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平
在双雪涛(1983-)、班宇(1986-)、郑执(1987-)这一批“新东北作家群”作家中,郑执常常被认为是最晚开始写作的。这大致是基于《平原上的摩西》(《收获》2015年第2 期)、《逍遥游》(《收获》2018年第4 期)、《仙症》(2018年“鲤·匿名作家计划”首奖)这三部代表作的发表顺序,也是基于大家关注到的郑执的作品量,《仙症》获奖之前郑执从未在文学期刊上发表过作品。然而这一印象并不准确,忽略了郑执在写于2018年下半年的《仙症》之前十多年的写作前史。如果一定要考证登上文坛的时间,郑执是最早的一位。他之前的写作,以及之后的变化,症候性地显示出“80 后”文学从青春文学以来的转变。“80 后”一代作家中,郑执非常典型地折射出文学史的运行轨迹。
郑执第一部出版的作品是长篇小说《浮》,由作家出版社在2007年9月出版,该书在出版之前曾以《我们是不是很无聊》为题发表于搜狐的私人频道,在当年获得360 万的点击率,引发关注。据郑执在该书自序中介绍,小说开始创作于高三下半年(2005年春),完成于2007年夏天。长期关注“80 后”文学的白烨先生为该书作序,将其视为“80 后”一代和青春写作“最为耀眼的一颗新星”。郑执当时的写作,确实带着明显的青春文学的风格:“《浮》这本书承载着我人生的前半段青春,一段朝气蓬勃、彷徨无奈、稍纵即逝的冲动岁月,一抹鲜艳又掺杂了暗淡的混乱时光。”《浮》和当时韩寒那一脉络的青春文学很相似:以高中校园生活为故事,从一个才华横溢、骄傲叛逆的少年视角出发,以俏皮而充满讥讽的文字,讲述不羁的青春与应试教育体制的冲突。郑执就此在自序中直言不讳:“我的确是个离经叛道的人,我离的是四书五经,叛的是歪门邪道……《浮》这本书也是一本离经叛道的书,离的是一本正经,叛的是微不足道。”
“离经叛道”的青春文学,在韩寒时代曾经很成功。我们都知道韩寒从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出道,而“新概念作文大赛”之所以出现的一个重要背景,就是1997年的“语文教育大讨论”。在世纪之交,对教育体制展开冷嘲热讽,其实很难说是“叛逆”,至少就“青春文学”来说是代表性的潮流之一。当时郑执小说的出版方,似乎有意打造第二个“韩寒”,在郑执第二部小说《别去那个镇》(2010年)的腰封上,直接使用“可超韩寒”这样的宣传,当时的媒体报道也将郑执与韩寒作为比较。但问题在于,在《浮》等作品问世的时段,韩寒这一脉络的青春文学也在发生明显的变化,韩寒以其2008年前后的杂文写作为代表,有效地征用自媒体(新浪博客)以及自由化、市场化媒体的力量,将写作从青春、校园、教育转向社会批判。在青春文学转型的时刻,郑执的写作未逢其时,他出色的文学才华,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他在2007年出版《浮》到2017年出版《生吞》之前,尽管陆续出版《别去那个镇》(2010)、《我只在乎你》(2013)、《从此学会隐藏悲伤》(2015,杂文集)、《我在时间尽头等你》(2016),但影响未及预期,销量也不如人意。
在上述作品中,值得注意的是《我只在乎你》,这部长篇出现了两个重要的元素:“父亲”和“东北”。小说以沈阳为背景,穿插交代了苏敬钢与苏凉父子两代人的命运。丛治辰对此有过分析:“郑执的《我只在乎你》将这样一种意图结构呈现得尤为明显,他直接采用了双线叙事,让‘父亲’与‘儿子’的青春相互交叠,彼此印证:同样桀骜不驯意气风发,又同样遭到世界的痛击。不同的时代为这些男人提供的压抑或有不同,但是压抑本身却并无二致,正是在同样遭受压抑的境遇中,‘儿子’理解了‘父亲’。”不过,《我只在乎你》的叙述,依然带有青春文学的痕迹,整体上还是一个青春文学式的东北故事。
《我只在乎你》已然预示着郑执未来写作的转型,这一转型的直接起因,来自郑执家庭的变故。在《我只在乎你》后记中,郑执谈道:“这本书是献给我父亲的,他去世距此书出版时日,刚好三年整。三年中,发生过很多事,令我整个人改变巨大。”2009年初郑执的父亲去世,当时郑执在香港浸会大学社工系读大三,他选择休学一年回到沈阳老家陪伴母亲。他在《还可以游啊》一文中回忆过当时的境况:“因家境大变,一年后再次回到香港,惊觉自己已负担不起当时较为昂贵的学杂费用,写作赚到的那一点钱仅够维持基本开销。为免母亲忧心,我选择自食其力,但非常反励志的现实是,我根本无力自食:想打工,香港政府不允许留学生打工,抓到就遣返;想创业,没商业头脑,试做过小生意,把手头最后那点钱也赔光。”
在父亲去世之前,郑执有着恣意而闪耀的青春岁月。他是沈阳最好的中学东北育才学校的骄子,是辽宁省高中生英语才艺大赛的第一名,还是校园里的十大歌手,也写得一手好书法。父亲的去世以及随之而来的生活的困顿,对于郑执乃至于这一代东北作家来说,是一个象征性的时刻:正是在自身遭遇困境的时刻,才能理解父亲,理解作为失败者的下岗一代。“80 后”文学的热点,之所以发生从“青春文学”向“东北书写”的转移,一个历史前提是青年群体中失败感的弥散。青春文学兴起的历史前提,是市场化以来在一种浅薄的成功学氛围中,对于个人主体性的乐观想象。这一高度个体中心的文学想象分成两个分支:一支走向情绪化的自我倾诉,这种自恋化的叙事强化了个体中心主义;一支走向符号化的资本景观,这种资本化的叙事吸纳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并将其编织进市场秩序之中。但随着市场化激进以来高房价、过劳(“996”现象)、失业(“三十五岁”现象)等社会问题的浮现,正是在2016年全国房价高涨之后(之前的高涨更多体现在一线、新一线城市的房价上),2017年之后从双雪涛开始,东北书写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从1983年的郭敬明到同样出生于1983年的双雪涛,两个同龄作家先后出道差了接近二十年,这背后体现出文坛风尚与社会心理的深刻变化。父亲这一代人的去世,并不意味着子一代开始理解父亲——只有当子一代体会到失败感时,才能理解作为失败者的父亲。
父亲去世后的几年,郑执一度去借了高利贷,直到2013年的跨年夜,郑执才还清了拖欠近两年的高利贷,本息港币二十万,这笔钱来自《我只在乎你》的影视版权。这个时候的郑执已经从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毕业(从社工系转到了中文系),并在2012年进入香港皇冠出版社任文学编辑。2014年考入台湾大学戏剧系研究所,赴台北就读戏剧专业的研究生,后因在2015年回北京投身编剧,从台大肄业。可以看出,以父亲去世为时间节点,郑执的生活开始变得破碎,他在经历两种彼此交叉的漂泊:现实层面上在港台地区的漂泊;写作层面上在文化工业之中的漂泊。但是父亲的去世不是一种结束,而是一种召唤,召唤一种新文学的出现。“父亲”将反复出现在郑执后来的写作之中,无论郑执怎样漂泊,始终在不规则地围绕着“东北”、围绕着“父亲”这个原点运动。2016年郑执彻底搬回北京,郑执的归来,意味着他在文坛上的二次登场,他将开始迎来写作上的成熟。他成熟期的作品,从面向东北失败者的《生吞》开始。
既是告别,也是开始,《生吞》成为郑执写作生涯“第一个十年”里程碑意义上的作品。这部小说约17 万字,2017年4月开始于每周二、四、六在韩寒主编的“ONE”(电子杂志)连载,并于同年10月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郑执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故事,巧妙地容纳了以下三种小说元素:类型文学、青春、东北。很难说《生吞》仅仅是某一类的作品,这部小说的成功依赖于这三种元素在小说内部的有机融合。
《生吞》首先是一部类型小说。小说围绕“鬼楼奸杀案”这一案情展开:2003年2月15日,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在沈阳铁西区辽沈中路33 号楼这栋烂尾楼前的大坑里,警方发现了一具裸体女尸,死者是一位二十岁不到的漂亮女孩,腹部刻有一个神秘的火炬图案。十年之后,2013年的冬天,同一个案发现场又发现了一具类似的女尸,腹部依然刻着十年前的图案。显然,十年前警方判定的凶手未必是真凶,经办此案的老刑警冯国金心中涌起波澜。同一时间,冯国金的女儿冯雪娇在宾馆的床上给王頔也就是叙述人“我”讲起新出现的案情,王頔回忆起他和冯雪娇、秦理、黄姝、高磊这五个同学的青春岁月,其中黄姝就是十年前的死者,而秦理的哥哥秦天被当时的警方判定为凶手……
《生吞》由一系列案件串起:1999年的“8·3”大案,秦理的父亲秦大志抢劫棉纺厂运钞车被枪毙;2003年的洗浴中心砍人事件;2003年的“鬼楼奸杀案”,秦理的哥哥秦天被指认为真凶;2013年重演的“鬼楼奸杀案”……围绕“鬼楼奸杀案”这一案件,从冯国金这个人物出发,《生吞》可以被解读成中国式的社会派推理小说,也是新世纪以来有代表性的悬疑作品,展现出郑执在港台地区成熟的文化工业体系中受到的编剧历练。不过这种写作不惟郑执所独有,会有读者注意到,包括著名的《平原上的摩西》在内的“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往往都征用社会派推理这一类型作为小说的外壳。这里一个大的历史背景是东北因“下岗”所导致的旧有社会秩序的崩解,这一点和松本清张等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历史兴起有相似之处。
但更有意味的是,郑执等人对于类型小说的运用与西方的不同。无疑,由于司法制度等方面的明显差异,推理题材在当代中国语境中面临本土化的压力,往往与公安小说结合并转化为刑侦题材,我们的刑侦题材一定程度上还承担着现实主义小说的功能。但是这种表面上的不同不是最重要的。对于西方推理小说而言,比如在福尔摩斯探案集这样的作品中,福尔摩斯与其说是热爱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不如说他爱的是通过理性主义来为其祛魅。福尔摩斯的“天才”,是把理性主义扩大到他所调查的那些表面上深不可测、充满神秘的事件中,发现事物之间的关联,最终使得这些光怪陆离之事归于日常。“福尔摩斯通往日常的途径既产生了神秘,同时又解除了它的神秘。”在这个意义上,福尔摩斯小说的兴起,与大英帝国的殖民扩展及以理性为核心的现代性在全球的扩张同步,并非偶然。
而郑执笔下的社会派推理小说,不是从理性出发,而是包裹着一种郁积的情绪。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郑执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将沉重而残酷的现实生活带入小说世界,像东野圭吾的小说一样以“悬疑”为表象来呈现情绪的迷茫;更重要的是,郑执的小说是在精神分析意义上展开的,其写作处理的核心主题是“压抑”。这和青春文学聚焦的“委屈”有关,但远远不是青春文学那种情绪化的文学能处理的。笔者将《生吞》视为青春文学的一个历史节点,在这部作品中,青春文学清晰地展现出自身如何分裂,并经由这一分裂向东北书写转化。
在具体的叙述形式上,《生吞》沿着两种视角、两条线索展开:其一是冯国金的线索,采用全知视角,通过对案情的追溯冷冽地展现出东北的酷烈,这条线索的特点是重叙述,聚焦于情节,叙述较为快速;另一条线索是王頔的线索,采用王頔视角也即从“我”的视角,通过回忆伤感地展现出王頔与黄姝、秦理等人从1999年初秋黄姝转学到和平一小到2003年王頔他们即将从育英中学毕业的青春岁月,这条线索的特点是重描写,聚焦于内心,叙述较为缓慢。
王頔这条线索上的叙事,是我们熟悉的青春文学叙事,假设《生吞》的故事就是以王頔回忆的方式展开,也并无不可,但这将极大地降低《生吞》的艺术质量。《生吞》的核心冲突,不是发生在人物内部的情绪的冲突,而是社会的冲突。小说中被“生吞”的黄姝和秦理,漂亮、聪明、心地善良,他们之所以成为受害者,很大程度上源自他们缺乏家庭的保护。秦理的父亲是杀人犯,黄姝的父亲离婚后去了南方,母亲因参加邪教精神失常离家出走,秦理和黄姝被小学同学们嘲笑为“杀人犯和精神病结婚喽”。
《生吞》展现出子一代的命运和父一代的际遇密切相关,青年人的命运处在一种结构性的关系之中,就像冯国金在故事最后的慨叹,“当时哪怕有一家大人出面,也不至于到最后那样”。在这个意义上,冯国金的视角,一方面是警方的视角,另一方面也是父辈的视角——黄姝和秦理,都是没有父亲的人。小说中和“鬼楼奸杀案”平行表现的另一起案情,也即小说开篇讲的老金女儿被强暴跳楼一案,也是源自这个女孩的家庭无法给予她足够的保护。小说同样借冯国金这个父辈的视角讲到,“她妈老早年就跟人跑了,她爸下岗,修自行车养活她,现在也得进去,这孩子谁管啊?”与之比较,青春文学的个人,是原子化的个人,社会关系极少进入到人物世界之中。这不是说在青春文学中家庭背景对于人物命运没有影响,以郭敬明《小时代》为例,正是因为顾里的父亲是富豪,她在林萧、南湘、唐宛如这个“时代姐妹花”小团体中才居于中心角色。这个小团体的一个游戏是“女王加冕”,就是当顾里生气的时候,林萧、南湘、唐宛如模拟传递一顶皇冠,恭敬而温顺地为顾里加冕,而顾里安之若素,神态自如。毕竟,其他朋友的生活,是由顾里所代表的力量所组织起来的。当“时代姐妹花”遭遇情感挫折的时候,其治愈的方式,是聚集在顾里的陆家嘴豪宅里,在巨大的衣帽间里挑选一件件名牌服装来安慰自己。这不惟顾里所独有,《小时代》中另一处描写更有意味:“两个街角的拐弯,顾里搞得头昏脑胀。宫洺此刻仿佛有点儿清醒了过来,他终于会说话了,虽然他只会说那么一句:‘千万别吐在车上,这车是我爸的!’——由此可见,这句话绝对来自他理性的最深处的恐惧,也许就算他整个人已经昏迷了,他依然会在昏迷中高喊:‘这车是我爸的!’”但是“父亲”是被青春文学有意抹去的,所以在《小时代》之中,顾里的父亲永不出场。
当世纪之交以来的青春文学制造的幻觉逐渐破灭,青春文学在裂开,在分裂出一种新的叙述,这一叙述就是东北书写。在字面上看,“青春文学”是关于时间的,而“东北书写”是关于空间的,所以“青春文学”往往被理解为青年文学,而“东北书写”往往被理解为地域文学,这两种理解都是错误的。“青春文学”和“东北书写”是“80后”一代先后继起的两种写作范式,二者的转换深刻折射出时代的变化,这一变化就是新自由主义所构建的原子化个人的破灭。在这一破灭后,个人被回置到社会结构中予以理解。值得注意的是,青春文学对于时间的处理,青春文学本质上没有时间,由于青春文学的新自由主义理论基础是时间的普遍化,历史时间在青春文学中变得空洞了;作为对照,在东北书写中,从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开始,事件的时间节点具体到年月日,像编年史一样清晰,社会史被拉进到小说之中——当人物的际遇无法被自身决定,而是一种结构性的产物时,社会史必然回到小说之中。
更有意味的是“父亲”的回归。社会史向文学的回归,意味着我们不再碎片化地把握生活的片段,而是以历史性的眼光探寻起源。在这个意义上,“父亲”的位置变得非常重要。在《生吞》中,王頔多次讲起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重型机械厂的下岗工人,下岗后在街边推着“倒骑驴”卖炸串。王頔对于父亲的回忆饱含深情:
厂子倒闭,下岗以后,我知道他最怀念的还是上台领奖的瞬间,那是属于他一生不复再有的辉煌,直到我那张奖状最后一次成全他,我偷偷凝视了他那双手很久,除了被热油溅烫的疤痕,十个指甲缝里是永远洗不净的辣椒面跟孜然。自己结婚以后,我曾无数次在睡前回忆他短暂的一生,他的一生虽然大部分时间败给了贫穷,但他的灵魂没有败给黑暗,起码他身体里的白,到死都没服软过。
我们到此来到了以往对于“新东北作家群”的标准结论了,这种结论既见于笔者以往的研究,也见于各类媒体上的理解:子一代的东北青年作家重新理解父亲,讲述东北的下岗往事,写出了父辈的尊严。这种社会分析式的结论当然是成立的,如同“革命”之于拉美文学,“下岗”对于东北文学是一个母题。但走到这一结论依然不够,对于东北书写,不仅有社会分析,还要有精神分析。在精神分析的维度上,郑执的《仙症》是近乎完美的典范文本。正是《仙症》的出现,使得我们对于东北书写的分析,不仅可以在意识层面展开,而且可以在无意识层面展开。而当我们进入东北书写的无意识层面,或许能发现更多的秘密。
作为郑执的成名作,《仙症》的故事框架像一个精神分析的案例:治疗精神病人王战团。通过小说,我们能整理出主人公王战团病历一样的人生:
王战团,1947年出生,1966年当兵。
1970年和“我”的大姑认识并结婚。同一时期,王战团初恋女友因父母被政治牵连以及婚姻不幸,跳井自杀。
在1970年代初的政治运动中,在梦里痛骂船长和政委,被批斗。在部队里发病。
办理病退,回沈阳一飞厂当工人。
儿子王海洋、女儿王海鸥先后出生,赵老师开始给王战团看病。
1987年,“我”出生。
1997年,“我”因口吃去北京看病。
1998年夏天,王战团的女儿王海鸥和李广源恋爱。
2001年夏天,在沈阳街头指挥一只刺猬过马路(小说开场);同一天,赵老师做法矫正“我”的口吃,“我”认罪(小说结尾)。
2003年秋天,王战团儿子王海洋车祸去世。葬礼后一个月,王战团脑梗死于精神病院。
在《仙症》中有两个精神疗愈的对象:王战团和“我”。王战团是臆想,而“我”是口吃。两人拥有同一位精神分析师:赵老师。作为东北民间的法师,赵老师给王战团看病,将他的臆想指认为自杀的女友鬼魂纠缠。赵老师的办法是请出仙人牌位,上写着“龙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爷”:
赵老师第二次到大姑家,带来两块牌位,一高一矮。矮的那块,刻的是那位女债主的名字,姓陈。高的那块,名头很长:龙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爷。赵老师指挥大姑重新布置过整面东墙,翘头案贴墙垫高,中间放香炉,后面立牌位,左右对称。赵老师说,每日早中晚敬香,一牌一炷,必须自己来,别人不能替。牌位立好后,赵老师做了一场法事,套间里外撒尽五斤香灰,房子的西南角钻了一个细长的洞,拇指粗,直接通到楼体外。一切共花费三百块,其中一百是我奶出的。那两块牌位我亲眼见过,香的味道也很好闻,没牌子,寺庙外的香烛堂买不着,只能赵老师定期从铁岭寄,十五一盒。
“白家三爷”何人?北方间传说中有“狐、黄、白、柳、灰”五大仙门,即狐狸、黄鼠狼、刺猬、蛇、鼠,供奉“白家三爷”就是供奉刺猬。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请仙”这一社会活动构成了一种“语言”,有其自身的内在规则与符号系统,核心的“能指”就是“白家三爷/刺猬”。围绕着这一套语言符号,形成王战团一家对于现实的理解。然而王战团拒绝进入这一拉康所谓的“话语环路”(circuit of discourse)之中,也即拒绝“受制”(subjected)于这一象征秩序,拒绝成为这一象征秩序中的“主体”(subject)。在这场戏剧般的仪式结尾,作家写下了反讽的一笔:
全程王战团都很配合,垫桌子,撒香灰,钻墙眼儿,都是亲自上手。赵老师临走前,王战团紧握住她的手说,你姓赵,你家咋姓白呢?你是捡的?赵老师把手从王战团的手里抽出,对大姑说,要等全好得有耐心,七七四十九天。
有意味的是,在郑执的另一篇小说《他心通》中,结尾同样复现了对于象征秩序的拒绝。《仙症》中的“白家三爷”这一能指,只是将这种象征秩序的荒诞性暴露到了极致。王战团对待“刺猬”的态度,和其他人物比较更像是一个正常人。他之所以吃了一只刺猬而激怒了赵老师,是因为他按照女婿介绍的民间偏方治腿疾:“王战团说,它能治我的腿,下个月你大姐婚礼,我瘸腿给她丢人。”在这一刻王战团是理性清明的父亲,对于子女怀有深情。但王战团不得不是精神病人,他将“父之名”(Nom-du-Père)——“白家三爷”这一能指——排除在象征界之外。而赵老师之所以是“正常”的,是因为她严格遵守“父之名”的秩序,“白家三爷”这一能指牢牢地占据着“父亲”的位置。故而当她得知王战团吃了一只刺猬后勃然大怒:“那头吼得更大声,你知道保你家这么多年的是谁嘛!你知道我是谁嘛!老白家都是我爹,你老头儿把我爹吃了!”
王战团展现出自我经由认同而形成及其不可能:他面对的是一面破碎的镜子。在这一刻,作家借王战团这个人物,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写出了“东北”的悲剧性。“东北”的破碎,在社会分析的意义上可以被归结为“下岗”;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是——经由“下岗”的创伤——自我意识与自我之间的障碍。东北文艺就被卡在这一错位中,一开始是赵本山、范伟意义上的喜剧,这条脉络最终发展到《野狼Disco》的反讽(粤语与东北话两种语言,舞者与失意者两种身份);之后到来的是郑执这一批作家,他们直面这一障碍,并在这一历史的裂谷中最终遇见自己。
这可能是《仙症》最为卓越之处:叠印地展现出对于父辈与子一代的精神分析,并最终完成对于“东北”的精神分析。王战团的悲剧,也即“东北”的悲剧,能否被“白家三爷”这种荒诞的能指所解释(下岗是因为东北工人懒惰之类的说辞不过是这类能指的种种变形之一)?郑执的回答是不能。由此,对于东北书写来说,班宇式的历史寓言转为郑执式的精神分析,王战团这样的人物,呈现出非常高的精神硬度。
但对于子一代而言,父辈的拒绝转为子一代的接受。《仙症》反写了精神分析的公式:不是恐惧父亲,而是恐惧成为父亲。“我”在一开始是“口吃”的,作为对照,读者会回忆起《生吞》中的秦理同样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口吃”意味着“我”的异在,意味着“我”对于先于主体的语言结构的拒绝。故而,毫不意外,王战团和“我”之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亲近感,“这一家子,就咱俩最有话说”。小说有一处很耐琢磨的细节,王战团为“我”修电视天线:
王战团说,你看见那根天线没有,越往上越窄,你发现没?我说,咋了?王战团说,一辈子就是顺杆儿往上爬,爬到顶那天,你就是尖儿了。我问他,你爬到哪儿了?王战团说,我卡在节骨眼儿了,全是灰。我不耐烦。王战团说,你得一直往上爬。
郑执乃至于这一代“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并不是仅仅在写东北下岗工人,而且也是在写子一代告别下岗、告别东北。很难用“东北”或“下岗”来完整地解释为什么在纯文学市场并不景气的今天,郑执乃至于双雪涛、班宇这一批作家的写作,在最近几年引发了如此广泛的热议。在以往的包括笔者在内的研究中,更多是在社会分析的层面上分析这一代作家对于东北的怀念,以及重新擦亮作为失败者的父辈的尊严。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子一代作品中的怀念与逃离、尊严与恐惧是同时发生的。失败者的尊严,是一种被“死亡驱动”所铭刻的尊严,也即从能指链中的滑脱——在本质上,是“创伤”拒绝被象征化。相反,“生命驱动”意味着与能指的联结,“认罪”意味着与象征秩序的能指链的联结。在小说的结束(实际上也是小说的开始,两个场景是同一天),父辈选择去死,子一代选择去生。面对着赵老师这位精神分析师的木剑,面对着吃了“刺猬”这一“罪孽”(实则是象征秩序的入口),“我”跪地认罪,锁在房间里的王战团在呼喊,两条线在这一刻双声变奏,以交响乐般的悲怆聚合:
三爷在上!还不认罪!我始终不松口,此时里屋门内竟然传出王战团的呼声,我听到他隔门在喊,你爬啊!爬!爬过去就是人尖儿!我抬起头,赵老师已经站到我的面前。爬啊!一直往上爬!王战团的呼声更响了,伴随着抓心的挠门声。就在赵老师手中木剑即将击向我面门的瞬间,我的舌尖似乎被自己咬破,口腔里泛起久违的血腥,开口大喊,我有罪!赵老师也喊,什么罪!说!我喊,忤逆父母!赵老师喊,再说!还有!刹那间,我泪如雨下。赵老师喊,还不认罪!你大姑都招了!我喊,我认罪!我吃过刺猬!
“认罪”的这一刻,“我”也被结构到能指链之中,“我”的“口吃”似乎痊愈了,可以跟着赵老师熟练地念出“白家三爷救此郎”。通过“我”这条线的故事,我们知道在王战团死后,“我”成年后去了法国,娶了一位中法混血儿Jade,“Jade 的父亲就是中国人,跟我还是老乡,二十多岁在老家离了婚,带着两岁的Jade 来到法国打工留学,不久后便结识了Eva 再婚。Jade 再没见过她的生母”。“我”和Jade 都是出东北的异乡人,Jade作为拉康意义上的“我”的“对象a”,表面上维持着“我”作为主体的稳定感,实则标示着主体的欠缺——处于离散之中的“我”对于“东北”的乡愁,处于象征界中的“我”对于不可被象征化的实在界的乡愁。某种程度上,“东北”真正扮演着“对象a”的角色,也即“我”的原初的失落。因此,Jade 察觉到了我的“抑郁症”:归根结底,“我”的欲望是指向自己的,所谓“抑郁”,不是哀悼世界,是哀悼自我的空虚。
故而,“我”看似被治愈,但是残留着对于父一代的执念。《仙症》中有一处细节,每当“我”喝醉之后,“口吃”这个症结就又回来了。郑执乃至这一批“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中感人至深之处就在这里:父一代始终把罪责或是拒绝进入象征界的“不合时宜”留给自己,而让子一代如一个“正常人”一般进入“日常生活”的象征界,比如《仙症》里王战团让“我”往上爬。与之相对,子一代始终做不到完全遗忘父一代,这两代人从来没有真正地分开。《仙症》小说集中的最后一篇,《森中有林》也采用了类似的结构,《森中有林》中的子一代吕旷和王放在出走东北之后,最终又回到这片承载过父一代生命的土地。
因此可以说,子一代的离散,不是“成功学”意义上的。如《仙症》小说集中另一篇《蒙地卡罗食人记》所示,“我”偶遇了前大姨夫魏军,魏军一直在逃避对于大姨、对于东北的责任,在日本、美国、秘鲁、斐济等地全球漂流,直到为一盒传说中姥姥传给大姨的金子回来。魏军总是将大姨比拟为曾经被他打瞎一只眼睛的黑熊,小说结尾“我”变身为这只黑熊,为大姨、为父亲、为所有人毕生的委屈,咬死了魏军,走出蒙地卡罗西餐厅,走进东北茫茫的大雪之中。
在《仙症》中,“我”之出东北,是在无意识中寻找“话语”的裂口。和Jade 站在凡尔赛宫里,在一幅画着一片海的画作前,“我”想起来死去的王战团。作为年轻时在桅杆上打旗语的信号兵,王战团对于海洋充满向往,小说中多次出现王战团给“我”介绍《海底两万里》,以及——想象中的——自己作为核潜艇兵在深海的奇遇。写着“指挥着一整片太平洋”这样诗句的王战团,将儿子和女儿取名为海洋、海鸥,甚至在发病时都是在翡翠色的屋脊上展翅欲飞。这里的难题在于,王战团在“语言”面前并没有主体性,相反是“语言”在迫使王战团臣服。王战团自己的语言,接近拉康分析过的癔症话语(linguisterie),也被译为癔言学、歇斯底里型话语。这个词来自拉康对于法语的“linguistique”(语言学)和“hystérie”(癔症)的综合,《仙症》中王战团就被判定为癔症病人,癔语是崩解的语言,是主体崩溃在自己所拒绝、又无法走出的“语言”中的反讽——和主体从“语言”逃逸到“虚无”之中的反讽不同。
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的使命,就是走出“大他者”的语言。如果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的话,这种艺术性从来不是指那种无力的文字雕饰,而是一场战斗,是杀死语言的语言。“大他者”的语言方式是转喻,《仙症》中“白家三爷”的牌位后来被替换为十字架,能指就像大姑手上的佛珠一样无限滑动。而有力的文学,是拒绝象征化的象征——这正是“寓言”与“象征”的分殊。如果“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有最深刻的一致性的话,是将东北转化为“寓言”,在他们的写作中,关于“东北”的能指纷纷“滑落”,而非“滑动”。
具体到《仙症》中,象征界的“缺口”开启自王战团的一处“口误”:“有一天,我奶去别人家打牌,他进门就递给我本书,《海底两万里》。王战团说,你小时候,我好像答应过。我摩挲着封面纸张,薄如蝉翼。王战团说,写书的叫凡尔纳,不是凡尔赛,我嘴瓢了,凡尔赛是法国皇宫。”“口误”是象征界的“裂口”。凡尔赛皇宫里名画上的“海洋”,通向热爱《海底两万里》的王战团。王战团意识中的“海洋”指向着真正的自由,这是象征秩序无法消化的“剩余”。同样,小说结尾,“我”和Jade 来到斯里兰卡的无名海滩度蜜月,而Jade 曾经想用这笔钱在沈阳“买房”。“我”——以及同样从“东北”中离散的Jade——站在斯里兰卡的无名海滩上,站在象征秩序的绝对边缘:
许多年后,当我站在凡尔赛皇宫里,和斯里兰卡的一片无名海滩上,两阵相似的风吹过,我清楚,从此我再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
这是《仙症》最后一句话,在这一刻,每个词语都没有其自身依附的意义,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在一一断裂。“我”感受到来自“实在界”的“风”。这不是“我”作为“主体”的幻觉,而是“我”作为“主体”之幻觉的消失。这阵风爽朗而又空无,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影子,他自身开始变得透明。
这大致是笔者借助拉康精神分析理论对于《仙症》这一“症候”的阅读。我们同样可以在社会分析的意义上将《仙症》在社会史的脉络中落座,甚至于考证王战团的原型。郑执自己也介绍过:“如果你有留意到在书前面印了一行字:纪念王振有先生,对,那个人是我的大姨夫,可以粗略地说,他算是王战团这个人物的原型。”同时,也可以征引郑执在“一席”中的著名演讲,考证郑执曾经有过在高中三个月不说话的真实经历。但这对于理解郑执这一代作家,对于理解东北,仍然有些轻易。郑执这一代的写作,不是说出了什么;而是告诉我们,有什么在牵扯着我们,但又无法说出。《仙症》最终展现出对于东北的精神治疗及其不可能,东北最后的尊严,是拒绝被“治愈”。
【注释】
①②白烨:《“拔青”时节的真切写照》,《浮》,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5 页。
③郑执自己将《浮》概括为:“《浮》讲述的故事是关于一个聪明又自大、善良又倔强、个性鲜明又才华横溢的少年在一所声名显赫、纪律严明、思想和教育体制顽固的名校中自己跟自己的战争。”《浮·自序》,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6 页。
④郑执:《浮·自序》,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5-6 页。
⑤唐雪薇:《80 后郑执欣赏韩寒》,《北京娱乐信报》2010年7月9日。
⑥丛治辰:《父亲:作为一种文学装置——理解双雪涛、班宇、郑执的一种角度》,《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年第4 期。
⑦郑执:《我只在乎你》(后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325 页。
⑧郑执:《还可以游啊》,《从此学会隐藏悲伤》,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1 页。
⑨[英]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0 页。
⑩⑪⑫⑭郑执:《生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66 页、202 页、16 页、184 页。
⑬郭敬明:《小时代》(第2 部),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05 页。
⑮⑯⑱⑲⑳㉑㉓㉔㉕㉖郑执:《仙症》,北京日报出版社2020年版,第16页、16 页、23 页、25 页、18 页、18 页、35 页、4 页、17 页、36 页。
⑰在《他心通》中,父亲去世后办了一场宗教色彩的葬礼,但“我”最终拒绝了这一象征秩序,并恶作剧式的以“非法集会”的名义向警方报警。在《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吗》这篇散文中,郑执回忆过父亲的葬礼:“送葬在外地,一处佛教信众的私人道场,三天里过程很曲折,万事由我妈二十年的老友、一位虔诚的居士妥当安排,我跟我妈都信任她。除我们三人,在场都是素昧平生的三百位居士,齐声诵经,场面壮观祥和。”参见郑执:《从此学会隐藏悲伤》,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6 页。
㉒笔者的这一看法,受到特里·伊格尔顿对于劳伦斯《儿子与情人》评论的启发,伊格尔顿指出:“在写作《儿子与情人》的时候,劳伦斯并不仅仅只是在写工人阶级,而且也是在写他脱离工人阶级的历程”。参见[英]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8 页。
㉗顾明:《专访|郑执:我已经放下了过去的包袱,用严肃的态度对待文学》,“澎湃新闻”2020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