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劫

2022-10-13 05:39□耳
文学港 2022年11期
关键词:巨蟒蟒蛇男主人

□耳 环

来到这大山里,满眼青绿色,其中也夹杂了黑和白。绿的是蓬勃的草,高大的树,黑色是一处处石崖,白色是溪流,看上去纱巾般柔软。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这大山里的一家民宿。

走到村口,看到两株巨大的树,一株巨冠冲天,另一株却枯焦了。大树旁边有人在挖地,便向人家打听这家民宿的位置。挖地人见了,停了锄头走过来,朝我笑,阳光般温和地微笑着,听清我的来意,便伸手朝前面指去,指向远处靠山的一户人家。谢过挖地人,朝前面走去。

进了村庄,一条弯绕的村路,路两边几幢房屋,高矮不一。路尽头有石阶,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眼看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却还有道山门。木头搭建的门楼,左右两边各立了两根粗大的树干作柱子,柱子上边又横支了数根细木条,算是楣头。楣头上挂了块木牌,上面写着民宿的名称,渡劫山庄。还有一具大物,缠绕在楣头间,是一条巨大的蟒蛇。斑斓的蛇身,高昂的蛇头,血红的大嘴巴张开,吐出又尖又长的信子。虽是塑胶制作的假蛇,但过于逼真,从蛇身下穿过山门时,只觉得头顶微微发凉。

渡劫山庄是朋友介绍过来的,她说有一个地方,那里安静,空气特别好,不妨去住段时间。她还说所有让人不愉快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劫难,过了也就好了。

渡劫,这个词触动了我。

我是遭遇劫难了吗?算是吧。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段时间领了个本子,叫离婚证。结婚证的扉页是红色的,便想离婚证一定是绿色的。拿到手一看,同样是红色的,不过结婚证是大红色,离婚证是暗红色。

怎么就从大红到暗红了呢?

要说缘由,也就是结婚数年,一直没有开花结果。我不是盐碱地,能产出,只是在工作上忙,担心事业家庭两头顾,两头都顾不好,想趁年轻多忙一阵,等稳定了,再安心迎接新生命。他呢,明里并没说什么反对的话,暗中却另辟园地,用心去开垦耕耘了。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瓜熟蒂落。

亲朋好友大多劝我不要轻易撒手,人生苦长,要懂得熬。熬什么?我担任一家报社的记者,因为职责要求,这些年总是风风火火跑现场,赶稿子,有时候还需要二十四小时蹲点。也就免不了三天两头不着家,有些忽略了家里的人和事。在家庭生变之后,再出门时,心头便有了些莫名的念头,好像与人原本在同一条过江船上,一个不防备被一脚踹下了水,而人家乘船远去了。又好像我手里拿着东西,一个看着比我弱小的人过来,把我手里的东西一把夺走,还顺带打了我的手,我痛了,却不能喊,也喊不出来。更好像那暗红色的本子,复制了许多份,黏贴在我的后背,我的脑门,让所有见到我的人,对我的现状一目了然。

精神有了恍惚,在工作中也就提不起劲。单位领导看在眼里,善解人意地给我开了长假,让我好好休息调整。

回到屋里,把所有的门窗关上,所有的帘子拉上。往床上一倒,抓过枕被,将自己密密严严地埋起来。然后,睡了醒,醒了睡,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实在饿得不行了,才起身胡乱地找点东西。吃完了,好歹坐会吧。坐下来,总觉得不自在,身子空空落落的,身外也空空落落的。抓到一个抱枕,塞进怀里,总算踏实了一点。

看看这屋里吧,四面白惨惨的墙,堵在四个方向。有一堵墙上还挂着幅画,画上是大河风光。以前看着,觉得宽阔的河面,平静的河水,扬帆的船只,挺好看的。如今再看,这绿湛湛的一片水,怎么,还想淹死我?

再看,身前一张茶桌,桌面上散落着几只碗盘,碗里盘里还有些残余。旁边还有只茶杯,杯里盛了开水,一丝热气在杯口飘升,状若游丝的样子。

还是应该感谢这屋子,让我好歹能拥有这么一具外壳,缩身其中,做一只名副其实的软体动物吧。只是,又觉得这屋里不怎么干净,有一些幽微的东西在游动。听,有声音,好像是换鞋的声音,有人要出门了吧。嗅嗅,怎么会有这么重的烟草味,沙发上,茶桌上,连抱枕上也有。那碗上褪色的瓷花,那盘子上的亚光,那杯口隐约的划痕,全是魅影绰绰啊。还有,空气,这满屋子里的空气,是不是全被人呼吸吐纳过!

头痛,绞一样的痛!

朋友来了,进门后不由分说,一把拉开了厚厚的窗帘。我想,在强光照射下,呈现在她面前的,一定是一颗毛发凌乱的头颅,一张惨白的脸,还有两道涣散的目光。

所以她说,你要是还想活着继续人生,必须把自己丢失的魂与魄给找回来,渡过这场对你来说不小的劫难。

走出屋子吧,去吧,去渡劫山庄。

好吧,去看看,那里可有什么魔力,能帮我渡水回岸。

这渡劫山庄的房舍,建在高埂上。石砌的高埂,边沿围着道栏杆,靠外的一侧是空地,靠里才是房舍。中间一幢砖瓦房,狭门小窗,也就是普通农舍的模样。砖房的一旁,又盖了一间,也是砖瓦房,倒安装了宽敞的落地窗。

走进主屋,看到里面有俩人,是一对中年男女,男人在扫地,女人在择菜。见到我,一起迎了上来。男人小眼睛,上身穿了件旧背心,下面卷着裤管,女人大脸盘,身上罩着件围裙。他们朝我浅笑着,没有显现出对山外来客夸张的热情,却有着山里人天然的亲和。他们就是这民宿的男女主人。他们给我报出了房价,也说明了餐饮情况。房价很实在,餐饮也没话说。很快,我被带到了客房里。

推开房门,迎面就是明亮的落地窗。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木板铺就的地面上,清晰看见板面上条条缕缕的纹理。站在窗前望出去,村口的两株大树便在眼底,一株绿意葱茏,一株黑枝乌桠。

山庄里的客人好像并不多,吃晚饭时,饭桌上除了我,另外只见到两位,是一瘦一胖两个男人,瘦男头上戴了顶帽子,帽沿下露出一张清瘦蜡黄的脸,胖男人挺着个圆滚滚的啤酒肚,脸面肥厚,只是脸色灰沉,才坐下,便传来叹气声。

我和他们的目光相对时,互相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了。还是瘦男人朝我开口说了句话,才来的?我勉强笑了笑,回答他,是的。然后都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碗里的饭菜,各干各的。

山庄提供的晚餐还不错,有菜有肉有汤,还有饭粥。只是我们几个很快就放下了碗,看桌上还剩了不少,浪费了。

晚上早早洗漱上了床,心想旅途劳顿,应该能睡去,却还是睡不着。脑子里又闪出这样的画面,一张笑脸,转眼变成了鬼脸,那鬼的嘴角还带着既嘲讽又狰狞的笑。一个白衣白裙的窈窕身子,从一个幻变成无数个,然后那些白影子一起背对着我,扭动扭动再扭动,越扭越快,越扭越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抹去,统统抹去。

清了脑子,平稳心腹,再把呼吸匀好了。吸纳间,感觉到进入鼻孔的空气微微沁凉,就好像是从草尖树芯里刚刚释放出来,经过舌齿时,似乎还留下了丝丝甜味。这样的空气进入心肺,心肺一下子明净了,整个人也渐渐明净了,随之,身心也就轻轻地荡漾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我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觉得脑袋比之前轻了,听一听,外面传来了鸟叫声,多么清脆的声音。也就不想再躺了,起身吧。下床拉开窗帘,朝外面看一看,看到窗外已经亮了,只是整个山乡浸在了一片乳雾中。洗把脸出门,看到男主人提着篮子也要出门,他说他去菜园里拔菜,告诉我屋后有条小路,一直通往后山,可以去走走,等雾散了还可以看看风景。

上了山路,眼前还是白茫茫的,看得见眼前晨雾的微粒,细细的,密密的,触碰在皮肤上,凉凉的,落在草叶上,慢慢聚合成露珠。

在晨雾的陪伴下,走了一程,一直往山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山路挺长的,怕走远了迷路,便转身往下走。再走时,看到东面迷雾间冒出了半个红球,那球慢慢上浮,很快跃了出来,圆圆的,打足了气。紧接着红球放出金光,光芒四射,像是把山雾撩起来,收走了。

忽然看到个人,在阳光下慢慢地,走上山来。认出来了,不是别人,就是昨晚一起吃饭的瘦男人。他也看见了我,朝我友好地微笑。

瘦男人跟我说,他叫刘兵。我便跟他说,我叫秦裳。在山路上相遇,这位叫刘兵的男子话就比较多了,他说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他的职业是名中学老师,在讲台上站了二十多年,如今刚过五十岁,距离退休还早,却得了病,是癌症,动了手术,做了几场化疗,目前情况还算稳定,这山里的空气好,就来这里休养。他说还有那位客人,也就是胖子,上来没几天,他身体好,只是在生意上亏了钱,外面有债主缠身,就偷偷跑进了这深山。

聊了一会,看四周全清晰了,天是天,山是山,绿树是绿树,清泉是清泉。山路上走来几个农人,或扛着锄头,或拎着篮子,看见我们时,都和气地微笑。

我们往下走时,我的目光投在远处,那里有两株大树,一株青绿,另一株焦黑。

刘老师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一面说,小秦,你可听说,前面那株大树是怎么死的?我摇摇头。他说,想听吗?我点了点头。他说,据说,和巨蟒渡劫有关。听他这么说,我赶紧问,什么叫巨蟒渡劫?他说,这要慢慢说,这会到用早餐的时间了,先回去吧。

山庄里有间闲屋,屋里摆了桌椅,可以供客人喝茶聊天。早餐后,应刘老师的邀约,过来听他讲故事。

胖子也过来了,走来时身后还跟着一条狗。听他朝狗吼叫,没了呀,我手里什么都没了,还跟着我干什么?快走!赶走了狗,胖子才坐下来,朝我们看了一眼,苦笑两声,再介绍他叫柴石,废柴的柴,烂石头的石。

听他这么说,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老师带来了好茶叶,只是他自己每天吃药,不便喝茶,只倒了杯开水,却给我们两个各泡了一杯茶。

刘老师说,关于渡劫,是道教中一个说法,要知道来到世间的人,都是凡人,凡人修仙那是一种逆天的行为,所以在修仙过程中会遭遇种种阻挠,只有突破了所有的阻挠,才能修炼有成,渡劫成功,所以这渡劫,就是挺过劫难。

刘老师到底是从业多年的老师,知识丰富,语调舒缓,很快吸引了我。我暂时忘却了别的,清空脑子,成了一名专心听讲的学生。

再看柴石,虽然皱着眉头,倒也没有走开,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讲。只自顾举着杯子灌水,喝完一杯马上续一杯,举起来稍稍一吹,马上再大口大口地灌。就好像他肚子里全是火,需要以不停灌水来压制火势,要不火苗就从嘴巴里蹿出来了。

刘老师讲,巨蟒渡劫,是说在民间神话之类的传说中,动物界也会修仙,就说蟒蛇,是要渡过三十六道雷劫才能入海成为蛟,蛟渡过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才能化为龙。

刘老师再说,说这巨蟒渡劫,一定认为是个传说吧,可我们现在所在的深山,就真切发生过巨蟒飞升,遭受雷击,被击得粉身碎骨,也就是渡劫失败的场面。村里有人曾目睹了整个过程。

有这样的事?太神奇了吧?

听刘老师讲到这里,我瞪大了眼睛。对面那位也暂时停下灌水,同样瞪大了眼睛。

刘老师再说,那是一个雷雨天,到了晚上,风特别大,天也特别黑,村里人都躲在屋子里。漫天的狂风扑来,在屋里听得见瓦片被刮起,又落地摔碎的声音。有户人家的大门不结实,被狂风推开,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想出门找根杆子,把门给顶上。刚走出屋外,只见一道闪电,照得天地一片白亮。更骇人的是,前面有个庞然大物,飘飞在空中。白光照耀下看得很清楚,是一条巨大的蟒蛇。目睹巨蟒的人吓得缩在屋角,想退身回屋,只是紧接着又下来一道更强烈的闪电,电光又粗又直,从天际直戳下来,一下击中了空中的巨蟒,只见巨蟒的身子顷刻间便散架了,碎片纷纷往下坠。这时候,就在巨蟒坠落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一团大火,熊熊燃烧,照亮了天空和整个村子。等到天亮,巨蟒渡劫被雷劈死的消息已在村子里传开,有胆大的,跑去巨蟒坠落的地方看。开始没看见什么,根本没大蟒蛇的影子,就看见原本好好的两株千年大树,其中一株被烧焦了。再看,果真看到东西了,是一具蛇骸,高高挂在焦枯的树枝上。就算是一片残骸,也有一条猪腿那么大呢。当时大树周围,好大一块范围内,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男主人提着热水壶进来,也听到了刘老师的讲述。他说,目睹雷击巨蟒的人就是我爹,我家地势高,从这里看过去,能清楚看到大树那边的情况,我爹没少叨念这件事,谁想听让他讲,他都很乐意讲,只是他老人家两年前过世了。

我说,因为这件事,你把你家这民宿,起名为渡劫山庄?

男主人说,我没什么文化,起不了这样的名,是村里有文化的人给起的,起名的人说了,世间的灵物,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会遭遇或大或小的灾难,遇到灾难也没什么,挺过去就好了。

刘老师听后伸出了大拇指,说,你这话说得好。

在山庄住下之后,果真觉得这里的日子与往常不一样了,往常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这里却是舒缓如水,静静地流淌。每天清晨起床,呼吸着清新沁肺的空气,伸伸胳膊抬抬腿,从容地打开身体,再去外面,石阶上走一走,村路上转一转。转到山脚处,停下来看一看绿景,听一听鸟声。很快与村里人熟悉起来,他们同我亲切地打招呼,我也便向他们问一问农事,聊一聊家常。

这天转完之后,回到屋里,看到男主人正在扫地,便帮着一起扫。大哥嘴里说不用不用,但他的眼睛里满含笑意,不跟我见外。扫完了,坐到女主人跟前,和她一起择菜。

大哥大姐说,村子里年轻人大多出去了,去城里打工做生意赚钱,他们也想出去,可是觉得把村子丢下太可惜了,满山的大树小树,菜园里四季的瓜果蔬菜,圈里的牛,缠人的狗,还有山里那么好的空气,实在是舍不得丢下,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下来,就在自家老房子的基础上,再添了两间,开起了民宿。

听他们说着,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冒出了许多词句,乡愁,治愈,疗养心灵,拾掇灵魂等。要是把这些说出来,怕他们听不懂,或者说听不习惯,便只说,你们守在这里是对的,因为有许多人,比如我,比如刘老师和柴石,都非常需要这样的地方。

更多时候,还是和刘老师柴石他们闲坐。刘老师给我们讲故事,讲他的学生他的课堂,但有时也会黯然神伤,他说,他得了这样的病,自己倒不十分害怕,就算死了,也是归路,所有的生命都有结束的时候,看开一点便好了,只是想想,养育自己的父母,还没有给他们养老送终,放不下心,需要养育的孩子还没养大,放不了手,再想到自己死后,要把很沉重的一副担子,都推给妻子,实在是非常难过。

柴石说,我拼了十多年的命,攒起了还算丰厚的家底,可是一个失误,多年的积累一下子就没了,这还不算,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结果呢,亲人反目,朋友没了,连妻子也带着孩子走开了,我是一无所有了,如今回头没有岸,上天又没有路,活在这世上就是多余的。

我和刘老师连忙说,也就钱的事吧,哪里都有过不去的坎。

柴石还是叹气,说,从天上一下摔到地上,谁知道有多痛,真的不如,我这身子,连肉带膘直接摔了去,摔个稀巴烂,从此一了百了。

刘老师又说,别老是说丧气的,多往好的地方想想,说不定哪天就有转机了。

我也把我的遭遇说了。他们听了,异口同声地说,你这算什么事,能早点认清渣男的真面目,早点同人家撇清关系,值得庆幸啊。

既然都认为我遇到的事不是什么事,我的脚下并没有过不去的坎,或者说压根不是个坎,那么我还是早点下山吧。虽然岗位不是没我不行,但有我顶上去,同事们到底可以轻松点。再说我早点下山之后,相信从此能够振作起来,还能开启我人生的新路程。

下山前看天气预报,说是近日有大暴雨,那就等天气好了再走吧。

天气预报很准确,连续放晴的天,果真堆起了乌云,霎时间阴沉了下来。四周没有一丝风,也不见雨下来,特别闷热。

房间里坐不住,去外面怕随时下雨,便想去看看刘老师和柴石。才出来,就看见刘老师走了过来了,他朝我问,看见柴石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呢,正想去找你们说话。

刘老师皱了眉头,接着说,怪了,半天没见人了。

找到男女主人,他们也说好长时间没见柴石了。

再去柴石的房间找,没人。看到他的东西,好像什么都在,茶杯在,连手机都在,只有人不见。屋前屋后都找过了,还是没见人影。

男主人出门站上高埂,扯开嗓子大声地叫喊。

没有回音。

几个人的脸都绷了起来,露出紧张的神色。

这胖子柴石,他去哪里了呢?

还是刘老师先顿悟过来,大声说,山崖!

什么?山崖?

对,山崖,他说过!

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来不及商量一下,准备点什么,都一下跑了起来,跑上山路,一口气往高处跑。

没跑多久,刘老师便不行了。停下来用手按住自己的肚子,弯下腰直喘气。连忙把他扶到山亭里,让他先休息会,不要再往上了,先回去吧。刘老师却摆摆手,说他能行,让我们不要管他,先去上面追人,他在后面慢一点。

没有时间耽搁,也就听从刘老师的。

我们一面跑,一面大声呼喊着柴石的名字。

村子里几位腿脚好的,听到呼喊声,明白出了事情,也都跑来了。

大家一面跑,一面喊,柴石!胖子!

找到柴石了!

他真的站在山崖前,面对着脚下的万丈深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但是,他站在悬崖边上,一时不肯回来。任凭我们大家怎么劝,就是不肯返身。

只要他一念向下,极可能万千痛苦忧愁全没了,但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不能就这样自我糟蹋呀。

刘老师上来了,他喘着粗气,跟柴石说,兄弟,你知道吗,我多么想,用我所有的钱财,换你的一身健康,就算欠债,我也不怕,欠多了,一时还不掉,可以用一生一世,来慢慢地还。

柴石说,一世也还不掉呢?

刘老师说,那就来世再还!

柴石说,我不要有来世,这世就活够了。

刘老师说,我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也这么说过!

就在刘老师与柴石对话的时候,男主人悄悄上前,一把拽住了柴石。但是,柴石蓦然被抓,一个不防备,身子一个应激挣扎,结果脚下滑了,眼看着崖上站不住,整个身子朝崖下滑。真要落下去,肯定粉身碎骨。而且男主人要是不放手,会被他一起带下去。

但是男主人没有松手,死死地拽紧了柴石。胖子的身体实在太沉,拽不住了,再不松手,眼看就要双双滑下去坠落了。

这时候,大家一起出手,合力把男主人给拽稳了,再一起用力,把几乎命悬一线的柴石给拖了回来。

柴石被拽回来之后,蹲在众人围起的圈子里,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

他一边哭,一边说,快要落下山崖的时候,我在想,这下去,我的亲人没有人知道,死了,说不定也不会有人知道,可是,可是你们,你们这么多人,和我非亲非故,却来救我,没有放弃我呀……

大家要拉柴石下山,他却还是不肯起身,说,你们救了我,可我回去还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让我死在这里吧,大家要是好心,到时候就地挖个坑,把我给埋一下。

还没把柴石拉起身,天好像暗了下来。抬头一看,满天都是乌云。只见墨汁染过似的云块大团大团地飞来,快速地铺展开来,转眼就把整个天空铺满了。云层越堆越酽,越堆越厚,天空中再没有一丝光亮漏下来,眼前一片漆黑。

闪电!

只见一道闪电,撕开云层,出现在我们的头顶。看见闪电发出的地方,现出大块瘆人的白色,白色的中间布满青灰色的纹路,就好像恐怖片里恶魔腐烂的脸,无比狰狞。

我们想下山,赶紧回到屋里躲避雷电。可是,除了闪电亮起的瞬间,根本看不见路,什么都看不见,比无星无月的夜晚还要黑得深沉透彻。

虫子都叫了起来,满耳是虫叫,一片喧哗。

雷声炸开,惊天动地。

紧接着,狂风起来。漫天的风,裹挟着柴草杂物,扑打过来。打在人身上,只觉得耳廓脸颊被打得生痛。闪电再亮起时,看到天际的白亮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雨线。

大雨马上到了,怎么办?

怎么办呀?

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连柴石的哭泣声也停止了。

不要慌,大家都不要慌!

有人开口了,听得出来,是刘老师的声音。

刘老师继续说,每个人都把手伸出来,互相拉起手,都拉上!然后慢慢后退,退去石崖下面,千万不要靠近大树!

我们听从刘老师的,每个人都伸出手,大家手拉着手。趁着闪电带来的白亮,看清脚下的情况,往山后退去,退到一处石崖的下方。

一会,大雨倾盆赶到,没头没脑地浇下来。这雨量实在太大了,就好像天上的神兵突然打开了蓄水的闸门,让满天河的水一下子冲了下来。

整个身子,都被雨水浇透了。虽然是在夏日里,但是异常的冷,就像身体从上到下被无数条冰蛇给缠住了。冷,越来越冷。很快,开始发抖,身子在抖,手在抖,脚也在抖。

忽然有人说,刘老师,你没事吧?

却没有听到刘老师回话。

大家赶紧把石崖下一处能够挡雨的小空间让出来,让给刘老师。趁着电光,有人给刘老师拿下帽子,抹去他头顶的雨水。看见刘老师的头光光的,只有几根稀疏的毛发。

又传来了柴石的哭声,交织在风雨中,一边哭一边说,都怪我,都怪我呀……

雷电还在继续。闪电像利剑一样劈下来,听得见树木被劈中折断发出的声响。巨大的雷声就在头顶上方炸开,轰隆,轰隆隆。

黑暗中大家的身子挨到了一起。不是说身子挨近身子就能够躲雨避雷,是能让自己的身子感受到别人的存在,而自己的躯体,也能带给其他人一丝丝暖意吧。

又一道闪电下来,白光下,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东西,是蛇!大蛇!

一条花纹斑斓的大蛇,迎面而来。这蛇的身子好像贴在草叶上滑翔,一路滑来,极其快速。到了我们的跟前,却停了下来,草叶这才朝两边伏倒。看啊,那硕大的蛇头上,顶着两只黑乒乓球一样的眼珠。黑珠的深处,闪动着一片幽微的光芒,就好像来自地狱的冷火。蛇信从嘴巴里吐出来了,天啊,太长了吧。

面对这巨大的家伙,我被吓得脑子空白,想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好半天,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叫。在我的惊叫声中,大家一定也看到了骇人的一幕,很快一起叫了起来。

又传来刘老师微弱的声音,他说,是蟒蛇,不要害怕,只要我们不去伤害它,它就不会,主动来攻击我们。

大蟒蛇真的没有攻击我们,而是朝着前面继续前行,甩动一下又粗又长的身子,转眼就滑去老远。只见它来到一株大树底下,再没向前。闪电的亮光再现时,蟒蛇已经在树上了。斑斓的蛇身,与黑粗的树干,合为了一体。

闪电照耀,大蟒蛇还在往高处爬,越爬越高。

它这是怎么了?想从树顶跃出,冲向天空?

我的眼睛盯着前面,却又看见一道白中带着微黄色的闪电,在前方直戳下来。霎时,我的双脚感觉一阵麻木。还好,我没事,只是紧张引起的微麻吧,并不是被电流击中了。却看见,那强劲的电流击在了不远处,击中了大树。啪的一声,树干从上到下被劈开了。而且,雷电击中了树上的大蟒蛇。只见大蟒蛇的身子离开大树,飞在空中,破碎成无数截,纷纷掉落下来。

又有巨雷轰地炸开,就好像天空已经被裂为两半。

又怕又冷,我闭上了眼睛。

待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天空亮了,风停了,雨止了。

在这场雷电大雨中,我们竟然目睹了巨蟒渡劫的浩大场面。修炼百年千年的大蟒蛇,攀上大树,迎向天空和巨雷,或许真的想渡劫化蛟成龙吧,也或许只是上树捕食什么的,反正是死于雷击了。

这时候,我感觉自己整个人,被笼罩在浓重的血腥味之中。

在重现的光明中,大家慢慢回过神来。没人去看被雷电击亡的蟒蛇有没有留下残骸,也没谁想到掏出手机去拍个照片。虽然作为新闻工作者,多么想冲过去看看,用镜头把这宏大又难遇的事件给记录下来。但我明白,大家都明白,目前我们被雨水浇透的身子,处在失温的状态,随时会有危险,必须赶紧下山。

先把刘老师扶起来,只见刘老师的身子软软的,迈不开脚步。男主人不由分说,蹲下身子,让大家把刘老师扶上他的背,背起刘老师下山。

有人不忘抓住柴石的手,拉着他,让他走在队伍的中间。

落汤鸡一样的一群人,相识的,不相识的,乡下的,城里来的,男人和女人,都相互搀扶着,彼此鼓励着,一起走下石崖,踩着湿滑的山路,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温和了身子之后,再坐上餐桌,端起饭菜,大口大口往嘴里送,只觉得无比香甜。几个人扒饭夹菜,连汤带水,很快把盘里的碗里的全扫了个精光。

我们要离开渡劫山庄回去了,回到城里,回到我们各自的家。

走之前,刘老师说,他回去之后还要做几场化疗,每一场都是生死劫,但他相信自己能挺住,做完之后,还会回到山庄来休养。

柴石说,我算是死过一回了,是你们救了我,让我重新活一回。放心吧,我以后决不会再自寻短见了,我想通了,虽然自己钱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但创业的经验在啊,再想想办法,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我说,要说渡劫,我来到这里算是完成了,回去以后,一定好好规划自己今后的人生,哪怕这一生做不到完美,但一定能做到完整。

我们一起穿过盘绕巨蟒的山门,走上了来时的路。

走了几步,回头一望,男女主人还站在渡劫山庄的门楼前,目送我们前行。大哥卷着一双裤管,大姐罩着碎花围裙。

还有许多村里人,也在村道上相送。

他们都是,守候在山乡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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