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兵
因为母亲突然浮出了一个叫陶诺的旧情人,南京人李玲玲去了鲁山月光宝石小岛,陶诺的纪念馆里祭奠着母亲和他纯真的旧日爱情,而现实中的玲玲则经历了一场浪漫的消亡之旅——乍看起来,叶兆言的新作《月光宝石之夜》拉杂地讲述一个中年女人的鲁山之行,人物简单,叙事简洁,几乎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发生,但倘仔细琢磨,小说其实埋下不少话头,关于物件、关于回忆、关于历史、关于爱欲、关于数字时代的大众心理,而波澜不惊的语言底下也隐藏着反讽的机锋。就拿“月光宝石”和“爱情墓园”的命名来说吧,前者自然让读者联想到作为互联网早期文化图腾的《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而后者则让人想起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中那些积淀情感回忆的物件构成的爱情博物馆。帕慕克相信,小说和博物馆的目的类似,不单是真诚地讲述当事者的回忆,也努力让当事者的幸福变成别人的幸福。不过我们也许可以再继续问下去,如果一段感情的归宿是一个墓园、一座博物馆,那作为爱情凝结的物件真能驻留下它们曾经代表的纯真吗?这大概也是李玲玲的困惑吧。《月光宝石之夜》的以轻击重正体现于此,小说点到为止,不做深剖,有意地克制中却暴露了当代人情感衰败的内面症候。
在叙事上,小说围绕李玲玲的行动与思考展开。作为一个现代都市白领,李玲玲对待母亲隐秘的情感往事是抱有某种浪漫的好奇和期许的,母亲讲述她与陶诺的一面之缘也的确带有那个时代特有的浪漫印迹,他们仅仅相处了一天,粗粗地逛了南京城,因为方言不通,一个说一个记,凭靠对文学的热情维系炽热的相思,直到被粗暴的政治打断。母亲与陶诺的这段情史有点类似新时期初张洁所写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的那对主人公,不过时过境迁,《月光宝石之夜》用母亲的婚外情作引子,重心从《爱是不能忘记的》里借爱情讨论历史转型和性别观念,转为观照精神迁变之下爱欲的溃散。所以我们会看到,同是追记母亲婚外爱情的女儿,李玲玲完全不同于《爱是不能忘记的》里的珊珊,她开启鲁山之行固然是要代替母亲参访陶诺纪念馆,却也混杂着丝丝幽昧的欲望动机,而正是这幽昧的动机渐渐地从一条心理的暗线滋长为反噬性的异化力量,最终毁掉了玲玲对爱欲的渴望。
把玲玲引到月光宝石小岛的是昔日同事小孟。这个小孟当年因与一女处长闹了绯闻,不得已离开原单位。在同玲玲交流时,他也直言不讳地告诉玲玲: “我就是喜欢老女人,喜欢岁数比我大的女人。”玲玲听了虽然面红耳赤,心下却也不免对两人的久别再见有几分期待。及至见面,小孟果然邀请玲玲去他住所,小说写道: “李玲玲觉得小孟的邀请,有些暧昧,有些挑逗的意思,当然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她并没有拒绝,竟然很高兴地一口答应。答应了又有些后悔,有些慌张,觉得自己不够矜持,不够稳重,一点架子都没有。男女相处,该搭架子时,还是要搭点小架子。”寥寥几笔,勾勒出玲玲的复杂心理,想和小孟发生点什么,又不免残留几分道德的矜持。小说接下来的细节更有意味了,在小孟住所的卫生间里,玲玲看到一条镶蕾丝边的女士内裤,看来自言背井离乡孤零零一人的小孟并不缺女人。这条后来被收走的内裤像幽灵一般,过于昭彰地宣谕着欲望,似在逗引玲玲的欲念,又在嘲笑她的欲念,小孟唾手可得的性让玲玲的心理变得更加微妙。接下来的晚宴,董事长虽然句句不离“文化”,然而整个小岛的伧俗和淫猥的气息却在加重。及至保健按摩的环节,所有的心照不宣都揭开了盖子,代替爱欲的色欲大行其道,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如炸雷一般共鸣着玲玲的心音。她固执地追问按摩女为什么要给小岛起名叫“月光宝石”,对方不明所以。依旧矜持的玲玲却若有所悟,想来她对母亲和陶诺的爱情也一定有了更深的理解。
作为读者的我们也不妨追问一下,是啊,为什么叫“月光宝石”呢?
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他的《爱欲之死》中认为,爱欲的对象是个体的王国里“无法征讨的疆土”,凭借它的伟力, “它将艺术的、存在的和政治的事物联系到一起,表达出来的爱欲,代表着对其他个体生命形式和社群组织的革命性的渴望”,而“当今社会越来越陷入同质化的地狱,无法产生爱欲的经验”,“个体的内在危机在于,一切事物均成为被消费的对象,从而毁灭了爱欲的渴望。吸引自我的、被自我所渴望的他者,无处可栖”。李玲玲在月光宝石小岛上的荒诞一夜就像对上述引文的一个注解。前文说过了, “月光宝石”会让人本能地想到“月光宝盒”,至尊宝的月光宝盒可以让时光倒流,虽然救不回他自己的爱情,却见证爱情的允诺和庄肃。还有一解,因为宝石中心会出现恍若月光的幽蓝或亮白的晕彩,就像恋人间的温柔和缠绵,所以月光宝石也被称为“恋人石”。无论哪一种解释,月光宝石都像是伟大的爱欲的象征,是张和与陶诺明朗纯美的爱情昭示出的模样。可当书写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照片和情书被珍藏到爱情墓园时,附着其间的爱欲也成为一种被抽离了本质的空洞形式,它只能被凭吊和瞻仰。更为反讽的是,来小岛旅游的人们白天或许在纪念馆和爱情墓园中对老一辈人的纯美之爱唏嘘不已,甚至热泪盈眶,但并不妨碍他们晚上到声色场所一纵其欲,爱情不过是性的消费的装点或增殖。廓而大之,李玲玲去参访的这个小岛和纪念馆,其实不止在鲁山,而毋宁说遍布全国各处。 “文化搭台,消费唱戏”的场所,我们见识的还少吗?所谓“诗意的栖居”之处,离不开历史、记忆和身份认同, “而旅途中的游客只是路过一个又一个地方,从不逗留,那些地方之于他们是‘非空间’。”更何况,很多人造的景观和仓促建成的纪念馆其实是以繁缛的仪式化和有形化瓦解了其要保存的意义的真谛。
质而言之, “月光宝石”以它的恒久冷对爱欲的涣散和爱力的无能,月光宝石小岛上的陶诺纪念馆仿佛一件时代的装置艺术品,它以保存的名义废弃,以珍藏的形式遗忘,以纪念的姿态背离,创造了一种 “文化的反记忆”,深于言语,深于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