緑螳螂

2022-10-20 16:44
青海湖 2022年6期
关键词:牛儿绿萝螳螂

董 明

一大早,我从家里匆匆赶到了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在书店六楼。当我用手抓住门把手时,却怎么也扭不开门了。

“怎么回事?走错门了?”我抬头望了望门牌,没错,这是我的办公室呀。

我探头看了看门两侧,空旷的楼道,除了我,尚不见一个人影。今天又不是星期日,怎么会没人来上班呢?

我低下头来,又用力扭了扭门把手,还是没扭开。

“邪了门了!”我自语着,正闷头准备上脚踹门时,突然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一只肉乎乎的大手一把捏住了。

“嘿嘿,竟然在我办公室的门把手上,捉到了一只绿螳螂!”一个男人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扭头一看,吓一跳!怎么会是我自己呀?我怎么会变成了办公室门把手上的绿螳螂了呢?

牛儿今早要签个书展合同,吃完两个鸡蛋,一根圆鼓鼓的油条后,夹起包就出门了。

天刚亮,路上的人影就开始乱晃了。

牛儿望了望天,然后就沿着方砖铺就的人行道,快步朝单位走去。单位离家不远,也就几百米距离。这条通往单位的路,牛儿已走了二十载,太熟悉了,闭着眼也能摸到单位。牛儿一路嗅着春末夏初的空气,心想,这个春天过得也太快了吧,怎么有一种还未尝够初吻的滋味,便要结束了呢。好像越是美好的东西,流逝得越快。

牛儿三脚五步,便从一楼来到了六楼的办公室门口。其实,牛儿在一米开外,就发现了这只飞落在门把手上的绿色螳螂。他屏住呼吸,伸出右手,蹑手蹑脚地贴了上来。只见牛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轻捏住了绿螳螂。

我当时正全神贯注地拧门把手,想快点把门打开,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有一只大手扑向了我——而且还是我自己的一只大手——哈哈,我捉到了我自己!可问题是,我是怎么变成了一只绿螳螂?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呢?莫非是我在掏钥匙开门的一刹那?还是因为我在早晨上班的路上边走边做了个荒诞的白日梦就突然间穿越了时空?就在我百思不解十分困惑之际,牛儿,就是那个我,已经轻松推开了门,把我带进了办公室里。多么熟悉的办公室呀,我在这个并不大的空间里已经工作大半生了。办公桌靠近窗台。窗台石板上养着两盆绿植,一盆是绿萝,另一盆还是绿萝。

牛儿把我举至眼前,左看右望,嘴里喃喃道:“好绿好绿的螳螂啊,简直就像透明的绿翡翠!太美了!”

牛儿盯着看我,我也盯着看牛儿,还不时地歪一歪头,只不过牛儿不知道我这只绿螳螂就是他自己变的。而已变成绿螳螂的我却知道我就是牛儿,牛儿就是我。原本以为卡夫卡写的《变形记》就是一本荒诞小说,孰知,现实中还真有这种解释不了的怪现象就发生在我身上了。我想把真相告诉一直盯着我的牛儿,但一张口,我就听到了只有螳螂才能够听得见听得懂的螳螂声。牛儿看我翕动了几下嘴唇,笑道:“你想说什么呢?是饿了吗?放心,我不是黄雀。”

“谁知道你会不会变成黄雀。”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他一声,“天底下哪有自己吃自己的道理?”

“你说啥?”牛儿见我又张了张口,眯着眼问道。

“唉,你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叹息了一声。

牛儿又端详了一刻钟后,把举在手里的我小心翼翼地轻放到绿萝丛中。

我挺纳闷的:“人,怎么会突然就不认识自己了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换了件马甲的原因?还是在我们中间真隔着一堵墙?”

我蛰伏在自己喜欢的绿萝丛中,一边问自己,一边看着端坐在办公桌那边的牛儿。想想曾经的我,在没有变成绿螳螂之前,那个每天坐在办公桌前的皮椅上的人,难道不正是现在爬行于绿萝上的我吗?

曾几何时,坐在皮椅上累了,也不想上网猎奇了,订购的工具书单越看越无聊了,我就会站在窗台前,俯瞰楼下过往的男男女女。有天傍晚,我加班,看到楼下一个穿红衣裙胸戴一枚绿翡翠的女子,搂着一个穿一身绿衣服的男人,闪进几棵树中。其中一棵树,在微光中时急时缓地摇曳了许久,仿佛一朵盛开的大花。倏然,从盛开的大花中飞出了一只火红的黄雀。

这时,牛儿办公室的门响了。旋即走进来一位红衣女子。

“牛股长好,我来拿今天的订购书单。弄好了?”

我看到,从红衣女子嘴里吐出来的话,飘到空中后,一会儿像飞舞的红蝉,一会儿又像黄雀。

“好了。”牛儿因为我在绿萝中,怕被女子看见,匆匆打发了事。往常,至少会没话找话地喧一会儿。

“牛股长今天好像有心事呀,心不在焉。”随着关门声,红衣女子的话也被关到了门外。

整整一天,牛儿从上午到下午,一直待在办公室里。

红衣女子走后,牛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牛儿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自己的头。

“黄总好!”

“我让你弄的新一批学习书单你弄好了吗?”手机那端传来黄总公鸭嗓子一样的声音。

牛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一大早赶来上班的原因了。

“好了,黄总!我马上送给您!”话毕,牛儿抄起办公桌上打印好的新书单就出门了。

“嘭”一声,牛儿把门锁上了。

半小时后,牛儿回来了。他凑近绿萝,寻到了我。

“小家伙,你可别丢了!”

我看见额头上冒着汗的牛儿,动了动身子。牛儿露出微笑,眨巴了一下眼睛。透过他脸上的眼镜片,我看见他的瞳孔里有一个发绿光的影子在盯着我看。是什么东西?吓我一跳。有意思的是,他瞳孔里的影子把我吓了一跳,我也把他瞳孔里的影子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瞧,他瞳孔里的影子突然朝我笑道:“蠢!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哈哈哈,原来倒映在他瞳孔里的影子竟然就是我自己的影子呀——影子和影子会互相打架吗?

中途,牛儿又接听了几个电话。其中三个声音,我很熟悉。一个是甲,一个是乙,一个是丙。

甲在电话里说:“你给乙送的《我们》《美丽新世界》《1984》,乙高兴坏了。但梦想之路是用寂寞铺就的,其代价是一个人的孤独和悲歌。”

乙在电话里说:“甲说他周末要请你喝人头马。甲说每次做梦,都像爬山,好不容易爬上去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又一座只有弧度没有坦途的大山。”

丙在电话里说:“你给我买的那袭红裙子,真好看,闺蜜说左看右看都像我昨晚的红唇……”

牛儿的思绪随着一个个电话里的声音,宛如田野上的麦浪此起彼伏。他放下电话,想再品味一番电话里的话,但一个个熟悉的声音似在非在,最后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仿佛传说中的薛定谔的猫。四周开始变得出奇的宁静。牛儿觉得独自一人待在没有声音的办公室里,像被岁月遗忘在辽阔而空旷的寂静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悬挂于墙上的钟表发出来轻微的“滴答滴答”的声音,又回到了牛儿的耳朵里。

呀,时间就像一碗面条,太不经饿了。这不,漫长的沉寂之后,转眼就到了下午。

“饿了吗?”牛儿看我不停地张张嘴,扶了扶眼镜问我。

我真饿了。可在这间没什么东西可吃的办公室里我该咋办呢?

我能感觉到此刻的牛儿也如热锅上的蚂蚁。毕竟这个牛儿就是另一个自己嘛。可能是心有灵犀的缘故,只见燥热的牛儿打开了窗子。

顿时,微风把一股新鲜空气灌了进来。

正当我和牛儿共同呼吸着新鲜空气的同时,飞进来两只苍蝇。“嗡嗡”的蝇声,像摇响的饭铃声。尚未等牛儿反应过来,我便一扑抓住其中一只,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天,我怎么能吃苍蝇呢?”

一个话外音钻进我的耳朵里,说:“你此时就是一只绿螳螂。你不吃蝇虫,难道你还想吃牛儿吃你自己吗?”

话音一落,饥饿的味蕾便被唤醒了。我转身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另一只躲藏于花丛中的肥蝇当蝉捉住了。我没有立刻大快朵颐,而是举至眼前左看右看起来。在夕阳的照射中,它既是我的食物,也是我的艺术品。此情景,犹如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在阳光中双手高举着红萝卜看了又看的小男孩。

我像着了魔似地看了又看。是梦境吗?我看见手中的肥蝇,扑扇了两下透明的薄翼,然后像一朵绽放的花朵,徐徐展开。

我并未察觉到,就在我全神贯注地欣赏着眼前的“花朵”的过程中,牛儿掏出手机,也在一旁全神贯注地拍个不停。牛儿透过镜头,在侧逆光中看见我正双手举着蝇子看呀看。牛儿发现阳光照透了我的身体,全身散发着绿光,与绿萝互相辉映,简直就是绿色梦境。牛儿陶醉了。他左拍右拍,恨不能把此景此情拍成千古不朽。他要在朋友圈发一组他的杰作,必须炫耀一下。这是多么好的素材呀——在喧嚣的大都市里,谁的办公室里能拍到这样珍贵的画面?但最让牛儿感兴趣的问题还是,这只浑身散逸着绿色童话一样的绿螳螂,它是从哪里飞来的?它为何飞落到了我的办公室的门把手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卡夫卡式的故事呀!

牛儿在大脑里不断放飞一个个像小鸟一样乱飞的问号的同时,也沉浸在绿螳螂带给他无限遐思的乐趣之中。他委实没有想到自己一双常年徘徊在似笼非笼的办公室里早已变得麻木呆滞的目光,一旦遇见哪怕比自己还微小如豆且充满了野趣的小生命时,也会立马唤醒沉睡在酱缸里的心灵。仿佛遇光即化的童心,只要冲破禁锢的闸门,再锈蚀的人,也会重放出人性的光彩。

忽然,牛儿拍着拍着,竟然对我那双又鼓又圆的眼睛产生了兴趣。他盯着我的大眼睛看了很长时间。他越看越觉得在我的眼睛里透着一种说不上来但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遇见过我似的。是在梦里吗?

牛儿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起来:“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我会与眼前这只绿螳螂有什么前世今生的缘分吗?但为什么这只绿螳螂越看越像个人儿似的呢?”

牛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陷入了沉思。

他觉得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的问题,最好不要急着下结论。这就好比看下棋,观者首先要懂棋,观棋才会有意思。他不想浪费时间用自己的左手再打开自己的右手。

所以牛儿很快就从沉思状中恢复了常态,继续拍我。

牛儿边拍边感慨道:“你是自由的隐侠,是王者。笼子不是你的家!”

那么,笼子究竟是不是家呢?

我想起了牛儿童年时用笼子圈养的一只鹦鹉不像鹦鹉的鸟。有一天,邻居送给牛儿一只从野外捕捉的鸟,于是,他把鸟关进一个木笼子里喂养。后来他发现笼子里的鸟,吃饱喝足了,动不动就用尖硬的喙,啄木条。终于,经过漫长的努力,翌年,鸟啄断了木条,破笼而出。牛儿见状,怕鸟飞跑了,正准备捉它,哪知鸟又返回了笼子里。从此,鸟把啄断的地方当成了门,进进出出——鸟已经把笼子当成了家。

“咔嚓,咔嚓”的拍照声,把我的回忆重新拉了回来。

牛儿在陶醉地拍摄我的时候,我看见牛儿的大光头在被绿色染绿的阳光中,脑门像一扇开启秘密的月牙门,越开越大。

脑洞大开的空间,高大又辽阔,一束束斜照进来的光,时而幽暗,时而明亮,把牛儿大脑里的故事装饰得非常魔幻。曾经,那一个个在现实的故事中发生过的情景,此时犹如一幕幕电影,不断在大脑里放映。牛儿怎么也想不到,另一个自己,即被他当成模特的拍摄对象,竟然能从另一个角度观摩他的历史,以及此时此刻发生在他大脑里的思维活动。

谁是谁的一面镜子?

谁又是谁的观者?

在有聚光灯和没有聚光灯的舞台上谁又在给谁演戏呢?

只见拿着手机的牛儿,蹲下又站起来,站起来了又蹲下,不断变换位置。他想选择一个最佳角度,把我这个绿螳螂拍得更加理想。我能感觉到他已经在心里把我当成了他最理想的合作者。他正在往我身上倾注他的情感和思想。他不断闪烁的目光也在不断证实着来自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因为我在他的眼里已然成为了一位无比高大的绿侠。

而此刻的牛儿在我的眼里,却是一个透明的人。

不信,你睁大了眼睛自己看——看见了吗?牛儿大脑里的脑细胞,白的,红的,紫的,黄的,绿的,交替变幻着自己的身影,一会儿,“扑楞楞”地飞出来一排小白鸽,一会儿,又“呼啦啦”地冲出来一群黑乌鸦。就在牛儿的大脑里不断飞翔出成群的小白鸽和成群的黑乌鸦时,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恰似长颈鹿的头,一直伸进牛儿的幻象里去了。众鸟见伸进来一双探照灯似的大眼,顿时像一团爆裂开来的大花,“扑簌簌”地飞到一棵散发着五光十色的大树上。我看见一只巨大的鸟,鸽子不像鸽子,乌鸦不像乌鸦,鹰不像鹰,歪着头,盯着我看,而身子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一尊孤独了一天一夜的石雕。但从侧面看去,我发现它活像我曾经丢失后躲在我的睡梦中长大的童年。

过了很久,像童年一样的巨鸟的大眼睛开始变得又大又亮起来。

我越看巨鸟的大眼睛越像一面巨大的透视镜。细看,透视镜里好像有许多不同时期的影像正在播映:“里面的太阳东升西落,月亮轮回复轮回,百年时光弹指一挥间。等到了第一百个黄昏时,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再次照亮了一座孤山顶上的一棵老树。第九十九次击中老树的闪电,其形状宛如一条被烧红的巨蟒深嵌于粗壮的老树中间。蛇形的火焰,从下往上,一边燃烧着黑色,一边燃烧着白色,仿佛老树中间的两侧,一半是生的孤独,一半是黑的深渊。阴阳之间,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后脊椎慢慢裂开了两指宽的印痕,是远古的闪电遗留下来的吗?”

须臾之间,两指宽的印痕变成了一条河流,并不断地往外翻卷着热气腾腾的来自心灵深处的琼浆玉液。无数条古老的鱼,浮了上来,吐着一个个原始的气泡泡,目送着远去的小白鸽和黑乌鸦消失在孤山顶上的闪电之中。那一刻,当我的目光在古老的画面中游弋时,只见十万年前我和牛儿的祖先像婴儿一样蜷缩在由层层白骨盘绕而成的树巢里等待最后一束光的降临。而黄月亮白月亮蓝月亮一直躲藏在树巢中央不停地蠕动了一百个世纪。

一百个世纪后,谁又孵化了谁呢?在隆隆雷声中,一道酷似大树形状的闪电,又一次用尽生命之力亲吻了孤山顶上的生命树。

“你看明白了吗?”巨鸟眨了眨圆镜子般的大眼,突然把长长的舌头伸到我面前朝上轻轻卷了卷,笑着问道。

“天哪,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还有未来!”我惊呼起来,“难道世界的另一头还有世界?”我刚要发问,“嗖”地一声,我就被吸进巨鸟的大眼睛里了。

“走,我带你去看看鸟儿们的天堂。”像童年一样的巨鸟对已置身于大眼睛里的我说道。

于是,我朝巨鸟的瞳孔深处走去。走呀走,不知走了多久,我看见前方一个幽暗处有一扇门正在缓缓开启,里面全是紫色的光。我走了进去。里面储存着我这一生做过的所有梦。每个梦都标有详细的年月日。而每个梦都像一个古老的树巢。只要我选一个梦走进去,我就会返回到当时的真实情景之中,重新体验一回当时所发生的事情。甚至,我还可以从一个已发生过的梦中,穿越到另一个尚未发生的梦境里,观看和解读隐匿于背后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故事的全过程及原因。在巨鸟的大眼睛里,梦连着梦,梦套着梦,推开梦的一扇门又是一个梦之门,好像梦中所有一闪而过的画面,皆可以任意穿越。

我停下脚步,站在一个贴有1984 年标签的梦前,好奇地看着一笔一画写在上面的日期。

“想进去看看吗?”巨鸟问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一低头,我就进入了1984 年的梦里。

我睁开眼一看,我正在一个粉红色的蛋壳里东张西望。

“什么蛋呀?咋这么大!”我推开蛋壳的门,走了出来。极目四望,空荡荡的原野上就我一个人。不远处,一大片连着一大片从太古遗留下来的墨色巨石,排列成巨大的人字形,面向太空。一阵罡风过后,从远处的地平线飘来一团云,把太阳温柔地包裹了起来。而被包裹成一团的太阳,整个颜色酷似一枚放大的超级蛋黄。再看时,黄颜色的太阳在云雾缭绕的朦胧中,就像刮过的大风手里提着一大团冒着热气的蒸笼,忽闪忽闪的。随着四周弥散开来的一阵阵黄玫瑰的味道,天空开始降雨了。一粒粒溅落到地上的雨滴,大得犹如一枚枚白色卵石。而像卵石一样大的雨下着下着,转瞬间就幻化成了成千上万枚鸟蛋,并开始在湿漉漉的绿草地上孵化自己的前世和来生。雨后初霁,天空出现了彩虹,一团美丽的白光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每一枚白色鸟蛋。只见一枚巨型鸟蛋裂开一道罅隙,从里面慢慢走出来一个婴孩。

“嗨,你好!”我连忙说道。

话音刚落地,像光一样的婴孩,却转身留给我一个神秘的微笑后,远去了。我眨了眨眼睛,时间顿时就变成了魔术——天空飘起鹅毛大雪,紧接着,春天变成了夏天,夏天变成了秋天,秋天变成了冬天。这时,我才看清楚在离我越来越远的婴孩的背影里,一个刚刚长大不久的人的影子正在变老。

难道我在1984 年做过的这个梦也是一个时间之外的包裹着寓言的面具梦?

“我知道你是从另一个一九八四过来的人。你身上的伤痕结痂后留下来的壳太厚重了。在这里,你只要摘下面具,你的眼睛就是神奇的万花筒。”巨鸟望着我说。

“是吗?”我睁大了眼问。

巨鸟看了看我,说:“在黑暗里,信仰是有眼睛的。”

我的心一颤。半晌,我才在懵懂中反应过来回应道:“我晓得了,善与爱其实是人一生中最好的护身符。”

“知道为什么要有光吗?”巨鸟问。

“照亮心灵的小屋。”我像孩子一样嚅嚅道,“我想,人活着的意义,首先是为了让人活得更像个人。”

巨鸟仰首望了望天,接着把深不可测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不可思议的是,我在倾听巨鸟说话之际,感到头顶三尺有光在移动。

“你还记得孤山顶上那棵燃烧自己生命的老树吗?”巨鸟问。

我点了点头。

巨鸟说:“没有一棵树想把自己长成一个囚笼。在我们眼里人类就像躺在地球摇篮里仰望星空的婴儿。所以,要有光。”

我把睁大的双眼又努力地睁了睁。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巨鸟的大眼睛里原来就是一个辽阔的天空。

天空中,飞过一群又一群五彩缤纷的鸟儿。有颜色像凤凰的大鸟,也有比蜂鸟还要小得不知其名的小鸟,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太阳光里展翅翱翔,就像会飞的彩色拼图和节日中绽放的礼花。

原来从牛儿大脑中飞出来的小白鸽和黑乌鸦也是从这里飞出来的。

“好神奇的地方呀!那么这里的鸟与牛儿曾在笼子里喂养的鸟,有什么不同呢?”我一边饶有兴趣地想着这个问题,一边察看奔向高空的鸟群。那些奔向高空的鸟群,在空中用翅膀画了一个又一个大圆圈后,一部分鸟朝太阳飞去,一部分鸟飞向月亮。在飞往太阳和月亮的途中,一阵阵飘进我耳朵里的翅翼声,越听越像划过天际的童声小合唱。

忽然,一只白色的大鸟扇动着羽翼从我头顶掠过。我感到身上有点痒,我开始生长羽毛了,接着,我就长出了一双大翅膀。

我可以像鸟儿一样飞翔了?哈哈,我要飞向遥远的高空去看看星辰大海!

殊不知,一激动,我竟然飞出了牛儿的大脑。

我失望地抓住一片颤动的绿萝,低头看了看自己——我仍旧是一只绿螳螂。

虽然我在牛儿大脑里的经历犹如一场梦游,但在巨鸟眼睛里的所见所闻,却让我这个绿螳螂眼界大开。再看看牛儿,牛儿大脑的天空中,依旧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布满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美丽的小精灵,每个小精灵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所以,人的心里有魔也罢,有天使也罢,转瞬,都可以变幻为一个个任由小精灵驰骋的天空。看到了吗?此刻,牛儿的大脑已经变幻成了星星的海洋,小精灵们就像一颗颗会跳舞的星星,自由自在,仿佛亿万颗天使的眼睛在天幕上闪烁。而那早已飘向天际的童声小合唱,再次回响在牛儿的耳旁。

“咦,我怎么听到了天籁之声呢?”牛儿若有所思地仰首望天,喃喃自语道。

聆听到天籁的牛儿,终于把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了。

但我却开始在绿萝丛中寻找一把能打开自己究其何因突然就变成了绿螳螂之锁的钥匙。

我问自己,为什么偏偏就变成了绿螳螂而不是一只黄雀或者是一只火蚂蚁呢?难道是因为一个月前我连续做了一个礼拜绿螳螂的梦并在梦里把一只喜欢我的绿螳螂当作虫子投喂给了红衣裙家的公鸡后的因果轮回吗?那么,又为什么同一个生命体会分离出两个不同的生命形态呢?比如,一个是绿螳螂的我,一个是人形的牛儿。

如果我和牛儿一直沿着生命的平行线走下去,有一天,在岁月尽头,我们能在回头间看到彼此吗?还有,我们是不是地球笼子里的鸟呢?

正当我准备就这一系列问题展开丰富联想的时候,我听到了脚下绿萝蠕动的声音。绿萝要干什么?是不是缄黙得太寂寞了需要放声高歌一曲?

我回过头盯着端坐在办公桌前的牛二看了起来,看着看着,我发现办公室像鸟笼一样飘了起来,而牛二就在笼子里。他左顾右盼,纹丝未动,他为什么不逃离笼子呢?

我看他没有从鸟笼里跑出来的意思,便瞅准了开启半扇的窗子,纵身一跃,想飞岀窗外,消失在蓝天里。可是,我无论怎么扇动翅膀,也无济于事。原来我在被牛二用手捉住的一刹那就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能力。我现在算是晓得了我变异后的绿色身躯,为何在四面酷似囚镜的空间里无处隐匿和逃遁的原因了。从囚镜里只能观看到折射在镜面上的影像,而有层次和厚度的真相却在眼睛和时间的背面。何况,肉身一旦在笼子里待久了,心还会生病的。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不远处,一幢高楼的玻璃墙上反射出天空渐变的颜色。一朵云,正滑向远方,而远方的远方却一直在云的深处呼吸和眺望。

自从我被吸进巨鸟的大眼睛里,并游历了牛儿大脑里的幻象之后,我恍然明白了自己异化的背后也许就是另一个生命的缩影和翻版。用一个形象的比喻阐述:每个脑细胞都是一个独立的又与其他脑细胞相关联的星球。而大脑就是包容所有脑细胞运行的宇宙。只有你走进去了,你才会发现里面的秘密,看清楚星空背面还有星空。在太阳底下,没有无缘无故诞生的生命,也没有一个脑细胞就能够单独支撑起一颗饱满的沉甸甸的头颅。一颗头颅,就是一个独立的宇宙。因此,我不想沉浸在牛儿把我当作绿螳螂的拍摄中。我想知道,有一天,当所有的头颅都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世界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是否会在大脑与大脑碰撞的大爆炸中重新诞生一个新的文明?

“看呀,大街上,人头攒动,仿佛是时间的河流!”牛儿举着手机朝窗外喊叫道。

循声望去,我突然看到自己大脑里的星星宛如但丁《神曲》里的群星正围绕着太阳运转——是爱也,动太阳而移群星。

我屏住呼吸,盯着倒映在高楼玻璃墙上的夕阳,像一盆正在融化的白色圆冰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落山前的阳光,越晃越迷人。空气中弥漫着绿色味道。现实似梦似幻。光的颜色迷炫极了。一个又一个幻象在眼前就像飘荡的梦,一会儿近了,一会儿远了;一会儿散开了,一会儿又聚拢了。我看见绿萝在阳光中,渐渐又生长出一丛又一丛的绿萝,绿萝越长越大,很快长成了一大片绿森林。瞬间,牛儿的办公室从地上到屋顶,从墙角到四周,全部被透明的绿萝塞满了,置身其中,仿佛就在一个透明的绿色的童话王国里,妙不可言。

惊奇的是,我发现自己绿亮的双手越来越透明了,透明中还洐生出了十万个小精灵,自由自在地飞翔着。而捧在双手中的“花朵”,颜色越来越迷人,由黑变红,由红变幻成了姹紫嫣红的春天。春光里,我远远看见,在漫山遍野透明的绿萝丛中,我和牛儿微笑着,渐渐地融为一体。在拂面而过的风声中,我听到了那棵老树仍在遥远的第一百个黄昏中燃烧岁月的声音。这时,巨鸟巨大的瞳孔深处,一只只像童年一样的鸟儿骑着自己的影子飞向遥远的童年。

灵与肉,果真能在岁月的孵化中溶解在一起吗?

为什么要融为一体?是为了重生还是毁灭?

许久许久,我隐约听到身旁的牛儿说:“天呀,我真的是我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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