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儿
东坡爱花,我也爱花。
小时候,我在世外桃源般的青龙村看各种鲜花盛开,月季、牡丹、茶花、凤仙、海棠,也吃桃子梨子和海棠果,种桃种梨种春风,从小与花亲密相伴,年岁越长越喜花草。东坡是从小浸淫诗书,伴着花木长大的如风少年。 “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高树红消梨,小池白芙蕖。常呼赤脚婢,雨中撷园蔬。”一直以为喜爱田园生活的人内心温暖,在凉薄的世界中情深自重。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痴爱花儿的东坡生怕夜晚海棠睡去,或者担心第二天花儿凋谢,举着红烛去看一朵花开。我很好奇,这株海棠长什么模样呢?几年前和几个文友一起特意去宜兴阳羡探寻东坡笔下的海棠,并想当然地以为此海棠非贴梗海棠,而应该是西府海棠。可惜阳羡东坡阁竹影娑婆,桂花茂盛,却不见海棠。读阿来的《成都物候记》,阿来说成都的海棠是垂丝海棠,且年代可追溯久远。想,出身于四川眉山的东坡,所见海棠应该也是垂丝海棠吧。垂丝海棠开时万花齐放,颇有桃红柳绿之感,甚为热闹。害怕孤独的东坡应该爱的是热闹的垂丝海棠吧?今年重整花园时,我前院种了一株贴梗海棠,后院种了一株垂丝海棠,想着海棠花开时可邀好友一起秉烛赏花赋诗,追随东坡心意。
东坡快乐时可秉烛夜游赏海棠,沮丧时也可卧闻海棠花。
我喜《寒食帖》,临了几十遍《寒食帖》,帖中内容烂熟于心,背临能记得每一个笔画的粗细映带。 “已过三寒食”中“三”字看着像鼓鼓的海棠花,一瓣,一瓣又一瓣,姿态不同,饱满有力。 《寒食帖》中一句“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使原本沉浸在凄清冷意中的文字斜斜地飘出了一抹花色。海棠两字墨色由浓渐淡,闻海棠, “闻”字中末笔插入海棠,好像在一个凄风冷雨的夜晚,聆听落花之声,花自凋零,让人心为之一沉,夜半无力,少年梦已醒。
贬谪,移居黄州,治国平天下的策论如昨日梦境;在异乡,屋漏还遭连夜雨,破灶显得刺目,柴火是湿苇,尖利,锋芒;寒食节中的鸟呜咽着,衔着纸币,低沉而悠长,好像故土故人的呼喊。用悲咽之墨书写哭穷途,落款时显得心静了些,戛然而止。
临《寒食帖》,感慨于东坡用笔的精致微妙,每一个笔画都有来处,携带情感。在《寒食帖》中,看到了魏碑的粗砺和劲道,看到如颜真卿字中的气血饱满,笔画丰中锐末,自带篆籀笔意,也看到了东坡独有的扁阔丰厚姿态,显得古意荡漾。墨色、节奏、留白、粗细、顾盼如巴赫咏叹调一样,抑扬顿挫,情感饱满。通篇诗句写实、写景、写情,低沉中依然可见旷达,每次阅读都不忍释手。
缘何东坡先生对海棠情有独钟?
后来读先生一首标题叫“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的诗才明白。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在黄州一处乱树丛中突然发现一株故乡之物——海棠,也许对一个不喜花草的寻常人不过是麻木地看一眼,而对热爱生活,痴爱花草的东坡而言,此刻该有多惊奇和惊喜,如遇知己。所以他要写下一行长长的标题来映衬他的喜悦。诗中以海棠自喻,雨中有泪,月下无人,陋邦见家乡之花,对异乡人东坡而言无疑是亲切的,天涯流落,可以相视嫣然。然和月下红烛高照赏海棠时相比,不免有些自哀自怨。东坡认为海棠“自然富贵出天资”,这无疑也是对自己一心以才华报国之志的肯定,善养浩然之气的东坡将旷达之风寓于寻常之物。别人的苦难是痛苦,而东坡却能在苦难中开出一朵花。之后他数次小酌此花下,为之赋诗。
东坡命运多舛,也曾春风得意。贬谪至岭南时,随遇而安的他很快喜欢上岭南风物,边盖房子,边在空地上种上橘子树、柚子树、荔枝树、杨梅树、枇杷树以及栀子花。尽管远离庙堂,并不得志,但他满心希望在这里能和偶像陶渊明一样采菊东篱下,身边还有一个善解其意的朝云相伴。然天不遂人意,朝云因不适岭南气候染疾,加上产后失子之痛,三十多岁,便离世乘风归去。
东坡的心情是郁闷的,朝云是贬谪路上给予他温暖和相知的红粉佳人。冬日,梅花开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念心爱的女人: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字字句句都是对朝云的怀念和追思,此刻,梅花成了朝云的化身,殷勤探视,犹如佳人在侧,而不与梨花梦中,梨花想必是喻作老弱自己。
这个出典其实也很有意思,东坡之友,北宋词人张先在80岁的时候。娶了一个18岁的美女为妾(杨科学家的婚姻也能理解了),东坡等人问老先生得此美眷有何感想,张先随口念道: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东坡当即和一首: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写到这里,不觉对东坡的诙谐报以微笑。海棠在东坡笔下永远是美好的象征。
东坡爱植树有他的价值观。众所周知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是东坡在杭州任通判时去於潜寂照寺见寺内翠竹绿筠,十分幽静有感而发,竹子成为如今庭院的标配。我们也知东坡爱画红竹,是对画画尚意的开拓,颇为任性逍遥。然其初贬黄州,在向东坡地上开垦种麦时,他内心也想在坡地上种植竹子,但一想到地下布满竹鞕会影响农作物的生长,才忍痛选择不植一株竹子。也许东坡在政见上有时会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在生活中可见其“科学性”,是个可爱而聪慧的明白人。
逢花开,东坡先生必“每岁开时,必为置酒”。花是人类情感最古老的信使,东坡以神仙点瓦砾为黄金之妙手,写下多篇与花草相关的不朽诗篇。以赤子心,行于波涛诡谲之大宋时代。有时觉得东坡手札中的字如花一样,翩然开放。那是竹杖芒鞋轻胜马的风雨兼程,是照水红蕖细细香的浮生快事,是云散月明谁点缀的奇绝冠平生,是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的超越,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岭南香,是对天地万物视为同仁的清澈澄明。
惜花未忍都无言,但爱草木长。
近期临黄庭坚《花气帖》时,读诗的情绪比临帖更浓郁, “花气薰人欲破禅”,顿觉满纸烟霞。 《花气帖》乃唱和帖。驸马王诜要出诗集,央黄庭坚写个序,他不以为然。那日在家熏香坐禅,王诜想着催稿子有失面子,于是投其所好,送了一屋子花儿给黄庭坚,黄庭坚坐不住了, “破禅”而出,灵感顿生,哪怕心情其实过中年,花香带来春天的况味, “春来诗思”激越迸发。他在帖前写道: “王晋卿(王诜)数送诗来索和,老懒不喜作,此曹狡猾,又频送花来促诗,戏答。”
《花气帖》于我而言,可谓一见钟意。整幅小品笔画有颜味,篆籀笔意浓厚,丰中锐末,元气饱满。字与字间好像开着一朵朵花儿一样,顾盼生姿。让我想起杨凝式之“韭花帖”,好像长着一茬一茬的韭花。我想着黄庭坚书写这幅小品时应该是不急不缓的, “花气薰人”四字于行草而言有些端正。 “花气薰人欲破禅”,一句诗,两个动词,薰人,破禅。“薰人”有一种暗自被香裹挟的味道, “破”犹如石破天惊,势如破竹,伴随着洪亮迅速且尖锐的声音,有一种意外的开悟,所谓顿悟,心情是多么愉悦。
待到写至“过中年”时明显来了情绪,此刻人生的况味闪现,尤其“中”字,接近东坡先生寒食帖中的味道,长长的一笔中锋,控笔能力极强,沉着,作品犹如乐谱一样带出音乐的节奏, “上水船”用了飞白和枯笔,好像从刚才意气风发中回到现实,现实动荡,并不安稳,水船在摇啊摇,戛然而止。 “花气帖”真可谓是无意于佳而佳作也。
而船于黄庭坚又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黄庭坚看着水船,可以感悟人生,也可以感悟书法之奥义。船夫划桨之动作,让他选择了书写时大开大合,于动感中求平衡的风貌。尤以“松风阁”帖彰显其书风,字如船行,乘风破浪,在最大限度地打破平衡的同时维持平衡,全帖看着犹如松风阵阵,酣畅淋漓,好似墨汁未干,生动地照见这一刻。记得我临“松风阁”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书写快意,身心俱被笔墨中长枪大戟所加持,好像胸臆中激荡出天人合一的道家精神。完全颠覆了自己对书法审美的习惯看法。如果说王羲之书法有贵气,有矜持感,有飘逸的灵动,那么黄庭坚“松风阁”则创造了溯流而上,苍劲有力的阳刚气质。赵孟頫言: “黄太史书,得张长史圆劲飞动之意。如高人雅士,望之令人敬叹。”
作为江西派诗学开创人物的黄庭坚,写诗提倡“不俗”,他的诗歌“清闲奇峭”,他说诗不俗首先要人不俗。而我想他的书法也是不俗的,不落俗套的不俗。记得好像在《苏东坡传》中读过这么一节,黄庭坚写了一幅草书,让东坡和钱穆父欣赏,东坡先生以为字好,颇为赞赏,而钱穆父说其字俗。后黄庭坚看到怀素《自叙帖》,才恍然大悟自己草书俗于何处。之后习怀素草法,宋人又尚意,使得黄庭坚成了宋代草书第一人,尤以《诸上座帖》为其草书的代表作。林曦老师说: “他的行草字与字之间错落,揖让,却不突兀,像水中的水草在摆动。”
据说黄庭坚先祖居住毗邻我家乡的浦江,他虽然在江西长大,但骨子里脱不了浦江人的那份忠肝烈胆。晚年黄庭坚因党派之争,被贬至宜州。和东坡先生一样,始终保持一颗旷达之心。黄庭坚《乙酉家乘》,在其记录的日记中,此几则让我感动:
“三月初七日,晴,党君送含笑花两枝。
初八,晴,党君送含笑花三枝。
初九,晴,党君送含笑花两枝。
初十,晴,党君送含笑花两枝做顺气丸成。”
春天,含笑花开了,宋代男人喜花,常常簪花会友。作为太守的党光嗣,连续几天送花给流放到宜州的黄庭坚。想必爱花的黄庭坚也时常插花闻香坐禅。落难时见真情,党君也是黄庭坚的追随者,赠人含笑,别有意味。此深情被黄庭坚记录在册,也让我们了解了这么温情的一段友情,余香至今。彼时后没多久,黄庭坚就永别于世。想着一个老人保持爱花之童心,一辈子不改。
黄庭坚在《与李端叔帖》, “数日来骤暖,瑞香、水仙、红梅皆开,明窗净室,花气撩人,似少年都下梦也。”不知那时的黄庭坚是几岁,见初春花儿开放,盎然生机,老夫犹做少年京城梦。真可谓“花间穷同,贵在自得”。
如今,我也人至中年,几十年爱花之心不改,几年前开始跟着林曦老师学习书法,晨起赏花,护花,白天忙于营生,而晚上夜夜临帖不间断。每见好帖,喜不自禁,爱不释手,甚至见一帖爱一帖,犹如对花一样,花无高下,入心皆美。临到黄庭坚“花气帖”时,月色皎洁,身旁水仙已然蹿出花苞,我写下长长的一笔中锋,好像见水仙花儿凌波而起的跃动感。
隔着千年时光,我们在帖中,彼此默默相遇。花气薰人欲破禅,而我,日日临帖,在墨海中立定精神。岁值隆冬,案头清供非水仙莫属。白天浇水晒太阳,晚上倒水端入室内,每日晨昏把水仙花盆端入又端出,乐此不疲。每日能见其叶茁壮茂盛,身姿凌空婀娜,想着待春节时花儿就开了。黄庭坚也爱水仙,56岁往湖北荆州,朋友王充道送了他五十枝水仙花做礼物,他咏叹,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把水仙喻作凌波仙子,犹见洛神下凡,这花气,薰了千年,依然袅袅不绝。
有些人可以一见钟情,有些人需要假以时日得以慢慢发现内在之美。画和人一样。几年前,初见老莲(陈洪绶)之画,尤其是仕女图时,侍女之脸有些变形,觉得怪诞。随着对老莲书画作品和诗歌的阅读,不知不觉痴迷老莲画作,并一意孤行地将所爱老莲之画搬入文创产品,用老莲之《斜倚熏笼图》为元素设计制作成公司产品的品牌包装图案,沿用至今。还以张岱和老莲交往为背景,写过《苍凉陶庵,一池老莲》,以老莲诗歌为素材,写过《老莲爱听雨芭蕉》。今日,当我展卷欣赏老莲的花鸟画,翻阅到他的《春风蛱蝶图》,眼前一亮,不觉被画中色彩和线条表达震撼,几乎魔怔了。
潘天寿先生曰构图如文章,须注意起承转合。 《春风蛱蝶图》之起笔乃桃枝横斜于湖石上,蝴蝶正在吮吸花蜜,花竹翎羽,栩栩如生,一侧的水仙妖娆而放,水仙枝叶一如老莲之独创画法,线条遒劲而柔美,水仙花正大圆满,枝叶上的一只蝴蝶和桃枝上吮吸花蜜的蝴蝶两两对照,一大一小,生动有趣。梅花疏影横斜,竹叶浮动,鸟儿立在竹叶上,似闻香,又好像和花儿们在窃窃私语。整幅长卷色彩淡雅,气韵简洁,赏心悦目,虽题为春风蛱蝶,那水仙则更令我神醉。
老莲在画卷上题跋如下: “辛卯暮秋,老莲以一金得文衡山先生画一幅,以示茂齐,茂齐爱之,便赠之。数日后,丁秋平之子病笃,老莲借茂齐一金赠以赀汤药。孟冬,老莲以《博古页子》饷茂齐,时邸中阙米,实无一文钱,便向茂齐乞米,茂齐遗我一金。恐坠市道,作此酬之,以矫夫世之取人之物一如寄焉者。”
这款识犹如一个故事,把此画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老莲对朋友之慷慨跃然纸上。因为朋友喜欢画,他可以把新购买的文徵明先生之画予以赠送。因为朋友有难,自己囊中羞涩的情况下,依然以一技之长作画变现给朋友治病。始终挣扎在贫困中的自己,因为感念朋友的救济,欣然把《博古页子》一并酬谢。让人想起,他所作的《水浒叶子》,也是因为好友家里缺钱少粮,在张岱一起策划下,历时几月完成《水浒叶子》,就为了赠给朋友,为了他们能用画换取粮食。
这也许就是老莲之价值观,为了矫正世人取人之物犹如拿自己的东西一样随意,特意在画作上作了题跋。 “章侯画不求则与,求则不与。”我突然想到东坡先生的《一夜帖》——担心朋友误会自己把借来的画久久不还,于是特意去函告知缘由并捎带上团茶一饼,以表己心。对朋友的珍重和言而有信的契约精神隔了久远依然让人怦然心动。
关于老莲画,毋庸我多言,高古奇骇已成了他画作的标识。 “陈洪绶打破院画的藩篱,求索特征的东西,以点线面的精熟表达,在缺损中求得圆满,在歪曲中求得极致。”前几天天阮老师让我帮他找下老莲之雅集图,我在翻阅老莲画的过程中,见他画的《荷石图》,妖娆的荷花和小小的一对蝴蝶画出了金石气,可谓是用金石气扬草木味。看到他画的王羲之《笼鹅图》不觉莞尔,全集收录两张笼鹅图,其中一张是幼鹅,王羲之手执纤细竹叶之扇,目光陶然;另外一张王羲之神态意气风发,身着红袍,手执粗叶竹之团扇,笼的是成年鹅。老莲一直渴望自己能有魏晋风度,此画也可见一斑。个人偏爱他的 《玉堂柱石图》 《荷石图》以及《水仙图》。尤爱 《斜倚熏笼图》,画中花鸟、女子、儿童组成一幅和谐而高洁的画面,让人遐想。
老莲之水仙,别有一种佛性。 《春风蛱蝶图》中的水仙,叶子着色高雅,用笔好像老莲画仕女图中侍女之手,花卉灵动意淡。记得张大千以张充和先生昆曲扮相为原型而画的那支水仙,和老莲之水仙有同工异曲之妙。我在翻阅《陈洪绶全集》时,发现陈洪绶花卉册页有很多为张大千大风堂所珍藏,也许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这些花鸟于老莲而言无疑是拟人的。老莲晚年自言“趋事惟花事,留心只佛心”,在《春风蛱蝶图》中,花事佛事都在焉。竹子冲淡、水仙婉约、梅花含苞,这些意象是如此冷,如此寂,而桃花却如冲破时光隧道的一位勇士,佩剑而来,突然整幅画就有了春的气息。
老莲作画有格物精神。他说: “泉石可以洗愚蒙,云松可以遗身世,俗尘不飞,人意自远。”于是他的画里泉石、云松、梅花、荷花等四季之花都有个落脚点。尤其是芭蕉,在他画中时时出现。芭蕉是如此脆弱,而他却将这么脆弱的植物化作宝座,坐而品茶,坐而读骚,坐而吹笛行乐。也许此时,脆弱即永恒,暗合了老莲晚年经历易代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没有如祁彪佳一样选择寻死报国之路,而是和张岱一样,选择了苟活,张岱为石匮书而活着,而老莲,出家为“悔迟”,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时而狂奔,时而狂吟,孜孜于画,将四十多幅表现生命和追慕先贤的画作完成后交给好友周亮工, “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
前段时间,跟着林曦老师临摹老莲之《水浒叶子》,注意到老莲线条干净爽朗,直折方勾,对人物个性作了自我诠释。他的题字别有意趣和自成一体。看老莲字,觉字字有出处但却很难找到他的源头。查阅资料,发现老莲字初临欧阳通之《道因碑》,后学怀素之狂草,继而学过褚遂良、米芾、颜真卿等字帖。 “老莲书法实运己意,便如天女散花,不可思议。”天女散花,形容得真是妙不可言。老莲不仅仅是画实物之花,连写字也带着花味,旷古绝后。
《春风蛱蝶图》,长150.9cm,宽24.6cm。我想将这幅画卷制作成真丝长巾,让爱老莲的女子们,可以和他的画耳鬓厮磨,沐浴春风。诚如老莲所言“若能日日花下醉,看了一枝又一枝,”也可“梅花屋里卧香风,古松屋下培香草”。
且以神往,且付诸行动!
多年前去台大参学,访台湾故宫博物院,在文创用品店见到一方手绢,图案是整幅的牡丹花,紫紫的色彩,浅绿深绿的叶子,迎风摇曳,让我怦然心动,欣然购回。
查阅资料才知,原作出自清代画家恽寿平之手。这几年经常会拿出《恽寿平全集》阅读,觉其诗书画皆出类拔萃。我是行动派,2014年,将他的《国香春霁图》设计制作成一方棉手帕,上市销售不久便几乎抢购一空。浅紫的鸢尾花,幽然绽放的兰花,辉映成趣,色彩温和入心,用木心先生话形容是“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世事无常亦有常。恽寿平之生平,颇为传奇。出生于书香之家,童年时诗书得其父亲亲炙,绘画由叔父指导。少年时,清初战乱与家人失联成了俘虏,因眉清目秀而被清兵总督陈锦收养,后在灵隐寺与父亲重逢,灵隐寺师父出妙招得以父子相认。而后父子在灵隐寺隐居了几年,其间诗文唱和。青年时回到常州老家,以卖画谋生。不寻常的人生之路造就了恽寿平遇事冷静、临乱不慌的性格,也培养了其高洁沉着的贵气,更滋生了他一生不事权贵、徜徉在寻常花鸟树木间的情怀。
恽寿平之没骨画法,以潇洒秀逸的用笔直接点蘸颜色敷染成画,讲究形似,但又不以形似为满足,有文人画的情调、韵味。其山水画亦有很高成就,以神韵、情趣取胜。 “恽寿平与王石谷友善,山水让石谷,遂专攻花卉,斟酌古今,以北宋徐熙为归,学其体者甚多,遂目为常州派。”
画家所画内容和所处地域是分不开的,当然,在同样的地方选择画什么,怎么画,才是一个画家内心的写照。
恽寿平从山水画变法,尊五代南唐文人徐熙画为师,临摹被誉为北宋色彩最好的花鸟画家赵昌的作品,也临摹徐熙孙徐崇嗣的花鸟花卉,实际上是尊自然野趣花鸟为师的一种突围。 “南田天机超妙,题句清丽。书法师褚遂良,与画同其风度。”夏天暑日这几月,我也一直在临摹褚遂良的《孟法师碑》 《阴符经》等,觉南田之字从褚大人出,但又非常有自己的风格,笔画的粗细腾挪没有褚大人那么强烈,但觉润笔花开,和没骨花卉相映成辉。
好的画家,需要两颗心,一颗童心,一颗诗心,还有超拔之态。翻阅恽寿平的花鸟画册,能感受到其内心流淌着的那些温润、朴素而又时刻保持清醒的情感和探索。
桃花开了,灼灼其华,恽寿平笔下的桃花如少女,娇艳而羞涩,姿态美好,花朵含苞,开放,凋零,每一朵状态都充满了生命的特征。我在临摹时会叹服恽寿平对桃花姿态的观察之仔细,每一个花蕊都显得很抒情,好像在表达一种情感。如果说恽寿平笔下的桃花是少女,那么他笔下的牡丹如少妇,姿态上清丽脱俗,设色清雅,风姿绰约。他题跋:徐家没骨花。徐家没骨牡丹看着比我们概念的牡丹更让人亲近,自然,清新,脱俗。这也是恽寿平慕徐家画法的缘由吧?
在他的萱草画中这样题跋: “用徐家没骨法,深研生动之趣,洗脱刻画之迹。拟议神明,庶几不落时趋,游于象外。”
不落时趋,游于象外。他笔下的花卉充满了淡然天真之味。画面上,春天的月季叶子浅碧深碧,浓淡相宜,花朵摇曳。叶间密不透风,而花朵从密不透风的枝叶间悬挂下来,留下一面很大的空白,疏可走马,让人遐想。他自己也颇自得,题跋中说“用没骨法背临为赵昌别开生面也”,这样的题跋显得颇为踌躇满志。
萱草在他的笔下倾斜着,呼朋唤友,姗姗而来含苞待放的月季花,寻常可见的鸡冠花,篱落间随处生长的凤仙花,还有不愿沆瀣一气、保持贞洁的栀子花等,这些花儿与我们而言多么家常、多么亲切。如今我家后花园里,养了很多花儿,在临摹恽寿平花鸟画的时候,每见到一朵花儿开放就好像见到恽寿平在写生似的,他用格物精神观察花卉向背欹正,无论是日出江花,还是朝露沾染,都细细琢磨,让其在笔下各尽其变,清芬拂拂,让我们这些赏画者忍不住频频赞许。
汪曾祺在谈到沈从文先生时,说沈先生对自然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有烦神倾向,他很容易为现象所感动。河水,水上灰色的小船,黄昏将临时黑色的远山,黑色的树,仙人掌篱笆间缀网的长脚蜘蛛,半枯的柳,翠湖的水手的歌声,画眉的鸣叫,都会使他强烈地感动,以至于眼中含泪。我觉得恽寿平对自然也有特殊的敏感,山水,花鸟,就像林曦老师所言:“恽寿平的花鸟画,有一种脱尽习气的淡然天真。这样一个在乱世里几经颠沛的人,依然充满生机,气定神闲。”
气定神闲的恽寿平,我觉得他一生都在选择。少年时本可锦衣玉食,但感念亲情,选择和父亲一起贫困清苦地生活;成人后本可以以自己擅长的山水画维持生计,选择了与王石谷的友情,山水让石谷;也可以凭着满腹才华求得功名,却选择了卖画为生,维持遗民风骨。他选择了让他心动追慕的没骨画,我以为他是选择了与自然为友,与自己内心最为接近的一种处世方式。
他如此定义没骨画: “写生之有没骨,犹音乐之有钟吕,衣裳之有黼黻,可以铸性灵,参化机,真绘事之源泉也。”
在恽寿平的《花鸟册页》中,我读到了有缘与花传神的笔墨,读到了“人生鱼鱼鹿鹿,好景娱闲,岁不过八九日耳”般的通达,读到了“点画离披,落花游丝。能领斯趣,日与神遇。树师营丘,石壁学华原。至象外之意,则东园自得之心匠尔”的情怀,也读到其画面中飘逸出的书卷之气。
花间有我,树外无秋。每一次展卷翻阅恽寿平的《花鸟册页》,心底好像律动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有点甜,有点和花鸟亲近触摸的愉悦,顿觉润色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