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龙
一天上午,我在房间整理月度体系报表,老孔敲门进来,一脸凝重。我知道老孔有事,放下手头活。老孔拿起桌上的烟,点着吸了一口,说:“船长,三管轮这次回国内港口休假,你知道船上谁想接任吗?”我摇头。老孔说:“机工程然,昨晚和我讲,他上船前,已经拿到了三管轮证书,希望这次能给他机会提职接任。”程然我了解,全船最胖的一位,二百多斤,肉厚体憨,胖得小眼睛总睁不开似的,平时话少,走碰头多是嘿嘿一笑。我试问:“程然业务怎么样?能否担起来?”老孔叹息一声:“这是最头疼的,人胖也懒,平时迷迷糊糊,我昨晚问了他有关三管轮负责的机器设备检修保养程序,只知皮毛而已啊。”我接过话头:“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毕竟这是工作,不是人情。”面对我的严肃,老孔一笑:“船长,这个我能分得清,关键程然后来说起他的家里状况,你也听听,帮我拿个主意吧。”
我把沏好的浓茶,倒入老孔面前的茶杯。老孔说出了他的纠结。程然家是河南农村的,从小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在家侍弄几亩地,照料他和妹妹。程然初三那年,父亲高空作业突然坠地,伤及腰椎,回家卧养后,不能再干重活,生活沉重的担子几乎都压在母亲的肩上。还好程然比较争气,考进一所海运专科学校,毕业后上船做机工,开始挣钱分担母亲的重担。后来程然考取了三管轮证书,为了找船上能接任三管轮的职务,嘴笨人憨的程然还被黑中介胡乱承诺黑去了五千元钱。老孔说到这里,把茶几口喝尽,接着说:“船长,你知道吗?其实这些也没打动我,每个人提职都要经历些、付出些,或多或少,因人而异。程然后来说,他是家中的骄傲,每月邮寄家里的工资,都会让父母骄傲欢喜一番。尤其她妹妹,十六岁了,更是又蹦又跳。可怜的是,妹妹小时候高烧几天几夜,医治晚了,烧坏了脑袋,烧成了弱智。弱智的妹妹很崇拜哥哥,因为哥哥每次回来都很威风,买好多好吃的,带她买喜欢的新衣服。”程然最后哭着和我说:“他知道自己笨,但他不想让妈妈和妹妹伤心,接班后,他会努力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程然残损的家境显然惊到我了,没想到他肥胖的身躯下面还拖着这么一串沉重的脚链。我和老孔一同叹息,我建议:“既然这种情况,咱们应该帮帮他,别让家中这根顶梁柱塌了!可怜的家庭!”老孔赞同我的想法,说他纠结了一个晚上,考虑还是和我说说,看看怎么办才好。
我和老孔商议后,老孔决定回国前这段时间,重点强化一下程然的业务。老孔调整值班安排,让程然跟着现任三管轮一班,嘱托三管轮重点教他熟悉业务,三天后现场考核。
七月的南海风平浪静,温热潮湿,货轮似在绸缎般的水面上悠然前进。早饭后,老孔告知我,上午安排程然进行应急消防泵检修,进行实际考核,看看有没有进步吧!
临近十一点,老孔满脸汗直接推门进来。工作服也没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顺手抓出一支香烟,燃起深吸,喷吐的烟雾中憋着一连串的叹气。我轻问:“怎样?”老孔凝重着脸,接连摇头。我给老孔倒杯凉茶,老孔一口饮尽,说:“不行啊,业务理论程序勉强凑合,实际动手检修不知从哪里下手。只会把螺丝、端盖卸下来,后续就是傻站在旁边不知该干什么,三管轮手把手一步一环节演练,让他再重复一遍,他也弄不明白,最后自己都乱套了。唉!”我也跟着叹气:“怎么办?”老孔看看我,没有回答。我知道老孔在纠结什么。于理,程然根本达不到提职要求;于情,提职程然,先要履行公司要求的提职程序,部门长老孔要写个推荐报告,写上推荐理由及评语。这个很让老孔头疼,如果提职程然,老孔需要编造理由和评语。
老孔纠结了几天几夜,还是迫于造假终究是不好的,对程然的业务水平实在不放心,决定不推荐程然,让公司另安排船员来接替三管轮吧。决定是老孔自己下的,老孔不快乐,整天闷着脸,提不起神,好似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程然知道消息后,更是低垂个硕大的头颅,除了值班,看不见人影。
距离目的港青岛港还有一周的航程。程然轻轻敲开老孔的门,递上一份休假申请。老孔递给我时,我有些意外老孔的憔悴,老孔眼睛通红,醉酒熬夜一般疲惫。我不知该劝说些什么,只有陪着老孔抽烟喝茶。
船在青岛港停靠好,接班船员也上来了。一番交接忙碌完毕,程然背着鼓囊囊的包裹来和我道别。我握着那只粗大厚实的手掌,用力摇摇,又嘱托鼓励一番。程然嘿嘿一笑,说声谢谢后去了老孔房间。老孔房间烟雾缭绕,老孔嗓音嘶哑拉着程然的手坐下,安慰叮嘱一番又往包裹里硬塞进两条烟。
程然走了,似乎带走了老孔的魂儿。老孔没事就窝在房间里,窝在烟雾中。我看着憔悴的老孔心疼,晚饭时,我把老孔喊至房间,切盘肠,咸鸭蛋,花生米,几罐啤酒。菜吃得少,冰镇啤酒下得很快,老孔面色开始泛红,纠集的额头纹慢慢蓄满酒意,舒展开来。我们乘兴又喝尽几杯。临尾,一直避讳不谈的程然还是出现了。我坦言:“老孔,你不要多虑,程然的事不怨你。你好好想一想,这次没提职,可能帮了他;提了职,反而害了他。”老孔疑惑地看着我。我继续说:“假如程然这次提职,你可以帮扶着走下去。等你休假了,新轮机长来了,一旦发现程然根本不能胜任三管轮职务,很可能一个报告把他炒下去,那样程然后续会更糟糕。虽然这次没提他,程然只要记住这次教训,回去后,肯定会用心专研三管轮业务知识,相信再上船,一定会有大进步的。”老孔感激地望着我,说:“船长,你真的认为我这次是在帮他吗?”我很肯定地点着头:“是的,老孔,这次没提成,绝不是害他,欲速则不达嘛!”老孔眉头一展,低头呵呵笑了,自言自语:原来我没有耽误他啊!没有耽误……他啊……!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单手捂面,老孔哭了。
后来听船上的人说,程然后来再上船,似乎变了个人,瘦了几十斤,在船上每天坚持锻炼身体,下班了也窝在机舱里给修理机器的打个下手。半年后程然被提职三管轮,一直做到完成合同期才休假。
老孔这次上船做轮机长前,在某船公司做了十几年机务主管,历经了船公司创业初期的艰难,和后来成长、壮大成具有一定规模的船队,可谓付出无尽心血,发丝熬白若干,也熬成老孔了。老孔年近半百,干活仍然仔细认真,每天早早到公司,早会前先把负责的几条船今天要做的工作捋一遍,做到心中有数。
公司发展壮大,新老面孔进进出出。按理说,老孔资格老,业务强,不应该一直原地踏步,应该早被提拔了。机务经理老毕,比老孔年长两岁,中途来公司。老毕业务一般,英语磕磕绊绊,精神头却足,会来事,能喝会说,很会讨老板欢心。三蹿二跳,老毕跳到了机务经理位置。当了机务经理,老毕第一时间把几条老旧船甩给老孔,嘴上说着老孔业务好,管理老旧船有经验,同时要求老孔严格控制老旧船修船成本。年终总结未超年初预算有额外奖励,超了则扣年终奖金。老孔知道老毕有意整压他,防着自己做得太好,抢了风头。老孔明白,但不想说透,也不愿找老板谈,做好自己就行了。
老孔心里有情绪,工作起来绝不表现出来。老孔根据几条老旧船特点,和船员部沟通,调换上去几个电气焊手艺好、勤快的船员;每天电话和船上沟通叮嘱哪该检修了,哪该保养了……一年下来,航修、厂修很少,故障缺陷几乎全靠船员自修完成。省去了很多外修费用,当然也没超出年初预算,老孔暗喜静等老毕许诺的奖金。可是等到快过年了,老毕依然忘了似的。老孔憋不住了,问老毕,老毕愣了一下,木着脸说:“效益不好,老板没通过。”老孔问:“那是年初定的任务目标,怎么能说改就改呢?”老毕起身走上前,回了一句:“效益不好,什么都能改!”老孔有些火苗上涌,冲着老毕后背喊句:“你们咋说话都像放屁似的!”
老孔不服,私下打听。原来公司机务部七个机务主管,只有老孔没有超出预算,老毕装糊涂,根本没有向老板为老孔申请。老孔这个气呀,又不好为了给自己要奖金,撕破脸皮。老孔上班心堵,回家唉声叹气,看哪都别扭,仿若一头跌进笼套的野兽,挣扎得缺氧又无处解脱。
日夜膨胀的气团终于在两杯白酒燃烧后,爆发了。公司年会聚餐,人多气氛也热烈,平时只喝一杯白酒的老孔不知怎么就喝了两杯,又掺进不少啤酒。卫生间撒尿空当,正遇老毕。老孔质问老毕为啥不给他申报奖金,他完成的目标是完全符合的。老毕眯着小眼盯着小便池上方的广告牌,还是那套老话。老孔驳斥:“你那是胡说八道,我问过了,你根本没有为我申请。”老毕系好裤子,去洗手,冲着镜子撇着嘴角笑笑,说句:“你爱信不信。”老孔看见老毕又在敷衍自己,洗好手要走,急了冲口骂道:“你……你这人,这么大岁数了,咋这么坏呢,良心不正是要遭报应的!”老毕没想到老孔敢骂他,立刻声调陡涨回击。老孔也豁出去了,破开嗓门大骂老毕这几年的卑鄙无耻无能,罪状伴着老孔的唾沫横飞,足有十几条,直至卫生间内挤满了闻声跑来的同事。大伙劝说已不起作用,上手把两人架开拖走。老孔趔趔趄趄不让人送,自己拦辆出租车摔门坐进去,又骂了老毕一路,骂到最后老孔老泪滂沱,哽咽嘶声。
次日早上,以为老孔不会来这么早,没想到老孔依然早早来到公司,给每条船打遍电话。每日例行早会临尾,老孔默默站起来,走到老毕面前,面无表情把一份辞职信用力拍在老毕面前,拍在老板和几十号同事的眼前,然后两只眼睛红了,走了。
老孔在家休养几个月,心态慢慢调整差不多了,也闷了,不愿再去别家公司做机务主管了,索性找条船上船做轮机长,图个心静。老孔上船两个月后,我上去接任船长,和老孔开始了同舟共济的日子。海上的日子总是慢慢悠悠,经过初期的磨合、熟悉,我和老孔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多。我上船前做过几年公司海务主管,熟悉公司内部的名利之争。我劝老孔豁达一些,船上毕竟比办公室挣得多,关系也简单,老孔多是哑然一笑,不间断地抽着烟。
海上航行,南北温度跨界大。这个初春在日本港装货还是秋衣秋裤,装完货后船舶一路南下,驶过台湾海峡,驶入南海,驶近赤道早已经换上背心裤头了。晚饭后,我经常喊老孔一起去甲板散步,走了几圈便见船员三三两两聚集在船头闲聊,聊时事,聊房价,聊孩子,聊婆娘。老孔也聊,聊得不多,多是看着绸缎般的海面晃着脑袋连声感叹壮阔无垠的美感。卸完货后,我们去了印尼东部某小港装载面包铁驶往韩国。途经菲律宾东部海域,遭遇到深水乱流暗涌,搅得船舶摇晃二十多度,无法正常吃饭睡觉。摇晃持续几天,多数人已晕船吐得精疲力竭,勉强值班。一直熬到靠近台湾沿岸摇晃才减弱,海面似乎也折腾得没了力气慢慢恢复平静。这一天除了值班所有人都窝在床上睡大觉,晚饭后,套着老汉衫、趿着拖鞋的老孔破天荒地直接推开房间门喊我去甲板散步。走到船头老孔罕见地蹦起抓住上方的钢管连做几个引体向上,下来活动一番腰身,掏出烟散了一圈又说又笑。聚来的人发现今天的老孔有股莫名的激动,老孔说完笑完迈上船头最前端平台,握住栏杆,冲着夕阳余晖织染的斑斓绸缎,冲着凉爽的晚风,痛嚷一嗓:“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