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殿荣
晨田是《广西文学》近年在推的小说写作者,壮族,80后,在医院工作。这三个标签都让我眼前一亮。广西有我非常欣赏的壮族小说家,如凡一平、黄佩华、李约热、黄土路、陶丽群,等等,可80后成熟的小说家并不多,因此便对晨田多了一份期待。而对于既懂医又习文的写作者,好奇他们在对人体运转机制熟稔的同时,如何呈现人性,如何医治人们在精神上和心理上的隐疾。
拿到晨田的三篇小说分别是《在我们消失的地方》《去庆州》《云端之上》,后来又在中国作家网上读到作者最新发表的小说《放生》,也是《广西文学》首发。这四篇小说虽然数量不丰,但比较集中地书写了城市边缘人的奋斗经历和心路起伏,借由主人公的故事,对生活的意义、生命的尊严以及命运的无情发出拷问。
晨田的小说锚定了一个具有共同身份特征和心理特征的青年群体——他们来自乡村,受着乡土文化的浸染;刚刚在城市落脚,正施划着自己的人生理想,却又因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深感前路迷茫。如《去庆州》中的“我”,大学护理学毕业,在东省的一家医院做护士,在经历了被病人家属当作出气筒、出诊时变成背病人下楼的苦力,以及在送病人回庆州的路上,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只是要奋力维持一个将死之人的生命体征,保证他“活着”回家后,他对自己选择这个职业的信念感产生了动摇。又如《云端之上》中的“我”,与相恋了七年的恋人黄冬雨分手,刚从民办学校教师的岗位上辞职,怀着炽烈的文学梦蜷缩在出租屋里,不得不靠写公众号或是贩卖野山鸡来维持生计;隔壁医院急诊科的护士王金玥也是一个守护自己梦想的人,她一直在啃一本厚厚的牛津词典,为了要实现毕业时的一个莫名的理想——去爱尔兰。可是她又说:“谁又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也许只是我们不甘心而做出努力而已。”这里的不甘心,有了点睛的意味,道出了晨田刻画的这一类人的重要心理特征,《在我们消失的地方》里面的唐秀山、阿清,《放生》里的苏尾生等人,也都是如此。《放生》还再次放大了这种不甘,谈到理想,“苏尾生感觉到他们的不甘心,或者说他们都知道自己要找怎样的工作,成为怎样的人,所以痛苦”。这群心怀理想刚刚步入社会的青年,他们从学校的大跳台来到城市,但又尚未找到在城市着陆的理想方式,要么咬牙坚持下去,要么就只能乖乖地屈从于命运。会不会实现以及如何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是作者与主人公合谋抛出的尖锐问题。
晨田小说的主背景大都发生在一座叫北安的城市,北安这个名字或许可以对照南宁进行解读,它与乡村的距离没有北上广深那么遥远,但足以让卑微的梦想落地生根。广西大部分作家都在自己的小说中建立了独属于自己的地理坐标,就前文提到的壮族作家而言,凡一平的上岭村、黄佩华的驮娘河、李约热的野马镇、陶丽群的莫纳镇等,都让读者印象深刻。北安市在晨田的小说中多次出现,这座城市在小说中的功能性也很强,它是一个既可以轻松回到乡土,又连通外面世界的中间场域,这座城市或许可以更多地活跃在作者今后的小说中,成为带有晨田标签的地理坐标。但目前来看,城市在晨田的小说中还处于概念化和碎片化的状态,对城市的取景也主要体现在医院、出租屋、路边摊等一些特定场所,并不能由此窥探城市全貌。或者说城市对于作者笔下的主人公来说仍是未知的,他们的灵魂并没有在城市得到真正的安放,也因此呈现出边缘人的特点。
在晨田的小说中,乡村是涂抹不掉的底色。小说中每一种城市生活的背后,都牵着一个乡村故事。《在我们消失的地方》中,阿清在初中还没有毕业时,随兄嫂来到“我”所在的乡村,无意中得知兄嫂要把自己嫁给瘸腿的四叔后,在“我”的帮助下,拿了“我”家里的钱偷逃出来,进而有了后来命运的转折。在这个故事背后,作者用几句话,还铺垫了姑姑自小被拐卖的遭遇,受害者又成施害者。在《放生》中,母亲唐小花将儿子在医院被患者家属殴打的遭遇归咎为选错了建房时辰,并想尽方法用乡村盛行的方法弥补。在《去庆州》中,则体现在对患者到家才能落气的坚持上,以及在道公主持下的回家仪式上。晨田写乡村,带着非常客观的眼光去写,呈现而非评论,因此能够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传统的乡村生存法则,以及原始乡村信仰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在作者笔下,乡村在很多时候是贫穷的、愚昧的,实则也更体现了乡村的无助。《在我们消失的地方》中,父母得知儿子唐秀山失踪后,求助在北安市工作的“我”,“她和父亲站在我狭窄的出租屋内,像两只落单的蚂蚁,他们感觉到天气的暴躁,却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的眼睛灰暗、混浊,像家里挂在瓦檐下的那盏二十瓦的灯泡。”作者对这对父母的描写,虽然寥寥几笔,足以让人从中窥见大部分乡村父母面对外界的无力与无助。当然,作为血脉根系所在,乡村在很多时候还是最温暖的所在。晨田小说一个比较显著的特点是将乡村的熟人社会带入了城市,家里的亲戚、儿时的玩伴,又或者是曾经的同学,他们多在主人公的城市生活中出现,或作为主人公与家乡信息的传递者,如《在我们消失的地方》中的唐大乐和在QQ上闪动的老乡群;或是主人公某一段艰难历程的陪伴者与支撑者,如《放生》中带着工友给苏尾生打气的苏兴民,以及与苏尾生一起按照道公要求完成放生仪式的小学同学赵二才;又或是与主人公有着共同理想、相似困惑,一同奋斗着的同样来自乡村的朋友们,如《云端之上》热衷文学的旧友宋时陡,以及新结识的邻居王金玥,他们似暗夜中发出微光的灯盏,用尽力气相互照亮着。虽未必能帮助对方解决什么实际问题,但这样的陪伴让人心生温暖。
虽然这样的城乡故事已不新鲜,就现有的几篇小说来看,主人公的类型还有些单一,但在这些相似主题下,对晨田的阅读仍不觉乏味,不得不说,晨田是个非常会讲故事的人,有成为优秀小说家的潜质。首先,他很会营造小说的氛围,往往开篇便切入有质感的生活情境,能够让读者迅速进入他构建的小说世界。另外,晨田很会刻画人物。主人公的彷徨苦闷已跃然纸上,他小说中出现的一些次要人物,有的虽然只是几笔带过,也都十分鲜活。这些次要人物可能是围绕单一观念或素质塑造的“扁形人物”,如矮矮胖胖、半天才挪得动一步的房东太太(《云端之上》);还有那位一有空闲就打电话,总是日理万机、火急火燎的赵老师(《去庆州》)等,这些人物虽小,但携带着大时代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小印痕,对时代具有某种概括力,共同渲染了主人公要面对的生存环境,而从他们身上分出的零零散散的故事线索,使小说更具延展性。此外,作者结构小说的能力也很强。晨田的小说,不读到最后很难猜到结局,如《在我们消失的地方》,从寻找失踪的哥哥写起,在一种焦灼的情绪中,先是梳理出哥哥的人生路径,然后又带入阿清的故事,完全进入另一条叙事线索,并陷入一种关于宿命论的思考,使作品具有丰富的解读空间。
这种丰富的解读空间,能够让人感觉到晨田小说蓬勃的生命力。说到不足,他现在的创作,还是过多地局限在小我的困惑之中,但这也是他创作的必由之路吧,把小我的格局打开,晨田的创作将会联通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迎来一个更值得期待的创作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