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学东,你们兄弟现在还一起散步呐。真令人羡慕。”
前些天,蔡兄见到我,跟我提起了这个话题。大约是我前段时间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困守故乡,在家吃完晚饭,每天弟弟都和我一起去散步锻炼。去年上半年被困故乡时,弟弟也常陪我。我不仅在朋友圈也在流水账里记下了类似这一幕,蔡兄留意到了:
“吃完晚饭,和弟弟出去溜达一圈,也是锻炼。”
不唯如此。天凉之后,我喜欢在家里那口著名的大铁锅里泡澡。每次,都是弟弟给清洗铁锅,烧水,甚至,给我搓背!
2019年的冬日,弟弟帮我搓背时说了一句:“老兄啊,也许到了七十岁,还是我给你搓背啊。”此番困在故乡,弟弟又给我搓了两次背。
弟弟给搓背,我内心是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坦然受之,谁让我们是兄弟,我是兄长呢?但和弟弟一起出去散步溜达,我习以为常了,压根心里没当回事,所以,蔡兄羡慕地跟我谈起这个话题时,我确实有些意外。
“难道兄弟之间不该这样吗?”我反问了一句。
蔡兄摇摇头,叹口气说一言难尽,现在这个年代,为了一点利益,多的是兄弟反目,像你们兄弟这样的,很少见了。
我没留心别人家兄弟之间的关系,但蔡兄的话,却让我当晚思考了很久。
历史上,兄弟反目成仇的情况很多,无论是上位者,还是底层百姓。当然本质上就是为了利益。
中国历史上兄弟之间为了争夺王位互杀的,从春秋时期延续到清朝,从未中断过,即使是最为温和的宋朝,也曾斧影摇曳,因故而亡的宗室,都多少与王位有关。更有甚者,中国历史上与奥斯曼帝国苏丹确位后清除兄弟们的做法,也有相似的;罗马暴君尼禄最后将但凡拥有一丝奥古斯都血统的亲友全部除掉了。
而底层百姓兄弟反目,无非就是因为物质匮乏造成的争夺和紧张关系。
但是,中国历史上,又一直是重兄弟关系的,兄弟关系是最重要的伦理关系之一。孟子中有“孝悌之义”,孝悌相连而用,则是父子关系之外,最重兄弟关系。所谓“悌”,贾谊说所谓弟爱兄为悌,许慎说文说是“善兄弟”。兄心中有弟,弟又爱兄,兄弟间彼此诚心相友相爱,而“弟”又有“次第”之意,次第即有顺。
故有兄友弟恭,兄爱弟敬,兄爱而友,弟敬而顺。所以,历史上,形塑良好的兄弟关系的传说故事跟兄弟相杀一样,绵延不绝,什么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什么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什么孔融让梨,什么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难断,等等,无非说明兄弟关系的历史重要性。
但是,我的父辈祖辈,都没有教过我们兄弟这么高深的伦理哲学,他们对我们兄弟的教诲,无非就是生活中最朴素的言传身教。倒是我,因为读了些杂七杂八的书,在我的思想层面,多少可能还受过这些历史的影响。
我祖父当家时,其实不只当了我们一家。祖父的弟弟去世早,其时我堂姑和堂叔皆未成年,祖父和父亲一力承担起照拂的责任,不容有人欺负孤儿寡母,堂姑堂叔未成年时,家里的大事,尤其是两位堂姑和堂叔的婚事,从相亲到置办嫁妆到结婚,都是祖父和父亲跟堂祖母商议做主。至于堂叔,无论做什么,都是跟着我父亲,打鱼是父亲带出来的徒弟;堂叔没学会杀猪,父亲出去杀猪时,堂叔也都是跟着打下手;我小时候夏天摸甲鱼,就是跟着父亲和堂叔。兄友弟恭,用在父亲和堂叔身上,非常贴切。后来堂叔去世,我们觉得最遗憾的就是分家后,父亲不再方便像过去一样约束堂叔,堂叔喜欢喝酒小赌,但这些方面又不太灵光,以至于陷溺其中。这番在家,弟弟还感慨,要是堂叔活着,该和我们兄弟多喝多少酒啊。
我所记得的家里唯一一次析产分家,是堂叔结婚后,结婚了当然得自己当家做主了。主持析产的,是大姑父,证人是我姑婆家的儿子,我表叔。其时,家里除了一些祖产,诸如房子自留地,是早已在我堂祖父活着时就分过了,主要是房前屋后的树,其实多是祖父和父亲栽种。但析产的时候,父亲没有为自己争,而是听凭姑父做主分配。两个姑父对我祖父父亲他们,一直非常敬重。
我弟弟学锋,比我小三岁,生于1970年。我一直认为弟弟比我聪明,惜当年因学区调整中学未能在前黄上学,去了政平。我想如果上了前黄的中学,环境约束,以他的聪明,考个好大学也没有问题。不过,后来他在本地工厂当农民工,从跟着师傅学车钳刨开始,到接触管理数控机床,到管理生产和技术,全凭聪明和努力。
我们兄弟关系,自小没有发生过别人家兄弟之间相互争斗的情况,我想,也许是受祖父和父亲言行的熏染。
我努力准备考大学时,因为身体瘦弱,祖母炖了童子鸡给我补身体,明言不准弟弟们动筷子。虽然弟弟比我调皮活泼,但这个时候,也是听了祖母的吩咐,吃饭时老老实实克制馋虫看我享用童子鸡。当然,我也不会吃完。
1985年夏天我高中毕业,弟弟初中毕业,我们俩自觉地抬着脚盆鱼叉,去北大漕练站脚盆,以备没得学上,冬日也可以跟着父亲打渔养家。当然,兄弟俩在河里翻腾了近一个月,也没真正学会站脚盆。后来我上北京读大学,弟弟进乡办厂当学徒。
我父母在上世纪80年代省吃俭用盖了四间楼房。按传统,将来我们兄弟仨一人一间(小弟弟后来患白血病去世),父母一间。弟弟结婚时,要装修婚房。父亲跟我商议,能不能将最东侧的那间房给弟弟做婚房。父亲之所以有此举,是因为按故乡旧习,最东的房属于上阳头,通常应该归长子所有,无论我会不会回家,理论上,只要房子造了起来,只要我不做忤逆之事,这间房子就属于我。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父母有一段时间一直觉得对我有歉疚。但在我看来,我们平常无法随侍在父母面前尽孝,做儿女的责任,多由弟弟他们主要承当——后来父亲告诉我,我过去夏日不在家,过七月半祭祖,我该跟祖宗磕的头,都是我弟弟代劳的。我跟父母和弟弟说,我们平常又不在家住,以后,只要给我们回家留上住的地方即可。后来太太在前进的三楼做了一个茶室,我在一楼做了一个书房,都得到了弟弟弟妹的支持。
弟弟后来和他的浙江朋友一起合伙开个纺纱厂,当年我在北京印刷学院,并无余财,但跟我太太商议后,将自己仅有的存款,全给了弟弟。后来弟弟这个生意也是做赔了,我们也没批评弟弟。
家里盖前进的楼房时,父亲坚持要盖四间,弟弟不同意,和我商议,我赞成弟弟的意见,出面跟父亲谈,只盖两侧的两间,中间两间不盖,留个大院子,省钱又通透。也许是因为我像范进一样,毕竟“中过举”,又在外面工作,父亲比较听得进我的意见。结果给我们留下了与众不同的风景。
父亲和弟弟因为各自接触的人不同,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不同,无论是厂里的事,还是葡萄和果园的事,以及弟弟的酒局,两人常有冲突。每次我回家,都会做鲁仲连,不过我这个仲连通常是站在弟弟一边的,我总是劝慰父亲不要再管了,甚至我把母亲也拉到了我一边。
事实上,弟弟遇事总是和我商量,虽然我未必能帮上他,却也一直是他信赖的支持。包括今年他最终选择从当学徒开始就服务的工厂辞职,跟我一样,这么大年纪辞职,而且是在乡下,需要巨大勇气的。
我们兄弟和父母一样,都讲义气,热情好客,朋友多。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到如今依然有我家常客,即使我不在,也会到我家小坐;而我每次回家,家里常来朋友,弟弟弟妹总是前后张罗弄菜做饭待客,从来没有觉得麻烦过。弟弟的厨艺,如今在我大江南北到过我家的朋友中,有很好的口碑。而弟弟的朋友来,我在家也都会陪着喝酒聊天。
要说我和弟弟的分歧,主要出现在对侄女的工作选择上。我是站在侄女一边,批评并说服了弟弟的,弟弟弟妹最终决定放手,让侄女自己闯。
乡村人家,许多兄弟不睦,除了财产之争,还多有妯娌不和,而妯娌不和的要害,还多是跟利益相关。
但我太太和弟妹之间,虽然成长背景大不相同,工作经历也完全相异,还有南北城乡差异,但妯娌俩这些年一直比较和睦。我想,除了各自的家教,还有对利益的看淡,相互的尊重。
就我太太而言,从我们相亲相识,我提出尊重各自社会关系开始,她一直默默支持我,尤其是在我家遇到大事难事的时候,无论是弟弟的婚房事,还是其他经济上需要支持的时候,太太总是支持我尽力去做,没有一句怨言。
如今,我们兄弟一辈的这种友好关系,也延展到了下一代。高中时,面对青春期的姑娘,有些话,我也会让侄女委婉地引导劝告;姑娘上大学后目前在偏僻的良乡,竟然能收到在上海的姐姐给她点的热饮……
在家庭亲人关系上,我依旧是传统保守的人。
我身边最好的那些朋友,都是与父母兄弟姐妹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我想,这也是我交友的信条。一个人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能友善相待相处,与异姓朋友,可能更难,除非永远没有利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