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诺
冰雪消融汇成的河水叮叮咚咚,从山上奔涌而来,开始呈现安澜静谧的一面,蜿蜒从容而又不可阻拦地流入小镇。在周围的山脉时不时还会铺上一层薄霜的时候,这里的柳枝已经缀满嫩黄的叶子。人们脱去臃肿的棉衣、手套,将捂了一冬的被褥搬出屋门,晾晒到太阳底下。有个头扎马尾发的小女孩正蹲在河边搓洗一些什么。具体来说应该是几双袜子和一条并不需要清洗的红领巾。小女孩洗得很投入,以至于半天都没有把低低埋着的头抬起来一下。洗衣粉泡沫从晃着人影的青石板上淌下来,浮到河面上,像天边的云一样悠悠地向远处飘去。
让目光追随泡沫往河下游移动,不难发现某处浅水区域,浸泡了一捆杨树枝条。它们粗细不一,长短参差,靠着磐石斜斜地立在河里。拧干红领巾后,小女孩的塑料盆已经空了,再没什么东西可洗,她站起来,踩着鹅卵石越过或绕过大大小小的石块,来到河下游。她熟练地解开束着那捆杨树枝条的红绳,抽出其中一根枝条,歪着脑袋查看起来。那涂抹着一些烂泥的根部依旧光秃秃的,寻不见任何将要冒出根须的征兆。她有些失望,似有若无地撇了撇嘴,然而并不打算伸出手去触摸,她和她爸爸一致认为,那会破坏根须们健康的生长环境。这是小女孩将这捆杨树枝条浸泡在这里的第三个星期,也是她每天都到河边来逗留至少一次的第十七个下午。
那个小女孩是我。那年我还是个喜欢做梦和幻想的小女孩,不像现在,大部分时间在忙碌。到了应该上学的年纪已好几年,却还在漫山遍野到处跑,时常被自己的梦境或幻想出来的场景弄得恍恍惚惚。我那时的眼中,世界是无限接近完美的,它明亮、热闹、色彩缤纷,随处是未知的神秘魅力。尤其是春天,那蓬勃的生命力让我的心时不时悸动一阵。在将那些枝条泡进河里时,我曾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林中有水,是碧绿的小溪,潺潺流过;鸟儿们啁啾鸣啭,盘旋飞舞,在透亮的浅水池啜饮、打滚,梳理羽毛;软风撩拨我的发梢——林子在猛烈摇晃,亲吻我的额头——吹翻了鸟儿们的羽毛;绿叶在阳光底下闪烁着青紫的光。
爸爸很爱种树。他说一棵树的生长,从一株比草还幼小、脆弱的苗,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真是一个惊心动魄、令人感动的过程。他为那浑厚的生命意志所折服。周围总能听到这样的声音:猪肺不算肉,杨树不算树。爸爸却认为杨树插哪儿长哪儿,风一吹雨一淋,就噌噌往天上蹿,痛快不扭捏。他不评判别的树,拒绝做扁平的对比,简单而执着,让我们家的房前屋后长满了杨树。也许是因为杨树出众的繁殖能力所附有的便捷性,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杨树成了爸爸最爱栽种的树。我时常在树下坐着坐着,就进入了梦乡,很长很长一段日子内会重复做同一个梦。我经常梦见蒲公英。有时她们在蓝天中飘着,有时她们在山花烂漫的草地上浮着,有时她们体积庞大,比我后来见到的气球还大。只有颜色一成不变,总是洁白的,似会发光。她们总是轻盈自在,似乎不必借助风的力量就能长久保持着漂浮的状态。
爸爸种杨树的数量及频率在逐年递增。人迹罕至的荒地,野草丛生的山谷,甚至是转过身就可能遭牛羊破坏的山路边……他沉默而执着。从我后来回望的角度来看,他似乎在作某种无声的反抗,或者说是辩解,他栽种的,是对美好事物的热望。他是个爱笑的人,善于咧开嘴应对人间诸事,仿佛没有真正生气或难过的时候。这种记忆在他种树时尤为清晰,当他吹响嘹亮的口哨,唱起明朗的歌谣,我眼前的世界也跟着豁然开朗,成了颜料的盛宴,风在欢舞,树在雀跃,鸟儿与溪流也在相互追逐。每次带着我种下一片树苗,他会重重地坐到坡上,用沾满泥土的手点燃一支香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真好,等到春风再次吹过,这里又是一片绿油油的林子。”
只有那次,他在种下一片树苗后,抚着一截刚冒出茂密的根须的树根,眼里漫出了湿答答的泪。或者也许是我看错了,我其实从未见过他流泪。我那时并不能观照到“根须”“蓬勃”这样的字眼,简单地认为他之所以眼中有泪(如果是泪),只是因为和妈妈之间的婚姻发生了变故。
小镇的河畔有片艾地,那是一块开阔的平地,中央部位微微隆起,长满了牛筋草和艾蒿。随着春风送暖,牛筋草和艾蒿焕发了新的生机,簇生的野菊、益母草、野百合等,也跟上了青绿的颜料。兽脊般起伏的山脉使这片艾地在清晨最早迎到朝阳,又在最后送走每一天的夕阳,这里成了镇上的小朋友们的游乐场。澄澈的夕阳余晖中,有小朋友的身影在飞奔。她们在艾地里穿梭、追逐,像一群在花丛中飞舞的蜜蜂。他们一手捂耳朵,另一手探出来,用棒香去够鞭炮的引线;他们将外套脱下,铺在草地上,围坐成团,把赤皮橡果陀螺一个接一个地搓捻下去,让其旋转着落到衣裳上,发出啪嚓、啪嚓嚓的撞击声……铁环也在沙土路上清凌凌地响了起来,紧随一个个双脚跃动、轻飘飘的少年。
他们看起来像是在飞。在那生机勃勃的春风里,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拔节生长、展翅高飞,就连随风飘入天空的破塑料袋,也显得那么浪漫而美好。
有位小女孩背过身去,竖起双掌遮住眼睛,夸张地张开嘴朗声报数:1,2,3……其余小女孩迅速散开,小鸭子一样纷纷钻进艾地、草丛,或是橡树林。她们高唱“马兰花开二十一”,蹦蹦跳跳,那花束般的马尾发上,扎着花花绿绿的头绫子。
镇上的人——包括艾地里所有小孩的嘴里,讲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下山之前,我从未想过世上还会存在另一种语言,人们流利地使用它,就算语速快得像黄鹂在歌唱,语句长得像溪水在流淌,也用不着让交流的节奏放慢下来。它让我变得笨拙,像个眼盲或失聪的小孩,咿咿呀呀。
许多彩色的纸片在紫红的天空中飘飘摇摇地飞,一会儿在近前沉落下来,一会儿在远处升腾上去。弟弟告诉过我,那叫风筝;还有位戴着一对白色“玻璃片”的人说,它有另一个典雅的叫法:纸鸢。这些纸鸢中,有蝴蝶、蜈蚣、拖着长尾巴的三角形,还有被称作“蜡笔小新”“孙悟空”“猪八戒”的人形纸片。孙悟空和猪八戒经常出现在那个叫“电视机”的黑色匣子里——那玻璃匣子四四方方,像个别致的相框,里面装的“相片”却是“活”的,不但会跑会跳,还会说话、发出各种不同情绪支配下的笑。那里面的世界,是一个让人的想象力发生爆炸的世界:耸立的楼宇、哗啦啦涌动的车辆、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有蓝眼睛、紫头发、火车和飞机,甚至是比鸟类的羽毛还要多彩丰富的布匹与衣裳。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美丽而奇妙的。
我坐在河边将目光投向艾地,眺望那片正在夕阳的渲染下欢腾不止的游乐场,因这物理和心理上的双重距离,有时只看到小朋友们如风般绰约的身影,而听不到声音;有时又只听到她们忽远忽近的欢笑声,而看不到身影。小朋友们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维度的时空中,纷纷扰扰,隐隐约约,时而虚幻时而真切,就像摄影艺术中的某个虚焦镜头。
我那时在镇上还没有认识的人,第一个主动跟我说话的小伙伴也尚未出现。事实上,在高山上生活的时候,我似乎就没什么要好的伙伴,我好像从小就能隐约感觉到,我身上有一种跟别的小孩不一样的东西,使我与他们之间始终不能像他们那样相处。那种感觉,好比一只山羊混进了一群绵羊当中,或者是一片桉树林里长出了一棵杨树。别扭,一种带有标识的不安。不好说它的产生更多来自被动因素还是主观情绪,也许具有相互牵制和诱导的作用。总之,来到镇上以后,这种感觉又强烈了许多,变得更加清晰刻意,甚至是理直气壮。这里的人和高山上的人在意的东西不同,他们更加看重一个人的身形相貌、服饰的华彩与贵贱,而不是其遮羞、保暖效果及耐用程度;他们更在意邻居或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地位与权势,而不关心为了赴会,对方翻越了几座山、淋了几场雨。他们热爱与猛虎为伍,谨防成为猴子的同伴,并希望猛虎总是拥有雄健的腰背。
我觉得我与这里的一切之间,隔着一条河,在面对它的时候,我总会陷入一阵阵深渊般的茫然里去。弟弟见了,会咯咯咯地咧着嘴笑:“姐姐你怎么那么笨,连个奥特曼也不知道。”
“姐姐,你该不会是个聋哑人吧,别人问你话,你怎么听不到,也不回答?”
我很诧异,不明白他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重复的次数叠加起来,童言便具有了刺伤人的锐度。这样的刺痛,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人们永远像石头一样冷硬,我行我素。三四岁的时候吧,弟弟就随妈妈一同下山,开始了这里的生活。他似乎早已成了这里的一部分,不再是当初那个依赖我的后背,总是用同样均匀的鼻息,将暖烘烘的气呼在我的脖子上的婴孩。当初妈妈要带我一块儿离开,我没有拒绝,同时也没有接受,直到看到埋头坐在林中的爸爸,才挣脱了她的手。
那个小镇只有一条长长的街,就跟那条从山上远道而来的河流保持着永不相交的姿态。镇上的建筑多是两层的楼,底楼装上哗啦啦响的卷帘门,成了卖家具、电器、干杂、服饰、水果,或者是馒头包子的商铺。三四层的楼一般是机关单位、学校、医院,而楼层更高的,是在我眼中直插云霄的大宾馆、大酒店,其实也就五六层,不超过七层。房子怎么还能垒起来搭建?这很不可思议。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是很敢上楼,总觉得它会突然塌陷,或者怀疑它们立不住,要直挺挺地栽下来。为此,我做过许多回灾难发生时的梦境。妈妈和弟弟的商铺挤在“天外天大酒店”与“醉仙楼”的夹缝之中,用一块木板隔成了小两间,前半间做生意,摆了台用黑布遮盖起来的电动缝纫机,粉刷了石灰的墙上挂满刺绣的彝族服饰,和几件粗糙厚实的针织毛衣。后半间更褊狭,是饮食起居的重要场所,除去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还剩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台电视机和两三个当成衣物储藏柜使用的原木箱子。电视机就摆在那张需要借助墙体的力量才能站稳的桌子上,桌子刷过猪肝色的漆,不过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
街道两旁的商铺挂满了罩着红纱的大灯,弟弟说那叫灯笼。几乎每一扇门上,都贴了红艳艳的纸条、画像,说叫对联、桃符。一片喜气正在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幻境中晃晃悠悠地徜徉。夕阳漫漶上来,浸染到这片流淌着的紫红里,发出熠熠的光辉,把我的脸映得通红滚烫。我迷迷糊糊地穿行在一条坡度过大的长街上,恍然觉得踏进了一个轻飘飘的梦里。
妈妈和弟弟没有在家。妈妈到鱼塘边织毛衣去了。那里每天傍晚都会聚集起三四个妇女,妈妈可以从她们口中学到各种毛衣花纹的针法,或者接收一些别的什么信息,以此获得更好的在小镇上发展下去的空间。绕过霓虹闪烁的“天外天大酒店”,沿着便道继续往前走,鱼塘出现在一片长势喜人的蚕豆地尽头。我踯躅片刻,还是没有走过去,隔着鱼塘在一块被山风拂净的石板上坐了下来。当妈妈她们终于发现我,朝我招招手,用我能听懂的彝语向我发出邀请,让我过去的时候,我慌乱地站起来,只把惊怯的背影留给了她们。
妈妈没有跟上来。她认定应当在家里写作业的弟弟,却擅自锁了门,偷偷溜出去放鞭炮。
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坐在门口,将天色与头顶上的路灯双双等了出来。我感到冷,缩缩身子,将左手揣进左侧的口袋,右手揣进右侧的口袋,并在口袋里握住了一个鸡蛋。对,那天下午那个鸡蛋,我得提一提。那是午睡醒来时,作为替弟弟清洗红领巾的奖赏,妈妈给我买的。她的意思大概是让我煮来吃。我只替弟弟煮了一个,把另一个留了下来。整个下午,我都能感觉到我左侧的口袋沉甸甸的。
天完全黑透了,妈妈匆匆赶回来,她催促我说:“阿依,我的乖女儿,是时候到大舅家去参加聚餐了。”
妈妈很重视那场聚餐,她为此做足了准备。自那年她与爸爸结合,娘家人便与她断绝了关系,不再往来。当然,那是单方面的拒绝,妈妈一直没有彻底放弃,在小心经营新组建的家庭的同时,也在为修复那段关系默默地做着一些退让与牺牲。然而没什么作用。她和爸爸的婚姻宣告结束,才是娘家人的态度得以转变的首要原因,而今天晚上这一场聚会,在妈妈看来,就是娘家人像接纳弟弟那样接纳我的开端。妈妈忙前忙后,替我换上早备好的碎花连衣裙、纯白的新长袜、小红皮鞋,反复叮嘱我聚餐时的一些礼仪。比如见了长辈要问好,得到长辈的关照要道谢,进餐时只能取用正好摆在身前的食物,咀嚼食物要尽量像猫吃东西那样不动声色;等等。
直到出发前,我还想向妈妈打听清楚,大舅家是卫生院那家,还是镇政府那家,但我终究没能问出口。自来到镇上——也许还得再往前一些,我跟妈妈之间的对话,渐渐需要了勇气,且这种勇气的鼓动,愈发需要更大的意志来完成。妈妈透露了一些信息,我往街上走去。我期待路程可以长一些,最好就这样走下去,直到那场聚餐只剩下满地的残杯冷炙。
大舅家的院里挤满了大人小孩,都是妈妈这边的母系亲眷。舅舅和姨很多,我分不清谁是五舅、谁是九姨,更不知道那群说话时而易懂,时而又让人云里雾里的小孩当中,哪个是二舅家的小子、哪个是六姨家的女儿。我像走进了一个集市,周遭是陌生而忙碌的面孔,而这忙碌与我毫无干系。我心里清楚,这些舅舅和姨从未跟爸爸和奶奶说过一句话,就连跟妈妈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好的语气。他们好像跟我们一家人有着什么过不去的仇,尤其是跟爸爸和奶奶的仇,甚至像是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我那时还无从把许多事捅开并联通起来,对这事非常迷惑,长期没有接收到更为合理的解释,迷惑便成了畏惧。妈妈似乎完全理解他们。或者我那时看到的妈妈,只是另一个已经向某些约定俗成的事妥协了的她?我不知道,总之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二十几张嘴在院里吃烧烤,相互敬酒、高声说话,发出没有节制的笑。他们鼓励在场的孩子,讲那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带头说起了那种话。
裹着烧烤味的青烟在被灯光映亮的夜空中弥漫,酒瓶与酒瓶叮叮当当相互撞击,竹筷、刀叉齐上阵,频繁落在瓷碗、烤架上。大人们咽酒的咕咚声,小孩撕下锡纸包裹烤肉的脆响,一切在生长、膨胀,变得沉重而尖锐,一会儿浮在半空中,一会儿直直跌落。酡红的脸堆开了笑,开始拿一个叫“建国”的小孩开玩笑,围绕着他,听起来像在打趣、奚落,实则每个音节每声笑里,都带着呈飞扬状的夸耀与鼓舞。那是“酥记”家最小的儿子,比我大几岁,说话总是让人啼笑皆非。而那个沉稳地坐在人群里,不怎么开口,但一发言,周围的声音就会压低下来的人,正是“酥记”,也是我众多舅舅中的一位。
夸完“建国”,他们谈论起在场的所有小孩。谁拿了两个一百分,争得班级第一;谁明年要成为新的少先队员;谁是德、智、体“三好”学生;谁参加了学校的国旗仪仗队;谁在六一舞台当上了小主持人……他们对其寄予厚望,认为家族、人民乃至国家的栋梁将会在这些“小花朵”里产生。只有弟弟不曾被提及。
这个时候,我已经坐在院里人群之中。准确来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以及怎么进来的。踏进这道院门是困难的,我看不见脚下的甬道,看不清院里像向日葵一样白花花的人脸。和妈妈交代的完全不同,那些礼仪上的东西完全派不上用场,这里没人留意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以及怎么进来的,他们发出的声响和需要延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改变的意思。我坐在灯光无法直射、可以更加有效地将自己掩藏起来的角落,合理分配着气息。宽大的电视机屏幕上,播放着一档红红火火的节目,一男一女走出来,文绉绉笑盈盈说上一段,就有一场新的谈笑、嬉闹开始。电视机里的人鼓掌、大笑,他们也跟着啪啪拍手,前仰后合。我那时还不知道“鼓掌”这回事,见他们集体“拍手”,着实吓了一跳。在高山上,通常只有在人惨遭横祸时,其家人才会做诸如“拍手”“捶胸”这样的举动。
我手里拿着一块烤得焦黑的肉,小口小口地撕,细细嚼慢慢咽,看起来确实像一只悄无声息的猫。我打算就用这块烤肉度过整个酒池肉林的聚会。我不确定那块烤肉是什么时候落到我手中的,它从肉林中跳脱出来,落入我的眼帘,似乎不是我发现了它,而是它找到了我。干蘸碟就摆在不远的位置,只要往前倾一倾身子,也许就能够着,但我始终没有把手伸出去。
“小花怎么样?”
“可以……弟弟叫小军,姐姐叫小花,小军小花,还行的。”
直到听见弟弟的名字,我才发现大家在谈论弟弟。
“阿依,给你取了个名字,以后,你就叫小花。”他们宣布。
那个叫建国的小男孩跳出来抗议:“不行,不干!我不干!不能和我家小花一个名!”
“我的侄儿,那可不一样,她这个‘花’,是‘花花草草’的‘花’,你家小花的‘花’,是‘花纹’的‘花’、‘花斑’的‘花’……”
“就是不干,就是一样的!爸,你看,你看嘛……”
我知道此刻正有目光聚在我身上。我感到了炽热。我完全没有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将那块烤肉的残余往手心里藏了藏,将手心往衣袖里缩了缩,又将手臂和身子往阴影里偏了偏。有那么二三十秒的时间内,世界静得令人胆战,同时又喧闹嘈杂,轰隆轰隆巨响着,令人发聩。待听觉和心跳的频率渐渐恢复正常,脚下的大地开始在一种虚幻之中变软、塌陷,我似乎连同周遭环境一起跌入了无底黑洞,颠来倒去,久久无法落到实地。
“再过些日子,你就要去上学了,得有个像样的学名,全名是——吉小化,‘吉祥如意’的‘吉’,去掉草头的‘花’。你要记住。”
妈妈和舅舅们的姓是吉斯,爸爸的姓是比曲,爸爸妈妈离婚后,他们早让弟弟更换了姓氏,随妈妈的“吉斯”取了个“吉”,叫吉小军。现在,他们也要替我换掉爸爸的姓氏,将比曲嫫阿依改成吉小化。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以图达到躲避的目的——躲避目光,躲避语言,还要躲避一些别的什么。
“这孩子,其实还挺像她妈妈的。”
“有股劲,倔,有她妈妈的影子。咱吉斯家,倔脾气可不少。得改,得好好改。”
“她妈妈还好,不算很倔,只是倔了一回,偏偏倔在终身大事上。”
“那人本身还不错,但毕竟……是那样的根。”
“不提了,小化长得是挺像她妈妈,挺像我们吉斯家的。看看那眉毛,浓黑又整洁,透着股灵气,再看看那眼睛——我们吉斯家就没有单眼皮和小眼睛。”
“不管像不像,纯白的羊毛披毡,只要一朝蹭了锅底,那黑污也就永远留下了,不是想洗就能洗掉……”
“哎,喝酒,来,好好喝酒,来来来……”
街上吹过带有硝烟味的冷风,时不时从不远处传来一片凌乱的鞭炮声,人们在明暗交错的火光中来来往往。我背对之前逗留的地方,疾步往回走。我的脚步十分轻快,背上仿佛生出了无形的翅羽,整个人轻飘飘的,感觉双脚不用完全落到地面上,只需轻轻一点,空气就能将我托起来往前跃去。院里的人在讨论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时,我仿佛获得了离开的理由及勇气。如我所愿,没人想要挽留我,甚至没人留意有人已经离场。
路灯渐次稀疏昏暗下去,我来到街的尽头。背后的夜生活刚开始,这里仿佛已是子夜,脚底需要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两侧是清一色的平房,青砖砌成或黄土夯成的屋子低矮破旧,似乎已经在此立了上百年光景。走过河水哗啦啦流动的拱桥,从左到右,最后一爿,就是爸爸和奶奶现在栖居的地方。他们留在这里的目的,是求医问药。那是一间遭灯光与烟火遗弃的出租屋,没有邻舍,没有行人,局促、潮湿,总是从什么地方散发出一股难以消除的霉味。里面的灯已经熄掉,四处一片阒静,仿佛就要在黑夜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我站在屋外叩响木门。先听到一阵艰难的咳嗽,然后是屋内简短、低声的相互确认与回应。接着,奶奶沙哑的嗓音从屋里迎了出来:“谁呀——”
“奶奶,是我,阿依。你们睡了吗?”
“噢,原来是我的乖孙女——没睡没睡,奶奶这就来给阿依开门。”
我听见奶奶拉下灯绳并笨拙地下床的声音。伴随一声悦耳的“吱呀”,眼前透出一道橙红的缝,那缝在夜里扩张开来,形成一道门的形状,将奶奶佝偻的身子揽在里面。奶奶捧住我的脸,来回摩挲,试图以此将心中的火热和掌上的体温通过我的脸庞,传递或转移到我身上。
“阿依,你怎么……过来了?这么晚了,你妈妈……会担心的。”爸爸游丝般的气息从阁楼上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是从大舅家过来的,妈妈不知道。大舅家还在烤烧烤,他们要烤到很晚。爸爸,你……还好吗?”我歪着头朝一片漆黑的阁楼望去,什么也望不见。
奶奶抚弄着我的头发,将那根快要彻底磨断了的橡皮筋摘下来,蹒跚着步子,从挂在黑灰的墙上的军绿色帆布包里,翻出一个雪白的头绫子,要戴到我头上来。头绫子看起来很像一朵轻盈饱满的蒲公英——现在回忆起来,已经不是头绫子,直接就是一朵雪白的蒲公英了。我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它。像梦中,又像是现实生活的幻境里,我不确定。我把头发迎到了奶奶手底下。
“阿依,爸爸现在……好多啦!一天……比……一天好。今天还吃了……整整……一碗饭。”爸爸花了很多力气很长的时间,才把这段话说完。
不知从哪一年起,爸爸就在咳嗽,咳得连气也喘不上来,皮肤变得蜡黄暗沉,人也越来越瘦削。奶奶认为,可能是某个惨死的叔辈缠上了爸爸。苏尼毕摩(巫觋和祭师)是奶奶不变的盟友,奶奶一直信任他们。事实上,据说那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爸爸把出租屋选在这昏暗、偏僻无人的街尾,在阁楼躺着,不与人接触,只在街上彻底没有人影的夜里,才偶尔在门口摆个小凳子,出来看看月亮,吹吹夜风。我上次见到爸爸时,他已经脱相,让我错愕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原来那个爱吹口哨,总是露出一口白牙微笑的爸爸。他老了,从一个长发飘飘的青年,一下子成了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我那时根本没有想过,爸爸有一天可能会离我们而去。我觉得他会一直活着,一直存在,即使病到成了另一个人,也依然存在。
“阿依,乖孙女,在舅舅家吃烤肉,你吃了几坨?”奶奶轻声打探。语气里充满担忧与期盼。
从我进来到现在,奶奶的目光一直如秋阳般打在我身上,没有离开过。这让我感到心里暖洋洋、毛茸茸的,说出来的话,也在不经意间化成了绵长、细密,如春水般的呢喃,我说:“就,就……两块。”
我撒了谎,并试图从奶奶的神情里判断出,那究竟算不算一个还过得去的答案。
“噢。”奶奶意味深长地回应一声,又问,“那舅舅他们,有没有跟阿依说了什么呢?”
我咬咬嘴唇,再次抬起亮黑的眼来巴望奶奶,想从中获取接近正确答案的启示:“他……他们,给我取了个名字,说是……上学了用。”
这时候,奶奶已经替我把头绫子戴好,并将一碗卧了两块牛肉的米饭端到我面前。记忆中,爸爸和奶奶的出租屋里没有断过肉食,以羊肉和鸡肉为主。在不停地吃药和输液的同时,奶奶会隔三差五替爸爸张罗起一场法事。她从小迷信法事,就连像肚子疼、发烧感冒这样常见的病,也可能将其与一些奇怪的“病理”联系在一块,然后试图用法事去了结。而那些法事通常一套一套的,一场未完,又得接上一场。我饿极了,埋下头来,狼吞虎咽地吃起那碗米饭来。阁楼上传来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嗽声还未完全落下,接着是一阵艰辛的哮喘。爸爸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呼吸无法畅通。他显然已经在竭力克制,然而那可怕的声音还是会像出笼的猛兽,一次次挣脱出来。我想象到:正有一只看不见的铁腕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们,给阿依取了个……跟弟弟差不多的名字吧?”
奶奶的目光第一次从我身上移开,不自主地在什么地方游离。见我仰起脸来看她,她立即对情绪作出调整,回应了一个尽可能显得明媚的笑——事实上还是很失落。
“但我不喜欢,我还是阿依。”我说。
“好孩子。”奶奶伸出那只她现在唯一能给予的手,再次来抚摸我的额头,然后第一次不加节制地走神,唠唠叨叨,变得像个梦中人在呓语:“……没什么。不过是过去一些……由不得人的事,背上了这样一个……不是很好的名头。都过去了,早已成为历史。猪肺向来是肉,杨树一直是树,人也仅仅是人……”
我吃光碗里的牛肉和米饭,趵趵几步跑到屋外,要拧开水龙头饮水解渴。那水龙头可能是锈住了,很难拧动,我换了个便于借力的姿势,使上更大的劲,才把泉水哗哗地拧出来。我把嘴对上去,咕嘟咕嘟喝了很久,但那晚的水好像不解渴,我怎么也喝不够,就像是在梦里饮水。
“妈……妈。别,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咳……咳咳咳……阿依,你舅舅他们,有他们的打算,他们让你叫小化,你就叫小化嘛。没事……阿依或小化,都不可耻……”
我跑回到屋里,仰起脸,满面春风地朝阁楼上喊:“爸爸,我在河里泡了一捆杨树枝条,很快,它们就会长出密密麻麻的根须。等天气更暖和一些,我们又一起去种树,好不好?”
“好!咳……阿依,爸爸一定,带你去。咳咳……镇上没有杨树,阿依是,在……哪里找来的呢?”
“是我从镇外扛回来的!我走出很远很远,才从桉树林里找到一棵杨树,它很细,也没有山上的高,叶子落光后,似乎不会再长出新芽来啦。”
“杨树耐寒,镇上气温高,可能……不太适应吧。爸爸也……不太懂……”
我站起身来,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摸出那个在身上焐了一下午的鸡蛋,将它放到奶奶摊开的手掌上去,并大声告诉他们:“我明天要拿着它去桥头找毕摩老人,让毕摩老人好好算一算,爸爸究竟得了什么病。”
就好像由我发起的法事,会有不一样的力量,会像春风让所有事物焕发新生一样。我猜想爸爸和奶奶的心里大概清楚,我的做法无法改变什么。当然,那不妨碍他们按照习俗,用针尖在鸡蛋上挑出个小口子,在爸爸身上拂拭一圈,让他对着口子吹上一口气,再像交出一份新的希望那样,把鸡蛋交还到我手中。我把它重新收回口袋,并用手轻轻捧护住。
经过一番出神,奶奶恢复到最初那副不慌不忙、温和镇定的神态,将梨木拐棍拄在地上,缓慢地站起身来,用老树根一样的大手包住我肉嘟嘟的小手,悄然将我送到门外。她独自站在黯黑的天幕下,目送我朝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她实在太老了,眼神不济,很快就看不见我的身影了。
我的身后又是一阵难以持续,同时无法遏制下来的咳嗽。那咳嗽声在夜里彻响着,犹如一辆锈迹斑斑的拖拉机正在艰难爬行一段很陡很陡的上坡路,抖擞出滚滚浓烟,似乎随时都有停止工作的危险。我在路灯下驻足停留,眨眼倾听,直到背后那片昏暗的出租屋停止喘息,灭了灯,就跟我来时一样,又陷入了彻底而长久的平静,才继续往前走。我手底下那个鸡蛋在口袋里发出了原本没有的温度,且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灼烫。我没有把它掏出来看一眼,可我坚信,此刻它已变得金灿灿的,就像一轮初升起来的红日。
一片寂静中,爆发出烟花呼啸着冲上天幕,并在夜空中绽开的声音。先是一发,接着又是一发,然后接二连三的烟花冲上天去,将小镇上空幽蓝幽蓝的夜幕映亮。我抬起头,恍然跌进了一个全新的幻境,或者是一个从未做过的梦。那梦中没有林子,没有溪流,没有鸟鸣,光是飘满了夜空的蒲公英——不再是雪白的蒲公英,而是七彩的蒲公英、绚烂的蒲公英,炸开时放射、流溢出夺目的光彩,同时伴有尖锐的撕裂声响的蒲公英。
我往身后望了又望,那扇紧闭着的窗始终没有再亮起来,它融进黑暗,成了夜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