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五鬼

刘笑关

很早的时候，陈州就有人市。陈州人市分两种：一种是买卖人口的，在明末清初以前曾经盛行一时，到清中叶就逐渐绝迹了；另一种是零星出卖劳动力的地方，人称工夫市，也叫穷汉市。

陈州工夫市，形成于明代，位于南城门里的东北角处。到工夫市的人，多是城内的无业游民和城外不远处的破产农民，不论日工、计时工、包活工、长工，凡以出卖劳动力谋生者，无论春夏秋冬，皆聚集于此，渴望有人叫工。每日天刚放亮，他们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少则几十人，多则数百人。凡被雇去的，除中午管饭外，晚上收工再给一点工钱，微薄工钱只能维持个人生活，谈不上养家糊口。由于人多活少，有些人几天还找不到活干，只好忍饥挨饿，露宿街头。

这些人中，有木工、瓦工、力工、农工，也有奶妈和修锅灶、抬杠的（结婚抬新娘、丧事抬棺材）、干各种零活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工夫市中，要数抬棺队伍相对庞大，一般都是十几个人组成。组成这支队伍的头目号称“架子会首”。架子会首不抬棺，专喊号子。棺一入架木，他就喊：“一齐上肩！”众人把杠头儿放在肩上，稳片刻，他又喊：“小心脚下，一路前行！”声音洪亮不说，还需要有某种节奏感。最主要的，架子会首要棺时会出捧棺头。因为陈州这地方，一般死了人均要在家停尸三天，棺木多放在正室内。出棺之时，需要起棺、出屋、过二门、出大门，也就是说，把棺木抬到架子内，有一段艰难的距离。这段距离内，抬棺人只能用手，十几个人“挤”着一副重棺，不但步调一致，心也要齐。城里人宅基小，路狭胡同窄，出棺难度大，所以捧棺头者不但要力大，还需要稳住步子，绝非一般人所能为。

陈州胡二，就是有名的架子会首。

胡二弟兄五人，皆是单身汉。家中生活极其贫困，便干起了架子会，每天到人市等抬死人。陈州城虽然不小，但也并不是每天都死人。加上这种组织不止一个，往往是僧多粥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因为他们是抬死人的，市人忌讳，谁有别的活也不用他们。为搞竞争，胡二就比别人多了一个节目，就是碰上儿女少的有钱户，他们兄弟五人可以随主人哭爹或哭娘。五个大汉个个披麻戴孝，号啕大哭，其声势当然要比一个人或两个人哭热闹得多。又加上弟兄五人都哭爹叫娘，倒像死者一下多了五个儿子。每行殡事，他们声泪俱下，哭得颇见功夫。有钱人爱热闹，发展开来，凡大户人家办丧事，总要请他们哭一通，以增添丧事的悲凉氛围。就这样一来二去，牌子越创越响，最后竟成了某种炫耀。也就是说，城内大户人家办丧事若不请他们弟兄五人，就一下显得寒碜了不少。

就凭这招儿，胡氏兄弟五人在陈州有了大名声。因为他们哭声豪迈震耳，如鬼哭狼嚎般浩荡，所以被人誉为“陈州五鬼”。

慢慢地，胡氏兄弟就再不去人市等活，而是坐在家中等人相请。为方便用户，胡二联络了唢呐队、唱经和尚，并用杉木制了花架子和棺木罩子，棺木罩子四面是《二十四孝图》，飞彩流苏，金鸡银人，五颜六色，似花轿一般。一旦大户人家办丧事，只要找到胡二，一切就全由他负责了，省去不少麻烦。而有钱人最怕麻烦！

只要有钱，你可以连爹都不哭，只拿着手帕儿佯装抹泪就可以——何乐而不为？

没想这时候，胡二他们的亲爹离开了人世。

由于“陈州五鬼”常为别人哭爹，这回他们的亲爹死了，自然就成了陈州特大新闻，众人都想目睹一下五鬼们是如何哭他们的亲爹的。所以出殡那天一街两行全是人流，各家商号店堂门前都放满了条凳什么的，上面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用人山人海来形容那一天的盛况一点也不过分。

可谁也没料到，出殡队伍竟一片死寂。

唢呐手仰天吹乐，但就是没有音儿。

锣鼓手使劲儿敲打，但就是听不到响声。

只有纸钱飞飞扬扬，落得路上一片白……

棺木前头，走着五鬼。五条汉子披麻戴孝，头勒三尺白绫，一个个似双手入枷，脚下蹚着沉重的脚镣……

他们泪流满面……

他们在用心哭……

陈州人一见这阵式，个个呆了，大街上一片死寂，只有铁镣撞击麻石路面的声响。

哗啦，哗啦，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