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四川泸定地震的消息很快刷屏。灯具晃动,柜体翻倒,一个一个短视频广泛流传。有居民家中端上桌的火锅,小浪一般拍打锅边,汤汁四溅。摇摇晃晃间,群众跑往楼下空地避难。
不久,更接近震中的视频放出,山体撕裂,尘土漫起,使人直觉等级不低。
经中国地震台网正式测定,9月5日12时52分,四川甘孜州泸定县(北纬29.59度,东经102.08度)发生6.8级地震,震源深度16千米。多地震感明显。
震中更具体的位置,是在四川贡嘎山东坡,泸定县磨西镇及海螺沟风景区附近。地震之后三日,截至9月8日13时许,地震已造成82人遇难,另有35人失联,数百人受伤。
从地震一开始,郝南就紧盯着灾情。他的时间不多。
泸定地震发生刚好一小时,13时52分,他发出了第一份“紧急研判”。
研判提到,震中村镇房屋建筑普遍低矮等,有利于人员逃生。这份研判初步圈定了重点地区,震中30公里范围内,包括甘孜州泸定县磨西镇、得妥镇、燕子沟镇、德威镇以及雅安市石棉县草科藏族乡、王岗坪彝族藏族乡、新民藏族彝族乡等。
另外,郝南还在研判中强调,因震中区域为贡嘎雪山东麓、大渡河及支流河谷,山陡谷深,须严密防范地质次生灾害。
研判给出了救援建议:“交通易中断,个别山内村庄容易形成孤岛。重灾区进出道路单一狭窄,切勿随意驱车前往。”
这当然不是郝南全部的工作。
按照以往经验,他将在接下来几天几乎不眠地忙碌,盯紧各方的灾情通报,给出一个个实时更新的、具体的、全面而细致的报告。
郝南是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的创始人,这是他从事灾难信息管理的第14个年头了。
这14年救灾救援的开端,是他参与“5·12”汶川地震救援。
14年前,郝南留下遗书,前往灾区支援。那一年,他的人生也被彻底改变。郝南在后来,辞掉北京大学医院口腔科的医生工作,专职从事灾害信息管理。
按他的说法,为了追求专业性,“不得不全职做这个事”。
由于14年救灾经验的积累,郝南早就敢说“从专业性来讲,我们不比任何国际机构差”。专业能力的建设,也让他不再恐惧于曾经的恐惧。那是在汶川时,看见受灾群众,却因能力有限而帮不上忙的恐惧。
汶川地震是我国公益力量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点,甚至可以说,它是我国社会救援救灾力量勃发的一个起点。此后十数年,救灾救援的社会力量崛起、发展,趋于科学化和专业化,这当然不只是郝南一个人的故事。
“每一个男孩,多少都有点英雄梦的,对吧?”黎展良说道。
他就是这样为了梦想入行的。2017年,黎展良21岁,加入了广西爱新医疗紧急救援队。平时,他最大的爱好是玩越野摩托车和攀岩。如果不是这些爱好,在大学读音乐专业的他,很难想到从事救援。
2019年大学毕业后不到半年,武汉出现新冠疫情,随即封城。疫情早期,病毒的未知令人恐惧,空气都似乎藏着危险。“那时很多人觉得挺恐怖的,走出家门都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黎展良说。
疫情的压力,从武汉传导到全国。尽管害怕,但他接到了广西贵港疾控部门的任务,秋季学期开学前,去当地学校做“消杀”。
入行的第一个任务,很平凡,但也让这个年轻人体验到一丝公益人的艰辛。消杀过程中,因为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的防护服,连续工作时间过长,又是在南方的夏天,他中暑了。
泸定地震发生刚好一小时,13时52分,他发出了第一份“紧急研判”。
或许,成为英雄要经过具体而繁碎的過程。“技能必须经过培训,行动也要遵从命令。”黎展良告诉南风窗,就像是“消杀”这样看似简单的工作,对于如何穿脱防护服,怎样配比消毒水,怎样选择、操作不同的消杀设备,都要一遍遍培训。然后,一次次重复。
黎展良在后来,有了很多机会冲到一线,他做过高山搜索救援、洪水抢险。今年3月,他受命前往“3·21”东航MU5735航空器飞行事故的现场,对空难核心区进行无人机照明和测绘。
不过目前为止,黎展良内心最受触动的时刻,仍然是一次“消杀”行动。
那是2022年冬春之际,黎展良跟着爱新救援队前去广西百色抗疫。天气很冷,但目的地的酒店旅馆要么停业、要么被征用了。“我们带了帐篷,已经做好准备睡户外了。”他回忆说,没想到一个服装企业的老板听说后,联系上他们,安排他们去了自家厂房睡觉。
服装老板也被隔离限制,送不了钥匙,于是安排把门锁直接撬了,使得救援人员住了进去。
除了服装老板的善意,还有许多志愿者打来电话,问他们棉被够不够,要不要送热食。
黎展良对元宵节的伙食记得清楚,那是村民们自发捐来的,“扣肉、鸡腿,因为元宵节还特地配上汤圆”。这已经不再是对英雄梦的满足,而是他真切地体会到人对于人的温情。
英雄也只是人。
但从事应急救援、资历更深的李延照告诉南风窗,在他的队伍里,“从开始就没有这种(英雄梦的)想法,到现在也没有”。
他还强调:“我们对内的教育,也是一直告诉大家,不要去做英雄。”应急救灾是非常需要专业性的工作,而不是个人的英雄主义,对于现代救援,“英雄”其实已经是一个陈旧词汇。李延照不鼓励任何人当英雄,也不把自己当英雄。
即使,作为山东红十字救援队的现任队长,他从2008年以来,参与的救援行动已经超过700次,玉树地震、北京水灾……多年来,多地救援前线都留下他的身影。
李延照说得很严肃:“如果是有这种想法的人,往往是在应急救援的道路上走不长远的。”
“要么是,这样的人会被伤害,被社会现在的形势、态度所伤害,他就不干了。”李延照继续说,“要么,这样的人可能真的成为英雄—口号里的英雄,最后死掉了。”
李延照一向心直口快。2014年,他说过一句更为严厉的话:“专业(能力的获得)是必须付出代价的,要么金钱,要么生命。”
然而,在很多灾难中,救援者的形象,被太多的概念包装。“最美逆行者”“英雄”“孤勇者”等,听起来激情磅礴,“温情”“感动”“令人泪目”等感性词汇,常常泛滥在对救援行动的描述中。
救援救灾的专业性,却没有受到更多的重视、真正的理解。
郝南完整参与了中国民间救援救灾的发展历程。
2008年汶川地震时,他留下遗书,奔往灾区支援,原想做一个医疗志愿者,但他发现,现场的灾情比想象的严重,救援和救灾的问题突出,信息传递低效,而物资和需求之间存在信息不对称。
李延照不鼓励任何人当英雄,也不把自己当英雄。
于是他作为一名“信息协调员”,留在成都,启动了信息管理工作。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这条赛道,他一做,就做到现在。
2010年玉树地震,郝南专门组织起信息志愿者团队时,有伙伴建议,将电影《2012》中建立方舟的地点作为团队的名字。就此,卓明地震援助信息小组(2014年更名为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成立了。灾害信息管理,什么样的信息?要怎么管理?
郝南告诉南风窗,信息管理与协调,是一个专门的工作范畴。真实的灾情现状是影响到救灾决策的重要因素,所以,“我们做的工作,可以叫辅助决策的信息管理”。
它的理念很简单,即通过标准的信息处理流程,按照风险模型和决策需求分类,把各类信息汇集起来,验证后经过数据化处理,分析形成决策参考信息,让更多的决策方能够得到更有质量的信息,从而把援助送到最需要的地方。
成立至今,卓明灾害信息服务中心已经响应各种类型突发事件200多次了。
郝南介绍,每一次灾害发生时,一些专业组织连在一起、组成网络,里面有基金会、救援队、官方相关部门等等,大家一起部署工作、协调力量、对接需求。“一般我都会去参与发起,或者我们成为其中一个部门去开展工作。”郝南说。
能够辅助决策的信息有哪些?
经过多年的摸索,郝南总结出一个工作模型“HEINA”。
理论上说,HEINA指五大类信息,“H”致灾因子信息,灾害本身的自然属性;“E”承载体与环境,灾害作用于的客体;“I”灾害的影响,包含损失;“N”需求,因受灾导致的、定量的需求;“A”是各个行动方的即时工作包括紧急救援、物资供给和专业服务。
这五大类信息,彼此互相联系,有定量关系,能够读懂它们,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最快最专业地辅助救灾决策。
将理论放到现实中,如何操作?郝南以2021年河南水灾的响应过程为例。
公众注意到河南水灾时,是当年7月20日,郑州强降水威胁了城市及居民安全。但在郝南的响应平台上,这个过程还要早上几天。“那次洪灾最早是从7月16日就开始了,至少小的灾害已经发生,到了19日,灾害进入了高峰期。”
回头来看,河南“7·20”特大暴雨灾害中,遇难者其中大部分,在破纪录的单小时200毫米降水之前就已经遇难。“所以实际上,惊人的损失在我们注意到灾害之前,它就已经发生了。”郝南说。
卓明如何发现了线索,进而提前响应的呢?
郝南告诉南风窗,他们从7月18日预备响应灾害,20日正式响应。一个重要的信号是,郑州周边区县的暴雨已经造成伤害,水患非常严重。“就是说,即便没有后面郑州市区的暴雨,这次灾害中的生命财产损失,也不会很小。”
响应,还只是个开始。
从响应开始,到河南水灾的发展过程,每一天的、每个地点的灾害节点,郝南都向南风窗一一缓缓道来。郝南的大脑中,仿佛装载了内存庞大的资料库。
他继续说道,河南水灾的影响分为两个区域,黄河以南和黄河以北。黄河以南,贾鲁河等河流的下流出现行洪的灾害,水漫过岸外,庄稼、家畜和居民区等泡在水里。黄河以北的海河流域,尤其严重的是新乡的中下游,也即共产主义渠和卫河沿线,受暴雨影响导致洪水泛滥,从新乡到卫辉,再到更下游的鹤壁市淇县、浚县。
“这还不算完,之后从内蒙古方向,又有一个极端的气象单体,有一段时间,村中守坝的人经历了14级狂风。后来又来了一次台风,差点就造成了更严重的破坏……”
整个河南水灾过程,无论灾害类型是大是小,最终是否造成破坏、是否被公众所知,在郝南的脑袋中,全部被梳理得清清楚楚。
他的讲述令我惊讶,因为2021年的河南水灾我也曾是泡在水里、全程参与现场救援报道的记者之一。
“没办法,我们就是一小时一小时这么经历过来的。”郝南告诉南风窗,卓明对灾害的200多次响应中,无论哪一次,“都可以像刚才那样,把灾害过程复述一遍”。
“这些信息,关系着生命。”
郝南以及卓明团队,不仅仅是灾害的观察者,更是全程的、深度的参与者。
今年的上海疫情、去年的河南水灾中,线上志愿者规模都超过了2000人。
他重复了一遍HEINA。“我们的工作,不是在灾后总结它,而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发出预警,告诉一线的队伍,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郝南说,卓明必须比所有人更清楚灾害信息,才能完成“辅助大家决策”这件事。
“HEINA”只是最简单的缩写,实际上,卓明需要了解的是海量信息,这就不得不借助志愿者力量。
因此,灾害信息管理工作的专业性,不仅是理论、流程的科学专业,还包括团队管理的科学有效。郝南回忆说,卓明在最早是很小的团体,只有十几个人。
从十几个人做起,到2013年左右,卓明能够组织起一两百人的队伍。
2015年,应急志愿者团队规模扩大到300人,转折也开始发生。
郝南曾对媒体总结说,“2015年之前,我们都不敢说自己是专业的”,但 2015年以后,卓明再跟国际上的很多机构接触,对比之后,“我们可以说我们是国际先进水平了”。
专业性提高了,才能响应大型灾害。郝南说,2015年之后的几年,一级响应很少启动,但从2020年开始,“危机事件似乎一下子爆发了,平均一年有2到3次一级响应”,包括武汉和国际疫情响应、长江响应、河南和陕西洪灾的响应等等。
在这些一级或接近一级响应的灾害中,卓明启动的志愿者网络,每次都发展到了1000人以上。
而在今年的上海疫情、去年的河南水灾中,线上志愿者规模都超过了2000人。同样也是在这两次响应中,从卓明预备志愿者群中孕育发展的“救命”文档,被全网关注,彻底出圈,成为近两年灾难应急中的一个亮眼应用。
“事实上,卓明早在2016年就设计了这个表格,对它的流程进行开发。”郝南说。救命文档采取横表格形式,志愿者有信息收集岗、信息整理岗和信息核实岗,每个岗位对应不同分区,以流程化的操作完善文档。一开始,“因为最初考虑到涉及个人隐私问题,以及救灾工作的私密性,卓明的表格原本是内部使用的,没有变成开发编辑的模式”。
但2021年河南水灾中,事出紧急,有志愿者将这套流程带了出去;那个聚集无数人的希望的“救命文档”,全网刷屏。
郝南认为,救命文档开发编辑后,也证明了卓明这套工具的有效性。
2018年,郝南在朋友圈写道:十年以前最大的痛就是“对不起,我们救不到你”;十年以后最好的纪念就是—现在,我能。