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嘉 图/松塔
温窈从刺鼻的消毒水味中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恍惚。
前几日,她和Y 大历史学院的几位同事借着暑假一起去探访古迹,谁知遇上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在慌忙避雨的时候她掉了一只隐形眼镜,看不清路一脚踏空从坡上滚了下去,她也不知自己伤在哪里,只记得一阵钻心的疼痛汹涌而来,而后她便彻底晕了过去,万事不知,直至此刻。
正在床边给温窈挂点滴的护士看见她睁开了眼睛,随即叫来医生给她检查身体,温窈高度近视,只瞧见好些模糊的人影站在床边围着她,那种密密麻麻的感觉令她感到极为不适,随即闭上眼睛,大概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原本只是想要闭目养神的温窈再度陷入沉睡,再次醒来之时便已经到了晚上。
“温小姐总算是醒来了,你的男朋友为此担心极了,从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停问我你什么时候会醒?”
温窈听见这话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下,刚想对护士解释自己还没有男朋友这件事,就听见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她辨出来人是谁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猛颤了一下,随后将堵在喉间的话生生压了下去。
明澈在床边坐下以后,护士便极有眼力见地快步离开,温窈接过明澈递来的眼镜戴上,这才看清了眼前这位“男朋友”。
“公司那么忙,你怎么会有空来?”
“温叔叔正在国外公干赶不回来,他又非常担心你的伤势,打了六七个电话拜托我多看顾你些,我就是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的。”
温窈闻言了然地点点头,过了好半晌又问:“你为什么要和护士说你是我男朋友?”
“我如果不这样说,你信不信,你住在这医院的每一天,都会有人来向你打听我的私事?我这可是为了你的清静着想。”
温窈看着明澈那张英俊的脸,再想起高中那些同学请她代送情书的盛况,不得不承认明澈所言有理。
明澈见温窈出了神,以为她不同意他的说法,随即挑着英挺的剑眉问道:“怎么?温老师是觉得,我还不配当你的男朋友吗?”
温窈被明澈这极为孩子气的语气逗笑了,连忙摇着头回道:“我可不敢,谁不知道明总年轻有为,是Y 市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想要的乘龙快婿,要说配不上,那也该是我配不上明总才是。”
按理说,温窈这番恭维的话足以让明澈感到开怀,可谁知他并未因此展露半点笑意,反而闷声闷气地回道:“说什么配不配得上,你我之间难道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吗?”
温窈闻言心头一颤,连带着靥边浅浅的笑意也倏然散开,猛然垂下一双眸子,明澈从来都不舍得逼她,见状也只能轻叹一声,起身走到病房外的长廊上。
彼时,天边明月正圆,星辰灿烂,明澈靠在栏杆上怔然望着,只觉眼前之景好似温窈初至明家那一夜的。
那时,温窈刚刚考上Y 大附中的高中部,温窈的爸爸温文流因公务在身,不便长期陪同,再加上妻子因病早逝的缘故,所以只能拜托大学时的挚友——也就是明澈的爸爸妈妈代为照料。
明澈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妹妹,但是因为各种现实原因无法实现,如今知道记忆里那个白白糯糯的小妹妹要来家里长住,他自然为此感到十分高兴。
温窈所乘坐的高铁抵达Y 市那天正是周末,于是明爸爸明妈妈就带着明澈一起去接,因为早到了十五分钟,明澈便与偶遇的同学攀谈起来,不知不觉间便过了许久,等到他与同学告别以后,温文流已经带着温窈走了出来,明澈听见自家爸妈的呼唤,倏然转身,便看见穿着蓝白色百褶连衣裙的温窈在拥挤的人流中朝他缓缓走来。
明澈没想到当年那个像年画娃娃一样的可爱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这般清丽的模样,当下便有些怔愣,于是,在他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时,温窈就已经在温文流的提醒下,乖乖巧巧地叫了他一声“明澈哥哥”。
那时正值盛夏,暑气蒸腾,高铁站里皆是行色匆匆的过客,温窈这一声呼唤混在那嘈杂的人声里本不显突出,可不知因为何故,偏就异常清晰地落在了明澈的耳中,成为他终生难以忘怀的一个心动片段。
温窈长相清纯可人,开学第一天就引来了不少人的关注。
“阿澈,你听说没有,高一有个叫‘温窈’的小学妹长得好看极了,课间的时候我们也去瞧一眼,看看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明澈知道温窈生得好看,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即使是对着自己的发小,他也没好气地冷声应道:“你们不要去招惹她,把她吓哭了,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几个发小从来没有听见明澈用这样的语气和他们说话,一时间都怔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极为好奇地小声试探道:“那小学妹是你什么人?”
明澈闻言也愣了一下,想了想后吐出两个字:“妹妹。”
“妹妹?你别开玩笑了,我和你从小玩到大,还不知道你家有几口人?”说话的人顿了顿,又继续小心翼翼地补道:“不会是你爸爸在外面……”
明澈被这些发小惊人的想象力给雷到了,立马抬起头飞去一记眼刀。
“我爸妈关系好着呢,少胡说八道,那是世交家的妹妹,因为来这边读书,才住在我家里的。”
“原来如此。那以后我们可不可以经常去你家自习?”一群发小嬉皮笑脸地贴了上来。
“自习?”明澈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后来为了给这些发小一点面子,他硬是把心中的笑意压了回去。
“她初来乍到,又这么扎眼,肯定会有人想欺负她,你们保护好她,不让她受委屈,我就让你们来家里。”
“一言为定,窈窈妹妹但凡掉了一滴泪,我们一定负荆请罪。”
傍晚放学的时候,明澈到温窈所在班级接她回家,两人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他们交头接耳,温窈被那些炙热的目光看得面红耳赤,刚想对明澈说以后不用麻烦他来接她,她已经认得路可以自己回家时,明澈就先她一步开口道:“爸爸妈妈说了,除非我们两人有一个人因为特殊原因没来上学,其他时间都要同来同归,你也不想让我无端挨骂吧!”
温窈闻言顿时语塞,最后只能点了点头,乖巧地跟在明澈身边一起往前走去,再也不敢开口提这事儿。
温窈在文史方面的天赋极高,相较之下,数学就是她最大的一个短板,因此,高中的第一个寒假都是在明澈为她辅导数学的日子里匆匆滑过的。
在假期即将结束的前两天,明澈的一群发小来家里找他们俩人玩,大家围坐在客厅里看电影的时候,温窈看着电影里的情节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里还有好多没有物归原主的东西,于是连忙起身去拿。
温窈和明澈之间的关系在来学校的第三天就被传得人尽皆知,喜欢明澈的女同学对温窈起初的敌意也渐渐转化成了刻意的讨好,三五不时地托她给明澈以及明澈那些同样相貌优越,家境富裕的发小送情书,温窈平日里忙于课业,也没空一一给他们送信,于是就一封一封地攒了下来,直到这一天,才把那厚厚的一叠信抱到了明澈和他的发小面前。
就在温窈兴致勃勃地坐在地毯上给大家分信的时候,一群发小一边笑着接过温窈递来的东西,一边颇为玩味地看着明澈那渐然不豫的神色,眸光流转之间真是有趣极了。
没过多久,温窈就把最厚的一叠的信件捧到了明澈面前。
“这些都是明澈哥哥的。”
明澈心尖上冒着一团火,但面上还要不动声色。
“别的女生托窈窈给我送情书,窈窈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温窈年纪小,自然是不疑有他,实实在在地回道:“有人喜欢明澈哥哥,难道窈窈不该帮忙吗?”
明澈被温窈的回答气笑了,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勉强平静下来。
等到温窈去上洗手间的时候,一群发小才围过来对着明澈肆意调笑。
“比起窈窈妹妹,兄弟你可真是小气了,怎么能把那些人拜托你送给窈窈妹妹的情书,在未经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都丢到垃圾桶里去呢?”
“就是,窈窈妹妹被人暗地里冠上‘冰山女神’的名号有一大半都是你的‘功劳’!”
发小们见明澈就要发怒,连忙抓着把柄道:“你不准对我们发脾气,要不然我们就把这件事情告诉窈窈妹妹,到时候看你怎么圆场?”
“你们要告诉我什么?”温窈洗完手回来,隐隐约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于是便笑着问道。
明澈呼吸一滞,连忙扫了几个发小一眼,幸好大家玩笑归玩笑,最后都非常给面子的替明澈编了一个极为合理的理由骗了过去,因此,直到许多年后温窈才知道明澈曾经在她背后搞过这么多的小动作。
寒假过后,明澈进入最后半年冲刺高考的紧张时期,温窈每天都给明澈折一只星星,攒在玻璃瓶里当作高考礼物送给明澈,礼物虽然廉价,但明澈十分珍惜温窈的心意,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时候,走出考场的明澈随即给温窈回了一个大大的拥抱,他靠在她的耳边向她道谢,温窈心头一暖,抬眸看着他眼里的光,当下便知道自己许下的心愿达成了。
高考成绩出来以后,明澈如愿以偿地拿到了P 大的录取通知书,明家为明澈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升学舞会。
受邀的女生都想邀请明澈跳第一支舞,可明澈只愿意牵着温窈走下舞池。
舞会结束后,温窈才后知后觉地问明澈今晚为什么要让她陪他跳第一支舞?
明澈觉得她年纪还小,不想让她这么早发现他的心思,于是就胡诌道:“那些都是我的同学,无论我选择哪个女生,明天肯定会有一波莫名其妙的八卦消息传出来,所以还是请窈窈比较合适。”
那时的温窈完全没有往情爱那方面想,只觉得明澈所言在理,竟然还极为认可地点了点头。
明澈的一众发小坐在一边瞧着,谁也不敢和温窈说实话,只能一边腹诽明澈这只明晃晃欺骗小白兔的大灰狼,一边忍笑忍到肚子抽筋。
两年后,温窈高考那天,明澈所在的P 大还没有放假,所以她完全没有料到竟然会在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时候看到明澈捧着她最喜欢的百合花站在温文流身边等她。
“明澈哥哥特地请了假回来看我吗?”
明澈笑着点了点头,于是,温窈向一直等候在外的温文流投去一个抱歉的目光后,率先扑进明澈的怀里,一如他当年那般向他道了谢,明澈看着她眼里的盈光,随即会心一笑,弯着唇角对她道了一声“恭喜”!
温文流想让温窈在考后放松一下,温窈也想再去逛一逛P 大,于是就跟着明澈一起去了P 市。温窈在当地参加了一个三人行的精品旅行团,虽然玩得非常开心,但是因为天气太过炎热,旅程结束后便中了暑气。
明澈接到电话赶到酒店的时候,温窈已经起了高烧,明澈见状心疼不已,连忙将人打横抱起来送往医院。
那时正是P 市流感肆虐的时节,医院里人满为患,明澈陪着温窈打点滴的时候看到有一个老奶奶颤颤巍巍地在找位子,心生不忍,便将其中一个位子让了出来,如此一来,明澈只能一动不动让温窈在他的腿上坐了两个小时。
温窈病恹恹地靠在明澈肩头上的时候,明澈终于找到时机,存着极大的私心开口让温窈将P 大放在第一志愿。
当时温窈还没有想好要报哪一所高校,知道P 大的历史系历史悠久,名师云集,于是就点了点头,表示会将P 大纳入考虑,可谁知明澈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一定会报考P 大,所以等到明澈得知温窈被K 大录取的消息之后,从来没有对温窈说过半句重话的明澈当即皱起眉心,在长辈离开之后,彻底将门反锁,压着声线质问温窈为何出尔反尔?
“我相信你应该早想明白当年我为什么要邀请你跳那一支意义重大的舞,也知道你一定清楚我想让你报考P 大的真正意图,我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吗?”明澈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压抑多年的情感,随即脱口而出。
温窈垂着长睫,静默了好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明澈道:“K 大是我妈妈的母校,我想走一遍她年轻时经历的路。”
“还有别的理由吗?”
温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继续道:“我有喜欢的男生了,他也报了K 大。”
“是那个叫‘唐诺’的。”明澈用的是陈述句。
温窈不知道明澈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可她觉得继续追问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缓缓点了点头。
“那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温窈抿着红唇,静默良久后挤出两个字“哥哥”。
明澈从小到大的骄傲在温窈的“哥哥”两个字后轰然倒塌,他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克制隐忍就像一场天大的笑话,随即红着眼睛摔门而出,一个小时后便以参加学校组织国际竞赛的理由飞回P 市,后来,就连温窈的升学宴,他也以筹备赛事时间紧迫为由婉拒了温文流的亲自邀请。
温文流挂断通话后便觉出不对劲,转身敲开了温窈的房门,父女俩促膝长谈了一番。
当天夜里,温文流坐在书房里,看着桌面上的全家福,极为惋惜地轻叹了整夜。
温窈因为妈妈的原因,心底里极其排斥医院这种地方,每次明澈来看她,她都念着想要回家休养。
明澈知道她心里的伤痕,可相较之下还是身体更重要,就一直没有松口,直到见她腿上的伤没有大碍后,他才为她办了出院的手续。
起初,温窈是不愿意麻烦明澈的,可伤在腿上实在有诸多不便之处,如果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发生意外,后果必定不堪设想,于是也只能顺着明澈的意思去了他家。
明澈抱着温窈上楼的时候,温窈看着静悄悄的客厅,忍不住问明澈:“怎么没有看到叔叔阿姨?”
“他们去国外旅游了,我怕他们担心,就没有把你受伤的消息告诉他们。”
温窈了然地点点头,回道:“一点小伤而已,没必要让叔叔阿姨着急。”
“是啊,一点小伤就能让你昏迷整整七天,我还是头一回见识。”
温窈闻言当场语塞,像只泄了气的小猫窝在明澈怀里,再也不敢随意开口说话。
温窈生日那天因为腿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也就没有办生日宴,和明澈在家安安静静吃了一顿便饭就算过了。
明澈拿着生日礼物敲开温窈的房门时,家里的阿姨正扶着温窈在里间洗漱。
明澈一边听着“哗哗”的流水声,一边看着温窈放在梳妆台上的一块方形复古款的小巧腕表暗自出神。
十五分钟后,温窈坐在矮榻上拆明澈的礼物,明澈则拿着毛巾给她擦拭湿漉漉的发尾。
精美的礼盒一开,一块极为秀气优雅的女士腕表便展露在温窈眼前,表盘上镶嵌的每一颗细钻都在显示着它的价值。
明澈见温窈一直没有说话,于是便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与她平视。
“怎么了?不喜欢这礼物吗?”
温窈摇了摇头,轻声回道:“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明澈闻言笑了笑,不顾温窈的拒绝,从盒子里取出手表来,直接套进了她那纤细的手腕。
“你原先的那块表已经用很多年了,是时候换新的了。”
旁人或许听不懂明澈的一语双关,可温窈怎么会不明白?只不过,她在长久的静默之后,仍旧执拗地回道:“我还是觉得旧的用起来顺手。”
温窈的回答让明澈强撑许久的笑意渐然散开,他终于忍不住看着她的眼睛问:“你的意思是,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永远没有办法比过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对吗?”
唐诺在大学毕业前夕因为遭遇车祸而不幸身故,温窈平日里戴的手表就是唐诺送给她的礼物,也是他们在这人世间有过交集的唯一见证。温窈舍不得换表,就意味着她舍不得放下那段过去,这样的认知让默默守候温窈多年的明澈彻底崩溃。
明澈见温窈迟迟不愿回答,一怒之下便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了那块方形腕表,不顾温窈的阻拦,一把将它扔进了楼下的游泳池。
随后,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在房中骤然响起,温窈湿红着泪眼看着明澈微微红肿的唇角,将不停颤抖着的右手藏到身后,倔强地不让他看见她因为一时气急对他动手的懊悔与心疼。
明澈难以置信地看着温窈眼里的泪珠,僵立在原地久久无言。
这一天,明澈与温窈就像两个互相做错事的孩子,谁也不肯率先低头与对方道歉,直到阿姨端着水和药敲开房门,才勉强缓和了气氛,明澈留下一句“我会把表修好”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明澈第二天到公司,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工作,于是索性把延后的会议全部提前,这才在忙碌的安排里找到一丝平静。
因此,直到明澈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才从阿姨的口中得知,温窈这一整日只为了服药吃了两三口米饭。
明澈闻言自然心疼,可又想起温窈昨夜打他的那一巴掌,于是将迈开的步子又渐渐收了回来,焦躁地扯着领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楼上那扇紧闭的房门。直到十分钟后,明澈竭力说服自己不要与一个病人置气,这才起身上了楼梯。
明澈正要敲门的时候,就听见屋内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明澈心底一惊,随即推门而入,果然看见温窈因为低血糖在下床的时候起了眩晕,倒在地毯上的一幕。
温窈服下糖水不久后便清醒过来,明澈看着她那苍白的脸色后悔极了,正想为昨夜发生的事情向她道歉时,温窈随即侧过身子不愿意看他。
可即使这样,明澈依旧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他见温窈没有反应,以为她还在气头上,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准备出去,可谁知就在他即将起身的那一刻,温窈突然转过身扑进他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要哭尽似的。
暑假结束的时候,温窈的伤也好了九成,于是便回了学校上班。
温文流回国以后,特别感谢明澈前段时间对温窈的悉心照顾,选了一个日子亲自到公司邀请明澈与他们父女一起共进晚餐。
温窈对男人间的谈话并不感兴趣,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抿着杯中的红酒,于是,酒量清浅的温窈没过多久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温文流见状,一边宠溺地摇着头,一边对着明澈直言“失礼”。
明澈闻言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早先脱下的外套披到温窈的身上为她抵挡屋内的冷气。
“温叔叔言重了。我们两家的关系,哪里需要在乎这些礼节?”
温文流点了点头后渐渐敛去唇边的笑意,颇为郑重地开口对明澈道:“既然窈窈睡着了,那我们就可以聊一些不能让她听到的话题。有件事藏在温叔叔心里很多年了,总觉得不该瞒着你,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探一探你的心意,索性趁着今晚来个了结。”
说完,温文流就与明澈一起走到花廊上,双双倚在栏边,一边望着温窈的睡颜,一边悄声谈论着那些鲜为人知的旧日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结束那个沉重的话题,温文流伸手轻拍了拍明澈的肩膀以示安慰,明澈则执着高脚杯,仰起头将杯中之物一口饮尽,那一刻,有泪自他的眼角滑落在九月的晚风里,摇摇晃晃地入了温窈的醉梦。
三天后,Y 市再次降下一场特大暴雨,许多事故多发地段都因为视物不清的缘故发生了大大小小的车祸。
当日,温窈正在外地出差,当她得知明澈受伤入院的消息时,整个人仿遭雷击一般僵立在原地,直到明妈妈在电话里告诉她,明澈只是小腿骨折与轻微脑震荡后,她才渐渐喘上气来。
“阿姨,明澈哥哥醒了吗?我想和他说说话。”
自从那年两人因为填报志愿的事情发生龃龉之后,温窈与明澈之间的关系便再也不复旧时亲近,温窈自然也不会再叫明澈“哥哥”。
时隔多年,明妈妈没想到自己还能听见温窈这样称呼明澈,自然感到十分惊喜,连忙回道:“窈窈稍等片刻,阿姨这就把手机拿进去。”
一分钟后,温窈紧握着手机,听着明澈那虚弱的呼吸声,霎时湿红了眼眶。她忍了许久才将泪意收了回去,用尽量正常的声音询问明澈的身体情况。
“原来我受伤的时候你也会这么担心,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接受我的感情?哪怕是试着交往一段时间再分手,我都心甘情愿地认命了。”
温窈没想到明澈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些事情,一时间慌乱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硬着头皮答了一句:“我……我忘不了唐诺。”
明澈闻言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直言道:“窈窈,你不要再拿‘唐诺’当挡箭牌了,你喝醉的那天晚上,温叔叔和我聊了很久,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其实,当年以温窈的聪敏灵慧,她是不可能感觉不到明澈待她的与众不同。之所以装作懵懂不知的模样,只是因为那时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的年纪,不该为了这些东西分了心思。
明澈要她报考P 大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对她多年不变的心意,感动之余自然也是想着要跟随他的脚步的。然而就在她即将填报志愿的前夜,她无意中在书房外听到了明爸爸与明妈妈之间的对话。
尽管他们一直都将温窈当作亲生女儿来疼爱,也一直都知道明澈对温窈的心思,可当真到两人即将挑明关系谈恋爱的前夕,为人父母总是不免为此生出一丝忧虑。
“窈窈的妈妈和外婆都是因为乳腺癌走的,这种病有极大的遗传概率,将来窈窈万一也……依着咱家儿子那性子,我担心他撑不下去。”
“你别说儿子了,就说我们俩自己受得了吗?这又是女儿又是儿媳的,窈窈要是当真走在我们前头,那简直是要剜我们的心肝!”
温窈一听见这话,脑海中随即浮现出当年自己的外公和爸爸在失去深爱的妻子后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她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继续听下去,连忙转身悄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一整夜都没有睡着,反反复复地想着她与明澈之间纯澈美好的过去以及那段充满忧虑的将来。第二天太阳爬上山头的时候,她终于说服自己相信,如果他们之间从来不曾开始,倘若当真有一日她因为病痛过早离开这个世界,那么她爱慕多年的少年或许会因为与她没有更多的牵绊而少经历一些悲伤。
就这样,她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将原本要填的P 大改成了K 大,后来,即使在面对明澈的怒声质问时,她也狠着心说自己喜欢上了别人好让明澈死心,其实那只是唐诺一厢情愿喜欢她罢了。
唐诺在大学里追了温窈整整四年,她都没有松口答应,唐诺在实习期满即将返校前夕,拜托同学转交给她一份极为昂贵的礼物,她自然不能收下,想着等唐诺回来以后还给他,可谁知最后等来的竟然会是他出事的消息。
后来,她想要把那块手表还给唐诺的家人,可唐诺的妈妈却说留给她当做一个念想,这样世界上也会多一个记得唐诺的人,如此,她也只能收下了这份礼物,久而久之也就戴成了一种习惯,以致于让明澈误以为她是因为对唐诺念念不忘这才舍不得放下。
“窈窈,我知道你当年是因为爸爸妈妈的话才生了退意,我在得知这件事后第一时间就去问了他们,事实上,他们那天商讨后的结果是,只要我能够承受将来可能失去你的痛苦,他们就会衷心祝福我们在一起,可惜当时的你没有听到最重要的这句话。现在,我将爸爸妈妈的态度明确地告诉了你,在没有任何外在因素阻拦的情况下,我给你三天的考虑时间,如果到那时,你仍旧没有生出走向我的勇气,那我也就彻底死心放弃你了。你应该十分清楚,我的身边从来不缺品貌俱佳的名门淑女……”
明澈说完便将通话挂断,那一刻,温窈握着手机听着不断传来的“嘟嘟”声,陷入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之中。
温窈在出差的城市又待了两天,第三天回到Y 市的时候,温文流极为难得地撇下公务前去接机。
“窈窈,要先去医院探望一下吗?”
温窈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明澈,连忙摇了摇头,温文流见状也不舍得逼她,就先带她回家休息。
夜里,温窈终于下定决心敲开了温文流的书房,第一次与他坦谈那个多年来不敢触及的禁区。
“爸爸确实因为妈妈的离开而沉沦过一段时间,午夜梦回之时也会抱怨上天不公,让我经历这样的伤痛。可窈窈要知道,爸爸这一生并非皆是暗色,爸爸与妈妈从大学起相知相守十四年,经历过的所有美好都存留在爸爸的记忆里,是爸爸所有幸福的源泉。所以即使明知结局如此,倘若上天再给爸爸一次选择的机会,爸爸也依旧会选择与你的妈妈共度一生。”
“爸爸的意思是,让我答应和明澈哥哥在一起?”
温文流笑着摇了摇头,轻声答道:“爸爸从不干涉你的决定,爸爸只是想让你知道爸爸与妈妈的故事,从而给你带来一点勇气。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迈出一步,也许确实只能相守十年,可若是足够幸运,换来的可能就是一生。”
温窈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到房间时望着挂在墙上的全家福陷入长久的沉思。
翌日清晨,明澈从失效的麻醉药剂中醒来的时候,极为意外地闻到了花的清香,他微微转头,便看见温窈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修剪花枝。
明澈看着温窈曼妙的身影只觉得像是一场幻梦,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可下一瞬,他便又想起不久前定下的那个三日之约,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那种想问又不敢的问的感觉令他感到折磨万分,直到他的目光落到温窈的左腕上时,他才在翻涌而起的泪意中定下神来,开口唤了一声“窈窈”。
温窈浅浅应了一声后,捧着插好花的水晶玻璃瓶来到床边坐下。
尽管温窈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明澈早已从她的含笑泪眼里找到了答案,动情之余执起她的左手放至唇边亲吻,那一刻,表盘上的细钻在秋日晞光的照耀下闪着极为绚丽的明色,执着地在萧瑟的秋意里绽出了春光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