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书:《子夜》出版前后的舆论研究

2022-10-18 01:00李俊杰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子夜茅盾朱自清

李俊杰

内容提要:以1933年《子夜》出版前后引发的媒介关注为研究对象,分析各类报刊媒介为《子夜》出版设置的议程,探讨《子夜》阐释空间的多向创设。从发生学的角度,重构初期围绕作品产生的媒介空间文化,明确其在传播起始阶段的阅读、推广、介绍、评价等问题,有助于理解“经典”之形成史。从《子夜》的广告、读者、读法三个方向进入“《子夜》作为新书”的命题,重回史料,在文本表征之外,再构经典文学传播中的文化本相。

《子夜》作为“新书”议题的设置,是对共时性语境中《子夜》作为经典的学术事实进行历时性的溯源考察。各类报刊媒介围绕《子夜》的出版刊载了不少相关消息和评价文章,由此可观察《子夜》作为一部“经典”,在“畅销”中引发的轰动效应和实际反馈,通过异质的宣传和阐释方式,引发的回响及这些回响汇聚的独特方向,感受文学与舆论的复杂关联,探查究竟是何种合力,把《子夜》印刻在中国文学经典的谱系中。

一 营销之道:重议程设置,轻广告推销

考察1932—1933年的相关报刊,《子夜》在出版前后一年,仅发现三则一般意义书籍出版发行前后标明作者、出版社、标题、售价等信息的直接性商业广告(预告)。在现实层面起到更大宣传作用的,是各类消息与艺术化宣传文字。

《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以“读者热购《子夜》”为标题,对《子夜》的文学广告进行了梳理。这部文学史的论据包括:一、说明其“销路”之巨大也是篇名所指的《文学杂志》(1933年5月15日);二、《中学生》杂志1933年第31号叶圣陶所作的《子夜》广告;三、茅盾回忆性的自述《〈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中吴宓评《子夜》的部分。说明媒体渲染其商业上的成功,的确值得重视。

北平《文学杂志》转述《北平晨报》,“市场某书店竟于一日内售出至一百余册之多”①《文坛消息·国内·〈子夜〉的读者》,《文学杂志》1933年第1卷第2期。,对照1933年4月1日《出版消息》第九期中朱明《读〈子夜〉》的评论并两条“特别消息”,一是“茅盾小说上银幕”,“近作长篇小说《子夜》”“亦有采为脚本之议”;一是“《子夜》之销数”,描述其“销数之惊人,超出意外,闻只上海复旦大学一处,十天内共售去四百本,按复旦学生共有一千余人,平均每三人购一本《子夜》”②“特别消息”,载《出版消息》第九期,1933年4月1日,乐华图书公司发行。。

《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强调:“叶圣陶是经手出版此书的主要编辑……在与书同月出版的《中学生》第31号上还亲自写了《子夜》的广告。”③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80页。还有学者也提到,“叶圣陶是推介《子夜》的第一人,他为配合作品发行亲自撰写并在《中学生》1933年1期上刊登了一则广告”④陈思广:《未完成的展示——1933—2011年的〈子夜〉接受研究》,《审美之维:中国现代经典长篇小说接受史论》,四川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8页。;“开明书店叶圣陶撰写的《子夜》宣传广告(中学生)第31期,1933年1月1日)”⑤彭林祥:《一封茅盾佚信引出的艺文往事》,《中华读书报》第14版,2016年4月20日。。

然而核查1933年出版的第31期《中学生》杂志,发现其中并无叶圣陶撰写的广告。⑥1933年1月1日出版的《中学生》第31期,为“科学特辑”,其中书籍广告包括《新旧约辑要》、开明书店新贡献之新书十四种、《化学奇谈》、世界少年文学丛刊新出四种、“上海亚东图书馆《醒世姻缘传》”及其他古典小说十三种、《小妇人》、《新中国文艺丛书》十五种、大江书铺新书七种预告、学校教材及补充读物四种、上海亚东图书馆发行图书二十种、开明中学生讲义社招生及赠书广告、《新测上海地图》、开明中学教本十五种、《修辞学发凡》、开明小学课本六种、《申报月刊》新年号、开明青年丛书中学各科学习法十种等。唯刊茅盾所撰《光明到来的时候》一文。这个错误,大约可以追溯到1984年《人文杂志》刊登的吴海法《〈子夜〉的第一个知音》一文。

《叶圣陶集18》(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收《广告集》,叶至善先生称叶圣陶的确为茅盾多部作品写过广告,《子夜》广告为“1933年2月1日刊出”,钟桂松先生在《开明书店为茅盾作品所作广告》①钟桂松:《开明书店为茅盾作品所作广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6期。中,提及“开明书店1949年3月第13版茅盾小说《三人行》”两页扉页上有茅盾作品广告并录下原文,钟先生标明广告作者不详,判断即出自叶圣陶之手。

叶圣陶为茅盾作的《子夜》广告(见图一)刊于《中学生》杂志1933年2月1日。广告含书影、页数、字数、单价,将扼要的小说梗概与准确的版本信息融于一页。全文为:

本书为茅盾最近创作,描写一九三〇年的中国社会现象。书中人物多至八九十,主角有工业资本家,金融资本家,工人,和智识分子的青年等四大类。书中故事,除以工业资本家与金融资本家的利害冲突为总结构外,又包括了许多相互关联的小结构,如农村骚动,罢工,公债市场上的斗争,青年的恋爱等等,成为复杂生动的描写。全书文字多至三十余万言,而首尾经过的事件不过两月,即此可见全书动作之紧张。

图一:叶圣陶《子夜》广告,载《中学生》1933年第32期

包括此条,本文发现三则《子夜》直接广告,分别载于1933年《东方杂志》第三十卷第一号“新年特大号”(见图二),既有小说介绍又有出版信息与价格,未标明作者(文风近叶圣陶),和《中学生》1933年第34期(见图三)刊出的是出版社、作品、价格的直接广告,广告消息与《子夜》出版的情况同步。《东方杂志》所载是《子夜》出版前的“预告”,当中对定价的描述“一元五角”与后来的事实“一元四角”不符。

图二

图三

若将“销数”抑或读者评价与推介的文章看作软广告,《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尚未引证有效的《子夜》直接广告。

把视野拓宽可以发现反映并参与《子夜》热销的是一些功能复合且意义迁移的“间接”广告(软广告、书刊宣传)文本。

《子夜》最早的预告性宣传,或可认定为上海《文学月报》创刊号(1932年6月10日光华书局出版)中的《现代中国作家自传·我的小传》(茅盾著)。茅盾《子夜》的写作和发表及出版历经波折,战火打断了《小说月报》的连载,后将第二章、第四章以《火山上》和《骚动》为名,发表在了《文学月报》上。《文学月报》1932年创刊号第19至42页刊《火山上》,第173至176页刊茅盾短文《我的小传》,茅盾在此文中写道:“此刻将完成的,有长篇小说《子夜》。”①茅盾:《我的小传》,《文学月报》创刊号,1932年6月10日。这篇文字可以看作茅盾对自己作品特别是《子夜》进行了艺术性地预告、宣传和推广。

《我的小传》根本目的在于重新定位作为作家的“茅盾”区别于“沈雁冰”的身份,这既是书刊宣传的一种特殊方式,也是作家通过“回忆”对自我形象重新赋形。

1929年,《出版月报》,也以“茅盾是谁的化名,我想着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不用我再词费”①《关于茅盾的文学创作》,《出版月刊》(上海1929年)创刊号,1929年12月25日。的说法,刊载过《蚀》三部曲等作品被禁,相关出版社、杂志社被审查的消息。北平北方左联的机关刊物《文艺月报》也在创刊号(1933年6月1日)和第二期(1933年11月1日)发布了与茅盾《子夜》有关的文章与消息。

《文艺月报》创刊号刊载了吴组缃的《新书介绍·〈子夜〉》(目录为《评茅盾子夜》),《文艺月报》第二期刊载了罗浮《评春蚕》(目录为《评茅盾春蚕》)、转载了茅盾《女作家丁玲》(原载1933年6月19日《中国论坛》第二卷第七期)、刊载了文艺情报“茅盾被捕”。

该刊用两期创设舆论场,有显著的宣传效果。上海出版的《摄影画报》1933年8月19日在“文艺界”栏目刊登“茅盾被捕不确”,回应了“被捕”消息。

这类消息,自从作家“茅盾”出现后,就层出不穷,间接起到了广告作用。如1929年《新文艺》杂志署名“文氓”的作者谈到,“茅盾即某某的化名,某某为共产党徒,所以茅盾底文章不无宣传共产党的嫌疑,即一面审查该杂志(按:世界书局《诗与散文》),一面通令各报及各杂志,说在审查期内,不准登载该杂志底广告”,“商务印书馆也接了一纸命令”,“停止发行三部作及停止登载《虹》”,“三部著作”“据说将交由《文学周报》社发行”②文氓:《国内文坛小消息》,《新文艺》1929年第1卷第3期。;《申报》在1933年3月29日刊出署名赵鹏的消息——《茅盾的小说〈子夜〉将摄电影》,误把茅盾认定为沈从文,3月30日刊出《更正消息二则》,一为“茅盾君来函”,说明“摄电影”一事不确,二为“茅盾并非沈从文”,“沈从文为湖南人,现在青岛大学教书。茅盾氏则为浙江人,现在上海,此二沈氏,该不可混乱也”③载《申报》第21537号(23/30),1933年3月29日;第21538号(25/30),1933年3月30日。。上述“茅盾君来函”,不宜直接看作茅盾“佚信”,无法排除是否为《申报》自编自演的营销行为。

茅盾在回忆录《我所走过的道路》(原题《〈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中认为,“大家一致赞扬的作品不一定好,大家一致抨击的作品不一定坏,而议论分歧的作品则值得人们深思,《子夜》正是这样”①茅盾:《我所走过的道路》,《茅盾全集》第3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08~509页。。

《子夜》出版后,茅盾关注留存并在回忆录中引述、评价的有五篇:瞿秋白发表的《子夜与国货年》(按:“与”原标题为“和”)(署名乐雯)、瞿秋白的《读〈子夜〉》(署名施蒂而)、朱明的《读〈子夜〉》、卢艺植的《读什么书·读〈子夜〉》、吴组缃的《新书介绍·〈子夜〉》。

茅盾保存记录了《子夜》出版一年左右余定义、焰生、向曦、徐泉影、赵家璧、韩侍桁、绿曦、朱自清、淑明、吴宓的评论,并对读者的群体做了大致的分析,甚至包括了“听说”来的上海小报中假茅盾为《子夜》签名的“新闻”。检视1933年《申报》时,笔者有如下发现:

1933年4月2日,在《申报·自由谈》刊瞿秋白的《子夜和国货年》(署名乐雯),还刊登《读书中学》“创刊号要目”,中有绿曦的《介绍矛盾的〈子夜〉》(原报误排“茅盾”为“矛盾”);

4月4日刊鲁迅《文人无文》,以《子夜》的问世,谈“大作”的稀缺;4月5日刊《出版消息》第九期要目,以显著字体标明《读〈子夜〉》(作者朱明);4月16日刊署名“心”的作者写的《〈怎样研究新社会科学〉及其他》,作者说,“我希望诸位去看《义勇军》《子夜》《士敏土》《铁流》《溃灭》《布罗斯基》等含有深刻意义的小说书”;

4月22日刊《大声》周刊第三期要目,中有顾凤城的《〈子夜〉读后感》;

……

7月29日《申报·自由谈》刊凤吾《关于“丰灾”的作品》,提及阅读《子夜》,茅盾简报留存②参看《〈春蚕〉、〈林家铺子〉及农村题材的作品》,《茅盾全集》第34卷,第536页。;

……

茅盾《子夜》间接广告、消息和此类《子夜》时评的目录广告不知凡几,据此,可以大致勾勒出茅盾《子夜》“广告”的基本轮廓。一是《子夜》较少做一般意义的商业性广告;二是销量消息、作家其人、作品介绍和其他真伪参杂的周边信息,尤其是以刊物目录广告为间接广告的《子夜》时评,共同为《子夜》引发媒体关注,影响媒介议程创设制造了文化空间,又有不同的宣传性与阐释型文本加入,持续拓宽《子夜》的影响阈。

上述信息与热销的《子夜》相辅相成,奠定了舆论基础,读者群体对《子夜》的阅读与反馈,更为这一文学大事件赋予了实在的互动与丰厚的内涵。

二 有识之士:读者群与差异化

茅盾记录的14个《子夜》时评的作者,半数都在《申报》中以目录形式出现。《申报》以广告期刊目录的形式,留下了《子夜》评价的历史缩影。这些报刊目录,既是《子夜》热的呈现与反馈,更参与塑造了《子夜》热。这些时评的作者,也随热销的《子夜》,共同构成超越一般广告商业意义的更偏重文化表达的“前理解”。

茅盾大约有三种渠道收集他作品的评价:友人邮寄、报刊直接查阅、报纸间接目录信息。除茅盾记录外,《子夜》“时评”另有:

1933年2月18日《涛声》第2卷第6期署名“陈思”(曹聚仁)的《评茅盾〈子夜〉》;

1933年3月《中国新书月报》载禾金的《读茅盾的〈子夜〉》;

1933年3月26日《文学旬刊》第1期署名“郁云”的《读矛盾的子夜》;

1933年4月19日《清华周刊》第39卷第5—6期刊载,署名门言的长文《从“子夜”说起》;

1933年4月20日出版的《大声》周刊载顾凤城作《〈子夜〉读后感》;

1933年6月1日出版的《中学生》杂志第36期刊载的两篇《子夜》“新书提要”,分别为署名“木子”和来自“无锡师范”的作者“国梅”(范国梅);范国梅还将此文的增写(或原稿),形成《读〈子夜〉》,刊于1933年6月1日出版的《江苏学生》第9号;

1933年6月15日出版的《东方文艺》(广州)第1卷五、六期合刊,载林樾《子夜》(残本,笔者仅见仅存一页);

1933年8月3日出版的《读书周刊》第48期中,刊载了署名“昭光”的介绍文章,《〈子夜〉茅盾著》;

1933年10月25日上海《自决》杂志第1卷第5期载韦特《茅盾的子夜》;

……

1933年以后,仍有《紫晶》《定中校刊》《青年届》《南昌女中》《中学生》《浙赣路讯》《民主》(桂林版)《之大商学刊》《联声》《战时知识》《座谈》等杂志不断刊出《子夜》评论。

《子夜》读者群,大多是作家、学者、学生以及文学与社会问题的关注者,此处值得深入考察的议题很多。

首先是关注茅盾创作中投射的“社会问题”的读者。

值得一提的是署名“朱明”的作者,茅盾曾对朱明分析《子夜》中有“旧小说”技巧以及“革命”描写不够“艺术”,认定朱明为“立三路线者”①茅盾:《我所走过的道路》,《茅盾全集》第34卷,第512~513、534、513页。,在评价朱明为《春蚕》写的评论时,茅盾认定他为“社会科学的研究者”②茅盾:《我所走过的道路》,《茅盾全集》第34卷,第512~513、534、513页。,除朱明外,茅盾将罗浮、卢艺植等均概括为“社会科学”研究者,并且强调在当时是“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③茅盾:《我所走过的道路》,《茅盾全集》第34卷,第512~513、534、513页。,并在逻辑和事实两个层面,对他们的评论进行了再批评。包括朱明在内的年轻评论者的批评,大多沿袭瞿秋白对《子夜》批评的思路,然而显得教条而生涩,论点较为极端。

茅盾的读者普遍将《子夜》视作具有现实“真实性”的文本,时评以小说叙述的人物与社会表征特别是展现的经济、政治问题作为核心,用理性甚至是理论构成的理解装置去感受茅盾的文学表达。在1936年出版的《怎样研究中国经济》(经济学家钱俊瑞著,上海生活书店出版,之后再版并翻印多次)一书也将《子夜》与中国经济问题关联,开篇即谈到研究中国经济“第一步读《子夜》”。

其次,是中学生读者群体撰写评论的动机问题。

有中学生是受媒体设置的议程影响的:夏丏尊、章锡琛、叶圣陶、顾军正等主编,1933年6月1日出版的《中学生》杂志第36期上,两篇“第二十三次文艺竞赛”“新书提要”的参赛获选作品,皆对《子夜》内容进行概述。这两篇文字契合了1934年4月1日出版的《中学生》第34期中设置的议程——“第二十三次文艺竞赛题”,标题“新书提要一则”,要求“任取新书一种,通体读过之后,依据它的内容撰‘提要’一则,不得超过八百字”①《中学生》第34期,1933年4月1日。,作为提示,此刊中出现了相关广告:茅盾小说七种(含《子夜》)、巴金小说并译著七种(含《春天里的秋天》)。1933年6月号(第36期)“世界现势特辑”中,跟紧“卷头言”之后,是茅盾小说《春蚕》的广告。文中说道:“《春蚕》等四篇是他转向农村生活描写的第一步,很值得注意的。而《春蚕》一篇,复经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摄成电影,尤为名贵。”②《春蚕》广告,《中学生》1933年6月号(第三十六号)。还展示了“第二十三次文艺竞赛”中“新书提要”撰写比赛的优秀成果,刊载了两篇《子夜》“新书提要”,分别为署名“木子”的作者和来自“无锡师范”的作者“国梅”(范国梅)。除了对《子夜》进行概述的文字是两篇,对巴金《春天里的秋天》、鲁迅译的雅各武莱夫的《十月》等皆是一篇。《子夜》与《春天里的秋天》恰好是《中学生》第34期中专门广告的。

叶圣陶设置这样的议程,从教育角度说,是为让青少年学生有把握和概述复杂文本的能力。可以说,《中学生》杂志酝酿了《子夜》在学生群体中阅读的热潮。然而其读法,还仅仅是一般意义的试图理解茅盾构建的文学世界。

清华大学读者群对《子夜》的认知,可以看到专业知识分子群体不同的学术视角、差异的文化态度。

以清华读者群为代表的学院派知识分子的反馈包括吴宓的《茅盾著长篇小说〈子夜〉》、吴组缃的《新书介绍·〈子夜〉》、署名“门言”的《从“子夜”说起》和朱自清的读《子夜》。本文认为,要将这些评价放置在“清华大学读者群”这一具体文化空间中加以观察。

1932年秋冬,朱自清开设了“中国新文学研究”(三学分)课程,选修这门课的吴组缃在课程中撰写了《茅盾的〈动摇〉》等多篇读书报告,1933年春,时任《清华周刊》第39卷编辑的吴组缃在1933年3月29日《清华周刊》第39卷第3期中,刊载启示:“本刊文艺专号征稿启示”,“本刊拟于五六两期合刊,出一文艺专号,诸位师长同学,如有大著,无任欢迎”,该启示在五、六期合刊中,收署名“门言”的《从“子夜”说起》作为回应。1933年春夏,“茅盾长篇小说《子夜》出版后,(吴组缃)和朱自清谈《子夜》。朱自清对《子夜》推崇备至,说取材、思想和气魄,都是中国新文学划时代的巨制。这才是站在时代最尖端的作品,我们只有跟着他走。”不仅如此,“在清华工字厅(吴组缃)与季羡林、林庚、李长之就《子夜》进行热烈讨论,吴组缃为茅盾的观点新颖、气魄雄大的作品所动,而对他倾心仰慕”。①方锡德:《吴组缃生平年表》,《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1期。(方锡德教授从吴组缃日记中摘录)吴组缃的评价将鲁迅、茅盾前后并置,谈到了《子夜》的价值和瑕疵。价值偏向文学性的成功,瑕疵在于上下“阶层”描写不平衡,写城市应“割弃”小市镇和农村,“曾沧海”描写失败,听朱自清先生说,这部小说“模仿旧小说”的语言。2吴组缃:《新书介绍·〈子夜〉》,《文艺月报》第1卷,1933年6月1日。其影响,扩大到了20世纪末。

朱自清于1933年4月5日读完了《子夜》,“觉得写的不坏”③《朱自清全集》第9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11、23、228页。,5月16日,朱自清感慨,“晚作《评〈子夜〉》文,只成一节,此文已费时甚多”④《朱自清全集》第9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11、23、228页。。5月29日,朱自清记,“晚吴雨僧、毕老、浦工、石荪来。毕老论《子夜》,写双桥一段太简,又谓写工潮太不激昂,第一点似甚有理”⑤《朱自清全集》第9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11、23、228页。。1934年5月23日,朱自清记录清华举办“吟诵会”,顾宪良读《子夜》,这是朱自清谈《子夜》的背景。朱自清在文章中夸赞了《子夜》,尤其赞赏了“取材”。

吴宓发表在1933年4月10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中的评论文章《茅盾著长篇小说〈子夜〉》,用夸张的语调热情洋溢地“激赏”《子夜》,此文以“结构最佳”“人物志典型性与个性皆极轩豁”“环境之配亦殊入妙”“笔势具如火如荼之美”等溢美之词赞美《子夜》。彼时,清华大学外文系吴宓教授正与新文化背景的学者们过从甚密。茅盾对吴宓的“激赏”,先批评“技巧”视域局限,“只从技巧着眼”,又赞美“技巧”价值独特,并且其他评价“都不如吴宓之能体会作者的匠心”的肯定。⑥茅盾:《我所走过的道路》,《茅盾全集》第34卷,第516页。

其实这三份清华大学学者与学生的书评虽各有侧重,然而本质上都是从文学性角度进行赞美,他们的评价,都为茅盾所记录。清华读者群中有一异类为署名“门言”的《从“子夜”说起》,茅盾只字未提。

三 先见之明:理解范式的设置与偏离

《子夜》问世后,不少读者是在自然状态中参与这一阅读热潮。

署名“禾金”的《读茅盾的〈子夜〉》刊于《中国新书月报》①《中国新书月报》,月刊,文化类刊物,1930年12月创刊于上海。该刊由中国新书月报社编辑,由华通书局发行。发行所位于上海四马路中段。发行人为王怀和,编辑者最初为余甦生,后由方万里和华狷公接任。该刊停刊时间和原因不详。《中国新书月报》以向读者、出版界以及图书馆等组织介绍当时市面上的图书为目的,包括提供书目索引和各类与出版有关的文章。书目索引多出现在该刊每页的底部,其中一部分仅列举书籍的基本信息,另一部分则会有简要的介绍。该刊中所列举的基本信息,包括书名、价格和作者,以书店和书籍种类进行划分。如该刊第一期第二页列举的是开明书店所销售的教科用书,第三页为开明书店的小说,而第六页则为神州国光社的教科参考书、社会问题研究丛书和社会科学名著丛刊。除此之外,该刊还设有论坛、新书评介、出版界消息、文坛消息、什俎和读者信箱等栏目,用于刊载相关文章。“论坛”栏目主要刊载讨论和研究当时出版界的文章,如《昨日今日与明日的新书业》、《评中国著译界》和《现在出版物的紊乱与我们需要购书的标准》等。“新书评介”栏目刊载书评。“出版界消息”和“文坛消息”两个栏目则主要用于报道出版界和文坛的最近情况。至于“什俎”栏目,后改名为“杂俎”,刊载的文章则是不列入其他栏目的、关于文化的文章。该刊还专为读者开辟了发表自己观点的园地,即“读者信箱”。中“新书评介”栏目,是茅盾《子夜》的推介广告,同时也是较早的《子夜》评论文字。这篇推介文字,既包含了对小说人物纷杂,小故事没有发展,甚至茅盾驾驭题材的能力欠佳等一系列负面评价,同时,对小说的特点有精当的分析和赞扬,禾金②禾金:《读茅盾的〈子夜〉》,《中国新书月报》第三卷,第二·三号,1933年3月。的批评中,不仅注重小说的社会性,更注重小说的戏剧冲突的诗意和人物心态的复杂,这篇文章对屠维岳的人物形象有相当篇幅的细致分析。

除了这一类爱好新文学的青年,茅盾自述的“资本家的少奶奶大小姐”之类的一般读者,具体行迹不可考,仅留下一些花边材料供人想象。

从留存下来的时评来看,可以将显见的读者大致划分为几位重要读者领衔的意见与阐释逻辑相仿的观念群落,其中包括瞿秋白等设置的政治视角;叶圣陶等设置的文学教育与社会观察视角;朱自清等设置的文学批评与学术视角。

这三位在《子夜》作为新书阶段的推介和评价者,在理解范式的设置过程中,都遭遇了视角的偏移。

在瞿秋白设置的政治视角之下,与之意见出入的,基本属于茅盾所谓的“立三路线”者,瞿秋白的解释逻辑和其他左翼批评的解释逻辑显然是不一致的,这些读者与瞿秋白、茅盾这样的有独立认知的左翼知识分子的差异性观念,涉及左翼文学内部不同立场对文学创作和理解的分歧。

叶圣陶设置的视角更偏重功能性,强调借文学增加文化修养和理解现实的能力,他将《子夜》放置到了新文学发展过程中谈小说的独特价值——“兼具文艺家写作品和科学家写论文的精神”。然而在其指引下产生的一系列相关时评,基本上仅停留在与小说隔膜很大的粗浅幼稚的“摘要”上。但与这一视角冲突的如曹聚仁、韩侍桁等,反而认为茅盾在写作《子夜》上有某种文学技术上的退步。

以朱自清为代表的清华读者群,体现了文学性角度的思考,时评中最值得重新认识的,恰恰是与清华师生群体一般评价观念大相径庭的署名“门言”的评价。

在葛飞的《作为畅销书的〈子夜〉与1930年代的读者趣味》①葛飞:《作为畅销书的〈子夜〉与1930年代的读者趣味》,《中山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一文中,借“大概是清华学生”的门言的评价深入批评现场,从“1930年代的读者趣味”中发现茅盾《子夜》的一大特点是借鉴了“通俗小说”的叙述语言。倘若放到清华读者群中去审视这篇文字,将可以发现此文更重要的价值。

首先,门言的《从“子夜”说起》,与茅盾记载的清华其他批评者评价的视角是不一样的。他坦言,这部作品并没有引发他“所预期的轰动”,他不满于“批评”“很少”,茅盾在新文学中独特的价值是他是一个“创始者”,题材的创始者,“形式的创始者”,“新阶的第一个登临者”,而文学价值有限。“艺术生命”未必有“阿Q正传”或者“孤独者”长。仅仅是“做公债”“工潮”这“两种比较新颖的题材”帮助了他的成功。

其次,门言认为,“当一个人凝视人生时,他自然有其个人的哲学于理想”,通过对比自然主义的写作,门言不断深化对茅盾《子夜》优劣得失的判断。尽管如此,他还是强调,他的写作不是“文学批评”更不是“书评”,《子夜》的书评太多,“批评犹未有也”。

门言最后强调,“批评家固重学识,尤重对生活的体验”,并借此反复批评《子夜》人人能写的“书评”之无效阐释。

这与朱自清领衔的清华师生读者群一面倒的赞扬和不痛不痒的批评相较,显得火力十足。和左翼青年的政治批评又有显著区别,既有对《子夜》文本的深入分析和文学价值的参考定位,同时也借助《子夜》及其时评,完成了对“真”的“批评”的呼吁。

本文猜想,该文行文的语言风格(“我方才说”等口头语)、中外文学理论关键词(外语多为原文)和本文关注的问题的核心(“书评”等问题),更贴近清华大学叶公超教授彼时的文风与关注方向。

笔名“门言”,也可以从叶公超教授发表在《清华周刊》1932年4月21日第37卷第6期(同样也是文艺专号)的批评文章《门》中找到线索,叶公超说:“门,我方才说过,是可以代表我们文化精神的一种设备,我想凡在人与人集居的地方,门的功能不但能隔阂我们,同时也更能联络我们。”①叶公超:《门》,载《清华周刊》第37卷第6期,1932年4月21日。此猜想尚未实证,本文强调的是,无论叶公超是否为原作者,此文价值是值得重视的。至今,门言的《从“子夜”说起》,为诸多研究者关注,并引以为阐释的重要基础性材料,可见其独特性。这篇文章给我们一个提示,《子夜》热销的1933年,其读者群体大多在既定的理解逻辑中相互激荡,同时也有人借《子夜》,谈出自己独特的文化观念。

这些先见为《子夜》的持续性阐发奠定了基础,找寻了方向。

猜你喜欢
子夜茅盾朱自清
清芬正气朱自清
茅盾的较真
茅盾不怕被骗
茅盾不怕被骗
月亮的第十六个子夜(外二首)
子夜吴歌·冬歌
子夜无眠(外四首)
《南北朝子夜四时歌春歌》
茅盾手稿管窥
朱自清的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