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丽
肖晓在湘中的云雀楼第一次见到欧炜,觉得他站立的姿势很挺拔,像一棵树,就是她在蝴蝶谷里发现的那种树,学名叫欧亚梅尔,产地在墨西哥。这种杉树是外来物种,笔直的树杆,丝状的树叶,向上伸展的树枝,生长在一群野生的鹅掌楸树群当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微棕色轻卷的头发就像那棵树在风中轻扬的羽毛。
他肤色白皙,五官端正,但似乎略比普通人大了一号,显得略有突兀,而且人高马大,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她一眼望见他,素静的淡蓝T恤,干净整洁,同色系颜色偏深的牛仔裤勾勒出结实紧绷的臀部,但见眉毛紧锁,不爱多话,似乎生活中有一种不能摆脱的忧愁,因此断定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虽然沉默寡言,却勾起了她的一丝丝好奇心。她故意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想引起他的注意,然而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她几眼,并不多话。
一个农业系统内部的联谊会,欧炜作为主管单位的工会领导在会议结尾总结发言,声音很大,中气十足,后排的女人都站起来为他鼓掌。云雀楼是当地老百姓建在峡谷的一个旅游接待处,也是村委会所在地,二层高的小楼左右被山环抱着,两边挂着丹溪村委会、丹溪旅游开发公司两块牌子。村以溪为名,村委会的这幢楼就靠近丹江的支流丹溪,丹溪贴着雪峰山余脉,蜿蜒流淌,清澈无比。村民说,如果从云雀楼溯丹溪而上十里,一直走到山尽头,就能找到蝴蝶谷。
蝴蝶谷方圆几十里渺无人烟,只有一条路况很差的简易公路通往山脚,山路颠簸,两个摄影师到那里,拍了一组树上满是蝴蝶的照片回来,刊登在全市知名的博客和报纸上,引起了一阵子轰动。但毕竟那个地方离城区太远,山路盘旋,路不好走。虽然后来人们管那里叫蝴蝶谷,但很少有人去,偶尔路人经过,但没人找到那个蝴蝶聚集的地方。因为路不畅通,那里也没能成为网红打卡地。倒是依托丹溪的青山碧水,每到周末,有不少人来云雀楼吃饭、爬山、喝擂茶,在溪水中嬉戏。擂茶是丹溪人特有的饮料,芝麻、花生、茶叶、生姜放在擂钵,用茶木棒捣碎后开水冲泡了喝,茶香扑鼻,还有满桌子的搭茶,辣椒、萝卜、瓜子、花生、红薯片、炒米,喝得很让人浑身发热,一喝上瘾。
联谊会开得很成功,大家嘻嘻哈哈地很快熟悉了。午饭后有人提议去山里走走,于是大部分人留下来打麻将,十来个年轻人启程出发,从溪水上跨过,翻过一个小山头去登苍山山顶。肖晓在山腰的板栗树下赶上欧炜,跟在他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
肖晓边走路边逗他说话:欧领导,你知道附近有个蝴蝶谷吗?据说有棵树上每年这个时候停了满树蝴蝶。欧炜也是一个人在走,他并不是合群的人。他看了肖晓一眼,慢慢回答道:没有去过,以前我带家人自驾云南,见过蝴蝶聚集,那多半是因为树的原因,春末夏初,有些树就会开出像蝴蝶一样的花,花很香,引来蝴蝶。树叶上分泌的黏液是蝴蝶爱吃的东西。每当花盛开的时候,彩蝶就纷纷飞来,聚集在树上。不过我可能再不会有机会去云南自驾游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看样子他田野知识丰富,而且爱好旅游。
为什么你不能自驾出去玩了呢?你的车技肯定好。肖晓好奇地问,他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肖晓看他心里设防,就转移了话题,但一直跟在他后面走。年轻人的队伍往前进发,只剩下他俩落在后面。肖晓在路边慢腾腾地拍摄蝴蝶,他耐心站在路口等候,有时用手机给她拍照,或是建议怎样找最好的角度取景。
他们一起爬到山顶,在一面陡峭的悬崖上,欧炜伸手拉了她一把,肖晓觉得男人汗湿的大手就像某种热带树的黏液,感觉会一把黏住她,像小时候她用黏网黏住了一只挣扎的蝴蝶。那天傍晚,吃过晚饭,会议就散了,大家在暮色中挥手道别,坐上两辆大巴各奔东西。欧炜隔着玻璃窗对肖晓笑了笑,轻轻地挥了挥手。他留了电话号码,却没有主动加微信。
回家后,肖晓感觉左肩某个部位奇痒,便脱下衣服,对着镜子仔细查看,才发现那里有一块很淡的红斑,像一只模糊的蝴蝶印迹,红斑贴在皮肤上,若隐若现,不太分明,也许是蝴蝶谷里某个地方的奇怪生物让身体过敏了。肖晓没有多在意,只是简单涂抹些抗过敏的药膏,就睡下了。
拍蝴蝶树的两个摄影师中,其中一个就是肖晓。肖晓是摄影爱好者,她和一个同事一起进峡谷,发现山上有一棵欧亚梅尔杉树,开始以为只是一棵普通的杉树,然而那树上却落满了帝王蝶,一种色彩斑斓、身体硕大的蝴蝶,学名叫做黑脉金斑蝶,翅膀上有明显的橘黄和墨黑的花纹。它们成千上万,栖息在这棵欧亚梅尔树上。肖晓不断从各个角度拍摄,蝴蝶却并不飞走,而是围绕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让她既惊奇又有些心慌。
过一个月后,肖晓好奇地再去寻找,却并没有在同样的地方找到那棵树。那地方原来有一片野生的鹅掌楸树,还有溪水汇聚而成的一个闪闪发亮的小湖。鹅掌楸不是湘中常见的珍贵树种,奇怪的是,在蝴蝶谷里却有一大片野生鹅掌楸林,这也许是中国最大的野生鹅掌楸群落。半山坡的鹅掌楸经微风一吹,叶片猛地翻过来,叶子正面绿色,背面银白,感觉像是白花花的满树手掌在欢呼。
肖晓在湖边发现了一只翅膀闪闪发亮的蓝蝶,那只蓝蝶时而落在她的手臂上,时而在草丛中起舞。肖晓有些累,就在树下躺了一会,不期然微微昏睡,梦中那只蝴蝶不知何时已经飞到她的身体里,它横冲直撞,到处都留有飞翔的痕迹,让肖晓猛地惊醒。她只看见面前湖水无比清澈,倒映着空虚的蓝天,呈现一种静谧的幽蓝,她很想脱光了衣服跳进湖水中游泳。
肖晓是德城的一名公务员,负责林业系统一个业务部门。她周末常去山里拍摄花草和昆虫,她大学学的是森林资源保护专业,所学为所爱,每次去山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收获,山林的丰富植被和昆虫类群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过了一段时间,肖晓发现左肩上的那块蝴蝶印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退了,只留下一块淡淡的斑痕。肖晓一直记着欧炜的名字,农村局的人都叫他欧主席,她很少见过这么年轻的工会主席。
全市各单位机构改革正式启动,林业系统首当其冲。
同事们每天窝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因分流到下级事业单位而写告状信,大多数人原地不动,继续在机关工作。如果单位参公管理性质改变,势必会影响公务员身份。公务员编制比事业编多了车补,据说死后还会多十多万元的抚恤金。
肖晓对这些皆不在意,她每天来去匆匆,回家后种花种草;她托植物园的朋友买到了几粒欧亚梅尔杉的种子,种在小区花圃里,每天她盯着那块地看,却没有看到种子萌芽。
某个周五傍晚,大嗓门的财务科美女科长王磊在门口大声嚷嚷:最新消息,单位马上要分来一个大帅哥当副局长,身高一米八五,七九后,据说过会来单位报到,你们都去围观呀。女同事一窝蜂似地跑到大门口去观看,然而没有看到那个大帅哥,只看到门口停着一辆超长版的黑色凯迪拉克越野车。于是,大伙笑笑就散了。
下班后肖晓往门外走,想到附近的超市买些面包和水果做干粮,周六她约了朋友去拍蝴蝶。在大门口的自动拉闸门前遇到一个男人低头走过,脸上挂着对一切视而不见的表情。肖晓大吃一惊,故意大声喊他:欧主席,您好呀!他很吃惊抬起头:是你呀,肖晓,原来你在林业局工作?以后可以经常见面啦。他的回答像一股清风吹到了肖晓的心上。
从云雀楼回来后,肖晓没有打电话联系过欧炜,但偶尔浏览农村局的信息网站,仔细留心了他在一些报道中的活动合影照。肖晓心里种下了某个心结,她没敢多想,回家当晚有些紧张,晚上竟梦见一只蝴蝶,从紧裹的蛹里挣脱出来,翅膀上全是黏液,糊住了一对快要起飞的翅膀。
飞翔的魅力有多大啊?悬浮在空中,薄薄的翅膀扇动,一股清凉的风轻轻扫过,心脏会和翅膀分离吗?周末去蝴蝶谷,肖晓心里有点乱,火热的夏风吹出树叶的辛辣气味,让她感到心浮气躁,她没有在峡谷里拍到满意的照片就打道回府了。从山里回来,她发现左肩的蝴蝶红斑再度出现,只有她心情激烈变化,蝴蝶印迹才会变得火红。
过几天,肖晓去机关办公室,看见几个人正围在一起闲聊八卦,原来人事科的同事早已经收集了欧炜的简历分享:中南大学建筑系的高才生,毕业后分到农口线上,工作十年,运气相当不错,从科员一步步做到调研员,享受副处待遇,这次也是正常提拔,从享受副处级待遇到成为任副处级实职。据说,他调到林业局任副局长是暂时过渡,过段时间必然要到县里的核心部门任要职。
总之,他是来林业单位镀镀金就走的人。
欧炜是一个成功的男人,结了婚,老婆在财政局工作,很漂亮能干,儿子在全国少儿组围棋赛中获过三等奖,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同事们下班后约在一起的打跑符或麻将,他却什么也不会,只偶尔在健身房跑步、打羽毛球和台球。据说,他的老丈人退休了,是市里的原人大常务副主任。
肖晓负责相对独立的法人单位,分管她那个部门的李局就要退休了,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领导,一切都保证在圆周内稳步转圈,完成既定任务不出差错就行。不过李局的最大优点,就是支持她们搞摄影,特别是林业方面珍稀树种的拍摄,他举双手赞成,那次去蝴蝶谷,既是搞摄影,也是因为肖晓和同事想追踪那片野生的鹅掌楸林,才幸而发现欧亚梅尔树和满树的黑脉金斑蝶。
过几天,局党组研究由欧炜分管工作,他成了肖晓的顶头上司,她感到无由兴奋,更有些忐忑不安。平时她暗暗观察他:自律性特别强,走马上任后,管理上很有一套,工作思路清晰,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相比肖晓的应付态度,显得他太过严肃较真。似乎因为他,她的一切有些乱了章法。
不久,市里举办农产品博览会,由林科所负责组织林产品展销分会场。农口各个系统都拿出展品,热热闹闹布下了展厅。按照历年的做法,肖晓只需通知林场布展就行了,她没有料道欧炜会亲自到场。等她急急赶到展厅大门口时,才发现他早就到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因为海拔太高了,不容易混同到普通人当中。他看到她,淡淡地点点头。
展厅布置好了吗?有哪些企业参展,有哪些产品,是怎样布置的?他一口气追问肖晓很多问题,像是急性子,问得又很细致。肖晓一时不知道怎样接话。
早就通知了几个林场、果园、茶场,都按要求布展了,放心吧。最后肖晓笑嘻嘻地答道。这是每年都做的事,我带你去认认这些展厅吧。
说完,肖晓带着他从大门口进入展厅。他不同寻常的高度,让肖晓感到一路都有女人的目光从他身上飘过,落在人来人往的过道和展厅。肖晓心里不免产生了一丝骄傲,然而她一回头,才发现欧炜的脸色严肃,他说,在这样的大型场面,省市领导都在,我们的形象工程不能有一丝漏洞,不然一件事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全部形象。
布展结束后,欧炜搭她的车回单位。肖晓对他说:欧局,你对我还有没有印象?上次农口系统联谊会,我听了你的精彩发言,很受启发。当时心里还嘀咕,怎么会有这么年轻又有才华的领导。谢谢你给我拍了那么多照片,还有你今天的话我记在心上。说完,肖晓用手比划了一个心的图案在胸口。
谢谢美女的关注。他这才大声笑道。我们一起登苍山时,觉得你就是耐力强的人,我的脚力还不如你呢,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恢复室外跑步了。我知道你是文学界的小才女,读过你在晚报上发的很多文章,我不懂文学,但是读过一些小说,比如我喜欢毛姆写的《月光与六便士》。欧炜停了话头,看着肖晓,等着她来回应。
《月亮与六便士》也是肖晓喜欢了多年的书。那你怎么看待高更?肖晓故意问他,他的谈兴正浓。
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月亮太遥不可及,不如六便士拿在手中更加真实可靠。高更是一个极端的画家,他自私,而且没有责任,甚至对爱他的女人也不屑一顾,生活中物质的一切于他都毫无意义。欧炜紧盯着肖晓说。
我们都可以有一个理想的世界,可以有在现实中发光的白月亮。肖晓表示反对。
我们毕竟活在现实中,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只有理性才能控制上升或是下滑的速度。他滔滔不绝,仿佛理智与热烈兼具。
为什么你认为美如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就能够捡起来?这就是普通人和艺术家的区别,而且在万物之间,我们懂得的又有多少?我们着迷的一些东西,并不一定就是眼睛能看到的。肖晓反驳。
肖晓并不急于和他争辩。她着迷高更和毛姆这样的人物,隔绝身边琐碎的生活。她不觉得欧炜的话有何不妥。他把自己的观点明明白白摆出来了,不为说服肖晓,也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在别人的身上。
她想和欧炜讨论工作之外的文学,向欧炜展示她在自我世界看到的一面。每当她进入山林湖岸,痴迷于所看到的、所拍摄到的,晨昏变化,树和花的生长盛开,被惊动的鸟和野獐子,斑斓飞过的蝴蝶,湖边熠熠闪光的鹅掌楸。
肖晓想建成一个田园牧歌式的林园,在蝴蝶谷完成一个完美的康养项目。肖晓希望欧炜理解支持她。她想把中规中矩的他引渡到她的世界来。
肖晓说,上次我们去考察鹅掌楸野生林,这种树是国家Ⅱ级珍稀濒危重点保护植物,全世界仅存北美鹅掌楸和中国鹅掌楸两个种,能在湘中地区成片发现是个奇迹。我想申报国家珍稀植物保护项目,希望得到你的支持。此外,我还有一个大大的梦想,就是要建一个康养基地,类似于高更的塔希堤岛。
我虽然不太懂林业方面的业务知识,不过,从工作层面我会全力支持你的想法。欧炜诚心地说。
肖晓激动地回应道,前些时候,我在蝴蝶谷发现了一棵欧亚梅尔杉,树上停满蝴蝶,这棵树就在鹅掌楸树群落中,我拍了照,真是令人惊叹不已。下次可以去考察那片鹅掌楸林,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棵树。附近有个村子叫白果村,村口还有一棵古银杏树,有六百年的树龄,最好十月份去看看,满树金黄,美得销魂。
原来你是给蝴蝶谷命名的那个摄影师,真不简单。他的赞叹是由衷的。肖晓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那双漆黑的眼睛深处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荡漾。
肖晓觉得欧炜会是那个陪她在梦想中天马行空的人。有人说组成爱情的独特化学成分叫多巴胺,据说多巴胺的分泌量在三个月左右达到最高,然后就会慢慢消退。每次她近距离接触到他,就感觉左肩的蝴蝶斑纹微微发烫,它是一种甜蜜危险的情感信号,或是一面欲望的旗帜?
肖晓觉得身体里豢养着一只蝴蝶,一只金翅黑脉金斑蝶。
自那次展馆回来,欧炜第二天便开始休年假。整整半个月,她很想念欧炜,却没有打电话或者找可以见面的理由。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时间的漫长。
肖晓有种错觉,觉得欧炜打开某扇窗子放她进入,她必然要遵循其中的规则。花有花绽放的道理,溪水向海奔流,鸟在清晨鸣叫,都自有道理,也许他就是给她虚无梦境以慰藉的人。肖晓害怕会很深地迷失,完全失去自我。
欧炜回到单位,明显瘦了依然帅气,让她心动,但有些不易察觉的愁容布满他的眉头。发生了什么事?长假没休息好吗?肖晓小心地问。他好像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家里的小事,要照顾人,过段时间就好了,谢谢你。他答道。
因为想念生发的情感掌控了肖晓。欧炜重令她着迷,他的声音、他的表情、他的气息改变了她。他每天都来办公室,除了讨论工作上的事,他和肖晓说各种各样的话题:自驾游过的青海门源,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着。童年在澧州乡村读书,家里很穷,没有菜吃,母亲就给他炒了一大瓶酸扁豆,当成一周的下饭菜,每次打完米饭,他就偷偷跑到教室外面就着酸豆角吃米饭。高考时身体出了故障没钱去治疗,差点睡着,但侥幸考上中南大学;还有他设计的第一栋楼房的图纸,获得学校的一个小奖。没有料到,他最后却在林业系统从事完全不了解的工作。
肖晓和他轻声细语,发现他的愁容像一层水雾,从脸上慢慢褪去消散。他从来不谈起他的妻子,抑或是在意肖晓的感受。省里有领导考察,肖晓陪他来到野生资源保护林的现场。在距离几步之遥的地方肖晓静静看着他,那样挺拔,温柔迷人。他大声说话,声音里有磁性;他不小心碰到肖晓,他的气息影响了肖晓清醒的思考。她暗地里幻想,他也迷上了她,命运让他们从此心心相印。
我想去蝴蝶谷寻找那片鹅掌楸林,调查野生的林木面积和数量,还要带上摄影家朋友和所里的几个同事在湖边露营一晚。肖晓对欧炜说。
我可以申请参加吗?他笑嘻嘻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当然愿意啊,有领导给我壮胆,何乐而不为?山里有野猪和大熊,你这么高帅,正好可以喂喂它们。肖晓开玩笑,他却不置可否。
中午他们到达丹溪,肖晓很顺利地就找到那片鹅掌楸山林,阳光倾泻下来,满目金黄灿烂。她带欧炜去林子里转转。这块野生林是肖晓心里秘密的伊甸园,每年她都会来几次,每次都收获满满。她细心地给欧炜讲解:鹅掌楸是南方树种,分为中国鹅掌楸和北美鹅掌楸。鹅掌楸四季有明显的划分,在春天,它们会开出美丽的花朵,黄色的花像黄金莲一样,所以它被称为“中国的郁金香”。现在是立秋,秋天的鹅掌楸,也就是我们看到的 “黄马褂”。肖晓指着满山金黄的树,发出清脆的欢笑声,这笑声也感染了欧炜。
他们踩在厚厚的落叶上,脚底发出“咔嚓”声,欧炜的脸那样明朗,肖晓忍不住仰望他。
鹅掌楸的花序由十枚翅果环绕中轴排列而成,呈宝塔状,你看,它的叶子同槭树一样,能够飞行,一头重、一头轻的种子经大风点火发动,一脱离果序,便刷刷刷转了起来,如直升机的旋翼一般飞走啦。我手上是不是时间和美的源头?肖晓直接叫欧炜的名字,一边说一边转过头看他,发现他眼睛闪闪发亮,像汪着两片熠熠闪光的湖水。
几个同事在远处的树下寻找鹅掌楸完整的花序,肖晓顺着丹溪而上寻找到那个隐藏在山中的小湖。围在金黄鹅掌楸树林中的湖水变得清浅,树的影子倒映进湖水,使湖水也变成不同寻常的碧金色,不断有落叶落进湖水,使湖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肖晓很想下湖去游泳。你去湖四周转转吧,她有些撒娇地对欧炜说。等他走远些了,她便脱下身上的衣服,贴身穿着一件小小的金色比基尼,像一片落叶落进了湖水。湖水有些清凉,但是阳光把肖晓的影子投到湖中的石头上,她就是一条修长的鱼在湖水的金色中游荡。
不知道欧炜什么时候回到了湖边。肖晓,你身上有只蝴蝶在飞,在你左肩上,翅膀是金色的,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湖中的肖晓,脸上露出迷恋的神情。
不知何时,肖晓的身体发生了某种改变。
自她第一次见到欧炜,那红斑越来越像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她对着镜子仔细观察,感受展开的翅翼在她身体里划出声响,引发了身体里的风暴和海啸。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能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的一场龙卷风。
这只蝴蝶不被肖晓的感情所控制,而是她被引领着触发了心灵和身体的波澜起伏。根据量子力学里的观点,肖晓觉得自己就像薛定谔的那只猫,处在生与死交界的边境,没有人看清她心灵和身体的双重变化。
从蝴蝶谷回来后,欧炜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他变得不像肖晓的领导,倒更像红颜知己。他们出差澧州,欧炜的同班同学邀请肖晓一起参加他们的饭局。那天晚上,欧炜兴致很高,喝得步态不稳,醉意朦胧。肖晓和他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他回房后不久,又摇摇晃晃地来敲门:肖晓,快开门,我进来聊聊天,你泡杯茶喝,我醒醒酒。
开门后,肖晓见他用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看,便把他让进屋。
你坐会儿吧,我烧壶开水。肖晓把房间里的矿泉水倒进水壶,插上了电源。
水在壶里响着,冒着滋滋的蒸汽。和他孤男寡女地在一起,这太危险了。肖晓心里想,却不知道怎么脱身,便决定去拿杯子泡茶,一个不小心被他的长腿绊了一下,他就势把整个身体都搭在她的身上,那样滚烫笨重的身体压过来: “我爱上你了,肖晓,你知道吗?”他看起来有些难过。
“我们在一起吧,今晚我不走了,好不好?好不好?”他连声问,问得那样轻柔,而且眼眶有些发红。
他把她的手放在手心紧紧握着。肖晓,我是不是自作多情?他问道。
是的,你是自作多情。她故意这样刺激他。感到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仿佛身体里的那一只蝴蝶突然开始展翅,带动了她的飞翔。
你身体上好像有只蝴蝶在飞。他用充满醉意的声音呢喃,把她抱得更紧。像一只挣脱不出那双大手织成的网蛹,感觉全身都是黏液在流动。
你身体上确实有只蝴蝶。他惊讶无比,他的手抚摸到哪里,她身体上的那只蝴蝶就飞向哪里。这只蝴蝶是滚烫的,紧贴着他的手,像一只含情脉脉的鸽子。他深深地打开了她。不知道怎么挣扎,也无力抵挡,她只有紧紧地抱住他,把光滑裸露的皮肤尽可能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体上。
一场狂风骤雨在甜蜜的叹息中停了下来,他翻身下来,变得松松软软毫无斗志了,但一刻也不允许她离开他的怀抱。
我要帮你完成蝴蝶谷的美梦。他迷迷糊糊地说道。你身体上有只蝴蝶在飞,真美啊!说完,他跌入了沉沉的睡眠。
肖晓,你就是来救我的,对不对?他在她的耳边低语,那样柔情蜜意。在破晓的黎明,那只蝴蝶停止了飞动,静静地贴在她的身体上。
说点什么吧?肖晓轻轻俯在他耳边问。
那我把小秘密说给你听,你只管听着,不过只是一个乡下穷小子的奋斗史,他轻声低语。
小时候,我家里很穷,连上大学的钱都没有。我老婆唐棠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我们考入同一所大学,到校没多久就谈了恋爱。唐棠很漂亮,她就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进大学后是她主动追求我的,只有对我她才会变得无比温柔妥协。我本来就是一个穷小子,总觉得和她谈恋爱是高攀。她父亲是市里的人大副主任,她说服父亲资助我上了四年大学。毕业后也是她父亲找关系,让我直接留在市直机关单位,要不然,我们这批人都得去乡镇锻炼。毕业没多久,我们就结婚了,婚房也是她家里准备的,她什么彩礼也不要,还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说是我家里拿的结婚彩礼钱。欧炜小声说。
看来你是幸运的,家有贤妻,功成名就,还来招惹良家妇女。肖晓气嘟嘟地说。
我不像你,一生下来就活在蜜罐里,可以按照自己的梦想生活。我承受不起任何失败的打击,有时回到村里后看到家里破旧的屋子就很难过。父母以我为荣,结婚后他们对儿媳妇小心翼翼。我常想,我没有失败的本钱,只有努力向前冲,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了才能直起身来说话。他诚心诚意地说,让肖晓有些感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肖晓,你知道吗?你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意外。只有你能安慰我,让我释放真实的苦恼。不要看我表面光鲜,其实我过得很不好。我得到过一些东西,失去的却更多,我是一个患得患失的男人。
而且,这两年我的生活发生了更大的改变,她父亲从人大退休,更可怕的是,单位体检她被诊出得了乳腺癌,医生说一边的乳房要全部切除。但她死活也不愿意动手术。她说,一个女人,要是连乳房都没有了,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还不如死了好。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女人,家里整洁干净,甚至都不能容忍卫生间地上有一根头发丝。她不许我把她得癌症的消息告诉单位的人,而是让退休的父母去医院照顾她,说是会影响我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
我过了一个个无比折磨人的晚上,白天要用心工作,晚上更加心力憔悴,唐棠抱着我痛哭:你让我保留一个女人完整的身体好不好?我不怕死。我也很难过,求她为了我和儿子好好活着。我宽慰她说:切除乳房只是切除了一个病灶,只要你活着,没有乳房没关系,以后可以想办法整形,要是整不了,我会一样地爱着你。我甚至写了一封保证书给她,保证永远不离开她。
唐棠终于还是答应做手术,签下手术同意书的那天,她胆怯地对我说,我查了资料,切除了乳房的女人很少有过得幸福的,只能算是活着。当时我心里又吃惊又难过。
手术是在省城湘雅医院做的,化疗过程唐棠很痛苦,我上次请了公休假一直陪护在病床边,她不断地呕吐,身体极度衰弱,头发都掉光了,我买了帽子给她戴,她像小孩子一样依赖我。你不要嫌弃我,好不好?她总这样问我。她害怕让我看到她的身体,一边乳房仍像以前一样饱满,另一边却是一块布满疤痕的平原。
她父母精心地照料她,她恢复得相当不错,每月一次检查确定癌细胞没有扩散。身体在慢慢变好,她学着打陈氏太极,每天坚持走上一万步,我还带她去巴马的百魔洞住了一周,据说癌症病人能用那里的高磁场治癌细胞,她脸上渐渐有光泽了。以前我总想着这样的画面,到了晚年,我仍然能牵着她的手在黄昏大道上散步。
但是我们之间还是出了问题。有天晚上熄灯后,她主动脱了衣服,贴到我身边,她的手轻轻摸到了我那里。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像正常的夫妻一样过性生活,只要这一关过了,什么问题都克服了。
她的皮肤仍然那样光滑,头发和身体散发着香气,但是我摸到她乳房上的疤痕,立刻什么反应都没了。我感到害怕,我是一个没用的男人,越是心里装着不在乎,身体却越在乎。我原来是在抗拒她的不完整。
今天工作很忙,我太累了,我们下次再来好不好?我小心地对她说。
她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怎么会察觉不到我的胆怯。她翻个身假装睡去了。她有没有睡着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整晚上都没有动静,没有翻身或是说梦话。
我再也没有试过。是再也不敢了。过了不久,她说自己晚上失眠,把被子搬到客房去睡,我竟然舒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很爱她,但是那件事后,我对她小心翼翼,特别怕伤害到她,但是我怎么保证自己不伤害她呢。我对不起她,我没有办法接受她的身体了,这就是残酷的事实。
欧炜用手轻轻抚摩肖晓身体上的那只蝴蝶——在他的抚摩下她身体上的蝴蝶轻轻地颤动着。我喜欢你的身体,这样可爱,这样完美。我要你!他们又一次做爱了。他深深进入她的体内,怀着痛楚的快乐。
当年她没有嫌弃我是个穷小子,没要一分钱就嫁给了我,去年我家在村里建了新楼也是她出钱的。她父母只有这一个独女,她把所有的一切用在我身上了。这几年,我一步步得到提拔,岳父虽然退休了,但仍有好人缘。所谓的成功都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
我是一个负心人,身体背叛了灵魂。欧炜把头埋在肖晓的胸口,低沉地叹息。
那我们以后能怎么办,她问他。他没有回答,但即使这样,肖晓仍然想和他虚度所有的白天和夜晚。
唐棠每天都在讨好我,让我感到压力很大,我宁愿她大吵大闹,但她选择妥协。而且她对我乡下的父母特别好,花钱在农村重修了房子,看到我喜欢越野车,就找家里拿钱帮我买了这一辆加长版。我去哪里,她从来都不问,但有次我晚上出去竟然无意中发现她偷偷跟着。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除了做爱。但是我越是想过这一关,越是过不了,这就是命吧。还有她每天都观察我,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好像猎人一样守着自己的猎物。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冷暴力的环境中生活的。我再也承受不起了。
欧炜在自责的呢喃中渐渐睡着,肖晓静静地看着他。她对他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怜惜和爱恋。
那只蝴蝶静静地伏在他的手心里,像一只伏在树上的蓝蝶,连触须都那样清晰,翅膀薄亮透明,蝶翅上的脉管连接着她的血管,她只要轻微晃动,它好像就要振翅飞动了。
肖晓沉迷于对欧炜的爱中无力自拔。每每与他相见,都觉得是在现实与梦境的分水岭上踱步。人的感情就是这样,越是在意,越感到他是最终要离开她的人,得而不能的感觉折磨着肖晓的心。
肖晓见过唐棠一面。那天,肖晓去欧炜办公室找他商量康养基地合同的事,唐棠来单位给他送资料。唐棠是一个气质优雅的女人,眉目清秀,面容白皙,整齐漆黑的齐肩短发,飘着一股好闻的香水气味。是真我香水的味道,欧炜给肖晓买过同一款香水,这令她感到难受。肖晓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欧炜主动向她介绍肖晓,但唐棠只是冷冷回应了一声,她伸出的手是冰冷的,对肖晓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欧炜叫肖晓别在意,说不要和唐棠亲密接触,她是特别敏感的人,虽然什么都不会说,但是现在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她的假想敌。肖晓想在丹溪上游规划建设一个康养基地。主要项目建设地就在蝴蝶谷,依托这一片野生鹅掌楸林,开发和保护这些野生珍贵树种。欧炜向省厅争取一百万元的建设资金,肖晓称之为圆梦工程。
欧炜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他想在分管的事上标新立异,有看得见的面子工程。林科所负责全方位跟进康养建设项目。从方案制定,项目申报,到最后组织实施,每一步都艰难,肖晓想按照自己的理想设计一个梦想的山水田园,她以为,这是回报欧炜爱她的另一种方式,肖晓很卖力地工作,也时不时和欧炜在一起,享受他们独一无二的爱欲时光。
康养平台开始施工,平台铺装材料采用乡土、生态型材料包括透水砖、木材、透水砼、鹅卵石等,景观小品建设廊、亭、植物造型廊架等景观小品,还要建设康养步道和康养民宿,每个康养民宿可以补贴10万元。这是一个比较大型的项目,先期投入一百多万。为争取这个部省项目资金,欧炜忙得焦头烂额。
年底,欧炜向省里汇报工作拜年,特意为跑项目铺垫,他们到处请客吃饭。他让肖晓带着几箱和天下的烟在车里等他,相关处室负责人需要一一打点。给几条烟算不上受贿,只能算是联络感情,只要不往自己口袋里放,那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对肖晓说。肖晓相信他的话,不知不觉间为了申报项目花了近10万元。肖晓知道这笔款项的花费是违规的。为了填窟窿,她找了个熟人申报康养民宿的项目,以缺补缺,这些不能解决的资金得靠申报康养民宿的途径解决,具体操作在肖晓这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肖晓在忐忑之中签订了和锦和民宿的项目合同。有私人老板参与后,蝴蝶谷康养基地终于在热热闹闹的气氛中动工了。一切变得完美无缺,成片绿化带,醒目的野生林保护群,廊亭的观测点按公园的样子修改。蝴蝶谷康养基地建成,路一拉通,立即成为一个看得见的惠民工程,领导多次来基地考察并给予好评。欧炜当然功不可没。
市里两会之后,欧炜调到澧州担任副县长,肖晓很少有机会再见到他。他每天都在忙,偶尔打电话不是忙音,便是早早挂断,肖晓身体上的那只蝴蝶斑纹仿佛进入了休眠状态,在它渐渐淡去的色彩中肖晓也看到自己日渐淡薄的心情。肖晓知道那只蝴蝶只有在爱抚中才能颤抖着复活,才能有冲出身体的疯狂与热烈。
肖晓一直过着寂寞的单身生活。她很少再去拍蝴蝶,因为工地动工,那棵欧亚梅尔杉被一个工人无意中砍倒,肖晓数度往返蝴蝶谷康养基地,没有再见到蝴蝶成群飞舞。
或者,当日的景观只是昙花一现。
欧炜调离林业局一年来,只和肖晓见过两次面,短短两次,都在匆忙的爱欲中结束。与其说欧炜迷恋肖晓,不如说是她陷入对他的情感中不能自拔。
唐棠偷看了我的微信,知道我出轨,她虽然原谅我了,但威胁我说如果再和你见面她就自杀。我无法从原来的生活里逃出来。我现在做什么事都要小心翼翼,唯恐她起疑。这是欧炜对肖晓的解释。
肖晓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们的爱根基十分浅薄,经不起时间的摇撼,更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然而欧炜用“出轨”两个字形容他们还是让肖晓十分绝望和伤心。
肖晓想请假去A城的疗养院疗养一段时间,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枯萎,她每晚都失眠,怀疑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她记得看过一个画家的电影叫美莲达,心爱的人离开她与一位年轻姑娘订婚后,美莲达被送到医院,医生说悲伤导致她的心脏出现裂纹——是不是她的心脏也出现了裂纹?
然而,她不知道还有更严重的事等着她。市委纪检组来林业局调查,说林科所的这个康养工程项目收到实名举报。两个老练的年轻人坐在肖晓面前问话。你负责的康养项目实施过程被人举报有假账,所提供的方案中没有设计民宿项目,还有就是你和锦和公司签的合同手续不健全,我们怀疑你是虚假合同,用虚假合同套用国家资金。
一连串的问话让肖晓一时无话可答,陷入巨大的焦虑中。其实能证明肖晓的人有欧炜,当初为了申报项目每一个环节他都知道,甚至锦和公司签合同的刘小雅的身份证也是欧炜找给肖晓的。那天唐棠也在场,是为了送身份证才到单位来的。只有他们才能证明肖晓的清白。但是如果她把欧炜拖进这次审查中,让他受到牵连和处分,这不是肖晓所希望。在自审中肖晓时常想起欧炜站立在人群中的样子,那样高高地仰起头,一副永远也不能被打败的样子。肖晓决定什么也不说,她强撑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独自承担。
她想,欧炜是她生活中的一盏灯,若这盏灯熄灭了,她将面临永远的黑暗。
她的嘴可以贴一个封条,她将用这个封条证实欧炜的清白,她不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她觉得可以用牺牲自己来证实这个世界真的还有白月光存在。她内心坚守的唯一的事物就是爱了,只有真正的情感才能经得起各种考验,才能重新唤起他对她的迷恋,让他重回她的身边。
少年的他没有菜吃躲在一边吃白饭就酸豆角的情形,他没有钱交学费让一个女人伸出援手的故事,使她心里生出了更多的怜悯和爱惜。这爱惜使她以为自己是个英雄或者至少算是勇士吧。为了保护他不受牵连,几个月的调查她一句话也不肯说,等调查告一段落时,有人竟然发现肖晓失语了
肖晓变成了一个无比灰暗的女人。她在单位的厕所里听到有人在议论纷纷:听说这次实名举报人可能是欧局的老婆,据说是因为有人当了小三才气不过要报复的。她被这些话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急于给欧炜打电话想问个究竟,他的手机却一直处于忙音状态。后来接通了,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到欧炜在电话里急躁地说,你当时签订的这个鬼合同我并不知情。项目是委托你全权实施的,现在出了问题,你找我有什么用。肖晓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漠。
肖晓的心理防线一下就崩溃了,她想跑到蝴蝶谷去静一静。她独自坐在山顶,回想和欧炜在一起的夜晚,那些颤抖的蝴蝶在肖晓身体上翩飞,带着人间的幸福和甜蜜的欲望。
阳光从山顶落到树梢,沉入渐渐朦胧的夜色中,从山顶俯瞰,肖晓看到了鹅掌楸树间的那个小湖,它在月光下闪闪地发光,像一只银亮的碗,那只金色的蝴蝶也在银亮的湖水中游荡。欧炜,我想你了。肖晓拨通了电话,她的声音忽然重新恢复了:蝴蝶谷的星空真美,你来不来陪我一起看看鹅掌楸树?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树叶间飞舞,像织了一个人间的幻梦。你放松,我马上就开车来。欧炜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他慌乱地回答。肖晓仿佛看到欧炜的越野车开到山脚的公路上,他下车呼唤肖晓,然而身边站着一个女人,是唐棠吗?
那棵蝴蝶树在肖晓的眼里晃动,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失了这棵树。她使劲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却惊异地发现,皮肤里到处飞满了蝴蝶,成千上万只蝴蝶闯入她的身体,在她身体里发出嗡嗡的响动。原来蝴蝶飞动是有声音的,这些美丽的橙红与黑灰相间的蝴蝶,层层叠叠,扇动一股巨大的风暴。悬崖上星空璀璨,无数只蝴蝶从肖晓的身体里逃逸出来,它们冲向了那棵树。那棵树是不是名为欧亚梅尔?她模糊地想,丝状的树叶像上帝之手,形成极为美丽的斑斓夏夜。
——但她感到了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