。
在一个充满精神强制和话语强制的时代,真正的诗人如果不创建新理性、新道德、新秩序,还写什么诗。昌耀用大视野的历史主义和哲学人类学来审视人类的生存意义,以重新理解与阐释人类的存在、文化、历史、宗教、政治、战争、个人、民族和国家在文学领域上的意义与价值。对昌耀来说,“非理性”作为一种历史文化和诗学探索的内在的精神信念,是对理性的扬弃。对昌耀将历史瞬刻、批判性理性和社会之间建立起来的联系重新解释,将其作为建立有关诗学生活意味着什么的一种全新的尝试。用福柯的话,我们自身的批判的本体论,绝不应被视为一种理论,一种学说,也不应被视为积累中的知识的永久载体。它应被看作是态度、气度和哲学生活。
在这种生活中,对我们是什么的批判,既是对我们之被确定的界限作历史性分析,也是对超越这界限的可能性作一种检验。基于这种批评立场,我们可以去发现昌耀那种隐蔽的创作历程,为了避免理性的覆辙,反理性主义的各种极端化和虚无主义,新理性精神需要在对它们进行现代文化批判的基础上,或者源于对诗歌独立品质的捍卫,对诗歌自由精神的吁求,他才有了诗学观念上的解放和决裂。显然,昌耀每一次必要的诗歌探索,都为中国诗歌界带来新的崛起和骄傲,他的长诗《大山的囚徒》和《命运之书》,很客观地证明这一点,还引起了不大不小的争议。对于中国西部文坛,经前沿学人艰难地在全国范围内的清理后,一个公正、学术、本质、独立和自由的诗歌平台初步建立起来了。
以“边塞诗”反方向的姿态,以描绘现代社会意识、文化变迁和文学艺术发展的现代性,构成了昌耀的诗歌世界。他注重“对诗的敏感与发现”,以及“对一首诗总体的诗性把握”,并以“虔诚、苛刻的我行我素完成了自己,以‘仅有的’不容模拟的姿态竖起了诗的丰碑。”同韩作荣一样,昌耀具有大诗人的特征,他的现代性源于康德试图使理性具有批判性的努力:理性的这种批判性使用就是它真正的普遍性本质所在。在福柯看来,并不那么具有独创性,那么重要,而在柏格森眼里,新理性精神是把现代性看作是促进社会进入现代发展阶段,是进步的一种理性精神,一种启蒙精神,一种现代意识精神,一种时代的前卫精神。这种精神,作为一个生存意义的精神尺度,是我们建设新理性、新道德、新秩序需要长期遵循的原则。
在这里,并不需要指出谁是中国诗坛的权威,这毫无意义。我们进入真正的诗学状态后,用诗性的语言把自己的所思写出来,目的便已达到。在中国西部,一些伪诗人的成就,一些空洞的抒情诗作的意义被过分地夸大了,加上伪评论家们的竭力鼓吹,这种相互吹捧的恶果反而成了现成的“经典”被许多人接受。其实,很多评论家都是毫无艺术辨析能力的庸众。我一直赞赏《圣经》里所说的“你们要自守,要远避偶像”。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我反对一切意识形态幻觉、过度神化、自我陶醉和精神撒娇,把那些自夸或被夸大的诗人和诗作,送到它原来的现实襁褓里,正是我文学批评的原则。
现代性是引导人们进行文化建设、精神创造的思想,这是诗人们一生所追求的写作目的。当我读完《昌耀的诗》这本诗集后获知,昌耀确实是一个闪烁着奇异才华的诗人,但他不是在中国诗坛一直匿名的、不被重视的、最好的诗人时,我才真正明白,现存的所谓诗坛也不过是权力话语作用后的精神产物而已。与意识形态这一庞然大物没有两样,以北京为绝对中心的中国诗坛同样适合分娩话语霸权和精神霸主。而我理解的昌耀却恰恰相反,我们不能像某些人那样,把昌耀诗作里体现的现代性,仅仅看作是出现了反理性之后形成的个人情绪,以为反理性才是现代性的特征,这是不符合艺术发展规律的。因为其他具有现代意识精神而并不反对理性的文化与文学艺术,不仅同样体现了现代性特征,而且还维护并倡扬了现代性。在昌耀的诗歌里,有一个深藏不露的诗学问题,我想进一步阐释清楚:昌耀的疯本真状态。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曾站在这条本真状态的诗歌地平线上,掩饰不住阅读的欣喜之情,四处游说昌耀的诗有多么好,因为《命运之书》是经过长达十年的艰苦卓绝的发奋思考之后,才渐渐呈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这个充满孤独与耐心的写作过程,有如母亲的受孕与分娩,最终在阵痛中迎来了婴儿痛苦的哭声。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对昌耀的判断,以及审美的标准,不是凭他个人诗性幽默的,因为幽默是一种人生观的观点,是一种应付人生的方法,我是依然秉承着我们一贯的诗学信念:剖析诗歌的本质与意义。应该承认,昌耀是对生存焦虑最敏感的诗人,他的写作是一种心灵在场的痛切表达,他的观察世界的方式,也是独特而富有探索性的,他只是汉语言的天才,但他不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大诗人”。
从中国诗歌史而言,昌耀像欧阳江河和西川那样,同样能够涉猎博尔赫斯、卡夫卡、马尔克斯、贝克特、冯尼格特、威廉斯、奥尔森、柏格森和伽达默尔的文学观点,因此他的诗难免带着时代的愤怒和历史切肤之痛,与日常人性细节亲密结盟,并把每一个语词都逼向生命的深处。在当今社会,人仿佛变成了有思想的机器,使工具理性主义日益横行,这是由于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在一个时期走向反理性、走向反动而形成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丧失信心使然。在他的《情感历程》和《噩的结构》中,对一个时期内诸多复杂的种种现实关系,进行了极为反理性、反道德、反秩序和反美学的阐释。昌耀意识到对于一些异化了的社会问题,不能靠工具理性来解决,更不能用简单划一和实用的时量化办法来解决。哈贝马斯认为,新理性主义把现代性的功能视为一种新的哲学反思,一种尖锐的文化批判,一种科学的文化判断力,也是一种促使新锐思想前进的推动力。
在我的阅读史里,诗人是最崇高的,但不一定每个诗人都在我眼里是崇高的。我想重新倾听来自昌耀生命深处的叹息和悲伤,并审视他传达的各种信息,获知进入存在深处的思想迷宫。新理性精神的现代性是在传统文化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现代性。从这种观点出发,我们足以洞见昌耀全部的诗学观点、其探索目的和现实中的屈辱与写作的悲伤。在他的诗句的躯壳里面,盛装着疼痛的心灵,加上他写汉诗的杰出才华,他理所当然地成了西部现代诗先驱者。显然,文化传统是过去的创造,继承传统,吸收传统文化的优秀遗产,并非面对过去,迷恋过去。在优秀的文化传统中,实际上不仅有着过时的东西,而且还存在着属于未来和全人类的东西。漠视过去,抛弃过去,否定过去,也许会重新发生学术争议,给以新的科学的审定和定位。
昌耀的特殊意义,在于他在传统文化基础上对现代性的选择与定位,他在营建本真性精神时,从传统文化中挖掘出诗歌意义的资源,从中国古代、现代以及外国文学中吸取有用成分,包括生命科学和宇宙学。哲学意味着思想深度,是人类思想的灵魂。有了哲学,诗歌将不再空洞。从诗人群体给予的荣耀中,昌耀获得了最高的自尊。这种自尊是用本真状态来建立起来的,本真状态是他的诗学意义上的灵魂,而身体是被异化的现实人世,一旦灵魂和身体的世界在诗歌中建立起来,更为可信的艺术现实才会真正出现。昌耀的这条由忧患意识精神构成的诗歌道路,与北岛和顾城、与王家新和西川、韩东和于坚等人开创的诗歌道路,是迥然有别的,而且他在世时就引起诗坛的广泛关注。
昌耀仿佛是尼采的影子,这影子就是他的本真状态,而本真状态既是肉体的,也是精神的,同时象征着昌耀的内心。昌耀把本真状态视为自身的内涵与血肉。在诗学观念上,昌耀始终自我反省,曾受到德勒滋所谓谵妄观念的诱导,认为“与世俗格格不入”意义深刻,这构成了历史之外的一种基本经验,而诗人可以充当目击者、受害人和英雄。
如果说本真观念是错误的,至少对昌耀有益无害,因为通过本真状态,他意识到深度概念有多么令中国诗人们喜欢,而实际上昌耀陷入了本真状态的佳境,他无需夸耀自己的才华和能力,就清楚什么状态最为危险,哪些观念又可能与诗人和解。在现代主义文化与文学中,尤其在艾略特的《荒原》和黑塞的《荒原狼》里,人的精神家园已成为一片废墟。人失去难以弥补的精神需求而变为精神空缺,人受到排山倒海而来的物质挤压,物欲使人不断转向对金钱与权力的追逐,使自身成为一种异化力量,使人变成物质的奴隶。
昌耀的诗,作为现代主义的文学姿态,揭露精神残伤感和荒芜感,他为伦理价值与精神的摧残而深感伤痛,这无疑使他陷入万劫不复的茫茫虚无与绝望的深渊之中。昌耀的忧患意识,是针对现实生活中的非人性与反人性,物质的挤压、人的异化,当今现实生活中的话语暴力,文学艺术漠视人的残伤而说的。在社会转型、价值转换的后技术时代,一些人在嘲弄旧的价值观念的同时,嘲弄了人的应有的价值与精神,亵渎人类博大的崇高情操。在批判伪崇高、伪道德和伪理想的同时,我们依旧无法阻止伪崇高的疯长。只消跟这个时代的阅读气氛一触,每朵热情而理想的花,无不立遭枯萎而消逝。因此,他的本真状态就是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和人与科学之间的相互关系中,一种对人的生存和命运的叩问与关怀;就是使人何以成为人,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确立哪种生存方式更符合人的需求的那种理想、关系和准则的探求;就是对民族、对人的生存意义、价值、精神的追求与确认;就是一种人文精神,是人的精神家园的支撑,最终追求人的全面自由与人的解放。
一段光彩的诗歌创作历程之后,特别是昌耀去世后,一些前沿学人重新解构他的诗歌。过去,对他的诗更多的是颠覆、解构、拆除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的固有存在、使诗歌返回到日常生活的经验这个层面上解读与理解;现在,面临着如何探其深刻、如何警惕其自身内部的美学危险性的问题。可以这样说,作为一个诗人,昌耀本着对艺术良知和诗歌理想的忠诚,守住了抒情诗和情景诗的诗学底线。文学是人的感性生活的审美反映,同时也显示人们的理性认识。在人的感性生活中,非理性和反理性是普遍存在的,是人的生命与生存的组成部分。昌耀以反理性的态度来解释生活现实与历史,因为他不是极端的非理性主义者。非理性主义者蔑视对人的终极关怀、对人的命运的叩问和人文需求,而无度张扬人的感性,特别是人的生理享乐的本能。
在当今中国诗坛,一些人普遍把形式主义理解成一种高尚而复杂的诗艺,却从来不去测度它是否具有必要的人性细节和心灵深度。一些所谓的文学艺术、影视文化和地摊文学,迎合市场的庸俗需求,贬抑并且鄙视人的文化、精神与价值,这必然把人的生物性的需求当成人的唯一的感性需求,当成写作与表现的主要对象,使感性的描绘变为滥情的展示,或是尽情地宣泄各种性经验与性幻想。另外,媒体的肆意炒作,使之流向恶俗,走到反文化、反人文精神的地步。不管怎么说,昌耀没有同流合污,他总是独自一人,暗中在诗歌的密林里行动。不知什么时候,还有谁像昌耀一样能够发出一种与追求真理同质的声音呢?
在昌耀去世的那段日子里,各种悼词充满整个诗坛,“为大师送行”“为昌耀下半旗志哀”等等,他的死构成了中国最重要的诗歌事件之一。我们应该感谢诗歌本身,而不是昌耀的死亡,诗歌在自身的精神本质遭到破坏、歪曲、中断之后,自然会显示出自我修复能力。昌耀生活在多元文化对流交叉的大西北,他对大西北的理解与认识,是人类文化学意义上的大西北。正是这样一种理念为指导,以平等对话精神为思维方式的个人理想,始终把忧患意识作为主导基础,追寻人类一切有价值东西实行兼容并包的、开放的实践理性。
在20 世纪80 年代的中国,昌耀的写作实际上是一次重大的、意义深远的诗学转型,这似乎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诗歌是哲学的载体,只有哲思与视野的宽阔,才有诗歌写作的精神基础。昌耀经历了对苦难的反思,经历了世界各种文化新潮的洗礼,以及对诗歌写作的深度思考之后,产生了一种忧患意识,这作为一种诗学立场,从开始时的不自觉,继而渐渐走向自觉。在他活着的时候,在他历经疼痛与愤怒、孤独与梦想、失落与慰藉之后,仍然蕴涵着不甘平庸的底气,并向这个世界暗示着一种蛰伏性的智慧和挑战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