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婧
(中国人民银行天津分行 天津市 300040)
由于产业结构偏重工业,能源消费偏化石燃料,目前我国单位GDP 能耗较高,约为OECD 国家的3 倍,世界平均水平的1.5 倍。随着“碳达峰”“碳中和”目标推进,我国能源发展加快向清洁低碳转型。2021 年,我国清洁能源消费占比达到25.5%,2011-2021 年均提升1.2 个百分点。虽然煤炭在能源消费结构中的比重已逐年下降至56%,但其作为我国能源结构主体的基本国情短期内仍难以改变。
目前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煤炭生产国和消费国,在我国工业产业链中煤炭占据重要地位。按照工业用途煤炭主要分为动力煤和炼焦煤两种,其中动力煤产量占比达到80%以上。从下游消费看,我国动力煤的下游消费主要包括火电、建材、化工、冶金、供热几个领域,其中火电用煤占比超过60%。从产业链上下游价格传导来看,煤价上涨将通过两种方式影响工业品定价:一是直接推升以煤炭作为燃料或原材料的商品成本,比如建材(主要为水泥)、供热、化工、冶金相关行业;二是由于我国以燃煤发电为主的火力发电量占全国发电量的70%以上,煤炭涨价将通过发电成本上升、电价上涨的路径间接提升高耗电行业成本。
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推进过程中,2012-2020 年煤炭价格处于下降周期,煤矿新项目匮乏、企业投资动力不足限制煤炭产能。2021 年以来,疫后经济修复带动火电耗煤需求增加,而煤炭供给端受到环保政策、安全监管、极端天气影响等多重限制,供需错配格局下全国煤炭采选产品价格上涨45%,达到历史高位。在经济结构低碳转型阶段,短期内煤炭供需格局维持“紧平衡”,煤炭价格将高位运行并通过产业链关系传导至其他工业品。为了测算煤炭涨价对其他产品定价的影响,研究煤炭在我国的价格锚作用,本文将通过投入产出价格影响模型进行量化分析。
投入产出价格影响模型基于国民经济各部门投入产出的消耗关系,研究中间投入产品价格或初始投入价格(如劳动报酬)变动对其他产品价格的影响。该模型是国内外测算能源价格波动对各行业和总物价水平影响程度的经典方法,既可以体现价格变动的直接影响,还能得到包含间接影响的完全影响。王继源等(2015)通过建立非竞争投入产出价格影响模型,发现在进口采掘业部门价格一次性下降50%的情况下,将最大拉低国内CPI1.10 个百分点、PPI 3.63 个百分点,且对重工业的价格影响要大于轻工业和服务业。任泽平(2012)根据我国2007 年竞争型投入产出关系建模发现,在煤炭价格上涨10%的情况下,CPI 和PPI 最大涨幅分别为0.27%和0.75%,如果考虑各行业对成本涨价的传导阻滞因素,CPI 和PPI 实际涨幅分别为0.14%和0.48%。
传统投入产出价格影响模型建立在两个前提假设上:一是价格传导为成本推动型而非需求拉动型;二是价格影响通过产业链条完全顺畅无阻滞传导。如果考虑现实中价格传导的时滞、部分产品的价格管控、派生需求增加的支撑以及企业利润的对冲等因素,实际价格影响一般明显低于估计值。本文参考已有研究方法,基于各行业对成本涨价的传导能力对价格潜在影响效应进行缩减,测算煤炭价格上涨的实际影响程度。在此基础上,结合2021 年煤炭涨价对主要工业品和PPI 价格上涨的实际贡献率,研判在低碳转型特定历史时期煤炭价格是否会成为我国高耗能产品价格之锚。
根据中间投入是否区分国内产品和进口品,投入产出表(简称IO 表)分为竞争型和非竞争型投入产出表。由于开放经济体中,进口产品也以投入品的形式投入到国内产品生产环节中,国内部门之间的价格传导机制减弱,因而基于相同年份非竞争型投入产出价格模型测算的物价变动要小于竞争型投入产出价格模型测算结果,也更接近实际情况。
对于非竞争型IO 表,可建立列向平衡式:
本文关注国内煤炭价格的传导效应,不考虑初始投入和进口品价格变动,那么由于i 部门投入品价格变动导致其他部门产品价格变动可表示为:
1.各行业成本传导能力定义。采用任泽平(2008)的方法,定义成本传导能力为各行业对成本涨价的向下传导能力,j 部门成本传导能力系数用公式表示为:
ctc>1 的行业不仅可以将投入成本上涨完全转为产品价格的上升,还能通过涨价获取更多利润;ctc<1 的行业对于成本上涨只能部分通过产品涨价转嫁,额外损失由行业内部消化。同样假定劳动者报酬等初始投入价格和进口品价格不变,投入价格上涨完全由国内产品价格拉动,成本传导能力衡量行业对国内产品投入成本上升的抵御能力和在市场上的定价能力。
由于现实中成本上涨与产品提价存在或长或短的时滞,且各行业成本传导能力也在动态变化,基于不同时期产品价格和成本涨幅计算的各行业成本传导能力系数存在一定差异。表1 展示了基于2018-2021 年价格平均涨幅以及基于2021 年当年价格涨幅计算的成本传导能力系数。两者对比发现,成本传导能力平均系数更为稳定,方差更小,可反映一段时期内各行业成本转嫁能力的相对强弱;由于2021 年能源价格大幅上涨,上下游产业成本传导能力明显分化,2021 年成本传导能力系数突出反映了行业间的这种分化现象。
表1 各行业成本传导能力系数(按平均系数降序排列)
从平均成本传导能力系数看,上游产业部门具有较强垄断性,更容易将成本涨价压力向下传导,比如石油和天然气开采产品、金属矿采选产品等上游采掘业成本传导能力系数居前,石油加工品、金属冶炼加工品、化学产品等中游产业部门成本传导能力系数次之,通用设备、纺织服装等下游产业成本传导能力系数明显低于1。同时,定价机制
也影响行业成本转嫁能力,由政府管控定价部门一般难以将成本涨价压力向下传导,比如居于产业链上游的电热生产供应行业平均成本传导能力系数甚至为负。此外,对于技术更新较快的高技术产业或中间物耗成本占比较低的服务业,比如电子设备、信息技术服务,国内产品投入成本涨幅较小,行业利润增加和成本转嫁主要依靠技术更新实现,产品价格呈下降趋势,按式(4)计算成本传导能力系数为负。
由于投入产出价格影响模型假定产品价格上涨完全来自于成本推动,不考虑产业逐利等因素带动的产品涨价,产品价格涨幅不会大于投入成本涨幅,上文计算的成本传导能力系数需要经过如下技术处理将其转化为介于0 到1 之间的数值,以此量化价格实际影响模型中各行业成本传导顺畅程度:对于成本传导能力系数大于等于1 的行业,可实现投入成本向产品价格的完全传导,模型中成本传导能力因子(以下简称CTC 值)设定为1;对于成本传导能力系数为正但小于1 的行业,投入成本上涨部分传导至产品价格,模型中CTC 值与系数值保持一致;对于成本传导能力系数为负的行业,模型中CTC 值设定为较小值(0.01)。
2.投入产出价格实际影响模型构建。通过成本传导能力因子将价格潜在传导效应进行缩减,测算价格实际影响,在式(3)的基础上其他部门价格变动可表示为:
其中,CTC为去除i 部门成本传导能力因子后由其他n-1 个部门成本传导能力因子组成的对角矩阵。据此我们可以测算煤炭涨价对其他部门产品价格和总物价的实际影响。
根据式(3)和(5),基于我国2018 年非竞争型投入产出表,当煤炭价格上涨10%,其他部门产品价格变动如表2 所示。从潜在价格涨幅看,由于动力煤的下游消费主要包括火电、建材、化工、冶金几个高耗能领域,因而煤价上涨推升这些行业潜在价格涨幅居前,对电热生产供应行业价格影响尤为显著。煤炭价格上涨对工业生产领域影响较大,对农业和服务业影响较小,住宿餐饮、农林牧渔、信息服务、批发零售、金融、房地产等部门潜在价格涨幅均不到0.1%,几乎可忽略不计。
表2 煤炭涨价10%对物价影响情况(按实际价格涨幅降序排列)
煤炭价格上涨主要对工业品价格即PPI影响较大,对CPI 影响较小。基于数据可得性,本文以各行业工业企业营业收入占比作为PPI 权重,可在各部门价格涨幅基础上推算PPI 涨幅。已有分析表明,高碳行业价格波动较大,是PPI 的核心驱动力。由于煤炭开采和洗选业在PPI 权重约为2.6%,煤炭价格上涨10%直接拉动PPI 上涨0.26 个百
分点,通过影响其他行业尤其是推升高耗能行业成本,最终拉动PPI 潜在上涨0.66 个百分点。
由于多数服务业、部分下游产业和价格管制的电力行业无法将成本上涨完全转化为产品价格上涨,煤炭涨价拉动各行业实际价格涨幅明显低于潜在价格。从受煤炭价格影响较大的高耗能产品价格看,根据IO 表中各部门对煤炭采选产品的直接消耗系数,煤炭价格上涨10%,直接推动电热生产供应、非金属矿物制品、石油加工品、冶金产品、化学产品潜在价格分别上涨1.25%、0.46%、0.45%、0.20%和0.16%。由于我国电价受管控,电价不随成本变化,电热生产供应产品实际价格仅上涨0.0125%,而其他行业实际价格涨幅等于潜在价格涨幅,这是第一轮的价格传导。通过各部门第一轮价格上涨带动后续多轮上涨,理论上最终拉动上述产品潜在价格分别上涨1.81%、0.81%、0.33%、0.50%和0.42%。但是由于电价传导受阻,依靠火力发电供能的各行业未感受到电价上涨压力,价格传导效应明显减弱,最终拉动上述产品实际价格分别上涨0.0126%、0.64%、0.49%、0.33%和0.29%。
所以,在电热生产供应成本传导阻滞(CTC 值设定为0.01)的情况下,虽然非金属矿物制品、石油加工品、冶金、化学产品成本传导能力顺畅(CTC 值设定为1),煤炭价格上涨10%引发除电热生产供应业以外的高耗能行业价格实际涨幅较潜在涨幅缩减10%~34%,最终拉动PPI 实际上涨0.41 个百分点,较潜在涨幅缩减27%。
此外,虽然基于2021 年成本传导能力系数和2018-2021 年平均系数设定CTC 不同,各部门产品价格实际涨幅有所差异,但对总物价指数PPI 的实际影响程度基本一致,煤炭价格上涨10%拉动PPI 实际上涨0.4%左右。
2021 年,全国煤炭采选产品价格大幅上涨45%,基于2021 年各行业成本传导能力系数设定CTC 值,通过投入产出价格实际影响模型可测算煤炭涨价引发高耗能行业价格和PPI 涨幅(见表3)。结合2021 年这些高耗能行业价格最终涨幅,发现煤炭对电热生产供应、非金融矿物制品价格上涨的贡献度高达82.3%和44.3%,对化学产品涨价贡献度也达到11.1%。总的来看,2021 年煤炭成本上升带动PPI 实际上涨1.8%,对PPI 最终涨幅贡献率为22.1%,煤炭因素已成为全国PPI 走高的核心推力之一。
表3 煤炭涨价对高耗能行业价格及PPI 上涨的贡献度(%)
同时,对比基于2018-2021 年平均价格涨幅计算的煤炭因素贡献率,发现2021 年煤炭涨价对电热生产供应、非金属矿物制品价格和PPI 涨幅贡献率明显高于2018-2021年平均贡献率。一方面,2021 年10 月8 日,国常会提出允许电价上浮,高耗能行业电价不受最高20%的限制,2021 年电热生产供应行业成本传导能力因子由0.01 提升至0.03,煤电价格传导渠道部分修复,使得煤炭对高耗能产品价格和PPI 的影响更大;另一方面,2021 年工业品价格上涨更多表现为成本推动的通胀,更符合模型假定,煤炭成本因素对PPI 上涨的贡献率升高。
中短期来看,煤炭价格将成为我国高耗能产品的价格之锚,并对PPI 产生核心影响:
首先,从价格传导机制看,电价市场化改革深化促进电价向下传导功能恢复,“市场煤、计划电”的格局将逐步修正,煤炭对高耗能产品定价和PPI 的实际影响更接近潜在影响。如果电热供应行业成本传导能力因子由2021 年的0.03 继续提升至0.5,煤炭价格上涨引发除电热生产供应业以外的高耗能行业价格实际涨幅达到潜在涨幅的80%以上,PPI 价格传导系数也将由目前的0.63升高至0.73。
其次,从通胀推升因素看,在碳减排压力下高耗能产品需求弱化,产品涨价压力主要来源于成本抬升,煤炭成本因素对产品定价影响较大。
最后,从能源消费结构看,在2030 年我国实现“碳达峰”之前,煤炭在能源结构中将占据主导地位,对其他高耗能产品定价和PPI 仍起关键作用。对比2017 年非竞争型IO 表,2018 年各部门对煤炭的直接消耗系数和完全需求系数有所下降,导致煤炭价格上涨推动其他部门价格潜在涨幅略有回落,但高耗能行业乃至整个工业领域对煤炭的消耗依然较大,在煤炭价格上涨10%的情况下,基于2018 年IO 表计算的PPI 潜在涨幅仅比2017 年低0.01 个百分点。因此,煤炭作为我国能源结构主体的基本国情短期内难以改变,在能耗总量和强度“双控”目标日益强化下,煤炭短期供需紧平衡使煤炭价格维持高位,碳价、碳排放权价格会上升,工业品尤其是高耗能品种预计将随煤炭价格起伏变化。
长期来看,随着我国能源结构由“以煤为主”向“清洁化、多元化”发展,低碳减排引发投入产出结构变动,工业生产对煤炭的依赖度降低,同时能源转型也将拉低长期通胀预期,预计在2035 年之后,煤炭对高耗能工业品定价和PPI 的影响将逐步减弱。
一是持续深化煤炭供给侧改革,实现煤炭有效供给。通过加大煤炭地质勘探力度、提高煤炭智能绿色开采水平,扩大煤炭资源储备,保障煤炭供应能力。
二是完善煤炭市场价格形成机制,化解“煤电顶牛”难题。通过加强煤炭市场价格调控监管,引导煤炭价格运行在合理区间,同时逐步畅通煤电价格传导路径、放开特定领域电价管控,促进高耗能产品合理定价。
三是渐进式推进能源结构转型,统筹传统能源与新能源行业协调发展。通过加强民营新能源企业与国有企业的混合所有制改革、鼓励传统能源企业主动介入新能源领域等方式,积极推动传统能源与新能源包容式发展,稳步提升煤炭企业核心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