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卷

2022-10-13 05:39□朱
文学港 2022年11期
关键词:事情生活

□朱 镛

按照节令,到立秋还差几个日子。树上的叶子还不想黄,叶绿素却似乎已经过早地褪去,黄了起来。而在田野里的谷穗,这些大地通过季节滋养的精华,它们想黄,却又还在绿得泛墨。我注意到,虽然有的穗头已经低头伸在了路上,可是,还有更多的穗头,还在指向天空。因为今年气温的原因,仅凭大地体温的催生,都到这个时候了,已经不用等待和怀疑,今年的稻谷是不可能再成就一个好的丰收年的了。

我那天站在家门口,望着田野里这些该黄却黄不了的稻谷发呆。突然,从我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还有啥看场呢,今年的谷子么恐怕是三十晚上盼月亮,没指望的了。”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在说话了。我没有回头,笑着回了他一句, “你以为你是土地神啊,你说没指望就没指望了。”他在我身后嘿嘿嘿地笑着说:“你好说还敢和我打赌?”这当然是开玩笑,我怎么敢与他打赌。这个一生勤劳、朴实,在生活中索求有度的老头子,对土地、庄稼的经验,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他今年已经近八十了,从我记事以来,我对他就熟悉得要命。虽然他老,从辈礼上,因为我们是同辈,常常是玩笑拉近了我们年龄的距离。因此我们说话很随便。对于他对庄稼的经验,可能是因为我们彼此之间太熟悉的原因,让我习以为常,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这个村子里的人,绝大多数朴实本分、勤劳善良,过着索求有度的生活,对庄稼谁都有经验。只不过,他最特别的,还是他性格的外向,与人说话都是乐呵呵的。还有更特别的,是他的模样。他不会长胡子,近八十的人了,脸上还看不见一根胡须。如果不知道年龄,谁都以为他还年轻,腰不勾背不驼,肩上还可以挑百余斤的重担。

在我的印象里,他乐呵呵的样子好像一直没有改变过。他的老,仿佛也是一次老够了,因为他现在的模样和十年前的模样几乎找不到丝毫差别。更准确地说,从我记事以来,我就发现他是一个乐呵呵的人了。除了见人爱开玩笑外,他常常早出晚归,嘴里时常哼着小调儿。他的生活一直处于一种乐观积极的状态,又乐于助人,却少见他有求于人。反正,我觉得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但是,这次与他在一起,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他忧心忡忡。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刻意来遇我的。我以为是偶遇。当我把他请进屋里喝茶的时候,发现他变得笑容可掬,却不像平时那般爱开玩笑了。他坐着和我说话的时候,显得一本正经。他的面容突然就像一页刚翻开的书,装着内容,全然不像平时那样无忧无虑。我以为他是在愁今年庄稼的收成。我与他开玩笑说, “你还怕今年的谷子收成不好饿死你?”可他并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心不在焉地又勉强笑了一下,就只是喝茶、抽烟,好像和烟有仇似的,每一口都吸得那么狠。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他还是真的老了,平日里那种无忧无虑,似乎早已一去不复返地被扫荡殆尽。

无话茬子说,就沉默。这是我们村子里的一种交流习惯,只要坐在一起,把烟递来递去,发出“哧溜溜”的喝热茶水的声音,不说话也是一种交流。我们就像平日里,无话时就以无声的方式这样交流。可是,他又一改往日常态,似乎是为了找到话茬,专门捡着那些我熟悉的过往事说起: “你父亲还在的时候,做活路没有哪一个比他更仔细,只是他的哮喘病,让他干不起好多农活。年年栽秧,你父亲一沾冷水就咳个不停,我经常为你家把肥料扛到田里去撒。全村拉手推车的人,都是男子汉,全村的妇女,只有你妈力气大,一个人拉一辆手推车,哪一个都公认啊。你父亲过世时,我和你家掌厨,硬是没有浪费掉一根葱,做出来的菜,恰好吃完,一点没有剩。”

我插不上话,只有不住地点头,续茶,抽烟。他说的这些过往,都是我记忆最深刻的、早已像刀刻的痕迹一样留在我内心里了。因为这个地方除了是我的母体和出发点外,更重要的是,在村子里,无论长辈还是同辈,只要说起过往,一切都是熟悉的场景和事物。这犹如想到一堆树叶就会想到丛林,想到丛林,就会想到凉爽一样。它可以越过时间,返回到原初,只要有人提起,就都还富有血肉气息。是的,我的父亲因多年的病痛,离开;母亲为了这个家,像男子汉一样拼命劳作。其实他提到我们家的每一件事情,每一样都是我内心紧绷着的弦,一震动就疼。但我也完全感觉到,他很亲切地把已经过去几年十几年的时光碎片捡了起来,犹如在一大片树林里,把我们家藏着的东西清扫出来了。它完全激起了我内心的另一种情愫,这种情愫犹如一股气流,很舒服地注入心里。他说的每一件事和每一句话,都让我很感动。

这就是乡村的生活。每一个人的所谓感动,也就是不断说出“扶累了,扶累了” (谢谢)的方言。我和他坐着,几乎都是他在讲话。他又说起我小的时候,憨得很,还没有烟树高,就被他哄着抽烟,还像模像样。他说我经常湿衣湿裤冷得发抖,也要光着屁股脚板尾随在他后面捉鱼,趁他不注意就偷偷地抓一把,又偷偷地抓一把小鱼儿,放在我提着的小桶里。他说我小时候还骑过他的丫丫脖。

我正想和他聊聊那个时代,那些过往的事情。可是,他却突然话茬一转,又让我插不上话。他说, “还是你好啊,当过老师,现在改了行,又在城里头工作,认得的人多,办起事来就方便多了。俗话说,碗口那么大的一个章,也抵不上熟人开句腔啊。”是的,在乡村来说,在他们的意识里,我能从这块土地读书走出去,又生活在城市,虽然说不上飞黄腾达,却也算是跨出了农门,生活光鲜得很了。

但是,当他一口气且十分流利把这些话说完之后,看着我,突然又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他接下去还要说什么,却也不好接话。因为我们手里的烟还在燃着,我看见他又伸手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左摸右摸,摸出了一包烟来。抖抖索索地把纸烟盒的封口撕开,抽了一支烟出来,递给我。我只以为,他这把年纪,人老了,平日里虽然乐观,实际上大多数的日子,他都保持沉默。开始的时候,他也保持沉默,像在平常生活中那样。但是只要你愿意做一个倾听者,他可以永不枯竭地讲下去。我接过烟,站起来把他的茶水续满。正准备听他讲讲自己。他却吞吞吐吐地讲了他孙子读书的事情。

我最终明白了,他有一个孙子,用他的话说是他们家的“灯油系系” (乡村以前煤油灯时代,用细绳子拴着专装煤油的油罐,一旦绳子一断,油罐就碎,所以,灯油系系需牢靠)。今年刚到学龄,想请我帮忙弄进城区的一所学校就读。

其实,他和我都是村庄的孩子。只不过,如今,他是老小孩,我是小小孩。在开阔的庄稼地上劳作过的人,本没有什么可遮掩的,再说,他信赖我,才来找到我。我知道,他是一个很少求人办事的人,一向抱着积极和梦想,一向无忧无虑,这次忧心忡忡,原来是因为孙子读书的事情。我终于明白,他为何不像以前说话那么随便和流利,而是如此这般谨小慎微地在开始说了一大堆的好话。我完全感觉得到,他的辛酸和努力,一是为了自己好说事,二是为了提醒我,该想想自己的来历,以及在我们家有困难时,他主动帮过很多忙。事实上,我何尝不清楚,他历来对我们家的恩情,从以前到现在,一如既往。再说,我原本就是农民,只不过现在换了一种职业,在户口簿上变成了居民户。我虽居于城市,但有着与这个村庄无法割断的关联。近年来,全国上下都在提乡愁一词。我以为,所谓乡愁,是由于乡村正在淡出,人们心里出现的一种念想,是童年记忆中那些已经遥远的场景发酵的一种病。因为一个人出生的那座村庄,它不仅是一个人形式意义上的故乡,也是一个人精神的居所。说到底,每一个人的根系,往上追溯,都可能来自中国乡村。当然,于我本人而言,故乡没淡出,何谓乡愁!我还与故乡连为一体。照说,我是怎么也不忍心拒绝的。

但是,当他说了这件事后,我不止是插不上话,是直接无言以对。因为这件事我确实无可奈何,又无法直接说出拒绝的话。不可否认,城市确实好,城市就是一个地方的中心,灯红酒绿,科技信息,文化经济,哪一样不比农村丰富?但是,城市不是天堂,也不是温暖的被窝,有人和生活的地方,就有艰辛。更何况,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每一种甜都有一种酸的滋味。哪怕是蜂蜜,含在嘴里,味道也大抵如此。

从物质主义的角度看,我只不过是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贫民,昨天今天,千篇一律的生活,需要无休无止的劳作,才可以安身立命,在看似堂而皇之的城市生活背后,都是咬紧牙关。准确说,我目前的状态,还不是生活,只是生存。如果我完全觉得是生活了,以一颗热爱文字的心出发,就不会再卖文为生,而只想记下自己喜欢的文字。现实里唯一让我内心宁静的是,一种天空的愿望和另一种强烈的阳光,就是这个村庄和这块土地上的事情,我希望自己笔下的文字能够配得上它。对于其他,我确实无能为力,我小学时一直整不懂的一边进水一边放水的应用题,现在实际生活之中,还在计算和解答。生活实际有时与数学应用题相反,放水比进水大,正如这个时代一些东西衰落的速度大于浩浩又荡荡地崛起一样。所以,至今我都无法计算出这道应用题的结果。

我个人的处境,虽在城市,实则居之不易。因为我的孩子,也刚好在今年小学毕业,按照户口所在区域就近入学的原则,照常规是拿着户口簿和学生信息表就可以把名报了,一切会很顺利。但是,新的学期开学了,领着孩子去报名,学校却另有规定,除了户口薄和学生信息表,还需要房产证原件。如果没有房产证,一律不可报名。虽然在以前的户口簿上,我承认我是农民;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荣幸地在国家手里得了一个饭碗之后,我也就从“农业人口”转为“非农业人口”。后来因工作调动,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户口也随着落户,成了所谓真正意义上的居民户。但我没有房产证。我到相关部门打证明证实我户口所在的区域范围,可是名最终还是报不了。幸好不久后这个学校有了另外一项规定,单位职工可以申请就读,才得以另一种方式报了名。

当然,我没有把这些和他说。并不是我羞于启齿,想顾及自己在城市生活得体面虚伪的模样。我历来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而是有很多事情,我知道的,他们却一点也不会知道;当然,他们懂的,我并不懂。我也很清楚,有些时候,城市犹如一个风云际会的大场所,似乎没有什么市场经济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是于我而言,一条规章制度束缚着我,让我自身都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关于这些,即便和他说了,他也会认为是一个借口。这有些如同今年田野里的稻谷,歉收了却要换成负增长的说法。他们都会认为是一种忽悠方式,一个谎言。

所以,我只有沉默。

我们又回到了只有抽烟和“哧溜溜”喝茶水的声音的那种交流方式。因为要在他指定的学校就读,我确实没有能力帮助,于我而言,这真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但是,气氛却变得有些尴尬了。为了不让这种氛围弥漫得过于凝固,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得遮遮掩掩地回绝。我知道,他所需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结果,可我只能给他一个无法圆满的欠缺。我说如果只限制在城里,倒是有一个去处,就是私立的所谓贵族学校。其实我所说的并非无用,就是充满了物欲、虚无和颓废。但我只能这样说。如果我有那个能力,另当别论。事实是我确实没有其他可以应对的办法了,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对他提出这样的学校,让他自己否定。以我的私人体验,我这样和他说,好像也出于“没有什么是市场经济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喝了一口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其实我与他之间,有着像深埋于土地的洋芋一样的真实情感。可惜他第一次托我办事,那么谨小慎微,我却不能如他所愿。他可能觉得没讨到面子,站了起来,头也没回就走了。我看到了他的一个动作,这个性格非常外向、从不会拘谨不会发怒好像一直都在笑的人,像一个孩子一样慌忙掩饰他发红的脸。这个动作刺痛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我想到了遥远的过去。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如同自家院子一样干净,充满生活气息。他一定在想着,现在的人情淡薄和冷凉,哪还像过去。我一直猜想,他的心可能凉透了。因为他没有想到,我的出现给他带来一点希望,最后的结果却带给他双重的无望。

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件事情,或许只不过是在我们这个叫朱家营的封闭小村庄的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是,我发现,虽然是件小事,我的叙述却出现了巨大的困难。原因是这样一个老人,却在这件所谓的小事中,一生外向又活泼的性格,变得如此沉静和严肃。我以为他身上积着陈旧的东西。它简单地表现出了我们现实的乡村。但是,一个地方的风土和世故,它是否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乡村境况?或者,它提供了这个时代什么信息?客观地说,我没有答案。只是感觉有一种心灵的意识召唤我,让我叙述出来。重要的是,我的愚钝会带给智慧的人更多的问题,从而判断出,或者找到更多希望,看见永恒的透明。比如我在《事件》的片段里,批判了不想赡养老人就借口说老人不带自己孩子的部分人。我想以此证明,事实上,每一个老人都在背地里做着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为孩子,为孙辈。我只是梦想,如果某一天,一个年轻人或者一个孩子长大以后,为了长辈的事情求人,那美好才将无限延续啊。

那段日子,村子里找我打听同样事情的人,不在少数。我像前几年一个重点学校的主要领导一样,躲藏起来。那一个月,我再也不敢回到村子里,不敢面对他们。当然,我并没有学校主要领导的权力,我的躲藏,只是为了不让他们双重的无望和失落再次滋生。不说别人,就这个老头子,他在面对生活的日常时,总是会心地笑,看见即将成熟的庄稼,就感到丰收的喜悦。可就这件目标明确的事情,却完全颠覆了他保持了一生的乐观态度,让他愁眉不展,一改常态。

直到新学期已经开学近一个月了,我才又回了一趟老家。在村子里,我又遇见了他。他拉着一头牛走在路上,见了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回来啦,学生读书的事情你都帮不上,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我和他都笑了起来。

那时,恰好学生放学,一群孩子背着书包欢快地往家里跑,跑到牛身边停了下来。他看见学生被牛堵在了身后,停了下来,和牛说,“站在一边,让孩子们过路。”我看见他祥和的面容和善良积极的心,依然保持着村庄的湿润,保持着基本的人的生存原则。

我发现这个老头子,不像现实生活的人,而如同一个小说的主人公。但是,我述说的事情如果有读者当作小说,它可能背叛小说也背叛了读者。因为他一边在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一边却十分尊重读书人,他的性情如此不合常理却又在现实之中。事实上,这块土地上的人,他们真实的生活和故事,也大抵如此。祖先遗传下来的一些东西,还活在这代人身上,活在这个村庄里。这个活泼的老小孩,他在生活之中,以我对他的了解,是一个没有偏见,没有阴暗,从不怨天尤人的人。我唯一见他叹息就是为了孙子读书的事情。虽然目不识丁,但他明白一点,历朝历代都一样,读书识字应该不会错,所以他十分尊重每一个读书的人。苏格拉底是把求知和善良画上等号的,我以为,他有着苏格拉底一样的情怀。我想,如果村庄是一座教堂,他这样的人,该是一个好的牧师。我从他的身上看见了教育我的准则。他给我的启示,犹如一线光挣破黑暗,特别是他喊住牛让学生过路的简单朴实的画面,让我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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