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浅曦微 图/枕上浊酒
我不顾一切地绽放,哪怕只是短短一个刹那。爱给你,命给你,国家给你,天下,亦给你。
月洒清霜,深秋的夜风格外的凉。
独孤芳华伫立在竹窗前,眺望着芳菲庭院中那个挺拔颀长的身影。
月光洒在那人月白色的长衫上,恍若一色。长剑出鞘,在他那行云流水地挥洒下,透着凛冽的寒光。
独孤芳华静静地望着,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她为自己斟上一杯粢醍,伴着如豆的灯光悠悠地品尝着。
明日是她大婚的日子,而此刻在芳菲庭院中舞剑的人便是她此生挚爱的男子,顾剑清。
萧国最年轻的战神,顾少帅。
前几日,他刚刚在独孤国的大牢中度过了他的二十二岁生日,而他们独孤国送他的生日礼物是好几场残酷的刑讯逼供。
作为独孤国的公主和将军,独孤芳华实在是觉得他们独孤国这礼物送得有些不够意思,于是作为东道主,她送了他一份大礼。
那便是她自己。
或者说,不只是她自己。
她向父皇请命,她要嫁给顾剑清。
从十四岁领兵上战场,至今已有十四余年,她和这天下大多数的女子不一样,但在某些方面,她又和这天下大多数的女子一样。
月光已然隐去,狂风骤起。寒风呼啸而来,夹杂着愈加滂沱的大雨。独孤芳华放下手中的酒樽,清冷的双眸中有不知名的情绪浮漾。
因为内功深厚,即使没有灯光月光,夜间视物对于独孤芳华来说也不是难事。她抬手缓缓推开轩窗,狂风夹杂着滂沱大雨迎面而来,瞬间湿透了她身上火红的长裙。
她的肌肉不自觉地微微有些颤栗,可她不觉得冷。她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依旧在芳菲庭院中舞剑的男子,挺翘的唇角兀自勾出一抹苍凉的笑。
刺骨的寒风,滂沱的大雨,那人身穿一件单薄的月白色长衫置身其中。雨水打落在长剑之上,飞溅起惊涛骇浪。乌黑的墨发已然尽湿,将男子原本就清冷的五官映衬地愈加凛冽。
独孤芳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顾剑清的面前。方才舞剑的人此刻正长身而立,悠悠地向她勾了勾没有血色的薄唇。
他垂手,长剑向下。雨水顺着尖峰流下,滑过剑尖,散落出一地淋漓。
独孤芳华上前一步,握住他握剑的手。他有一双这世间最好看的手,修长而有力。而此刻,这双极好看的手,极冷。
她知道他,内伤外伤,皆未愈。
顾剑清垂眸看着她,幽深如潭的眼眸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独孤芳华拿过他手中的长剑。抬手,长剑落地,伴随着飞溅的雨水,发出铮的一声声响。
顾剑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二人对视了几秒,独孤芳华忽然搂住顾剑清劲瘦的腰,踮起脚,在他的唇畔印下轻轻一吻。
“独孤将军。”顾剑清看着她,目光愈加地幽深。
“叫我芳华。”独孤芳华抬手抚上男子清俊的脸。她缓缓垂下目光,久久地看着他那已经晕开一大片红色的后背。
“芳华。”顾剑清似乎笑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被独孤芳华扔在地上的长剑,悠悠道,“你可知道这剑跟了我十年。”
“十年?”独孤芳华重新抬眸对上顾剑清深邃的眼眸,戏谑道,“十年又如何呢?”
顾剑清轻笑了一下,想要弯腰捡起地上的长剑。
独孤芳华抬手制止了他。
“剑清。”她缓缓开口,昔日里清冷的声音中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柔情,“那你又是否知道,我的那把枪从我第一次上战场开始,跟了我十四余年。
“它跟了我十四余年,在你生日那日我亲手折断了它。而你,在我们大婚的前一日,也将你这柄剑弃了,好不好?”
顾剑清对上独孤芳华的目光,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一瞬,那仿佛真的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晶莹。
他的心忽然间颤了颤。他轻轻闭了下双眼,再次睁开时,便又是一片无波无澜。
“一柄剑而已,芳华若是不喜欢,弃了亦或是销毁我都不介意。”
独孤芳华的双眸动了一下,她轻抿了嘴唇,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好。”顾剑清无声地笑了一下,牵起独孤芳华的手向屋内走去。
暴雨激烈地打在长剑上,他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顾剑清送独孤芳华到房门口,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唇角,随后转身离去。
她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身影,缓缓闭了闭双眼。
那月白色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多好看啊,可是,现在却生生晕开了一大片血红。
带着那样的伤在狂风骤雨中练剑。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白色以外颜色的衣衫。
一室烛光,独孤芳华透过红色的盖头看着推门进来缓步走向她的高大挺拔的男子,一瞬间竟然有些恍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中。
女子通常会在十五岁及笄之后嫁人,而她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在遇到他之前,她,从未想过要嫁人的。
多年以来,她都认为军衣戎马会是她的一生,直到一个月前她和他在战场上相遇,她才蓦然间惊觉,她的内心深处也盼着和他衾暖柔情。
似乎被灌了不少酒,但顾剑清深邃的眼眸依旧清醒。他缓缓俯身,轻轻撩起她头上的薄纱。
嫁衣火红,拖尾曳地。此刻的独孤芳华,美到让人惊心动魄。顾剑清垂眸看着她清浅一笑,随即坐在琴前缓缓抚弄着琴弦。
他的声音清澈而略显低沉,与琴声恰到好处地交织在一起,宛然天成。
他薄唇轻起,缓缓开口。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独孤芳华站起身来从背后轻轻环抱着他,偏头吻上他清俊的脸庞。
世人都道顾战神犹如高山皑雪清冷如霜,月白长衫仿佛已和他浑然一体。殊不知,这火红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亦这般的合适。
尤其是和她一起。
婚服之上绣着精致的刺绣,他的是凤,她的是凰。
红烛摇曳,两人交杯而饮。
醇香入味,醉人的却不是这酒。
独孤芳华搂着他劲瘦的腰,他们吻地很深。
今夜,朗月无星。
顾剑清挥袖,室内烛光尽灭。清辉洒下,透过雕镂的竹窗,被挡在红色的帘子外。他和衣侧躺在床上,看着里侧轻闭双眸的女子,动作轻柔地为她拉了拉被子。
室内很静,他幽深的双眸中有不知名的情绪涌动。
女子忽然向他这边靠了靠,然后搂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
她依旧没有睁开眼睛,淡淡的声音中带着隐隐调笑的意味,她说:“放心,我不会在你有伤的时候欺负你的。”
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让我欺负的那一天。
因为常年领兵打仗养成的习惯,顾剑清和独孤芳华的睡眠都很浅。
顾剑清起床的动作很轻,几乎是没有任何声响。独孤芳华躺在床上没动,只是缓缓睁开眼看着男子挺拔的背影。
顾剑清修长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衣襟准备换衣服,忽然又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偏过头看了独孤芳华一眼。
独孤芳华的目光没动,直接对上他深邃的眼眸。
“吵醒你了?”顾剑清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撩了撩女子乌黑的鬓发。
独孤芳华没有说话,只是握住那停在他耳畔的手指。
“再睡一会儿?”顾剑清笑了笑,用另一只手帮她提了提被子。
“不了。”独孤芳华坐起身来脱顾剑清的衣服。
顾剑清垂眸看着她握在他衣襟上的手指,沉默了一秒,随即悠悠笑道:“不是说不睡么?”
“呵,女人在床上说的话你也信?”
顾剑清随即轻笑了一声,散漫而幽深地看着独孤芳华,缓缓道:“信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包括我生日那天在牢房里,你说你爱我。
包括,独孤国的战神独孤将军爱上了敌国的俘虏。
我都相信。
“是么?”独孤芳华抬手解开顾剑清腰腹和脊背上的绷带,动作轻柔地帮他换药。
我对你说的你都相信,可是你对我说的我却不能相信。
因为我知道那是谎言,因为,我从你的谎言中听懂了真相。
绷带上已然有血迹晕开,他的伤口愈合的并不算好。
刀伤剑伤十余处,这是他在数日前在战场上留下的,除了这些,还有一些是被逼供留下的。
她用温水帮他擦拭着伤口,他垂眸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带着些散漫又带着些温柔。
这样凛冽的伤口,然而他似乎并感觉不到痛。
可是,这样凛冽的伤口,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痛呢。
独孤芳华的心蓦然漏跳了一拍,思绪飘远。
独孤国和萧国交战,一月之前她和顾剑清在战场上初见。
萧国战神顾剑清声名赫赫,十二岁上战场成为副帅,十四岁成为主帅。这十年来,凡是他领兵的战役,从无败绩。
战争打了半个多月,独孤国没有占到半分上风过,她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对方的用兵如神。
顾剑清被人们称为战神,她也是。
顾剑清领兵的战役从无败绩,她也是。
然而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这半个多月来的交战让她从未过的感到这般心力憔悴。
最后一场战役,她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她精心布局,算了千步万步,可即使是这样,她依旧胜利的把握依旧超不过两成。
之前和顾剑清打的那几场战役,让她了解到,顾剑清是一个多么谋略无双的人。
天下为局,他和她便是那执弈之人。
棋逢对手,这种感觉真的很难言明。
最后一场战役,她赢得彻底,出乎意料地赢得彻底。
顾剑清陷入了她精心布置的陷阱,独孤国占下了那座城池。
那时的顾剑清孤立无援,一人一剑一马。寒风猎猎,男子白色的战衣已经被鲜血染得火红。
他被千军万马围攻浑身是伤,他策马冲到她的面前。那时的他已经无路可走,唯有拼死斩杀敌军主帅这一条路。
独孤芳华不得不承认,顾剑清不只是用兵如神,武功亦是问鼎天下深不可测。一人横扫千军,在遇到他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人能做到。
但即使是这样,她依旧可以看出他冲到她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以他伤重的程度,或许根本就不用她动手,他都撑不了多久。
那一刻,独孤芳华的心已然开始乱了。
她和他过了几招,他忽然脱力,她一枪将他挑下马来。
他坠马的那一刻,时间仿佛格外的慢,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他,猝不及防地望进他沉静深邃的眼眸。
心蓦然间漏跳了一拍,等她回过神来时顾剑清已经昏迷在马旁。
她跳下马来,搂起浑身是血的顾剑清,心跳成雷。
她将顾剑清带回她的帐篷诊治,军医为他清洗了伤口上了药。
他伤得很重,依旧昏迷高烧不退。
她将他带回了独孤国,她的父皇赞扬她做得好。
独孤国一直想拿到萧国军事机密,而这对萧国军事机密了若指掌的人,除了顾剑清还能有谁呢。
顾剑清被关入了大牢。
接风洗尘,整顿休息,处理军务。在所有人看来她依旧是那个既果敢凌厉又有条不紊的独孤将军。然而独孤芳华自己心里很清楚,她,自从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起,她便早已不是从前的她了。
从未感受过的,担心。
心乱如麻。
她忘不了他在战场上用兵如神举重若轻的意气风发,她忘不了他一人横扫千军浑身是血冲地冲到她面前拼死一搏凛然霸气,她忘不了他被她一枪挑下马来和她四目相对时的波澜不惊。
波澜不惊,却又包含着千百种思绪。
千百种思绪,可是那一刻,她竟然懂了。
她懂了,可是,他已然占据了她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位置。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相思一曲,大抵如此。
她抚了一整日的琴,画了一整夜他的画像。第二日她便昭告天下她要嫁给顾剑清。
有同僚问她这件事的原委,她的说辞冠冕堂皇。
她说多日的刑讯顾剑清都一声未吭,身体之痛对于顾少帅而言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但是情可以。
她说,她这几日已经调查清楚顾战神之所以会陷入她布置的陷阱的原因,不是顾战神少算了她一招,而是他没有想到他的副帅和他并肩作战多年的好兄弟会对他故意算计,这才导致萧君军大败。
其实她能猜到那人背叛顾剑清算计顾剑清甚至不惜配上上千战士的生命也要置顾剑清于死地的原因。从小到大顾剑清都文韬武略都胜于他,顾剑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在野都受尽人们敬仰。而他呢,他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仿佛永远都是他的陪衬。更何况,他姓萧而顾剑清姓顾,他是堂堂太子,他才是萧国未来的君主。
军心,民心,全部都向顾剑清严重倾斜。
他妒忌,妒忌得发疯。
而且在他心里,顾剑清挡了他的路,一个掌控一国之军权又拥有军心民心的人,对他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存在。
对于顾剑清,他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了。
所以他背叛,义无反顾地背叛。
而顾剑清呢,被最信任的兄弟背叛算计,打了人生中第一个败仗,身陷囹圄。她说,他此刻的内心必定充满了晦暗,而她便要利用这一点,她要给他温暖,让他的心向她,向独孤国倾斜。
皇上惊诧问她为何要这样做,她笑了笑,坦然地对上皇上的目光,一字字道:“我是真的爱他。”
她的父亲虽然是皇上,但依旧过着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日子,她知道他懂,那种只此一心仅给一人的感情。
她走到牢房,亲自去释放顾剑清。
那一天是顾剑清的二十二岁生日,她上前搂了他,在他没有血色的唇上印下他们的第一个吻。
大雪纷飞,抬望眼,漫地刺眼的白。
独孤国和萧国两军再次交战,但与上次不同的是,独孤国的带兵的将领依旧是独孤芳华,而萧国的将领已不再是顾剑清。
两个月前萧国大败,城池失却,精兵折损严重,副帅萧宸狼狈回国带回来的是顾剑清战死沙场的消息。
在人们眼中宛若神祇的顾战神在与独孤国一战中竟然有去无回,举国默哀,人心亦有些开始涣散。
萧国君主为了稳定军心民心,在两个月的休整之后,再次派兵与独孤国交战。而这次领兵的主帅是萧宸。
摄政王顾凭戎马一生,在两个月前痛失爱子之后一病不起告老还乡。顾剑清已死,而顾凭又远离朝廷,对于目前的局面萧宸很是满意。只要此战胜利,他便可以得到军心民心,之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萧国和独孤国的这一战,打得很凶。
萧宸意气风发地上战场,然后每一次交锋却都被独孤国狠狠压制着。他的每一步棋似乎都被对方算得丝毫不差,无论他如何布局,似乎都只不过是对方的局中局。
对方不止是用兵如神,更是对他十分了解。
独孤芳华虽然精通兵法,但他试问天下对他用兵能了解到这般的只有一人。萧国大败,比两月前的战败更加彻底。
两个月前的状况似乎重演了,萧宸亦只身一人被围困在千军万马之中。
但与之不同的是,顾剑清有横扫千军的本事,而他没有。
他被千军包围着,心中绝望至极,他不禁感叹,当日的顾剑清是不是也像他此刻一样绝望。
他闭上眼,准备给自己一刀。他抬起手,刀刃向自己刺去,然而他并没有感觉到痛感。
因为他的刀断了,在他刺向自己的前一刻断了。强大的真气震断了他的刀,他惊诧地睁开双眼,看到了一袭白衫的顾剑清。
他站在千军之中,战衣铠甲都没穿。大片的雪花散落在他白色的衣衫上,他淡淡地看着他,清俊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情绪。
他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留了他一命而且还放他走,萧宸回到军营时,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萧国再次大败,萧宸带兵回朝。
顾剑清非但没有死还去了独孤国的公主做了独孤国的军师。消息很快在萧国传开,一夜之间,精忠报国的顾战神成了万人唾弃的叛国之徒。
独孤国再次大胜,此番胜得这般容易,可以说大半都是顾剑清的功劳。
三军展颜把酒言欢。
独孤芳华回到芳菲庭院,提着一壶酒,去找独自一人坐在凉亭抚琴的顾剑清。
大雪依旧未停,伴随着凛冽的寒风打在男子修长瘦削的身体上。他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单衣,在这凛冽的寒冬中潇洒从容。
琴声停了,顾剑清抬眸看着站在他面前提着酒的独孤芳华,缓缓勾了勾薄唇的唇角。
酒一壶,樽两盏。独孤芳华和顾剑清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酒已空。
独孤芳华的眼眸愈加地清明。
她淡淡开口,问道:“你难过吗?”
“你觉得呢?”顾剑清笑了笑,深邃的眼眸中依旧无波无澜。
“你不难过。”独孤芳华对上顾剑清的眼眸想从中独处一丝一毫的情绪,然而,除了淡然和散漫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萧国大败,他一夜之间成了万人唾弃的叛国之徒。
“呵。”顾剑清轻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抚了一下独孤芳华的鬓发,缓缓道,“独孤将军不愧是独孤将军。”
二人没有再发一言。顾剑清继续抚琴,而独孤芳华,坐在那里看着他,静静地,听。
大雪纷飞,一枝红梅临寒绽放。
“当这一切过去,你……还会回萧国么?”
顾剑清顺着独孤芳华的目光望去,琴声戛然而止。
他们偏过头来看对方,四目交对。
他无声地笑了笑,一字字道:“雪满长安道。”
大雪已满长安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此次战争之后,顾剑清在军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渐渐开始掌握实权。
先前对他抱有怀疑态度的将领们也放下心来,毕竟,他此刻在萧国万人唾弃,他又怎么可能再为萧国效力。
被自己多年的好兄弟萧国的太子算计背叛,在低迷之中感受到了独孤国公主的温情,他们相信,他的心已经真正属于独孤国这边。
独孤芳华为主帅,顾剑清兼任副帅和军师,二人率兵征战沙场,数月以来打赢了大大小小十数场战役。
邻国的战乱已经平息,而数日之后,独孤国将再次与萧国一战。
此次战役,关系到十数座城池的归属,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
仲秋的天气已经转凉,傍晚时分的风已经有些凛冽。
萧国派了数位大将与独孤国作战,两次的兵败如山,此次一战萧国派遣了大半的兵力。
多日的交战厮杀,此次萧国战场上的每一位将领,都是顾剑清多年来的并肩作战的兄弟。然而他们都并未手下留情,顾剑清也没有。
顾剑清精于用兵,独孤国的军队在独孤芳华和顾剑清的带领下气势汹汹。萧国局势岌岌可危。
今夜的月亮很圆,清辉不减,散落一地霜华。
夜已深,主帅的营帐内却灯火通明。
独孤芳华轻轻托着下巴看着桌前排兵布阵的顾剑清,眼眸中有不知名的情绪涌动。
她掀开帘子走出去,乌黑的长发在晚风中飘动。
她双臂交叉握住自己的胳膊上下摩挲着,想驱散这由内而外的寒。
然而,有什么用呢。
她抬眸看着天空中如霜的明月,无声地笑了。带着几分苦涩,带着几分落拓。
顾剑清走出营帐找她,她看着一袭清雅长衫向她走来的男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顾剑清拿起臂弯的披风为独孤芳华披上,顺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长发。
独孤芳华抬眸,猝不及防地望进他幽静如潭的眼眸。
他看着她,眸中带笑。
独孤芳华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心中感慨万千。
其实,他对她真的很温柔,温柔到时常让她有一种错觉,让她痴想,她会和他有一个地老天荒。
顾剑清拉过独孤芳华冰凉的手,缓缓开口道:“芳华,生辰快乐。”
凌晨已过,今日,是她的二十九岁生辰。
这些年来,她的生辰不就是在军营中不就是在战场上,她,已经很多很多年不过生辰了。
可是这一次的生辰,她想他陪她过。
独孤芳华抽出手来搂住他劲瘦的腰,她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薄唇。
晚风寒,然而她的吻却火热。
她紧紧搂着他,吻他,从帐外到帐内。
他被她压在床上,昔日里幽深淡漠的眼眸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慌乱。
虽然只是一个刹那,但独孤芳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她垂眸看着他,轻轻地抚摸他清俊的脸。
“芳华……”顾剑清叫了她一声,清湛的声音中竟带上一分沙哑。
“明天的战争至关重要,关系到国家的存亡。”独孤芳华闭了闭眼,缓缓开口道。
“我知道。”
“剑清。”
“嗯。”
“今日是我的生辰,你……送我一分礼物可好?”
“芳华想要什么?”
独孤芳华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笃定道:“你。”
顾剑清沉默了两秒,深邃的眼眸中用不可名状的情绪涌动,他缓缓开口,一字字道:“你确定吗?”
独孤芳华再次低头吻了他。
一吻完毕,她的眼眸中竟然有一丝晶莹浮现。
顾剑清的心猛然一痛,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确定。”独孤芳华的声音很轻,却坚定如磐石,她缓缓开口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比这件事更让我确定了。”
顾剑清怔了一下,眼中闪过炙热隐忍的火光,他抬手搂住她瘦削的背,转身将她压在身下。
帐内灯光灭,帐外月光明。
明月,如霜。
第二日独孤芳华没有上战场,她说她得病了,得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病。
她说她得这病已经将近一年,而近日,她已经病入膏肓。
顾剑清带领独孤国的军队在战场上厮杀,独孤芳华在营帐内面无表情地抚弄着琴弦。
那是,顾剑清的琴。
傍晚时分,独孤国被萧国攻破都城的消息传来。琴声戛然而止,琴弦在独孤芳华的指尖生生地断开。
她抬眸看了一眼仓皇向她来禀报的士兵,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鲜红的颜色在她纤细白皙的指尖晕开,她缓缓站起身,撩起营帐的长帘,走了出去。
夕烧染天际,和她火红的长衫交相辉映着。
她极目远眺,兀自无声地笑了笑。
萧国的营帐内,萧宸看着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的来人,满脸惊诧。
原本昨日他们萧国已经的局势岌岌可危,而今日却大获全胜,连独孤国的都城都要攻下了。这巨大的转变实在是让他震颤,而更让他为之震颤的是,让整个局势改写的人,竟然是顾剑清。
被整个萧国上下认定为叛国之徒的顾剑清。
“萧宸,别来无恙啊。”顾剑清走进营帐,闲散慵懒地撩衫而坐。
萧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他震惊地沉默着,营帐的帘子再次被撩开。
他急忙站起身来,向来者行了个礼。
皇上。
此刻走进来的两个人,一位是萧国的皇上,而另一位,竟然是他八年未见的大哥,萧国的大皇子萧弈。
八年前,二十四岁的萧弈突然辞去太子之位远离朝堂,和他的师父谪仙道人一起云游四海。而这一去就是八年。
做了八年的太子,他以为顾剑清是他唯一的威胁,他以为萧弈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
萧宸站在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顾剑清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向皇上微微欠了欠身,随即偏头看向萧弈。
“剑清。”萧弈上前两步一把搂住顾剑清,用不大的力道拍了拍他的背,“两年未见,你依旧帅得人神共愤啊。”
“那还用你说。”顾剑清轻笑了一声,戏谑道,“两年未见,想不到你还没有老啊。”
“老?不好意思,为兄今年刚刚三十二岁,虽然成熟稳重,但实在是跟老字丝毫不沾边。”
顾剑清无声地笑了笑。
“喂,我说你也太不够义气了,明知道我这些年云游四海不亦乐乎,你一封飞鸽传书就把我叫回来,还留给我这大一个烂摊子。”
皇上闻言偏头瞪了萧弈一眼,沉声道:“什么烂摊子,你怎么说话呢?”
“息怒啊皇上。”顾剑清搂住萧弈的肩膀,眼中带着调笑的意味,“我家弈弈在外面野惯了,猛然间回朝一时之间肯定不习惯,您可不要欺负他呦。”
皇上抬手给顾剑清的肩头来了一拳,悠悠道:“顾战神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都敢称朕的儿子为野孩子了。”
“野孩子是您说的吧,我可没说。”顾剑清整个人大半的重量都倚在萧弈身上,满脸是笑。
萧弈:“……”
你们才是野孩子呢,你们全家都是。
萧宸看着相互调侃的三人,方才脸上强装出来的笑意已然冰封。
从小就是,他对父皇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生怕出一分差错,而萧弈去可以和他没大没小随便开玩笑。
从小到大,皇上对萧弈便和对其他皇子不一样。
想不到,他离宫八年,依旧是这样。
萧宸心中苦涩,若是说萧弈可以这样,他勉强可以说服自己接受,可顾剑清呢,他顾剑清凭什么也可以这样。
他凭什么也可以这样,甚至,比萧弈还嚣张。
“你让我太失望了萧宸。”皇上看向萧宸,眼中的笑意已经浑然不见。
“我……”萧宸跪倒在地,他知道,他一年前在战场上所做的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上的声音很沉,“自今日起,吾国太子之位归弈儿所属。弈儿,这些年来我也累了,战后回朝,你便登基吧。”
顾剑清潇洒地向皇上和萧弈摆了摆手,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帐外。他解开马绳,翻身上马。
“顾剑清。”萧宸站在他身后,满眼猩红地看着他,他咬牙道,“我到底输在哪里?”
顾剑清偏头看他,目光散漫而幽深,他淡淡道:“你输在,看轻了人心。萧宸,你可知道对于你带回的我叛国的消息,他们其实是不信的。”
萧宸怔住。
顾剑清轻笑了一下,道:“皇上信我,父王信我,萧弈信我。和我并肩作战多年的将领们信我。所谓军心,所谓人心,他们信我,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能从谎言中听懂真相,从表象中看透本质。”
萧宸颓唐地倒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保重。”顾剑清最后再看了萧宸一眼,他拉了拉缰绳,策马奔去。
晚霞染天际,血红。
兵临城下,萧国的将领已经率兵竟独孤国攻破,皇权将倾,一身红衣的独孤芳华站在城楼上俯望,望着城下那黑压压的士兵,抬手一剑在她的颈间留下了一抹血红。
没有任何犹豫的一剑,因为这一剑,早在数月之前便已在她的计划之中。
白衣黑马长发凌乱,城楼之下,策马而来的顾剑清目睹独孤芳华在城楼上自刎。在独孤芳华倒下的那一刻,他们四目相对,脖颈处有刺眼的血色不断流出,然而独孤芳华却笑了,对着他笑了,笑得如释重负发自内心。
这是他见过的,世间最美的,也最让人心痛的笑容。
天边一片火红,夕阳很美。一滴接一滴的泪滑过他面无表情的清俊脸庞,从他记事以来他便不曾哭过了,然而这一次,他的泪却根本止不住。
就如同独孤芳华颈间的血一样。
傍晚十分,凛冽风起。
起风了,他侧身下马,抬头看了看天边的夕阳。
长衫猎猎,黑发飘扬,他缓缓勾了勾几乎没有血色的唇角,兀自笑得落拓。他缓缓拔出独孤芳华送他的佩剑,任剑光清寒。长剑出鞘,他反手一剑,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她刎颈,他,刺心。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禁想起昨晚她在他怀里对他说的话。
她说:“爱给你,命给你,国家给你,天下,亦给你。”
珠帘卷,暮云愁。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结局就已经是写好了的。
顾剑清缓缓闭上了双眼。
昨晚,芳华对他说,她是一个自私卑鄙的女人。
可是,他知道。
自私的是他,卑鄙的也是他,是他,不够爱她。
独孤芳华独白。
我叫独孤芳华,今年二十九岁。
作为独孤国的战神,我自问文韬武略不输于天下任何男儿。然而姐姐说我太过自负,起码有一点我输得彻底,那就是我不能像那个人一样可以对自己心爱的人如此狠心。
她说,这便是男子和女子最大的区别,女子在自己心爱的男子与国家之间会选择心爱的男子,而男子在心爱的女子和国家之间会选择国家。
可我在想,这或许只是他和我的区别而已,他精忠报国,而我自私卑鄙。我为了心爱的男人,不惜陪上整个国家。
当敌国的将领率兵将独孤国攻破,皇权将倾,我站在城楼上俯望,望着城下那黑压压的士兵,抬手一剑在我的颈间留下了一抹血红。
那颜色很美,比天边火红的夕阳更甚。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望天。我想,这大抵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夕阳了。
当剑锋触在我颈的那一瞬,在我临倒下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身影。他来了,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刻,我的眼中是我最爱的风景和我最爱的人,真好。
我们隔得那样远,又仿佛离得那样近。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那个向来波澜不惊的人落泪了。
他终是,因为我,而流泪了。
谁言他无情,他只是,在我和国家之间选了后者而已。
萧国国主乃明君,萧国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而我父皇虽然有心将独孤国治理好,但他的能力在治国这一方面实在是有所欠缺,他从小好诗词向往携一人之手择一城终老的闲适生活。他一辈子只爱我母亲一人,也只娶了我母亲一人。作为独孤国的皇上,不用说也知道,这有多难。
我父皇只有姐姐和我两个女儿,因为没有皇子,许多大臣上书请我父皇纳妃,然而都被我父皇严词拒绝。他说,他这一生,不娶不爱之人,而他爱的就只有我母亲一个。
我从小就开始拼命地学习,不只是琴棋诗画,还有剑法枪法骑马射箭,父皇没有皇子,那么,我就要让自己在任何方面都不输于皇子。
皇子可以上战场帅率兵打仗,我独孤芳华照样可以。
别的女子在十五岁及笄之后嫁人生子,刺绣抚琴。而我棍法枪法剑法刀法,各种兵书。
我从十四岁领兵,戎马十数年,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的,直到那一日,我在战场上遇见了他。
顾剑清,让我心甘情愿倾心倾城倾国倾天下的男人,那个让我为了爱他,不惜覆了皇权成为千古罪人的人。
我一开始便知道他是利用我对他的感情假意归顺,我却乐意装作不知。
我嫁给他,不只是因为我喜欢他,更是因为,我要成全他。
我很高兴他在我和国家之间选择了国家。
倘若非要二选其一的话,比起爱我的人,我更希望他是一个值得我爱的人。
顾剑清如若选择背叛国家和我在一起,那么他也不再是我独孤芳华所爱的顾剑清。
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他啊。
兵临城下,皇权将覆。我深信他答应我的,护我父皇母后一世安稳。我也相信,在独孤国被萧国吞并后,萧国的明君会善待独孤国的百姓,与萧国的百姓没有分别。
我所有的心愿都已终结,我亦从未后悔爱上他,从未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然而,我终是负了太多人,负了太多,唯有用自己的献血去尽力偿还。
血流干了,还不尽,也只能这样了。
弹指芳华如电。
听说这世上有一种叫做芳华刹那的毒药,可令女子拥有倾国倾城之姿,然而不久之后,她便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药石无医。
以前我不信的,直到我遇见了你。
芳华刹那,我自愿服下。
我不顾一切地绽放,哪怕只是短短一个刹那。
爱给你,命给你,国家给你,天下,亦给你。
我从未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一切。
千古骂名,我甘之如饴。
今年的秋季真的很冷,才刚刚仲秋,便已满地落叶。
幼安有云,天凉好个秋。
所言意境,大抵如此。
天边的夕阳火红,当我站在城楼之上,当我抬手一剑在我的颈间留下一抹血红,当我和你四目相对浅淡而笑,当我缓缓倒下卿卿落泪。那一刻,我多想和你说一句“不要哭”,那一刻,我想,或许芳华刹那应该还有一个更加动听的名字,它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我们称之为——爱。
我从未听你亲口对我说过,但是我懂。
我懂你对我的爱,从来都不亚于我对你的。
愿,从此以后世间再无独孤芳华和顾剑清。
愿,从此之后,六合八荒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