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四川 张家明
一
今年6月,蓉城酷热如火,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20余年,感到今夏是最难熬的。气象预报中非高温橙色预警即高温红色预警,不时有“百年一遇的高温天气”字样见诸报章。在黎明时分天色尚未明亮时,空气中便弥漫起袭人热浪。人们置身其中,从体内到体表似乎均处于被蒸腾的状态,白天置身室外,更似行走在烈焰旁,踩踏在火堆上。
高温日复一日地折磨着我们,挑战我们的承受极限,许多家庭的空调24小时持续开机,以至于包括我们小区在内的很多小区的变压器不堪重负,纷纷“罢工”。这倒是给这座城市增添了一道新的风景线——每到晚上八九点钟用电高峰期,小区就会陷入一片黑暗,随即一声声“哟嚯”从无数住户家中传出,回荡在闷热的楼群之中。
汉源湖周边的大山
妻儿徜徉于户外,享受清凉
室内没了光亮和空调,小区里很快人声嘈杂,打着赤膊汗如雨下的男人们,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的顽童们,穿着睡裙摇着蒲扇探头探脑的女人们,他们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迅速聚集在变压器旁,紧盯着变压器维修工麻利的双手。终于等来那一声“好了”,随即万家灯火重现。所有人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返家吹空调。人群又像变戏法似的片刻跑得精光,只剩下维修工默默地收捡工具。
我正是在某晚刚来电的时候接到了和弦的电话:“去不去汉源湖钓鱼?凉快得很。”
“汉源湖钓鱼”这五个字如甘霖初降,令我瞬间打起精神来。在我的钓友圈中,我一直觉得和弦是一位充满才情、快意洒脱、值得交往的好友,他钓过无数大江大河,汉源湖更是游钓数次。我早在2016年读他写的那篇《消失的大渡河——9月汉源湖游钓小记》时,眼前几度浮现大美山川的磅礴锦绣,自此便念念不忘,心向往之,而今又听他说出“凉快得很”这几个字,焉有不去之理?
想去汉源湖,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我自小在川东山区长大,山水早在我心灵深处烙下印记,似我血管中流淌的血液,注定了我今生与山水难以分割。
小时候,我几乎踏遍家乡的每一道山梁,那一条条乱石垒成的小路上尽是我奔跑时留下的足迹。我又时常在门前的小河里摸鱼,偶尔抓得几只螃蟹、几条泥鳅,带回家便丢进猪食槽中,成了猪的美食。我也曾像当时很多村娃一样,偷出缝衣针,用煤油灯烧热,弯成鱼钩,穿上蚯蚓,拿到树林里偷偷钓鱼,常常为一两条小鱼儿被我拖离水面而欢欣不已。当然,回家后总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长大后离开家乡,来到城市生活,山水离我日渐遥远,那些儿时的记忆却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如海潮般起落不息。我总在黄昏时分忆起童年时光,那个在故乡泥土的芬芳中茁壮成长的孩子,成人后挥手转身离去。自此,那老屋日渐斑驳,院子长满野草,我就像被人硬生生地割断了一支根系的小树,内心缺失了某种养分。
我在想,假如我不去把丢失的东西找回来,再过十年二十年,我的孩子问道:“爸爸,我们从哪里来?”我该如何作答。
所以,与其说我是去钓鱼,不如说我是去追寻山水,是对我的血脉和灵魂的虔诚膜拜,让我和年少的自己做一次心灵对话,尽最大努力做自我和解,对过往、当下、未来致以敬意。
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想法告知妻儿,他们欣然响应。于是,我们计划周五下班后第一时间回家收拾钓具和装备,连夜出发。
出发时已是晚上8点,我驾车沿成雅高速路疾驰,妻儿坐在后排。正牙牙学语的儿子平日里很少在夜间坐车出行,这次却兴致勃勃地咿呀不断。路上车辆稀少,车到雅安后,高速公路两旁开始出现一座又一座大山,车辆继续在山间行进,黑色的山影在满是星光的天幕下显得轮廓分明。不知是因为冲破了钢筋水泥的桎梏,还是闻到了泥土和山水的味道,一种强烈的满足感瞬间油然而生。
花间钓鲟鱼
摘一串野葡萄
贪吃的小杂鱼
汉源湖的大鲤鱼
那一路,山川静谧,心境安宁。
汽车驶上雅西高速路,继续前行,路旁隐约响起水声。我探头瞟上一眼,大渡河就在眼前——尽管夜里看不分明,但那宽阔河面恢弘的气势依然彰显着它特殊的身份。我不禁感叹:水真是有灵性的东西,它只要一出现,就能让平凡无奇的事物变得风情万种。
车子从九襄驶离高速路,开始在蜿蜒曲折的国道行驶。夜里11时刚过,我们到达此行目的地——汉源湖戴家大院。早到一步的和弦兄已在院外等候,待我的车子停稳后,便跑前跑后帮我卸车。
安顿儿子睡下后,我坐在戴家大院的露台上环顾四周,只见戴家大院竹枝饰满墙,连头顶的吊顶和凉棚都被竹子层层包裹,颇有“暗霭苔香帘净,萧疏竹影庭深”的韵味。
“喝点儿?”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窖藏老酒和打包的卤菜,问和弦。
和弦其时已默契地坐到桌边。
我们相视一笑,连同我爱人,斟满三杯。
酒过三巡,话题便不知不觉地归位于彼此的故乡。我们谈到了与各自年少时的理想渐行渐远的人生境遇,谈及日夜思念却注定破败的老屋和那些渐渐老去、死去的人们。每次回到故乡,道路两旁都会添几座新坟……
聊到深夜,我们皆泪眼婆娑。
该睡了,枕着汉源湖的波浪,今夜就请它用涛声抚慰两个寻根的浪子吧。
第二天一大早,妻儿还在熟睡,我蹑手蹑脚地起床。
推开门,一股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煞是舒服。我走到昨夜喝酒的露台,眼前是一片生机勃勃的黄葛树,小鸟在树上扑棱着翅膀跳来跳去,鸟鸣婉转悠扬,树下各色花朵争奇斗艳,黄葛兰(玉兰花)更是芳香扑鼻,我不禁感慨:物我相宜,莫过于此。
抬眼望去,不远处堤坝之下的汉源湖烟波浩渺,雾气缭绕。极目远眺,远处连绵群山从天水相接处拔地而起,山的绿与水的蓝交相辉映,山顶的白云倒映在水面之上,水边又围坐着无数钓友,他们撑着颜色各异的大伞,共享清晨美妙的湖光山色。
这是大自然慷慨地馈赠给每一位接近它的人的礼物。
和弦冲我招手道:“走,先打会儿路亚。”
“好。”我拿出装备,和他各自选标点,在各个水层找鱼,竿尖被我们挥得虎虎生风,线在空中飞舞,扬竿摇轮一气呵成……我俩重复着这些动作,从侧面看倒是有几分潇洒,可惜沿着湖岸搜索了半天,一次攻击都没遇到。
“要不换手竿试试?”我问和弦。
和弦点头赞同。于是,我俩更换装备,选取钓位,开始调标找底。
打窝后,我们返回农家乐吃早餐。此时妻儿已经醒来,大家吃完早餐后,妻子带上儿子在附近散步,我和和弦则开始钓手竿。
突然,浮标猛地下顿。我及时扬竿刺鱼,一条近筷子长的翘嘴拉着鱼线箭似的蹿了出去。我控竿将鱼拖到面前,抄鱼入护。
再看旁边的和弦,他也开始中鱼了。
虽说我俩鱼口不密,但是间或一两条鱼咬钩也足以令人欣喜。
钓了一会儿,鱼口渐稀。
夕阳西沉时,儿子突然跑到我的身后。他手里抓着一把野生葡萄,非要喂到我的嘴里。妻子告诉我,她和儿子在路边发现一株野生葡萄藤,上面挂满了细小的葡萄粒。这葡萄粒如豌豆大小,味道略酸,小朋友这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欢呼雀跃。
妻儿共享野趣
野钓,茶不可少
登高俯瞰汉源湖
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这脚踏沃土,一心只想摘野果的孩子,不正是曾经的自己吗?
我感到很神奇,让我们将对故乡深沉的思念与爱传递给下一代的,就是那所谓奇妙的自然密码吧。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我想,他看到田园荒芜的景象时也一定饱含热泪,心里酸楚,但他淡然地任“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自由自在,从心所欲。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天下熙熙与我何干?这酒一入豪肠,三分啸成剑气,七分酿成月光,绣口一吐便是半世浮华半世沧桑。
拼搏半生再回首,可寄托你我傲世之情、容纳你我漂泊之身、抚慰你我疲惫之心的,唯有家。
因为那里驻着我们的根和魂。回家去吧!
汉源湖山顶有一座庙,名曰“金钟阁”。返程之际,我带妻儿绕到庙前,欲一睹汉源湖全貌。
山路盘旋而上,我们凭栏远眺。此情此景,恰如和弦在他的文章中所描绘的那样:“俯瞰汉源湖,唯见湖光山色,烟波浩渺,湖对岸的汉源新城隐约可见。再回望阁后大山,云遮雾绕、偶露锋芒、连绵起伏、俨然诗画,不觉胸怀大畅,皆叹壮哉美哉!”
这一面波光粼粼的湖水终将流向何处?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它此刻流进了我的心中。
行再远,别忘了归去。
只要有些念想不丢,纵使你走出半生,归来便仍是少年。
写于2022年9月雨夜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