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
去年的一个冬日,我走在福州街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满口福州腔,一下愣住了,这不是林建法老师吗?赶紧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就明白,是自己听错了。我站在街头怅然了许久,想来好久都没听到建法老师的乡音了。三年前专门飞去沈阳看他,刘庆兄带路,进门见到建法老师时,看得出,他真是高兴,只是他患病多时,坐在轮椅上,话音模糊,只是断断续续的词汇中,乡音不改。建法老师的福建普通话,在文坛为很多人所熟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从福建的《当代文艺探索》杂志调任辽宁的《当代作家评论》杂志开始算,他在东北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他的口音没有改过,也没有东北腔,任何场合仍说着他的福州腔普通话,由这一点,你就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固执的人。
建法老师的固执在文坛是出了名的。他也能静心听你讲一件事情的看法,但你很难改变他。他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按自己的意思做下去,直到把事情做成、做好。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理论杂志已经举步维艰,办刊经费多半靠主编从各处化缘得来,但建法老师仍旧张罗了不少学术会议,在大连、锦州、上海、苏州等地召开,我参加过不少。那时他和新华社的许多朋友交好,凡开会,他只请新华社的记者发通稿。有些作品研讨会,作家本人是希望多请几家媒体来现场报道的,以求扩大影响,他们不敢直接向建法老师提出来,就希望我去和他说。建法老师那时对我可真好啊,很多事都会电话问我的意见,我说什么他也不会生气。我当时在《南方都市报》工作,就从一个媒体人的角度分析,现在的媒体环境变了,各地影响最大的往往是都市生活类报纸,像文化活动的报道,光仰仗新华社恐怕是不够了,即便新华社发了通稿,又有几家媒体会从稿库里选用这条新闻呢?还是得有几家专业报纸和几家有影响力的日报参与报道比较好。建法老师听了默默点头,可到会议开幕,记者仍旧是只有新华社一家。那些年,大家都不太在意这些,报不报道也不影响说话的兴致,而建法老师的观点是,记者多了,闹哄哄,就无法纯粹谈文学了。现在回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建法老师的固执,许多时候正是缘于他的纯粹。和他见面,或者电话,几乎没有什么寒暄、客套,所有的话题,都是他的刊物,他的选题计划,以及他读到了哪些好作品。类似他这样的编痴,同时期的,我印象中还有《大家》主编李巍、《山花》主编何锐,只要他们有电话来,第一句话就是刊物刚编发了谁的作品,正策划什么选题,或者某某期“你搞一篇”。没有这些主编的执念,估计就没有这些刊物的独特风格了。正因为视刊物如生命,建法老师广交朋友积累下的人脉资源,各种费心运作而拉来的赞助,多数都花在编刊和编书上了。在这个事上,没有朋友能劝得住他。
有一次,他告诉我,《当代作家评论》杂志在新的一年要创办一个栏目,形式是发一篇或几篇具有探索风格的小说,同时配发针对这些小说的评论文章。他给我安排的任务是评同期发表的艾伟小说。我总觉得这个栏目多少有点任性了,一本评论刊物,头条发的居然是中短篇小说,个人偏好未免太重了,我劝过建法老师,但劝不动。栏目做了一年,也自然停了。另有一次,他要用作家的手模做刊物的封面,我脑补了一下,觉得一本理论刊物的封面是一个大手印,如同武侠小说里的铁砂掌,太触目惊心了,也没什么设计感,于是劝他慎用,但也没劝住。那几年,一收到新刊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作家的手掌,而且有些作家明显是应付了事,用手掌沾上黑墨往宣纸上一拍,再印到封面上,那手看起来枯槁得像某个坐关多年的老僧的。再说,作家与作家的手模,区别也不大,信息量有限,至少我个人觉得这不是成功的设计创意,但建法老师的作家缘好,大家都陪他玩了几年这个游戏。还有一次,建法老师告诉我,准备用半本多的杂志篇幅发林贤治先生的一篇长文,是谈中国散文五十年的,字数估计有十万字吧,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说这不失为一个大胆的举措,只要文章好,偶尔的破例反而可以见出办刊者的魄力,但刊物毕竟是公器,也不能经常这么出位。建法老师这回倒是认同了我的看法。可不久之后,他在自己主编的另一本刊物上用整期的篇幅只发了一篇作品,是阎连科的一部长篇小说。这些事情,回想起来已恍若隔世,如今的主编们估计再也没机会像他这样挥洒自己的任性和固执了。
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建法老师的固执是作为一种个性被大家认同的,因为他的固执里包含着他非常坚定的文学观念。他没什么私心,只是有一些看法形成之后,你很难改变他。何况,他的许多看法,确是灼见。比如,尤凤伟的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还在手稿阶段,他看了就为之叫好,马上帮他张罗改稿座谈会、评论小辑;莫言的《檀香刑》、格非的《人面桃花》刚面世,他就意识到这是作家本人的重要转型,很快就组织了这些作品的评论专辑;他在杂志上和王尧教授等人合作,创设“小说家讲坛”“诗人讲坛”,编发小说家、诗人的演讲稿,这些文字,保留着口语风格,与固有的严谨、规范的评论文章大不相同,使刊物的文风不再是板着同一副脸孔,而这些讲稿,反而成了引用率最高的一类文章;他很喜欢于坚的诗和诗论,不仅组了不少文章重点研究他,《当代作家评论》一度还成了最关注当代诗人的理论刊物。他主持了二十多年的《当代作家评论》,一直是文学评论界的重镇,不仅培养了大批文学批评家,更是极大地塑造了中国当代作家的文学面貌。一个作家刚刚起步,或者一部作品甫一发表,还未有人作出权威研究,无所依凭,这时该如何定位和评价,是很考验一个评论刊物主编的艺术勇气的,他不仅自己要读,还要有敏锐的直觉,才能在第一时间作出判断。那些年,对中国当代文学现状的反应,建法老师总是最快的,他不仅没有遗漏掉什么重要的文学现象和文学作品,还能在作者群里准确约请谁来写哪篇稿,等杂志出来,往往一个新话题就被他激发出来了。而对于他不喜欢的作家和作品,尽管熟识,甚至有人以不同方式去说情,建法老师拒绝起来也是生硬而直接的;他不乏意气用事的时候,个人喜好常常也捉摸不定、时有变化,这就难免会得罪人,但多数人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的本意是为了坚守刊物的风格,也就慢慢理解了他的专断和偏狭了。后来他还在常熟理工大学主编了多年《东吴学术》,办刊倾向更温和、学术,那个庞大的作者群却仍旧围绕在他的刊物周围,时间不长,刊物的影响力就做起来了。不止一个人和我说,建法老师是天生的办刊好手,专业、执着、勤勉、不安于现状、总能将各种想法成功转变为话语实践;更重要的是,他非常善于扶持新作家和新作者,很多人出道的早期,都曾受惠于建法老师。就在几天前,诗人雷平阳还联系我,问我要建法老师的地址,他想寄点好茶给他喝。平阳感念和建法老师还不熟的时候,建法老师便为他组织了两个诗歌评论小辑,是那批文章首先确证了雷平阳的写作意义。
在我的周围,常常感念建法老师者,不在少数。他的固执与无私,他对文学的热爱,让人思之动容,难以忘怀。
众多受惠于建法老师的人当中,我可能是最需要感念他的一个。我是在大学二年级(1992年)开始在《当代作家评论》杂志上发稿的,其时我并不知道这本杂志的编辑中有一个福建老乡叫林建法,稿子写好了,就直接寄编辑部收。投的第一篇稿是论余华的长篇小说《呼喊与细雨》 (这是余华最初发表时用的小说名,后来才改名为《在细雨中呼喊》的),后来还投过多篇论先锋小说的文章,都顺利发表了。这对一个大学生而言,真是莫大的鼓励,杂志社寄来的稿费,有时够我两三个月的生活费,也大大减轻了我农村父母的经济负担。那些文章的责任编辑,写的多是高海涛老师,但建法老师审稿时,肯定记住我了。有一天,他托福州的林焱老师向我约一篇评刁斗小说的文章,并让他转告我,以后有文章只管给他,每期发一篇都没问题。其时我大学刚毕业,听到这个话,真可谓受宠若惊。只是我刚毕业时居无定所,后来又从福州来了广州工作,写作也就时断时续,如果不是建法老师常常督促、约稿,很多文章是写不出来的。他没有退过我的稿,很可能就是想保护我脆弱的写作热情吧。
我俩的年龄差了二十多岁,加上又同是福建老乡,建法老师对我自有一份父辈般的关爱和宽厚。记得我刚到广州工作时,有一次他途经广州去海南,来我租的房子里看我,见我生活简陋,临走时执意要给我一个装了钱的信封,叫我去买几件家具。可我想起他在沈阳的家,我之前去过,房子不大,到处是书和杂志,他的书桌和椅子甚至比我出租屋里的还要陈旧和简陋。他并不在意这些物质享受,除了喝茶上讲究些,吃饭、喝酒、穿着都近乎敷衍,心里却希望我们这些下一代能够过上好生活。我听很多与他亲近的评论界的同仁讲过,建法老师有时很严苛,你文章没写好他会直接批评你,甚至退回重写,你做的事他觉不妥会直接骂人。建法老师却没骂过我,他只要见我,眼里流露出的总是父辈般的慈爱,即或对我有所规劝,也是用温暖中带着期许的口气说出来。
一个年轻人,刚刚起步,便遇见了这么好的主编,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我的成长史中,贯注着建法老师的心血,是他的照拂与引导,使我在哪怕生活动荡的几年也没有停止写作。他从《当代作家评论》主编岗位上退下来后,专门打电话告诉我,说我在他手上一共发了四十多篇文章,我听了既吃惊,又惭愧,那一刻,我根本无法描述出我的复杂感受。过了一段时间,建法老师又给我打电话,他说,有顺啊,我刚才发现,你怎么没有做过《当代作家评论》的封面人物呢?我一直以为你早上过了,我一时忘了,你自己怎么也不提一下呢?我说,林老师,你觉得我上过就相当于我上过了呀,何必在意那个形式呢。但我在电话中仍能感觉到他的怅惘,多少有点自责的意思,也为自己已经退休、无法再行弥补而深感遗憾。在我的记忆里,建法老师总是繁忙、兴奋、不知疲倦的,工作计划一个接一个,很少有这种抱憾的时刻,他终归是对我有一份特殊的疼爱吧。他生病这几年,傅任大嫂偶尔也会转告建法老师对我的挂念,只恨天各一方,知他身体每况愈下,却也无法可想。建法老师的晚年是充满悲情的,一个如此热爱工作的人,因为生病,上天剥夺了他继续工作的能力;身体刚有小恙的时候,又没有采纳朋友和医生的治疗建议,渐渐就困守于轮椅和病床之上了。这些年,和王尧、何平、刘庆诸友一起,只要说起建法老师,大家的心情都会黯然悲伤,都觉生命何其残酷,又何其无奈。
我仍常常想起建法老师。我书架上有不少他主编的书与作品年选,还有从杂志文章中选编出来的各种研究资料选,看着书脊上他的名字,他的乡音仿佛就会在耳边萦绕。一个自己生命中太熟悉的人,深陷于身体的困顿之中,你却只能旁观,那种痛感、无力感,相信很多人都有体会。所幸的是还有文字,包括署了建法老师主编名字的那些杂志,都在诉说他与文学之间的爱,也见证着那些年他为文学界、为作家和评论家所做的事情。他的名字是难以消没的。他生病的这些年,中国文学界又有了很多变化,但建法老师的光泽仍在,很多学生做论文查找资料,总会勾连到他的身上,他策划的话题、编辑的文章,仍在影响后来的研究者。我前些天去图书馆借他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的《对话时代的思与想》,看他写的文章,有些既简洁,又有才华,只是他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编辑事业上,属于他自己的写作时间太少了,他是真正为文学而奉献的人,一个在文学面前赤裸、纯粹的人。我想,在这个学术秩序日益森严、逐利之风遍布文界的时刻,建法老师的固执、敏锐、热爱、惜才、坚持己见、不拘一格,会越来越成为大家想念的珍贵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